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反駁。
程越是我在工作中認識的。
他說我工作時那股認真勁兒很迷人。
第一次帶他回家那天,我興沖沖地介紹他。
「媽,他跟我年齡相仿,對我也很好!」
我如數家珍般,說程越每天給我做飯,還總送我禮物。
越說,媽媽臉色越沉。
她聲音泛著濃重的酸意。
「這小伙子可真不錯。」
「就是不知道……他到底看上你什麼了。」
她似乎意識到不妥,猛地噤聲。
我費盡心思努力尋找的親情痕跡,頃刻間蕩然無存。
原來她是覺得,我根本就不配擁有幸福。
6
這頓飯,是在尷尬中結束的。
飯後,妹妹主動提出要洗碗。
媽媽卻把我推進廚房。
「歇著吧,你姐來就行了,她身體好!」
「那就辛苦姐姐啦!」
剛才還一臉委屈的妹妹,立刻心安理得地躺倒在沙發上。
隔著廚房門,客廳里的交談毫不避諱地傳來。
「我們姿態都擺這麼低了,她應該不會再計較了吧?」
「放心,她很好哄的,幾句軟話也就過去了。」
妹妹的聲音難掩興奮。
「那彩禮錢是不是能還給我了?」
聞言,我手裡的碗碟幾乎抓握不住。
妹妹還在繼續。
「我看中的那輛車前些日子剛下了大定,銷售一直催我付尾款呢!」
「媽,那天你把錢轉回去,我還以為買不成了!」
媽媽聲音里滿是篤定。
「怎麼可能!只要我隨便服個軟,她不就又屁顛屁顛回來了?」
「就跟流浪過的貓狗格外粘人,是一個道理!」
洗碗池裡的水傾瀉而下,沖刷著我早已脆弱至極的神經。
整個人止不住地發顫。
什麼狗屁家人。
這樣的日子,我受夠了。
我猛地拉開廚房的門,
「宋琬,你有手有腳,要買車不會自己賺錢嗎?憑什麼用我的彩禮錢?」
媽媽騰地站起身,衝著我破口大罵:
「你說什麼混帳話!」
「你的錢就是爸媽的錢,我們願意給你妹妹花怎麼了?」
「要不是因為你小時候被拐賣過,你妹至於到現在都找不到對象嗎?」
「這是你欠她的!」
我深吸一口氣,對上宋琬得意的視線。
「你們真以為我不知道,我是怎麼走丟的嗎?」
7
宋琬臉色霎白。
半晌後,她梗著脖子道:
「姐,你瞎說什麼呢?」
「當年明明是你自己亂跑,爸媽找你找得有多辛苦,你知道嗎?」
「你現在說這種話,跟揭爸媽傷疤有什麼區別?」
爸媽眼神躲閃,不敢與我對視。
我冷笑一聲。
苦澀卻在口腔里蔓延開來。
揭他們的傷疤?
那我呢?
明明我也是他們的女兒,可他們對我有過一絲一毫的關心嗎?
當年走丟後,我在原地苦等許久。
直到一個短髮女人走過來,想要拉我的手。
她滿臉和善的笑意:
「小姑娘,我帶你回家好不好?」
我警惕地看著她,拚命搖頭。
「我不走,爸媽會回來找我的!」
我高聲說著,聲音里滿是篤定。
可她竟然說出了爸媽和妹妹的名字。
見我怔愣,她摸摸我的頭。
「放心,阿姨不是壞人,是你爸媽讓阿姨來接你的。」
暮色漸沉,她身後空無一人。
我心底的恐慌越來越盛。
猶豫再三,我還是跟她走了。
直到上了火車,我才察覺到不對勁,顫聲問:
「阿姨,你不是說要帶我回家嗎?」
短髮女人終於露出真面目,指甲用力掐入我的皮肉。
一雙吊梢眼狠狠盯著我,
「別喊!不然有你好受的!」
綠皮火車轟隆隆向遠方駛去。
車廂里的乘客昏昏欲睡,女人攥著我的手也漸漸鬆了。
車一停,我抓住機會拚命往外跑。
女人反應過來時,我已經跑下了車。
外面漆黑一片,風吹樹葉沙沙聲里,混雜著幾聲動物的低吼。
茫然無助在夜色中席捲了我。
我沿著鐵軌向反方向一直走。
在垃圾堆里撿吃的,喝小溪里的水。
躲在橋洞下睡覺。
夜裡我睡得極不安穩,一有風吹草動就驚醒,見人靠近就跑。
當時我滿心滿眼想的是,爸媽找不到我,肯定急壞了。
不知道走了多久。
當我終於在制服叔叔的幫助下回到家,屋內歡聲笑語隔著門傳出來。
爸媽和妹妹依偎在一起過生日的畫面,刺得我雙目生疼。
原本欣喜無比的我,像被人狠狠潑了一盆涼水。
原來這個家裡,我一直都是多餘的那一個。
回憶太過沉痛。
以至於後來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我應激性地迴避。
越是痛苦,越不願記起。
直到成年後,我在大學輔修了心理學課程。
才慢慢嘗試正視當年的經歷。
深埋的記憶一點點重見天日。
壓在心底的疑惑也隨之浮出水面。
妹妹去哪了?
那個「阿姨」是哪來的?
她為什麼知道爸媽和妹妹的名字?
8
種種猜測不斷在我腦海中發酵。
直到我意識到,真實的原因很可能是我最不願意面對的那一個。
當年暑假,家裡跟著國外出國的表哥回來玩。
宋琬盯著他渾身的洋玩意兒,眼底是濃濃的嫉妒。
當晚她就鬧著說也要出國。
以家裡當時的條件,供兩個孩子讀書已經有些勉強。
出國是想也不敢想的事,再說以她的年紀,家裡至少要有一個陪讀。
這筆開支,我們家怎麼可能負擔得起呢?
所以我根本沒放在心上。
妹妹本來是不達目的不罷休的性子,那次卻被很快哄好了。
可有一天,媽媽突然帶了個女人回家。
她熱絡地讓我叫她「張姨」。
女人拉著我左看右看。
「這姑娘長得真水靈!」
「叫什麼名字?」
見我瑟縮著往後躲,媽媽用力推了我一把。
「宋遲,還不趕緊叫人!」
媽媽說,張姨想請我去她家玩。
「張姨家條件可好啦,有穿不完的新衣服,吃不完的糖果!」
「那妹妹呢?她也去嗎?」
媽媽一時語塞。
張姨趕忙拉住我。
「妹妹也會去的,你先跟阿姨走好不好?」
我怎麼也不肯。
掙扎著往外跑,鄰居紛紛側目。
最後被我鬧得沒辦法,媽媽咬牙切齒道:
「算了算了,這丫頭沒福氣!等她什麼時候想開了再說!」
記憶里的張姨,和那個將我帶上火車的女人的臉,終於完美重合。
9
回憶起來後,我等了多年。
盼望著他們某一天能悔悟。
可是直到今天我才終於意識到,你永遠叫不醒一個裝睡的人。
「爸,媽。」
「你們本來想把我賣給那個張姨,是不是?」
表情平靜,語氣淡漠,卻鑽心地疼。
話落,媽媽氣勢陡然消散,支支吾吾道:
「你瞎說什麼?」
「我可是你媽!怎麼可能做出這種事?」
是啊。
我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親生父母竟然會想要把我賣給別人。
只因我死活不肯跟張姨走,他們就故意丟下我,再讓「張姨」出現,把我帶走。
而妹妹,就是那個完美的引路人。
引我入他們為我設好的局。
只是他們怎麼也沒想到,我竟然能自己跑回來。
所以我出現在家門口的那一剎,他們臉上沒有欣喜,只有害怕真相被發現的心虛。
回家後,我意外在妹妹床頭撿到一個日記本。
扉頁上畫著一個短髮女孩。
旁邊還有一把刀,畫面讓人不寒而慄。
文字更是淬著濃重的恨意:
【她為什麼要回來!!】
【只要有她在,爸媽就不是我一個人的!】
我握著日記本的手都有些發麻。
我突然意識到,原來我的存在,對於妹妹來說竟然是威脅。
而我的忍讓,我的克制。
換來的是他們的得寸進尺。
既然如此。
這個家,我不要了。
我抬腳就要往外走,媽媽一把拉住我。
「宋遲,你想幹什麼?」
「你現在不是好好的嗎?難道就因為那麼多年前的一點小事,你就要拋棄父母?」
10
我被我媽的厚顏無恥所震驚。
「小事?」
「媽,我差點死在外面!」
「如果我沒有逃出來,那個女人會把我賣到什麼地方,我會遭遇什麼,你們想過嗎?」
那陰冷的眼神,在我午夜夢回時依然閃著寒光。
多年來,我無數次從同一個噩夢中冷汗涔涔地醒來。
一個女人在我身後追趕,我只能不停地跑。
眼看著就要被追上,我猛地驚醒。
而眼前,媽媽依然在嘴硬。
「怎麼可能!」
「我早就打聽好了,是鄰市有戶人家生不了孩子,才想要收養一個。」
「人家條件好得很,你去了肯定是去享福的!」
「再說了,本來就是你欠你妹妹的!」
我以為心底不會再起波瀾。
可這冷硬的話語,仍然精準地扎在我心口上。
我強行忍下喉間的哽咽。
「我是人!不是個物件!」
「宋琬是你們的女兒,我也是啊!」
「我不過是想留在自己父母身邊而已,難道這也有錯嗎?」
話沒說完,淚水再也止不住地滾滾而落。
「你們根本不配為人父母!」
我的話似乎觸碰到了我媽的逆鱗。
她抬起手,巴掌就朝我揮過來。
「你這個不孝女……」
我條件反射地閉上眼睛。
巴掌卻遲遲沒有落下。
睜開眼,程越緊緊攥著我媽的手腕。
「抱歉,我來晚了。」
「有什麼事非得動手?」
11
程越臉色冷得駭人。
一米八幾的大高個,光是站那兒就把我媽給鎮住了。
一直沉默的爸爸輕咳幾聲,訕笑著開口。
「小程,你來啦。」
「她們鬧了點小矛盾。」
「母女哪有隔夜仇啊,你說是吧?」
爸爸懟了懟媽媽的手肘。
媽媽回過神,恨恨地抽回手。
順勢剜了我一眼,似乎我才是那個十惡不赦的人。
宋琬惺惺作態地走到我身邊。
「姐,雖然小時候的事我記不清楚了,但是你和爸媽之間一定有很多誤會。」
「爸說得對,母女沒有隔夜仇,咱們都是一家人,你別惹爸媽傷心了……」
聞言,我媽立刻抹了抹眼尾不存在的眼淚。
「唉,說到底,還是我們琬琬貼心。」
「不像有的人,簡直是白眼狼!」
說漂亮話,一向是宋琬的拿手好戲。
不然爸媽也不會被她哄得服服帖帖。
可惜這一套在我面前早已失效。
「一家人?」
我衝進她的房間,翻出日記本,大聲朗讀道:
「宋遲憑什麼樣樣比我強?有她在,爸媽怎麼可能是我一個人的?」
「她到底什麼時候才能滾!」
我又翻了一頁。
「宋遲這個賤人,為什麼又回來了?」
字裡行間浸滿怨毒。
宋琬臉色陡變,尖叫著衝過來想奪走日記本。
程越一擋,她一時沒站穩,摔倒在地。
她哭嚎著開口。
「我那是不懂事瞎寫的,姐,你現在念出來是什麼意思?」
「你跟爸媽鬧還不夠,還要拉我下水,你是想眾叛親離嗎?」
眾叛親離?
我現在和孤家寡人又有什麼分別?
我剛要接話,程越一臉認真地點頭。
「確實不能再這麼鬧了。」
宋琬拚命點頭應和道:
「還是姐夫明事理……」
程越打斷道:
「既然當年的事誰都不肯認,乾脆去警察局解決吧!」
12
爸媽徹底慌了。
「女婿,你說什麼呢?」
「家事而已,怎麼就要鬧到警察局去了!」
程越神色冷冽得像看著陌生人。
「我叫兩位一聲爸媽,完全是看在阿遲的面子上。」
「這些年她受的折磨,我看在眼裡。
「你們說把彩禮留給我們買房的時候,你們知道她有多開心嗎?」
那時我無比興奮地撲進程越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