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許胡說!再胡說,我就不請你來喝喜酒了!」
裴越瞪大眼睛,發出無聲的慘叫:「……」
我後知後覺,慌忙和他道歉:
「我不是故意的,你沒事吧?」
我娘和我的力氣從小就比別人大些。
十個人摁不住的豬,我們只需要一隻手。
在鄉野時,一身力氣能做好多事。
能幫村裡老人耕地,能抬起翻倒的馬車。
能打死老虎,救國公夫人和宋邈的命。
可到了京城,我的力氣就沒用了。
宋邈需要我穿得漂亮,需要我儀態好看,需要我能吟詩作賦,與京中貴人交際。
唯獨不需要我的力氣。
那日國公府辦詩會,國公夫人說,我和宋邈既然定了親,就該把我介紹給所有人。
我半夜就起了床,小心打扮,端正坐好,等宋邈來叫我一起去。
這一坐,就坐到了天亮,又坐到了天黑。
直到我出門去問,才知道詩會早就結束了。
我難掩失望,問宋邈怎麼不叫我。
他驚訝地看了我一眼,隨口問道:
「你去詩會上,能做出什麼詩,認識幾個人?難道要你殺豬給人看嗎?」
「反正只是要介紹我的未婚妻,我讓祁然代替你去了。」
「對了,她今日不辭辛苦幫你,你明天要記得多謝她。」
我張張嘴,卻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只能安慰自己,宋邈大概是真的很喜歡我吧。
不然的話,他明明只需要葉祁然那樣的妻子,為何又說要娶我呢?
裴越悶悶道:
「我沒事,我不胡說了,你別生氣。」
「你們什麼時候辦喜事?你救了我的性命,到時候,我給你送十里紅妝,給你撐腰,讓姓宋的再也不敢欺負你。」
我心下感動,掰著手指頭算。
剛來京城那年,宋邈說他剛考中探花,要專心仕途,明年再娶親。
第二年,他說國公夫人身體抱恙,不能為婚事操勞,明年再娶親。
第三年,我還沒來得及問他,蠻人就殺進京城了。
天下大亂,宋邈應該就更顧不上娶親了吧?
要是宋邈一直沒辦法娶我,我除了做宋邈的妻子,還能做什麼呢?
我娘怕我在世上獨活太苦。
可在國公府住了三年,我覺得也沒什麼可怕的。
「我也不知道。」我坦然道。
「要是宋邈沒辦法娶我,我就……」
裴越睜大眼睛:
「就?」
我就還回老家殺豬去。
可話還沒出口,門外傳來女主人急切的低呼:
「快醒醒!蠻人來了!」
6
我把裴越薅上後背,右手緊緊抓住刀柄。
裴越還要掙扎:「別管我了,你快跑!」
他一直亂動,我重心不穩,只能拍了下他的屁股。
「沒事的,你抓緊我。」
裴越被我拍得發懵,雙手卻誠實地抓緊了。
門帘剛掀開,長刀劈頭蓋臉而下!
隨後聽到的才是蠻人的獰笑。
我下意識全力舉刀一架。
蠻人飛出去了。
我:「啊?」
女主人:「哎?」
裴越:「我只會拖累你——哦,好像也不會。」
蠻人:「哈哈哈嗷啊啊啊啊啊啊!」
一頭豬不過三四百斤,我單手就能應付。
……一個人能有幾斤?
追來的蠻人有二十多人。
裴越伏在我背上,眼睛亮得驚人,再也不說要我丟下他了。
「阿遙,先砍那個帽子上有羽毛的!」
「他的馬最好,別砍馬!」
裴越的刀雖然不是什麼神兵利器,也是經過千錘百鍊,隨他在戰場上拼殺過的。
長刀如同我手臂的延伸,隨心意動,送走了一條又一條性命。
天色微明時,我腳下已經堆滿了屍體。
女主人一家被蠻人堵在院中,原本以為生路斷絕,已經面露絕望。
現在卻瞠目結舌,目光在我和裴越之間來回遊移。
我微微氣喘,擦凈臉上的鮮血,不好意思道:
「他確實是當兵的,不過我真的不是。」
「謝謝您收留我們投宿,我們馬上就走。」
裴越已經選中兩匹好馬,他昨晚看到信號煙花,說他父親的軍隊應該就在附近。
「還有陛下他們和京城逃出的百姓,在那裡,你應該就能找到宋邈了。」
不知為何,他說我馬上就能見到宋邈時,我卻沒有想像中高興。
宋邈的世界裡沒有刀,沒有打打殺殺,沒有很有力氣的阿遙。
只有絲綢、書本、禮儀、花燈。
還有葉祁然,和必須很像葉祁然的阿遙。
除了最初的心動,除了一紙婚約。
我和宋邈之間,好像比京城和故鄉之間的距離還要遠。
女主人咬咬牙,突然抓住我的馬韁:
「不知姑娘能否等等?蠻人太多,我們跟您一起投奔大軍去。」
我們走了兩天,果然碰上了裴越父親的軍隊。
大軍安營紮寨,將皇帝一行和京城百姓保護在中間。
裴老將軍生得鐵塔一般,不怒自威。
看見裴越笑嘻嘻沖他打招呼時,卻當場掉下淚來。
他以為獨子早就死在京城,卻因為要保護陛下和眾人,無法直奔京城,為子報仇。
聽完路上種種,老將軍擦乾眼淚,鄭重向我道謝。
「小兒能活,全靠阿遙姑娘援手。從今往後,裴家必報您活命的大恩。」
「老夫有個不情之請:姑娘可願參軍,隨我等一起收復失地,將蠻人趕回去?」
我願意!
我不假思索,可話到嘴邊,又被我生生咽了回去。
戰場上用得著我的力氣,我也喜歡保護他人。
可宋邈和國公府,肯定不會喜歡一個在戰場上打滾的未婚妻。
裴越拄著拐擋在我面前,面色如常道:
「爹,你怎麼上來就問阿遙這個啊!」
「她還沒來得及和家人團聚,你讓她再考慮考慮。」
出了營帳,女主人一家等在帳外,向我和裴越深深一禮:
「多謝姑娘,救我全家性命。」
「往後您和您的夫君有什麼需要我們做的,都請儘管開口。」
我正要推辭,背後卻傳來宋邈驚愕的聲音:
「阿遙?你還活著?」
「——她剛才說,誰是你的夫君?」
7
一見到宋邈,我立刻站直身體,收斂笑容。
宋邈不喜歡我站得不好看,也不喜歡我笑得露出牙齒。
可衣袖已經撕了,頭髮也亂了。
我一低頭,發現手裡還拿著刀。
刀光一照,發現臉上全是血和泥。
完啦!
我悄悄把刀扔了,刀身落地,發出驚天動地噹啷一聲響。
我:「……」
宋邈卻好像突然變成了瞎子聾子,快步上前,把我死死扣在懷裡。
「你還活著,阿遙,你竟然還活著。」
他聲音發抖,用了好大的力氣,像是一輩子也不要鬆開。
我喜笑顏開,轉頭對裴越炫耀。
我就說他說得不對,宋邈可喜歡我了!
裴越臉色卻難看得嚇人,拄著拐上前,把我從宋邈懷裡撕扯出來:
「好阿遙,你的夫君在這站著呢,就不要惦記什麼丟下你跑路的死鬼未婚夫了吧?」
「你沒聽出來嗎?他以為你死了,姓宋的心裡明明白白,他把你丟在那兒,你就必死無疑!」
我愣住了。
裴越說得沒錯。
我雖然不太聰明,但在國公府被葉祁然練了三年,這點話音還是聽得出來的。
宋邈張了張嘴,也沒辯駁裴越的話。
他讀了那麼多書,能在金鑾殿上滔滔不絕,駁倒群臣。
卻沒告訴我,裴越說的不是真的。
這可難辦了呀。
我喜歡宋邈,再難再累,我也願意為他變成他喜歡的樣子。
可是,我也沒有喜歡他到要把性命白白送人。
生死之間的苦頭太大,我娘臨死前那樣害怕,就是怕我孤身一人,會把世間所有的苦頭都吃遍了。
這才要我去國公府,想著有恩情庇佑,我能活得比她更長久,更幸福。
宋邈避開我的目光,只對裴越淡淡道:
「阿遙是我的未婚妻子,宋某多謝將軍一路護她至此,還請將軍不要拿夫妻之事開玩笑。」
「阿遙,快過來,我們要走了。」
裴越忍不住狂笑出聲:
「哪有你這種未婚夫婿,連阿遙有多厲害都不知道?這一路來,可不是我保護她,而是她護著我。」
「你說阿遙是你的未婚妻,可有庚帖婚書,可下過聘禮?」
「你和阿遙相處日久,可給她寫過情詩,時常關懷兩句,記得她愛吃什麼,愛用什麼,討厭什麼東西?」
國公府只為報恩,怎麼會給一個小村女準備婚書聘禮。
阿遙飲食起居處處有人照顧,他是國公府世子,哪裡用得著操心這種小事?
至於情詩字紙,阿遙看都看不懂,寫給她有什麼用?
可這樣一一列舉出來,卻顯得阿遙在他這裡得到的真心這樣少。
見宋邈臉色越發蒼白,裴越還興高采烈,拉過旁邊的女主人:
「姓宋的,你半點實證都拿不出來,我可是有人證的。」
「夫人你說,阿遙是不是親口告訴過你,我是她的夫君。」
女主人看看他,又看看宋邈,又看看我。
表情滿懷敬意,正要開口,又被宋邈立刻截斷了。
「哪用這樣麻煩。阿遙,你來選。」
「你是要選小裴將軍,還是要選我?」
8
宋邈是個很聰明又很自信的人。
他一時爭不過裴越,就轉過頭來問我。
他知道我是那樣喜歡他,只要他從手指縫裡漏出一點點喜歡,我就會百倍千倍地回報他。
可是,可是。
我腳下躊躇,沒忍住去看裴越。
宋邈的未婚妻,我做了三年。
怎麼和裴越才認識三天,就覺得他對我比宋邈更好?
他沒給我買漂亮衣裳,也沒帶我去看燈。
還一時大意腿受了傷,被我背著跑了好遠。
可他眼裡看見的,說自己喜歡的,就是那個在鄉下殺豬的阿遙。
將軍府也富貴,也有權勢。
他怎麼就從來不嫌阿遙哪裡做得不好,要像修枝一樣,咔嚓剪掉?
人不是小樹苗,總有斷枝再生髮的力氣。
剪著剪著,就會剪剩一根光杆,孤零零地埋在國公府深處。
宋邈沒想過我會猶豫,臉色越發難看。
他直直盯著我,眼中全是催促。
裴越見我愁了半天,還衝我擠眉弄眼,要逗我笑。
手指卻緊張得悄悄抓緊拐杖,印出幾個指印來。
我心中已定,上前一步,口齒清晰道:
「我誰都不選。」
「我、我要跟著裴老將軍去當兵!」
「他說阿遙有力氣,能幫著他,幫著陛下把蠻人打回去!」
宋邈好像聽見天大的笑話,眉頭緊皺,拂袖怒道:
「胡鬧!戰場是九死一生之地,你是我的未婚妻,怎麼能去那裡摸爬滾打?!」
我嘴比腦子快,仰臉就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