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弟弟不就是用紅筆寫老師的名字,在上面畫了叉,那字寫得多好看啊!老師非要喊我去學校,多大事啊,寫就寫了唄,還非要讓你弟弟寫兩千字檢討。周楠你今晚抓緊給弟弟寫出來,明天就要交。」
「那天在商店裡,你弟弟不小心跑進了別人的換衣間,他還小能懂什麼?明明就是那個女人自己穿得少,她居然還敢打你弟弟,氣得我上去就給她一陣撓,不就是個出來賣的假清高什麼!」
最嚴重的一次,我媽把我叫回家,說有人要讓周健退學。
我好不容易才壓住嘴角的笑,急匆匆地趕回去。
了解了事情的經過後,我覺得退學都算是小事,要我說打死才好。
周健的同桌對桃毛過敏,周健就故意用沾滿桃毛的書摸同學,還使勁往人家臉上蹭。
導致那個同學吸進去好多桃毛,當時就喘不上氣了。
老師趕來詢問情況,周健還笑嘻嘻地說他不知道。
幸好救護車來得及時,又送進 ICU 搶救。
好不容易才把孩子救下來。
家長看了監控,那孩子發病前只有周健用手捂過他的臉。
而周健當天帶的水果,恰好就是桃子。
這屬於故意傷人。
孩子家長要求除了道歉賠償外,必須讓周健退學。
我趕到時,我媽正梗著脖子嚷嚷:
「不就是點桃毛嗎?肯定是你們嫉妒健健,故意把事情說得那麼嚴重,想嚇唬我們!」
對方家長拿出醫院出示的病歷,我媽依舊死鴨子嘴硬:
「健健怎麼會知道他桃毛過敏?又不是什麼毒藥,不就是開個玩笑嗎?誰知道你家孩子那麼嬌氣?要我說你們就不該來上學,免得禍害了其他同學。」
見我來了,我媽一把拉住我:「這是我大女兒,去年全省數學比賽的二等獎!那可是全省的比賽!健健是她親弟弟,以後也會有大出息的,你們開除他,可不要後悔!」
而發生這些事時,周健就站在旁邊,滿不在乎地摳著指甲。
幾乎一年沒見,他長成了 170/170 的樣子,滿臉痘痘。
說句不好聽的,像只癩蛤蟆。
我上前道歉,與對方家長商量賠償的事情。
一聽我答應讓周健退學,並且負責對方孩子的所有醫藥費後,我媽急得直跳腳,指著我罵「胳膊肘往外拐」。
周健則一臉無所謂:「退學就退學,反正我也不想讀了!」
我媽幾乎要瘋了,不可置信地問周健:「健健你才二年級不上學怎麼辦?你以後可是要有大出息的!」
她終於反應過來,要是周健小學就肄業的話,是沒辦法讓她過上好日子的。
我媽執意要報警,說有人搶她錢。
我徹底無語。
都說慈母多敗兒。
我媽是一點活路都不給周健留啊。
14
最後調解決定,我們負責那孩子的所有醫藥費,周健自願退學,並額外賠償人家四萬塊。
比我當時商量的,還多了四萬。
還順便在周健的檔案上留下了備案。
一路上,我媽罵罵咧咧地,周健沉著臉跟在後面。
我沒準備回家,轉身往車站走。
被這些破事耽擱了一天時間,我得趕上晚自習,今晚數學老師要講題。
我媽拉住我:「楠楠,你怎麼要走了?回家吃頓飯吧。」
我本想反問她,回家吃什麼,周健的剩飯剩菜嗎?
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我得趕回學校上課。」
「哦……那好吧。」她飛快看了眼周健,欲言又止。
「重新給周健找所學校吧,鄉鎮小學也行,怎麼說也得把初中讀完。」
「健健怎麼能上鄉鎮小學呢!裡面那麼多亂七八糟的人!」
我媽下意識反駁。
我靜靜地看著她,半晌開口說道:「行,你自己考慮吧,我相信周健以後是有大出息的。」
說完,我轉身朝車站走去。
「楠楠……」我媽叫住我。
往我手上塞了一把錢:「這是我身上全部的錢了,你拿著好好補補身體。」
緊接著她又補了句:「家裡不容易,你省著點別亂花。」
越過她,我看見周健腳上穿的鞋。
我見班裡同學穿過,他說那雙是新款,賣八百多。
嗯,確實挺窮的。
「行,那謝謝你了。」
不顧我媽欲言又止的神色,我快步離開。
……
高三的生活更加艱苦,大家連吃飯上廁所的時間都在看書背題。
我每天五點起床,邊晨跑邊背書,然後第一個去教室自習。
晚上留在教室做題,基本是踩著熄燈的點才回宿舍。
每周末的兼職也停掉了,空閒的時間我都泡在圖書館裡,刷題看書刷題看書。
李老師時常會給我打電話,得知我沒兼職後,特意來看我。
她強硬地把錢塞進我手裡:「給你你就拿著,大不了以後賺錢再還我。現在是要緊的時候,吃好了才有精神學習,別光顧著省,要是不夠了就和我說。」
趙芊芊則是每周末硬拖著我去她家吃飯。
趙爸爸趙媽媽都是很儒雅的人,對我很溫柔。
有了她們的支持和鼓勵,我不再是一個人艱難前行。
我覺得自己身上充滿了勁。
然而陽光愈強烈,陰影就愈深邃。
15
高考前一天,我收到了一封信。
上面寫著幾個大字——
【自願放棄遺產繼承聲明書】。
隨之而來的是,我媽的電話。
她說:「你爸出車禍死了。」
不管是這一世還是上一世,我都很少見到我爸,他長年在外跑運輸。
周健出生那年,他在家裡待過一段時間,和我媽實在吵得厲害,他再次離開家,只每個月打錢回來。
我再也沒有見過他。
只能隱約記得在我很小的時候,他每次回來都會給我帶點小玩意。
「你爸出車禍死了。」
我媽又重複了一遍。
腦袋裡嗡嗡直響,我聽不見任何聲音。
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王桂玲,你知道不知道明天是什麼日子?」
「6 月 6 號,星期四。」
她頓了頓,淡淡地說道:「哦,明天高考。」
我幾乎咬牙切齒:「晚兩天通知我,你是會死嗎?」
我媽的語氣聽不出情緒:「忘了。聲明書收到了嗎?等高考完你記得簽下字。」
「簽!等我高考完,我就簽!連著母女關係斷絕書一起簽!」
「行,那你好好準備考試吧。」
掛斷電話,我一摸才發現,自己早已淚流滿面。
我咬牙告訴自己,成功就在不遠處,只要再堅持兩天,就好了。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16
我打起精神完成了考試。
考完的第三天,我和我媽、周健就去了公證處。
工作人員看我的眼神很奇怪,而且再三提醒我:
「母女關係斷絕書是不具有法律效力的,就算公證的也沒有。贍養父母是子女的法定義務,不可通過協議免除,就算這樣你也要公證嗎?」
我斬釘截鐵地回答:「是,我爸的賠償款、房子、我媽的遺產我統統不要,只要這份母女關係斷絕書。如果以後法院要求我盡贍養義務,我會以最低標準支付,也算是還了她對我的養育之恩。」
周健才十歲,就成熟得像個大人。
他嚼著口香糖,滿不在乎地說:「姐,我以後是要有大出息的。到時候你混不下去了,可別找我哭,錢我一分都不會給你。」
工作人員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頭。
走出公證大廳。
王桂玲心有戚戚地看著我:「楠楠,媽其實不是那個意思……你弟弟他……」
「我知道,打架鬥毆把人家肋骨打斷了,要賠八萬。」
她嘆了口氣:「你們是姐弟,一家人打斷骨頭還連著筋,我也不想的……」
「免談。」我晃了晃手裡蓋章的紙。
王桂玲的臉色白了幾分,整個人搖搖欲墜。
周健大大咧咧地摟著她的脖子:「媽,我以後肯定會有出息的,給你買大房子,請保姆,帶你過上好日子。」
周健早就不是五六歲的年紀了,小時候說這些話是可愛,現在說出來就是可笑。
「你相信我,周楠能考上市一中,我也可以的。只要你幫我把事情解決了,我一定好好讀書,你不是總說我是最棒的嗎?」
這是王桂玲第一次沒有回應周健。
她愣愣地看著我,語氣中帶著幾分祈求:「楠楠再回家吃頓飯吧,媽給你做你最喜歡吃的雞胸肉。」
我哪是最喜歡吃雞胸肉,只是雞腿雞翅我都沒資格吃罷了。
「不用了,我還要回市裡做兼職呢。」
王桂玲往我手裡塞了張銀行卡:「密碼是你的生日,你就收下媽這最後一點心意吧。」
「好的,謝謝您了。」
周健在一旁不滿地喊道:「媽,你有這錢,為什麼不給我買遊戲機!我可求了你好久了!」
「走吧。」
王桂玲拉著還在嘟囔的周健走了。
母子倆的身影一點點消失在視線中,也走出了我的生活。
17
再次接到王桂玲的電話,是在六年後。
我正忙著做軟體測算,陌生的電話鍥而不捨地響了一遍又一遍。
「楠楠啊,是我……」
是王桂玲。
「不好意思,王女士,我現在叫周舟。」
不是楠,而是野渡無人舟自橫的舟。
「楠……舟舟,你那下雨了吧?」
我莫名其妙,抬頭看了一眼窗外:「沒下,你有事說事,我很忙。」
「這樣啊……那你忙吧,我不打擾你了。」
掛斷電話,我繼續投身於繁雜的數據中。
王桂玲這通莫名其妙的電話被我拋到腦後。
18
直到半年後,我參與開發的軟體終於完成內測,準備上線。
我才有空打聽老家的狀況。
當年我離家時,周健十歲,上小學四年級。
從私立學校退學後,我媽花了好多錢,把他送進了一所普通小學。
那兩年,周健收斂了不少。
只是成績依舊差得墊底。
從三流初中出來後,他去了五年制大專。
就是當年我媽想讓我去的那所。
只是可惜,她不僅沒有拿到贊助費,反而還掏了一筆擇校費。
聽鄰居說,入學前母子倆爆發了有史以來最大的爭吵。
我媽說:「你能不能學學你姐姐?當年她上的可是一中!這種學校她去不僅學費全免,學校還要倒給她錢!」
周健也不甘示弱:「不是你一直說的嗎,我比周楠聰明,以後肯定比她有出息!既然你覺得周楠有出息,那為什麼要和她斷絕關係?你去找她過好日子啊!」
「要不是為了你,我怎麼可能……」
兩人最後不歡而散,周健摔門而出,王桂玲被他氣得捂著胸口直喘粗氣。
至於半年前那通電話,是周健在大專里不知歸改, 成天打架鬥毆, 還染上了毒癮。
發作時,他回家偷錢,被王桂玲撞了個正著。
撕扯中他手上的匕首刺進了王桂玲的腹部。
他沒有叫救護車, 而是拿著錢跑了。
鄰居張阿姨發現王桂玲時, 她拿著手機一遍遍地撥打電話。
……
我去看過王桂玲。
她無精打采地躺在病房上, 雙眼無神, 臉頰凹陷得可怕。
她顫巍巍地朝我伸出麻稈般細的手。
「楠楠……要是我拿傘來接你, 現在會不會就不一樣了?」
我回憶起上輩子的那個雨夜,看著她:
「不會。因為你會怪我害死了周健, 你會認為我是毀掉你人生的兇手, 你會把所有不順心的事怪罪在我頭上。」
王桂玲愣住,呆呆地看著我。
眼淚大滴大滴地從無神的眼眶中落下來。
她痛苦地捂住臉:「是我錯了,媽對不起你。」
她哭得不能自已。
「你錯在沒有拿傘來接我放學?」
「還是錯在不該為了給周健買玩具, 把我賣給一樓的中年男人?」
「是錯在搶走我的獎學金給周健買玩具?」
「還是錯在為了周健的擇校費,逼我放棄一中,去讀大專?」
「是錯在捨得給周健交幾萬塊的擇校費, 卻連我的學費也不願意出?」
「還是錯在寧願給周健買八百塊的鞋, 卻只給我五百塊的生活費?」
我每說一句, 王桂玲的臉色就白一分。
到最後, 徹底毫無血色。
「我給過你機會的, 很多很多次。但凡有一次你的選擇是我, 我們都不會走到今天這種局面。之後我每個月會給你一千的贍養費,是你當年給我的雙倍。」
她張了張嘴, 哽咽地說道:
「不是的,都是張琴那個婆娘故意炫耀, 所以……所以我才……都是她害的!」
「要是你沒有那麼想的話,就不會被她挑撥了。你沒有眼睛, 也沒有心, 否則不會把周健的死怪罪在我頭上, 然後一怪怪了那麼多年。」
「不是的, 不是的。」王桂玲不停地哭喊。
「楠啊,我錯了, 我真的錯了,你原諒我吧, 媽悔啊……」
我盯著她蒼老的面龐,問出最後一個問題:「上輩子,張浩宇真的給他媽買了新房子, 要接他媽去過好日子嗎?」
王桂玲徹底愣住, 發出殺豬般的號叫:「騙人的!都是騙人的!她張琴就是見不得你對我好,故意來挑撥離間的!」
你看,外人都能看出我對她好。
只有她自己看不到。
我為上一世的自己感到不值。
「對了,我聽說, 周健因為吸毒販毒被抓起來了, 估計沒幾年出不來。」
「還真是可惜啊,你心心念念的好大兒沒能讓你過上好日子。」
我走出病房。
身後的王桂玲跌跌撞撞地爬下床。
最終在老房子裡,用一把雨傘戳瞎了雙眼,自戕身亡。
【後記】
多年後,我成為了孤兒院的名譽院長。
把精美的筆記本交到一個個孩子手中。
筆記本的扉頁上寫著兩行字:
【正是因為那些暗淡渾濁的過去, 才成就了此刻閃閃發光的你。】
【你生來本應為高山並非草芥,立於高山之巔,方見大河奔騰。】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