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無暇顧及其他,目光落在照片上,滿腦子都是陳景之,忽然想明白一件事。
儘管我再如何想要維持前世的發展,等著與他在籃球場上的初次相遇,如今的軌跡還是因為一個又一個微小的變化而發生了偏離。
比如這張他入鏡的照片。
比如第二天的公共課上,他坐在了我身邊。
5
曾聽人說音樂和氣味是記憶的載體。
的確如此。
因為當陳景之坐下來的那一秒,熟悉的淡橙香幾乎要快過我所有的反應直擊心臟。
牽起絲絲縷縷綿長的、細密的疼痛。
我僵硬地端坐在桌前,任由過往的回憶如潮水般翻騰湧現,交織的浪漫場景,鮮活的相處碎片,直到最後車禍的前一秒,他朝我這邊轉來的方向盤。
然後死在我面前,在我最愛他的時候。
打斷我思緒的是老師的提問,她叫了我的名字,寂靜無聲的教室里,我反應慢半拍地站起身,一個字也回答不出來。
因為我根本沒聽。
我記得這個老師,學院裡出了名的愛找人給答不出題的同學幫忙回答。
所以當我沉默了半分鐘後,她掃了眼一片垂下去的腦袋,慢條斯理地詢問:
「有願意幫忙回答的同學嗎?」
我當時其實還沒有完全從悲傷的記憶里清醒過來,竟然覺得如果沒有人站起來的話也好,我一直站著,就能在低頭的時候,用餘光一直看見旁邊的陳景之。
不會被他發現。
他修長的指節壓在一隻黑筆上,有些漫不經心地翻了翻書,然後,突然站起來,朗聲說:
「我願意。」
我在錯愕中,下垂的腦袋隨著他的起身,逐漸變成了側目微仰。
但更令我意外的是,老師扶了扶眼鏡抬頭問:
「後面那位男生也是幫忙答題的嗎?」
我和陳景之幾乎同時回頭去看,看見後方隔了兩排的位置,陪同夏清潯一起來上課的梁煦,也站了起來。
一時間,無數目光落在了他身上,他沒看我,只平靜望著前方說了句:
「不是,我去洗手間。」
他去洗手間,所以替我解圍的是陳景之。
坐下後我剛要側身感謝他,就見他驀然偏頭小聲地、很輕地對我說:
「同學,眼圈這麼紅,不會是要哭了吧?答不出題而已,別哭啊!」
面對他突然的靠近,我懵了一瞬後才慢慢反應過來,卻也沒有告訴他,酸澀泛紅的眼角,並不是因為答不出題。
後來我以答謝的藉口說要請他吃飯,下課後將他帶去了附近的一家牛肉麵館,嫻熟地對老闆娘脫口而出:
「兩碗牛肉麵條,都不要蔥花。」
轉身就見陳景之似笑非笑地望著我,他問我:
「你怎麼知道我也不愛吃蔥花?」
我一時頓住,不知作何解釋時,又聽他說:
「雖然不知道你在點單的那一刻心裡想著誰,所以習慣性說出了口味偏好,但我還是有必要介紹一下自己……」
說著,他向我伸出右手,認真看著我開口:
「你好,喻聲同學,我是 A 大醫學系研一學生,陳景之。」
我知道他是隔壁 A 大的,也知道他其實是來幫朋友代課的。
而這家位於兩所高校之間的牛肉麵館,是前世我們在一起時,最常來的一家。
雖然已經過去很久,但我仍舊清晰記得最後一次來這裡,是在陳景之離開後的第二周。
心理學上有個名詞叫情感隔離防禦機制,會在人面臨極度悲傷痛苦的情形時防止大腦崩潰而啟動。
所以起初面對陳景之的死亡,面對再也見不到他這個人,再也聽不見他的聲音這個事實,我麻木冷靜到什麼感覺也沒有。
望著墓碑上那張灰白色的照片,我一滴淚都沒落,只會在每個夜深人靜的夜晚難以入眠,清醒地回憶曾經的每一幕場景。
直到在一個很尋常的傍晚,我來到這家麵館,習慣性點了兩碗不要蔥花的牛肉麵。
然後在麵條被端上來後,望著對面空蕩蕩的座位,眼淚毫無預兆地落了下來。
一直以來被封閉的情緒像是突然被撕裂一個口子,緊接著便是自心臟蔓延至全身的痛,以及怎麼也止不住的淚。
最後當我強迫自己吃完整碗麵條後,也在極度悲傷下全部吐了出來。
自那之後,我再也沒來過這家麵館。
所幸如今回到最開始的地方,車禍還沒發生,陳景之也還沒死,一切都還可以挽回。
我望著面前的那隻手,輕輕握上去,認真對他解釋:
「沒有在想著誰,只是因為我的喜好如此,口誤說了兩碗。」
他歪了歪腦袋笑出來:
「那可真巧,以後就都是兩碗了。」
6
最後是陳景之付的錢。
在我驚訝的目光中,他微笑著將手機遞過來:
「大庭廣眾之下,女孩子買單會顯得我不太紳士,這樣吧,加個微信,你再轉給我。」
我加上微信轉帳給他,卻被退回,他說:
「第一次吃飯,沒道理讓女孩子請客,不如你幫我個忙吧。」
他們有個義診活動,讓我幫忙去拍照。
一周後,我抱著相機跟著他來到了附近的社區,記錄下他們看診的畫面。
照片中,陳景之在耐心地給居民解答,為老人測血壓血糖,陪小朋友說話。
正午的日光落在身穿白大褂的他身上,像是為他鍍了層淡淡的光,耀眼又溫柔。
如果說梁煦是一朵難以摘下的高嶺之花。
那麼陳景之就是一場盛大又溫暖的秋陽。
他們從來都不一樣。
義診臨近尾聲時,大家都在陪老人小孩說話,我看見陳景之被一群小朋友圍住,走過去發現他在幫他們做竹節人。
在一陣嘰嘰喳喳叫著「景之哥哥」的聲音中,他垂首捏著青翠的細竹,骨節分明的手指靈活地穿線打結。
再一個個發給他們:
「這是圓圓小朋友的,這是潼潼小朋友的,這是豆豆小朋友的……」
我隨意拍了幾張照片,低頭翻開時突然聽見陳景之的聲音,抬眼就見他將一隻漂亮的竹節人遞到我面前,開玩笑般說:
「來,見者有份,這是聲聲小朋友的。」
後來,我和陳景之在幾次三番的接觸中成了可以約飯的朋友。
他會在我參加最美日落攝影大賽時幫我拉票,也會在我們一起去玩黏土時一本正經地捏出各種人體器官,然後在對面情侶終於捏出一對標準的愛心時,舉起手中的心臟說:
「看,這是一顆完美的心臟。」
我放下手中七零八落的四肢,朝那對面露無語的情侶尷尬地笑笑,拉起陳景之換桌。
他還會帶我去見他的同門。
指著那些脫下白大褂的師兄師姐們為我一一介紹。
望著那些熟悉的面孔,我禮貌打招呼。
我記得那個溫婉秀氣的師姐脫下白大褂後會化身為一個又酷又帥的機車手。
也記得那個沉穩冷靜的師兄其實是個電競圈的大神。
而對於我的出現,以及陳景之那句「我朋友喻聲」的介紹,他們則是一臉善意地用一種「哦~」的眼神笑眯眯望著我。
說實話,他們的確什麼都沒說,但又好像什麼都說了,我被看得臉頰微熱,陳景之擋在我面前語調央求:
「師兄師姐求放過啊,別嚇到她。」
他們則托著下巴繼續笑眼看我:
「好說好說,叫一聲師兄師姐以後就是一家人了。」
再後來,我也和他們成了朋友,一起去玩劇本殺,一起參加高校聯合舉辦的音樂節。
我沉浸在這種安穩歡鬧的生活中,一度忘記了自己是穿越回來的這件事。
直到再次遇見梁煦。
大概是因為那段時間所有的注意力和心思都在陳景之身上,在宿舍會自動屏蔽室友們的聊天八卦。
所以在看見梁煦的時候,我才恍然意識到已經很久沒聽見過他的名字了。
夏夜晚風中的戶外燒烤攤前,我和陳景之,還有他的師兄師姐們坐在一起玩真心話大冒險時,忽然覺得有一道強烈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下意識側目去尋找,恰好與梁煦的視線對上。
他和夏清潯,還有另一對情侶坐在另一桌。
像是刻意為之,夏清潯牽著梁煦的手,也不管他是否在聽,只顧自己說著話,然後不知說到什麼,笑得很開心,而她對面那個男生則緊緊繃著臉,抿唇不語。
氣氛和諧,但莫名有一絲微妙。
而梁煦落在我身上對的目光讓我如芒在背,所幸夏清潯對面的那個男生突然起身,心情十分不悅地說不吃了。
他們要走了。
我捧著陳景之遞給我的鵝腿,聽見夏清潯靠在梁煦身側,帶著帶著幾分醉意邊走邊說:
「梁煦,我最喜歡你了……」
經過我們這邊時,我的目光淺淺從他們身上划過,發現夏清潯無論是行為還是語言上,的確都表現得很喜歡他。
但是,他看起來好像並不開心。
7
這個疑惑很快有了答案。
夏清潯和他分手了。
參加吉他社的那個室友在每晚的八卦時間十分惋惜地嘆息一聲:
「你們知道嗎?夏清潯和梁煦分手了。」
手中的筆猛地頓住,我忽然想起前世的某天晚上,室友也是這樣提起夏清潯和她男朋友分手了。
那時候她說夏清潯控訴梁煦根本不懂得愛人,再也無法忍受和他在一起,堅決要分手,不久後就和梁煦朋友官宣了。
可如今梁煦明明已經成為所有人口中的最佳男友了,我不明白為什麼他們還是會分手。
室友給出的答案是,夏清潯覺得膩了,梁煦就像個設定好的機器人似的愛她,很無趣。
隨後室友打開朋友圈展示:
「你們看,她已經官宣新戀情了,對方還是梁煦朋友。」
我看著那條朋友圈一時說不出話,是那天晚上燒烤攤前神情不悅的男生。
繼而又聽見室友忽然降低聲音神秘兮兮說:
「其實真實原因是夏清潯從來沒有喜歡過梁煦,與他在一起只是為了和暗戀許久的竹馬賭氣,想讓他吃醋。」
「對,那個竹馬就是梁煦的朋友,她現在的男朋友。」
所以梁煦是否會愛人,夏清潯根本就不在乎,因為最終都是會分手的。
而梁煦,他以為拿到了正確答案,最後發現題干是錯的。
一陣唏噓聲中,另外一個室友問:
「那梁煦就這麼答應了嗎?沒去挽回?他看起來明明那麼喜歡夏清潯啊。」
「沒有,聽說他很平靜地就接受了,什麼挽留的話也沒說。」
我覺得這有些荒誕,本能的不願意接受這個事實,因為這會讓我覺得,該發生的事終究還是會發生。
這種感覺在一周後再見到梁煦時達到巔峰。
我在市中心的大型商場裡撿到一個和家人走失的小孩,送到廣播站後陪她等來了母親。
是個非常美麗端莊的女人,穿著一身得價格不菲的藏青色旗袍走過來,牽起小孩的手後說要感謝我,請我去樓下的茶館喝杯茶。
再三拒絕仍舊被她以會良心不安的理由帶了過去,繞過木製鏤空的屏風,我見到了一身淺灰毛衣坐在方桌前捏著青瓷杯的梁煦。
遙遠的回憶瞬間被喚醒。
雖然時間不對,但前世我和梁煦的初遇就是因為我撿到了這個小孩。
只不過當初來廣播站接小孩的人是梁煦,那是他偶爾回國的堂姐的女兒。
梁煦的父母都是科研人員,常年不在他身邊,所以自小獨自一人的他向來親情淡漠,和他在一起的那五年,我幾乎沒怎麼見過他的親人。
因而僅僅只有一面之緣的這位堂姐和小侄女,也在時間的流逝中被我忘記了。
但我沒想到重來一次,相同的情況以稍微偏差一點的方式又發生了。
女孩媽媽說這是她約好見面的堂弟,旋即又向梁煦解釋:
「就是這個女生幫忙找到的,她叫喻聲。」
話落,梁煦放下茶杯看過來,不疾不徐道:
「嗯,我認識。」
我不知道怎麼描述當時的心境。
女孩媽媽得知我和梁煦是校友後,很是驚喜地說了句:
「那還真是緣分吶!」
後又好奇地在我和梁煦之間看了看,問:
「一個物理系,一個中文系,你們怎麼認識的?」
包間陷入安靜,我將視線從對面輕輕搖曳的菖蒲上收回來,溫聲道:
「不算認識,他是我同學的男朋友,見過一面。」
下一秒,梁煦補充:
「已經分手了。」
哦,現在是前男友了。
大概是看出我的興致不高,女孩媽媽沒再繼續追問關於我的事,而是和梁煦交談。
我拿起茶點專心逗著身邊的小女孩,不在意他們的聊天內容,直至結束前,我聽見女孩媽媽意味深長地問梁煦:
「這次回來發現你好像變了很多,性格完全收斂了,怎麼?是因為那個分手的女孩?」
他輕輕搖頭:
「不是,她不喜歡我,我也不喜歡她。」
「哦?但你看起來好像還是很難過。」
梁煦沉默了幾秒,聲音有些低啞:
「因為我後知後覺發現,好像錯過了一個……真正喜歡的人。」
8
我不知道他話中的意思,也不想知道。
但自那之後我們的相遇開始變得頻繁起來。
被大雨困在同一個屋檐下。
食堂吃飯坐在了同一桌。
就連經常喂養的校園橘貓突然有一天也竄到了他腳邊。
巧合多了就不是巧合了。
於是我減少出門的頻率,不在食堂吃飯,也不再去喂那隻橘貓。
一段時間後,梁煦站在了圖書館我必經的那條廊道里,他像是很不解地問我:
「喻聲,你是在躲我嗎?」
對,我的確是在躲他。
畢竟重來一次,我和他已經沒有任何關係,也不想再有任何關係。
所以我很平靜地開口:
「那你又是以什麼身份站在這裡質問我的呢?我同學的前男友嗎?」
他低頭望了我很久,臉色白了幾分,最終側過身讓我離開。
我想,像他那樣驕傲的人,大概不會再來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