一進門,方曼就迎了上來:「怎麼這麼晚才回家,給你打了多少個電話也不接,你是不是又去看那個男孩了?」
語氣里透露著難以掩飾的不高興。
她昨天剛剛敲打過陸榮景,希望他少跟那個陳婉留下的孩子見面,以免傷了陸思浩的心,結果今天陸榮景就又這麼晚才回家。
「別想騙我,我打電話去公司,人家說你連股東會議都沒開,去那個男孩的學校了。」
方曼皺著眉頭。
「榮景,那個男孩無論是逃學也好早戀也罷,都不值得你親自去處理,那是他自己在毀自己的人生,思浩年紀還小,他需要從爸爸這裡獲得安全感……」
「他死了。」
陸榮景突然開了口。
冷冷的聲線,打斷了方曼的喋喋不休。
方曼愣了愣。
「陸曉航死了,心臟病突發。」
陸榮景看向方曼,他臉上的表情很木然,喉頭明顯地發啞。
方曼反應了片刻,才後知後覺地張開十個做了亮晶晶美甲的手指捂住嘴巴:「天吶,這真是……」
她眨眨眼睛,努力流出兩滴眼淚:「怎麼會這樣呢……」陸榮景靜靜地看著方曼。
其實方曼並不是一個以演技見長的女演員,甚至她的演技,可以用不太好來形容。
如果不是陸榮景砸了大筆大筆的投資給劇組,她大概很難紅起來。
就如同此刻,她的兩滴眼淚從面頰上流下來,卻只讓人覺得虛假。
陸榮景突然覺得很疲憊很疲憊。
「我累了,先去睡一會兒。」
方曼卻拉住陸榮景。
她的神情有一點慌亂。
活人是鬥不過死人的,如果那個兒子一直活著,陸榮景恐怕也不會對她怎樣,但偏偏她在這麼年輕的時候就死去了。
陸榮景的愧疚會被放大,而這一切,都對思浩十分不利。
「榮景,你別太難受了,你對那個男孩已經很好了。」「他是死於心臟病,我記得,陳婉的心臟就不太好,說起來還是隨了陳婉。」
「甚至,你說有沒有可能是老天開眼,陳婉當時作孽太多,活活拆散了我們,所以才報應到了她兒子身上……」
其實方曼的城府一向很深的,但此刻,她實在是太心急了。
話音還沒落,陸榮景就猛地回頭望向她。
那目光冷得像冰。
「方曼。」
他低聲道:「他叫陸曉航。」
方曼被那雙黑沉沉的眼睛盯著,幾乎動彈不得。
「你連他的名字都不肯叫,一遍一遍地對我說,她是陳婉的兒子,是不是算準了我恨陳婉,於是反覆地提醒我?」
陸榮景幾乎從來沒有將他冰冷殘暴的那一面展示給方曼,方曼完全嚇傻了。
陸榮景沒再說什麼,他把方曼扔在原地,一個人走向玄關。
「榮景,思浩睡前還在說,希望爸爸明天可以陪他去打球……」
方曼做著最後的掙扎。
回答她的是大門被甩上的一聲巨響。
13.
陸榮景來到了我的出租屋。
他要幫我收拾遺物。
如果不是靈魂無法阻止他,我其實完全不想讓他來幫我收拾東西。
但沒辦法,陸榮景是我的親生父親,法律規定我們血濃於水,規定我們打斷骨頭連著筋。
他發現了很多東西,都是我不希望他看到的。
比如抑鬱症的診斷書。
——我從初中起,就開始長期接受心理治療。
起初程度很輕,到後來,越來越重。
其實心理諮詢師的校醫是給陸榮景打過電話的,她說陸曉航有明顯的抑鬱傾向,希望家長帶著孩子去公立醫院做相關檢查。
陸榮景當時在國外見重要客戶,聽了兩句就直接把校醫的電話掛了。
陸曉航怎麼可能有抑鬱症。
他不缺吃也不少穿,讀的是全市最好的學校,搞得跟誰虐待他了一樣。
無非是學著陳婉的樣子,又矯情又愛作鬧。
後來,陸榮景叫助理來幫我開家長會,問了問同學,同學們都說我陽光又健談,不但自己從來沒露出過悲傷的樣子,還總在被人難過時第一時間去安慰。
於是陸榮景愈發確定,我的抑鬱症不過是個幌子。
但此時此刻,面對著漫長的診療記錄,他的手在抖。
漫長的談話,最常出現的一個詞是——
「爸爸」。
從第一頁到最後一頁,這是唯一的高頻詞。
「醫生阿姨,你那麼聰明,能不能幫我分析分析,我是什麼事情做錯了,才讓爸爸那麼討厭我?」
這是剛上初中的陸曉航,第一次去心理諮詢室的求助。
「手腕上的傷口是拿鋼尺劃的,對,當然不是刀……我還是很想活著的好不好!但最近總有那種想法冒出來——我這種不招人喜歡的人,大概死了也沒人在意吧。」
這是高一的陸曉航。
有研究稱,青少年建立自我認同的過程,有很大一部分因素源於父母。
也就是說,一個被父母討厭的孩子,會在長期被惡劣對待的過程中,覺得自己是個很爛的人,於是自己也厭惡自己。
陸榮景的手指顫抖著,翻開最後一頁。
談話記錄停在高三,我生日的前一周。
「最近藥都好好吃啦,放心,我一直很遵醫囑的。」
「但是好像吃了藥之後,我感覺不到悲傷,也感覺不到開心了,這樣好糟糕啊。」
「因為我夢到爸爸帶我去遊樂園了,好不容易有個這麼好的夢,我覺得自己一定會很開心吧……結果可能是藥物的原因,我發現自己感受不太到快樂的情緒了。」
「真可惜啊,浪費了這麼好的夢。」
「你問爸爸有沒有帶我去過遊樂園?」
「啊,這個問題我下次告訴你,哈哈哈哈哈。」
陸榮景放下診療記錄,他沉默良久,關了燈,於是黑暗將他徹底籠罩。
他呆在黑暗裡,眼淚一滴滴打在診療記錄上,最後,他捂住臉,失聲痛哭。
當然沒有。
他當然沒有帶我去過遊樂園。
但我在朋友圈,見到過他帶陸思浩去遊樂園的照片。
他們發了九宮格照片,每一張里都有燦爛的陽光,和父子二人的笑臉,小熊維尼、米老鼠、白雪公主圍繞著他們,煙花炸響夜空,那是世界上最快樂的地方。
而我直到死去,也沒有去過迪士尼。
……
陸榮景收拾好了我的遺物。
其實東西很少,衣櫃看上去很大,裡面空空蕩蕩。
四套校服,兩套冬季,兩套夏季。
一件羽絨服,幾件運動 T 恤和長褲,襪子團成一個個小球,碼得整整齊齊。
最後,陸榮景在衣櫃的底部,發現了一個玩具。
——黑色的汽車模型。
車身已經很舊了,邊緣顯出褪色的痕跡,但很乾凈,大概是被定期地擦過,仍然顯得精緻美觀。
那是陸曉航十八歲的人生里,從父親這裡收到的唯一禮物。
他珍惜地保存著,從小學到初中到高中,從宿舍到家裡,一直把它帶在身邊。
陸榮景的手顫抖地拿著那個汽車模型。
他突然想起來,當年,他第一次見到陸曉航的時候,他只有三個月大。
他用初來人世的懵懂眼神看著他,而他冷漠地轉身離去,連一個擁抱都沒有給他。
此刻他無比想要給自己的兒子一個擁抱。
然而懷裡有的,只有一個冰冷的汽車模型。
14.
方曼發現,陸榮景開始變得不正常。
她經常半夜驚醒,發現陸榮景一動不動地坐在她身邊,望著窗外。
「我夢到曉航了。」他低聲喃喃,「夢到我帶他去了遊樂園。」
股東會議上他開始頻頻地走神,高管們開始抗議,認為陸榮景現在的狀態不適合繼續出任 CEO。
於是他退下來了。
方曼很緊張,她知道問得太直白會引起陸榮景的反感,但陸榮景一直不吭聲,她必須出言詢問——他名下的股票和財產,打算怎麼分配。
對此,陸榮景淡淡道:「以曉航的名義捐出去。」
方曼這才知道,陸榮景設立了一隻基金,以「曉航」作為名字。
這支公益基金致力於幫助所有有困難的未成年人,無論是家境貧困無法繼續學業、原生家庭關係惡劣導致心靈受創、抑或是被家暴或者霸凌,都可以求助與這支基金,它僱傭了各個領域的專業人士,可以為孩子們提供準確的幫助。
方曼最害怕的事情發生了。
陸曉航死了,陸榮景生前沒能給她的東西,在他死後,覺得怎麼給都不夠。
迫於無奈,方曼在微博寫了情真意切的小作文,她想藉助輿論的力量,讓陸榮景想起來,他明明有老婆和兒子,把大部分的財產揮霍給一個死人,是多麼不陸家庭的選擇。
然而方曼沒有想到,小作文發出的短短几天,網友就把當年的往事扒了個底朝天,同時輿論的風向不但沒有如她所願,還恰恰相反。
「陸女士一口一個陳婉是小三,問題是我怎麼覺得你才是小三呢?」
「陳婉再怎麼耍手段,陸總要是完全不願意,孩子咋造出來的?千錯萬錯都是女方的錯唄?」
「不管先來後到,陳婉和陸榮景是有結婚證的,對吧?那人家就是合法夫妻。如果我沒記錯的話,當時陳婉剛死,屍骨未寒的時候,陸總就跟陸女士官宣復合了。當年吃過瓜的人只是年紀大了不愛八卦了,可不是失憶了。」
「支持樓上,方曼一直是慣三吧,陸榮景和陳婉結婚之後,她不是也跟國外一個大佬鬧出過緋聞嗎,後來是那個大佬的老婆太厲害,她才灰溜溜回國的。這麼說起來,陸總真的應該去做個親子鑑定,兒子可不一定是你的……」
……
就這樣,方曼的演藝生涯徹底走到盡頭,隨著扒出來的料越來越多,她面臨著身敗名裂的下場。
而陸榮景再也沒回過家。
其實如果方曼和陸思浩勤儉持家的話,陸榮景留下的資產足夠他們繼續過很久的好日子,但方曼無法接受這樣的後果,她將大筆的錢用於朋友介紹的「投資」,最終血本無歸。
於是她相信,這一定是陸曉航陰魂不散,干擾了這個家的風水,於是請來了一個又一個的大師,讓他們鎮住我。
大師們各顯神通,本領不同,唯一相同的是,他們都收下了重金。
而且並沒有任何效果。
我看著自己半透明的靈魂,發現自己仍然不能離開這個世界。
——大概大師的法術,和我的系統,並不是同一個體系吧。
方曼終日以淚洗面,她哭著對陸思浩說:「媽媽都是為了你。」
陸思浩的聲音無比冷漠:「可別提了,要不是你,我也不會那麼慘。」
方曼愣住了,她一心一意為兒子掙前程,從未想過有一天會在兒子的聲音中,聽到如此多的恨意。
陸思浩是真的恨方曼。
當然,他也恨陸榮景。
這個從小被寵大的孩子,認為父母給自己的一切都是理所應當的。
「給錢。」他伸出手,衝著方曼嚷嚷。
方曼哭著說:「咱家哪還有錢……」
陸思浩不耐煩了,他一腳踢在方曼的肚子上,從衣櫃里搜羅出最後兩個戒指,拿出去換了錢。
他用這些錢去了夜店的最隱蔽處。
真快樂啊,只要這短暫的麻痹,可以讓他迴避現實中的問題,回到昔日的夢幻生活。
我漂浮在夜店中,借著不時打過來的射燈光線,打量著這隻從名為溺愛的米缸中長出的蛀蟲。
陸思浩喝得很多,爛醉如泥地躺在沙發上,剛剛擁有的最後一筆錢,已經被他揮霍完了。
其實喝酒是喝不了這麼多錢的。
他的手臂上,有陳舊的針眼。
而最新的針眼,在脖子上。
當晚,夜店中的人被警方一鍋端掉,但陸思浩並沒能落網。
因為警方發現他的時候,他躺在沙發上,口鼻被嘔吐物堵住,已經沒了呼吸。
15.
陸榮景並不知道兒子的死訊。
他手機關機了很久,在山中辟穀禪修。
或許是想要獲得心靈的寧靜。
他供奉香火,在佛前祈禱。
祈禱來生我能做他的兒子,他一定好好補償我。
系統似乎有一絲感動。
它看著陸榮景消瘦的臉頰、虔誠的禱告,說:「你爸爸是真的知道錯了。」
「來生,你還願意做他的兒子嗎?」
我笑了,說:
「呸。」
……
但系統很努力。
你們知道的,故事都是這樣寫的,家人們無論過程中鬧得怎樣雞飛狗跳,結局都要大和解,大家一起坐下來,吃一頓和和樂樂的團圓飯。
這是所有親情故事的標準結局。
我並不太想吐槽這樣的結局,相反,我理解它。
人們嘴上說著和原生家庭斷舍離,但事實上能做到的,一萬個中或許只有一個。
渴望愛是人的天性,更不要說是還沒有走向更大世界的青少年。
對於小孩子來說,父母就是全世界。
為了達成這個美滿的結局,系統去給陸榮景託了夢。
夢中,陸榮景聽到了一個低沉的電子音。
它向陸榮景解釋了來龍去脈,解釋了為什麼他不來陪我過生日,我就會死亡。
時隔多年,陸榮景再一次在夢中泣不成聲。
「真的是我殺了他……」
「您的兒子並不怪您。」電子音說,「您想見他最後一面嗎?」
16.
第二天,陸氏集團總裁自殺的消息登上了新聞。
陸榮景在雲山霧海之中縱身一躍。
曾經顯赫無比的總裁,死前住在禪院中一個小小的雜貨間內,身邊沒有任何親人朋友,環境極度簡陋。
唯一的裝飾……
是一個黑色的汽車模型。
17.
我看到了陸榮景的靈魂。
他在向我走來。
張開懷抱,流下眼淚。
「曉航,我是爸爸。」
在漫長的人生中,我無數次地夢到這個場景。
夢中我一路飛奔,投入這個懷抱,在心裡充滿安全感地想——真好,真好,我也是有爸爸愛的小孩。
夢醒時,手邊依然只有一個手機,裡面空空蕩蕩,收不到一條回信。
於是我後退一步,轉過了身去。
我聽到陸榮景問系統,聲音倉皇:「為什麼,為什麼我追不上曉航?」
系統沉默良久,最終告訴他:「因為您的兒子,並不想被您追上。」
「他已經長大了,只要他不想,你就再也無法困住他。」
我笑了。
原來如此。
我朝前奔跑,速度越來越快。
不回頭,不和解,只要一直往前跑去, 總能遇到愛我的人。
前方的天地越來越大,越來越大。
終於, 盛烈的白光將我吞噬,我看到自己的身形終於徹底化作透明。
再見, 陸榮景。
再見,陸曉航。
17.
後來,陸榮景見過陸曉航一面。
他哀求系統, 讓他去看看陸曉航過得怎麼樣。
系統答應了, 但代價是, 陸榮景的靈魂會徹底消散。
陸榮景答應了。
於是他真的見到了新世界的曉航。
他大概只有五六歲, 啃著一個牛奶冰激淋, 在見到他的那一剎那,驚喜地叫了出來。
「爸爸!」
曉航朝他跑來。
陸榮景眼眶含淚, 張開雙臂, 他從未如此激動過——他終於要擁抱自己的兒子了。
然而下一瞬,曉航穿過了他的身體。
他奔向了他背後的男人,撲進對方懷裡。
男人笑著將曉航高高舉起,那是一個高大敦實的男人,穿著廚師制服, 滿臉油和汗, 但曉航一點也不嫌棄, 反而笑眯眯地抹了冰激淋上的奶油,給男人塗了個鬍子:「爸爸變大花貓啦!」
男人憨憨地笑, 把曉航舉在頭頂:「走咯,回家啦, 曉航想吃什麼,爸爸給做!」
陸榮景怔怔地, 一路跟著他們回了家。
那是一個很小很小的房子,坐落在胡同的深處, 廚房裡甚至沒有油煙機,煙火氣嗆人。
但曉航趴在一旁的小凳上寫作業, 他笑得那麼開心,在前世的一生中, 陸榮景從未在他臉上見過那種表情。
「告訴曉航一個好消息,爸爸升廚師長了,工資漲了一千五百塊。」
「下周就放暑假了,爸爸帶你去迪士尼, 怎麼樣?」
曉航興奮地歡呼起來。
「驚喜不止這個,噹噹當——看這是什麼?」
陸榮景看著男人像變魔術一般, 掏出了一樣禮物,獻寶似的舉到曉航面前。
一個黑色的汽車模型。
曉航高興壞了,他舉著那個汽車衝進臥室。
那裡有一個便宜的木柜子, 曉航拉開櫃門。
陸榮景愣住了。
裡面是許許多多的汽車。
有紅色的,有綠色的,有藍色的。
原來他不是只喜歡黑色。
原來自己其實從沒有真正地了解過他。
……
這是陸榮景最後的心聲。
下一秒, 一陣風吹來, 他的靈魂消散在驟涼的北風之中。
……
曉航似乎覺得,背後有人看著自己。
他回過頭去,室內空空蕩蕩。
那人應該已經離開了吧。
他搖搖頭, 繼續欣賞了一會兒那個黑色汽車模型,把它放進了自己收藏的車隊里。
未來的人生里,他還會收到很多很多禮物。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