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出頭的應該是一個掌事姑姑。她梳著一絲不苟的髻鬟,聲音平淡。
我們對視一眼,謝湘上前一步輕聲細語道:
「嬪妾與兩位妹妹入宮幾日,想來拜見一下皇后娘娘。」
「既然如此,那幾位小主就進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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椒房宮不愧是後宮之主所住的地方,即便是最為受寵的淑妃娘娘所住的景仁宮也完全比不過這椒房宮。
我們跟著掌事姑姑前往大廳等待,在此期間,掌事姑姑多次提醒我們不該說的不要說。
「不該說的是什麼?」蘇含小聲嘟囔著。
不該說宮裡最近發生的事情?還是說不該說淑妃殺人的事情?
皇后來得很快,大約一盞茶時間就聽到有人通傳皇后駕到。
她坐在上首處不怒自威。
我們三人對視一眼,撲通一聲就跪了下來。
「皇后娘娘明鑑,嬪妾並非故意前來打擾。只是那淑妃在宮內囂張跋扈,竟將剛剛侍過寢的秀女打殺了。」謝湘掏出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淚,「她還說整個後宮都是她掌權,皇后又算得上什麼東西?」
「是嗎?」皇后似乎有些不信,目光直直地落在我們身上。我們在她的目光下手臂微微有些發抖。
半晌,她突然笑了出來。
「你們倒是個忠心的,敢來和本宮說這些。」
她慢悠悠地呷了口茶。
「王姑姑,帶她們去偏殿休息吧。本宮今兒去找淑妃妹妹好好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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禍水東引,這事應該成了。
被皇后喊到的姑姑正是剛剛帶我們進來的人。
她掀了掀眼皮,慢吞吞地走到我們前面。
「幾位小主請隨奴婢來。」
在出門的那一刻,我略有所感地回頭看了一眼,正好和皇后對上了眼睛。
才走沒多遠,王姑姑就停下了腳步。
「你們僭越了。」
明明她背對著我們,但是頭卻詭異ŧṻₚ地旋轉了一圈。
王姑姑臉上的皮膚一點點脫落,露出鮮紅色的肌膚。她的眼球凸出,嘴巴一張一合間,滴落的口水腐蝕出一個個坑洞。
「不是說過不該說的別說嗎?」
遭了,我心裡暗叫不好。
沒想到這椒房宮裡的掌事姑姑居然是個這般嚇人的怪物。
我拉著她倆毫不猶豫地轉身就跑。哪裡有路往哪跑,哪裡有洞往哪鑽。等我們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跑到了一間廢舊的宮殿了。
本該追在我們身後的掌事姑姑也不見了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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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三人見對方都灰頭土臉,一時間忍不住笑出了聲。
「別笑了。」我擦了擦眼角溢出的淚,「先看看這是哪ţũⁱ兒吧。」
房間裡破敗不堪,布滿蛛網,落盡灰塵。牆上斑駁,地上也凌亂地散落著幾個擺件。
很難想像在這樣一座皇宮裡居然有著這樣的一個格格不入的房間。
「不用試探了,皇后娘娘肯定有問題。」蘇含也不嫌地上髒,直接一屁股坐了下去。她拍了拍地板:「來坐啊……等會兒,聲音不對。」
手掌拍到地面,傳出來的不是沉悶的響聲,而是略顯空洞的聲音。似乎是這一塊地磚下面還有個什麼空間。
我們一齊圍了上去。
不仔細看還沒發現,這一塊的地磚顏色明顯和其他地方不太一樣。
就像是後來有人重新蓋上去的一樣。
我環顧四周,試圖找到合適的東西來撬開地板。很快,牆角的一個鐵製品就吸引了我的注意。
那是一把生鏽的劍。
宮裡居然還會出現劍?我有些疑惑地把它拿了過來。
蘇含倒是一副不太在意的樣子。
她接過劍,三兩下就敲開了這一塊地磚。
裡面躺著一卷破爛的綢緞。
綢緞上有著密密麻麻的暗紅色字跡。
那都是用血寫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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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是騙局。】
【沒有一個好人,我好恨啊!】
【皇后!我恨你!你還我的孩子!】
【不要相信他們。】
【聖上啊!聖上!】
像是一個瘋子寫出來的東西。
通篇都是對皇后的譴責和對聖上的渴望。穿插著的還有一些對自己家族的信任與求情的話。
「罪人……許琳琅?」
謝湘皺眉,將它收入懷中。
「謝姐姐。」我突然開口,「能否將這個交給我保管?」
她有些訝異地望了我一眼,但還是將綢布交給了我。
一起塞過來的,還有一個小小的護身符。
「走吧,看看外面還有沒有東西守著。」
房內已經沒有什麼有用的信息了,我們躡手躡腳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幸好一路上都沒有碰到什麼人。
我坐在桌子前,垂眸看著從謝湘手中要來的綢布。
上面的紅色刺痛了我的眼睛。我一寸寸地摸過這塊浸滿鮮血的布匹。
許氏琳琅,前太傅家的獨女。本是後宮裡風頭最盛的皇貴妃。後因為許家通敵叛國被打入冷宮,自縊而亡。
可是這血書又字字懇切,更像是一個含冤而死的嬪妃最後的哭泣。
我的手一頓。
自縊身亡,又是自縊身亡。
我扯著手中的帕子,整個人都有些恍惚。
那些秀女的死法都和許琳琅相同,莫非真的是冤魂作祟?
「小主,宮裡送來了新的安神香了。」
玉蘭的話拉回了我的思緒。
她捧著香到我的面前,我捻起其中一塊聞了聞。突然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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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宮裡發生的事情突然間就有了解釋。
幾乎可以說是還沒坐熱椅子,我便又去尋了謝湘與蘇含。
怕是得再去尋一趟皇后!
我風風火火地再次往椒房宮跑去。
在去的路上我言簡意賅地的跟她們講述了自己發現的事情。
原本走一刻鐘才能到的椒房宮,今兒只花了一盞茶的時間就到了。
三聲敲門,椒房宮開。
我冷笑一聲,抬腿便往大殿走去。
原本說去找淑妃問責的皇后,此刻正坐在上首處慢悠悠地品茶。
她看到我們進去,只是慢悠悠地掀了掀眼皮。
「怎麼,在本宮的椒房宮裡鬧了那麼一通,現在還敢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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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上前兩步,行了個禮。
「怎麼不敢回來?皇后娘娘乾了那麼多事情總得要人說出來吧。」
她似乎是來了興趣,坐直了身子。
「哦?那我倒要聽聽你們說些什麼。」
我福了福身,從袖子裡掏出了安神香。
「宮裡發下來的這種香是皇后娘娘專門準備的吧,裡面又是避孕的材料又是致幻的材料。能全部加進去還不讓人發現,可真是費了大力氣呢娘娘。」
她波瀾不驚。
「你有證據嗎?」
我從中拿出許琳琅留下的血書。
「前貴妃的證詞算嗎?」
我一字一句地念出上面寫的話。每說一句,皇后的臉色就差一分。
但是她仍舊強撐著坐在那邊。
「那又如何。」她昂著腦袋,「許琳琅對本宮不敬,本宮按照宮規賜死她又如何……你也是,擅闖椒房宮,賜死!」
她身後的掌事姑姑往前幾步,肌膚下不知名的東西蛄蛹著。
我站在中央,藏在袖子裡的手有些發抖。
掌事姑姑的體內東西蛄蛹得越來越快,最後她的身體從中間分開,從裡面鑽出來一個黏糊糊的大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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蟲子在我面前一步遠停了下來。我甚至可以聞到它口器裡面散發的腥臭味。
這個味道聞得我想乾嘔。
皇后的聲音遠遠地傳來。
「你在等什麼!!!她肯定違背了規矩!為什麼不殺了她。」
我感覺身上的護身符在發燙。
我試探性地往前走了一小步,蟲子便像被火焰灼燒到一般往後退了一點。
果然。
我整個人都放鬆了下來。雖然面前還是這個醜陋的蟲子。
但是在知道它傷害不了我以後,我的心裡除了噁心便再也沒有了其他的情緒。
「娘娘。」我說,「我一沒有強闖椒房宮,二沒有僭越。請問是違反了哪條宮規?」
蟲子隨著我的話慢慢後退,逐漸縮回到了人皮之中。
「娘娘,江小主的確沒有違背宮規。」
皇后的眼神黯淡了下去,她像脫力一般倒在了自己的椅子上。
我並未繼續往前,只是老實地站在殿之中。
「您是自己請罪呢,還是我帶您去求見皇上?」
她忽地笑了出來。
「請罪?哈哈哈哈哈。」她的笑聲在整個大殿里傳播,「我有什麼罪好請的,不過是奉命辦事罷了!」
奉命辦事?
我急急忙忙地追問。
「你的幕後之人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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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是沒問出來。
在我發出這個疑問以後,皇后毫不猶豫地將我趕出了大殿。
只留下一句話。
「你別想知道。就一直在這種恐懼中生活吧。」
再次敲響椒房宮的門時,已經沒人理了。
無法,我只能回到自己的房間。
我正發愁的時候,外面傳來了敲門聲。
「江小主在嗎?皇上派我來請您過去一趟。」
我放下香起身迎出門外。
皇后那邊沒辦法繼續深挖了,正想著如何從皇上那邊下手。
真是瞌睡遇到枕頭。
才出門,便又見到了跟在公公身後的謝湘與蘇含。
見到她們二人,我還有些驚訝。
一次請了我們三人。
我的心裡湧現出一股不祥的預感。但是這是後宮嬪妃唯一能見到聖上的機會了。
必須要把握住。
通往養心殿的路很遠,但是我們這種低位嬪妃是沒資格在後宮裡乘坐轎子的。
走到雙腿都已經發軟的時候,我們才見到養心殿的大門。
「奴才就送各位小主到這兒了,聖上正在殿內等著三位呢。」
太監往後退幾步,行了一禮後目送我們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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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正坐在椅子上漫不經心地看著摺子,時不時的提筆寫上幾個字。
見到我們進去,淑妃怨毒地掃視了我們一眼。
皇后和淑妃一左一右陪在皇帝旁邊,一個磨墨一個捏肩膀。
場景非常和諧。
皇后就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掃了我們一眼什麼都沒說。
見我們進來了,皇上擺擺手讓她們先回去。
「聽說你們向皇后狀告淑妃囂張跋扈?還在椒房宮大鬧了一通?」
他放下摺子,饒有興趣地看著我們。
莫非是來替皇后淑妃撐腰的?
我們的心裡有些忐忑,但還是很快跪了下去。
與九五之尊爭論還能全身而退的高位大臣都沒有幾個,更別提我們這種小小的嬪妃了。既然皇帝目前是要興師問罪的樣子,那不如我們率先承認錯誤。
「朕不是怪你們,起來吧。」他笑著揮揮手,讓幾個侍女把我們扶到旁邊坐下。
待我們坐好後他才繼續說話。
「朕已經訓過她們了。喚你們來只是想知道這宮裡還有沒有什麼不對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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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時間,我的心裡拿不定主意。
他到底是想要對我們興師問罪,還是想借我們之手敲打皇后與貴妃?
可是九五之尊有必要嗎?
「陛下,嬪妾直說了。」
蘇含向來心直口快。她三言兩語就將一切都說了出來。
速度快得我們根本來不及攔下。
這真的是之前那個冷靜的蘇含嗎?怎麼見到皇帝就像失了智一般。
我突然想起蘇含從小一直就仰慕皇上,以往每次提起皇上都是一副小女兒的模樣。如今皇帝以這樣的態度問話,她暈暈乎乎地將一切都說了也不奇怪。
我們竟然忘記了這事。
「好,好。」
皇帝連連鼓掌。他臉上依舊帶著如沐春風的笑,但是嘴裡吐出的話語卻比刺耳。
「來人啊,謝、蘇、江三秀女議論前朝之事,打入天牢。」
蘇含像是接受不了這個結局,她猛地抬頭望著皇上。
「嬪妾自幼便聽父親說陛下是一位明君,可是如今陛下怎麼一副是非不分的模樣?」
皇帝的臉色一沉。
「誰給你的膽子這樣和朕說話?給朕拉下去直接砍了!」
25
「我看誰敢!」
門突然被踹開了。拿著紅纓槍的少年將士直接沖了進來。
為首的人正是一身甲冑的玉蘭。
跟著她的還有幾十將士,將我們圍得水泄不通。
玉蘭並不是我的侍女,她是我爹秘密培養的死士軍官。
她一直與我爹暗中傳遞著宮廷中的情報。
「放肆。」
皇帝臉色一變,抄起旁邊的硯台就砸了過來。
少年挑槍,直接將硯台砸到別處。
「豎子爾敢!你這是逼宮,朕要誅你九族!」
「陛下,放棄吧。」
進了養心閣以後一直沉默的謝湘終於說了第一句話。她走到我的身邊,抽走了我放在袖子裡的絹布。
「江妹妹。」她偏頭看我,「我知道你已經猜到一切了,這個時候還要瞞著嗎?」
我嘆了口氣,抬手扒開擋在前方的侍衛,走到離他七尺的地方。
「從世家嫡子接連暴斃開始說起吧。本來以為,是接二連三的怪病帶走了我們的阿兄,可是在入宮後我就察覺到了不對勁。」我拿出一個香包, 裡面是剛剛送來的安神香。
「宮中秀女都有皇后賜下的安神香。可是這香中卻含有致幻的藥材。可是皇后如何能掩人耳目地找到這些難尋的藥材呢……怕不是有人在背後幫忙吧。但是這個人我也只能想到是您了。」
「確實含有致幻的藥材,但是你真的覺得全是幻覺嗎?」皇帝的臉上浮現出了詭異的微笑。他看著我們就像看著跳樑小丑一樣。
「當然不是。」我漫不經心地掏出謝湘之前塞給我的護身符,「這個皇宮裡的確也有不幹凈的東西。但是現在應該都沒了吧……說回正題。」
「陛下殺掉世家繼承人後, 將他們的女兒納入宮中。皇后在宮中除掉她們……當世家失去了所有的繼承人,陛下就能名正言順地收回以往散在他們手中的權力了。我說的對吧?」
「那又如何?」他像是被戳中心事一樣,突然暴怒,「你們這些世家到現在都不願承認朕是皇帝。朕是九五之尊,天下共主。但是你們卻不把朕放在眼裡。偏一點的地方只知道世家大族而不知皇帝。朕這個皇位坐得多窩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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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冷眼瞧著他現在有些瘋癲的樣子。
「那些怪物可都是聽朕的指揮的。出來, 都給我出來!給朕殺了他們。」他連連揮著手中的黃符, 似乎還想喊出什麼東西來。
「陛下,放棄吧。」
門再次被推開,一個白鬍子道士慢慢走了進來。他旁若無人地走到皇上面前抽走了他手中的符咒。
指尖一動,黃符便化成了灰燼。
皇后和淑妃被綁在後面不得動彈。她們嘴裡塞著紗布, 嗚嗚地喚著皇帝,似乎還在祈求皇帝救救她們。
可是如今皇帝都自身難保了。
「陛下。」我說,「如果真像您說的那樣, 我們不將您放在眼裡, 那麼就不會有這麼多嫡女老老實實地入宮了。如今的局面, 是您自己的選擇造成的。」
在進宮的前一晚,父親與我秉燭夜談。他給我講了世家與皇帝的淵源,講了皇帝對我們的防備。
本來是想讓我抓住皇帝的心, 但是在我離開前,父親又喊住了我。
「婉娘,」他說, 「如果不能抓到皇上的心, 那就想辦法製造一個讓我們能廢掉皇上的理由。」
皇上癱坐在椅子上, 久久無言。
半晌,他突然哈哈大笑。
他笑了許久, 久到我們都有些不耐煩了。
「布局這麼久, 還是沒斗過你們。輸給你們朕不冤。」他扯了扯嘴角。
「然後呢?你們想殺了朕自己登基?」
少年往前一步, 揮手讓人把他們帶了下去。
「不,我們只是想把一切恢復原樣罷了。」
北昭十年,皇帝下罪已詔。
「朕殺父弒兄,夜不能寐。日日後悔。今聽聞先太子尚有幼子存於世間,想起曾經種種不由悲慟。予聞皇天之命不歸於常, 惟歸於德。故堯授舜,舜授禹,時其宜也。天厭我北昭, 垂變以告,惟爾罔弗知。予雖不明, 敢弗遵天命,格有德哉!今踵唐虞舊典,禪位於先太子之子, 庸布告遐邇焉。」
皇帝退位,新帝登基。高位妃子隨皇帝遷移太安宮。低位未承寵妃子被遣散出宮,自由婚配。
我也回了家。下車的時候再次見到了父親。
他望著我久久不言, 半晌眼圈發紅。拍著我的肩一連說了三個好字。
「婉娘,回來就好,回來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