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讓我覺得娶了個傻子,成嗎?」
一夜無眠。
我的夫君又行了,只是有點暴躁。
天明的時候,我開始往床下逃,被他一掌敲暈,不省人事。
轉過年來開春,府中人丁稀薄。
姜姨娘的院子沒了琵琶聲,玫姨娘的衣料架子上生了塵。敦姨娘和蘭姨娘的小屋一鎖就是一個月,再也無人收拾。
我想,也就這樣過下去了。
等我生了孩子,就回宮復命。
扶音嫌棄陳鈺,也不待見我,在府里作夠了,就回公主府作。
這一日,難得好天氣,我吃飽了,躺在院子裡曬太陽。
突然下人來稟,有人要見我。
我很是奇怪,自從當上姨娘,便甚少有人登門造訪。我晃晃悠悠來到前堂,明媚的春光里,兩個熟悉的身影站在那兒,對我招招手。
是敦姨娘和蘭姨娘。
敦姨娘又胖了,穿著藍底白紋的衣裳,笑起來兩個酒窩。
蘭姨娘身上多了一分嫻靜端莊,青色衣裙,打一把油紙傘,耳邊還挽了朵花。
她們倆一見到我,就親親熱熱湊過來。我突然鼻子發酸,就像兩個外出的孩子,突然長大了,知道回來看我了。
閒話之後,她倆才拉著我,屏退了所有人,悄悄道,「扶音公主,其實有個心上人在外頭。」
我說,「何止一個,她有一堆心上人在外頭。」
蘭姨娘搖搖頭,「我出府後,去了城南的書齋,那裡的老闆心善,留我在那兒看看鋪子。那日我本欲收攤歇息,就聽有人說起此事。」
她湊近我,「聽說,當年公主為了那個男人,不惜自毀身體,叛離皇家。後來,宮裡拿男人的命要挾,她才安安穩穩把公主做下去。」
「都說她禍亂宮闈,飢不擇食,其實,是跟人慪氣呢。」
敦姨娘老老實實道,「我看見她情郎了,挺好看的。長風樓的碧春兒姐姐告訴我的。」
我說,「不許叫她碧春兒姐姐。」
敦姨娘一呆,「噢。」
我把信息捋了捋,「所以,只要替公主和情郎搭上線兒,她就肯走?」
「沒錯。」蘭姨娘笑了笑,「書齋老闆也是奇人,早年間,不知從哪搜羅了痴男怨女的書信真跡,那人與公主的書信,竟也存在裡頭。我想著,你或許有用,就給你帶來了。」
我接過她手裡的一沓信紙,挨個抽出來,兩種字跡,一個娟麗秀雅,一個遒勁有力,字裡行間,一個是眷眷深情,一個是含蓄內斂。
「我和以敦這次回來,就想問問你的意思,若你點頭,我們赴湯蹈火,也要幫你辦成。」
我十分感動,「你們……你們……」
蘭姨娘笑了,「夫人,當年我被流氓堵在巷子裡,還是你救的我。後來,你想讓相爺有個孩子,我便想辦法替你爭。沒什麼本事,叫你失望了。」
敦姨娘說,「我沒飯吃,你給了我塊餅,把我領回來,就是我的恩人。」
蘭姨娘道,「夫人於我,是再造之恩。為你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敦姨娘:「俺也一樣。」
我一把抱住她們兩個,老淚縱橫,「我沒白疼你們……」
後來這事,姜姨娘和玫姨娘也知道了,她們義無反顧地加入了這個計劃。
一個風和日麗的清晨,計劃緊鑼密鼓地拉開了序幕。
扶音對著桌上的一道菜陷入了沉思。
「誰做的?」
那是一道燉雞,雞湯中灑滿了紅豆。
想來滋味妙不可言。
敦姨娘說,這叫「寄情相思」。
公主的情郎最喜歡的一道菜,她在長風樓,已經手法殘忍地烹飪了許多隻。
我恭恭敬敬立在一旁,回道,「是從某本典籍里發現的方子。」
扶音頓時眼神複雜,強壓著激動,問道:「什麼方子?」
我揮揮手,情郎的親筆書信便被呈了上來。
這一刻,姜姨娘躲在假山上,搖頭晃腦地奏起哀樂。
不出所料,玫姨娘此時,應當已經將人放進府里了。
有人風塵僕僕自門外闖進來,「扶音。」
扶音臉色一僵,倏地起身,疾言厲色道:「誰准你出現在這兒!」
男人鬢角多了幾絲白髮,目光灼灼,一身清冷傲骨,「找你。」
扶音抓起茶碗,直接摔在他肩上,茶碗墜地,摔得粉碎。
男人的肩頭都濕了。
扶音冷冷道,「趙淮安,你不自量力。」
「是。」
「痴心妄想。」
「是。」
「無能懦弱。」
「臣認罰。」
我心裡掀起驚濤駭浪,趙淮安!當今京城,剛正不阿,處事公允的大理寺卿,趙淮安!
扶音笑了,走上前去,拽住他的前襟,「趙大人,我嫁給陳鈺,你是不是氣得很?」
趙淮安沉著一張臉,「是。」
「那便氣著!」扶音喊道,「我不光嫁給他,還要給他生孩子!我要你看著我子孫滿堂!」
「別說了。」趙淮安低聲道,「跟我走。」
扶音忽然住了嘴,神情倨傲,「我當日不惜服下毒藥跟你走,是你不要我!」
「臣有罪。」
「你就只會說這一句?」扶音冷冷瞧著他,「我原本只當你榆木腦袋,如今瞧來,是蠢得厲害。」
趙淮安動了動嘴唇,面色慘白。
清正廉潔的趙大人,只在入門時失了身份,叫出了扶音的名字。如今,卻恭恭敬敬站在那兒,挺直脊樑,任扶音打罵。
扶音氣急,疾言厲色地逼迫他道,「趙淮安,你說出來!你,想不想要我?」
趙淮安沉默了,他閉了閉眼,「公主,這不合規矩。」
「說!」
趙淮安的臉色徹底褪去血色,他仿佛拋去了畢生的克制和修養,淪落凡塵。
很久之後,一片寂靜里。
「想。」
趙淮安攥緊了袖子,臉上不見難堪,只是一副萬年不變的古井無波模樣。
扶音突然背過身去,抹了把臉。
「趙淮安,跟我入宮,咱們把話說明白。」
「好。」
「你敢退一步,我死都不會放過你。」
「好。」
「我無法生育,你若嫌棄一句,我閹了你。」
「好。」
趙淮安動了動嘴唇,終於,「扶音,這次,我來護你。」
扶音紅著眼,走到門邊,回頭對我道,「鳳寧晚,你幫我一回,母后那裡,我替你說。」
我點點頭,魂不守舍道,「多謝公主。」
他們走後很久,躲在角落的玫姨娘才發出來夢一般的囈語,「修羅場啊……大型修羅場……」
「剛正不阿的朝廷重臣,和驕橫跋扈的皇族公主,我覺得能寫個話本了。」蘭姨娘低著頭,奮筆疾書。
我心臟撲通直跳,很久之後,身邊傳來吸溜一聲。
側頭看去,敦姨娘端著「寄情相思」,腮鼓得大大的,咕咚咽下去,慢慢地,臉皺成苦瓜,「趙大人的品味,真獨特。」
我一路小跑,撞開陳鈺書房的門,撲到陳鈺面前,「夫君,我……我好像闖禍了……」
陳鈺掀了掀眼皮,永遠一副雷打不動的姿態,「你指的是趙淮安?」
我一愣,「你怎麼知道?」
「不然,你以為相府是菜市場,想出就出,想進就進?」
「你一早就知道?」
「嗯。」
「怎麼可能?」
「你說夢話。」
我:「……」
四月,京城爆出來一件天大的醜聞,扶音公主與大理寺卿趙淮安早有私情,公主腹中曾懷有一子,後因墮胎傷了根本,再難有孕。
皇家顏面無存,將扶音貶為庶人。
趙淮安跪在宮門口,澆了一夜的雨,等來了心上人。
同日,白蓮難產,陳鈺出京。
我被宮裡來的人捆著,送到了太后面前。
老太太臉色極差,大動肝火,「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看來你是不知道何為安分守己!」
我攛掇她最寵愛的閨女跟趙淮安跑了,她恨不得將我千刀萬剮。
我怕太后遷怒,對陳鈺不利,費盡唇舌,央著陳鈺離京,同白蓮做個了斷。終於把他磨得不耐煩了,離開了這個是非之地。
現如今我孤身一人,無所依憑,更不敢把姨娘供出來,牽連無辜。
太后氣得青筋暴跳,「要不是扶音為你說話,哀家現在!現在就讓你人頭落地!」
「死罪可免,活罪難逃!王公公!讓她滾去長風樓!賣身接客!」
我臉都白了。
一介隱衛,混成最低等的姬妾,是莫大的恥辱。
路上,王公公慢悠悠道:「鳳寧晚,雜家早就說過,你不是做隱衛的料子。你呀,心太軟,也太笨。」
「好不容易給你找了個好差事,談情說愛,生生孩子,你也搞砸了。雜家是真的不知道怎麼幫你……」
我低著頭,喪氣道:「謝謝王哥。」
王公公搖頭,「我同碧春兒說過了,該低頭就低頭,好好說話,她能護你。」
「唉。」我答應著,問道,「那……那陳鈺……」
「還管什麼陳鈺啊。」王公公戳著我的腦門兒,「人家一個位高權重的丞相,會瞧上你?你可長點心吧,都是逢場作戲。」
我一開始不信,可直到在長風樓住了半個月,我都沒再接到陳鈺的任何消息。
其實這個月我過得不算好。
王公公叫我藏拙,我便說自己只會唱歌。
很快,我在長風樓里出了名。
新來的歌姬鳳娘,姿色身段皆是一絕,就是唱曲跑調兒,不光跑調兒,聽了還做噩夢。
碧春兒私底下對我冷嘲熱諷一番,次日便將我命硬克夫的消息放了出去,覬覦我美色的人眨眼間消失不見。
我為了等陳鈺,天天窩在房裡,閉門謝客。
老鴇見我賺不來銀子,開始在飲食上剋扣我。
起先一日三頓變兩頓,之後,兩日一頓。若不是敦姨娘私底下偷偷接濟我,我早餓死了。
這日,敦姨娘照舊偷著跑來看我。
她說,「寧晚姐姐,你去跳舞吧。舞姬也很吃香的,一頓兩個雞腿。」
我抱著腿,坐在床上,對著她拿來的饅頭狼吞虎咽,嚼到一半,突然鼻頭髮酸。
我從小沒了爹娘,被老王買下來,訓練成隱衛。
老王總罵我缺心眼兒,這些年來卻從不少我吃穿。後來我嫁給陳鈺,他不愛搭理我。每每跟隔壁張夫人吵架,她有夫君護著,我沒有,我便靠著自己,傲視群雄。
他們都覺得我沒心沒肺,可是有心有肺的人,最容易傷心。
陳鈺說他護著我,我是有夫君的人,可現在,散場了,就像人做了夢會醒。
我含淚,咽下了最後一口饅頭。
我該接客了。
人有手有腳,總不能被餓死。
次日,長風樓掛上了我的牌。
無人問津。
老鴇沒好氣地賞了我半碗吃剩的餃子。
我繼續等。
到了第四日,老鴇滿面紅光,一把抱住我,「你就是老娘的搖錢樹!」
我餓得發矇,暈暈乎乎地,聽說有人點我,花了一千兩金子。
我聽完只是傻笑,沒想到有一天,我鳳寧晚也價值千金。
老鴇將我丟進了溫熱的水裡,婆子們七手八腳伺候我,嘴裡還念叨著,「苟富貴勿相忘」這種話。
末了,給我穿上單薄的裙衫。
她們倒是懂得多,我引以為傲的細腰,用紅紗緊緊裹著,該露的地方,絕不多遮一下。
我太餓了,軟塌塌躺在床上。
她們想把我扶起來,被老鴇趕出去。
「扶什麼扶什麼!還真以為人家花了一千兩金子,是來看她吃飯的?」
左等右等,不見人來,沉沉閉上眼睛,我想,我要餓死了。
我似乎聽到了小門啟合的動靜,也聽到了腳步聲。
下一刻,嘴裡被人灌進了一勺熱湯。
我本能地張開嘴,舔了舔嘴唇。
緊接著第二勺,第三勺,一口接一口,我像個貪婪的旅人,直到最後,咬住了那人的手指不鬆口,意猶未盡地舔了舔。
「寧晚,你不能再吃了。」
我困頓地睜開眼,似乎聽到了陳鈺的聲音。
他捏住我的下頜,迫使我張開嘴,「聽話,明天再吃。」
我哼唧一聲,腦袋歪在床邊,「餓……」
他嘆了口氣,推著我滾進床里,然後自己躺在外面,蓋上被子,抱住我,「你不餓,你只是,餓了太久……」
我在那人懷裡蹭了蹭,哭了,「我好餓。」
「那你咬我……」
我閉著眼,稀里糊塗地聽,張開嘴卻不知道咬誰。
下一刻,唇上觸到一片溫涼和柔軟,有人在輕輕摩挲我的嘴唇,堵住了我的呼吸。
最後,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睡過去的。
只是一覺醒來,我發財了。
老鴇笑眯眯地問我,「昨夜的恩客如何?」
我搖了搖頭,「不記得了。」
老鴇嗔道,「我們鳳娘還不好意思了呢。」
我咬下一塊雞腿,心滿意足,「我今晚,可不可以上街逛逛?」
老鴇臉色一沉,「不行。」
「為什麼?我有錢了。」
老鴇說:「那位恩客連點你三日,每晚一千兩黃金,我腦子壞了?放你上街?」
我愣了,雞腿吧嗒掉進了湯里,濺了我一臉。
「我……我這麼值錢!」
老鴇笑開了花兒,「好丫頭,可別叫媽媽失望。」
第二日晚,還是同樣的裝扮。
我瞪大了眼,坐在房裡等他。
窗外更鼓剛過,門被人推開。
陳鈺走進來。
我呆愣一秒,猛的拽過被子,裹在身上,「我……我……我沒有……」
「你沒有什麼?」陳鈺像是回家似的,輕車熟路走到我床邊坐下。
我懊悔不已,「我想回家的……接客其實不是我本意。」
「你為什麼要解釋?」陳鈺看著我。
是啊,我為什麼要解釋,他晾了我半個月,我沒和他翻臉就不錯了,我手一松,空出手去推他,「你走你走!我要接客了!」
陳鈺臉色一僵,「你想接誰?」
「我的恩客!為我一擲千金!為我神魂顛倒!為我茶不思飯不想!」
陳鈺眯了眯眼,冷笑,「為你一擲千金?」
「為你神魂顛倒?」
「為你茶不思,飯不想?」
「沒錯。」我洋洋得意。
陳鈺淡淡道,「我不記得自己這麼說過。」
屋中一靜。
我品出了陳鈺話里的意思。
「你點的我?」
「除了我,誰還願意大半夜不睡覺跑來喂你吃飯?」
我氣得突然起身,邁到床上,居高臨下地俯視他,「你早幹嗎去了?」
陳鈺移開落在我身上的目光,冷聲道,「你那個便宜爹出事了,保不住他,你也得倒霉。」
「我又不是他親閨女!一個身份而已……」
「一個身份?」陳鈺眯了眯眼,目光銳利,「你知道這個身份有何意義嗎?通州刺史之女——鳳寧晚,亦是我陳鈺的結髮妻子。所以,我這輩子,不可能讓這個身份染上污點。」
我們做隱衛的,無父無母,放出去過日子,就是黑戶。
我心突然漏掉了一拍。
陳鈺逆著光,對我伸出手,頭疼道:「趕緊下來!張牙舞爪像什麼樣子!」
我傻愣愣地伸出手,從床上走下來,陳鈺拿著大棉被一裹,叱道,「不成體統。」
今晚的菜依舊很豐盛,陳鈺一個勁兒往我碗里夾。
直到吃不動了,我呼啦掀開被子,熱出一身汗。
陳鈺額頭青筋暴跳,重新給我捂住,「回去躺著。」
我說,「不成,我給你唱曲兒。」
陳鈺皺起眉頭,「別了吧。」
我還記得他彈得一手好琴,纏著他,「你彈琴你彈琴!我給你唱。」
「我手酸,彈不了。」
「陳鈺,別找藉口。一千兩,你得回本。」
「那就跳舞。」
我拿出老絕活,像個水蛇一樣,扭了扭,「這樣?」
陳鈺眼神暗沉,深吸一口氣,突然抱起我,「不用了。」
「怎麼不用?」
「我想到了更回本的辦法。」
第三日,我一天都躺在床上,沒走下來。
陳鈺不上朝了,陳鈺瘋了。
我更出名了,她們說我是個狐狸精,哄得當朝宰輔陳鈺五迷三道,三千兩黃金連點三日,與我一度春宵。
長風樓賺得盆滿缽滿,陳鈺榮登恩客榜榜首,據說這份榮耀百年內將無人撼動。
我和陳鈺的故事一時間傳為佳話。
據說,當朝宰輔陳鈺有位夫人,是從長風樓贖回來的,生得嫵媚多姿,風情萬種,連陳大人一顆石頭心,都起了波瀾。
深夜,我念到這段,笑得樂不可支,「陳鈺,看,說我呢!」
陳鈺閉著眼,躺在床邊,「嗯。」
我頓了好一會兒,認真問道,「你是不是討厭我?」
陳鈺終於睜開了眼,「何出此言?」
「我跟你說話,你從來都是閉著眼。好敷衍……」
陳鈺揉了揉額頭,「你是我花三千兩贖回來的,你說呢?」
「那你就是不行了。一到晚上,就困得要死。」
陳鈺眨了眨眼,靜默地盯了我好一會兒,「我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給你的錯覺。」
「那你說!我跟你說話,你為什麼不看我?」
陳鈺突然將我翻身壓下,「夫人,一直盯著你的後果,不可估量。書里其實說得一點都沒錯,這份姿色,心不凈者,無法直視。而我恰恰對你圖謀不軌,食髓知味。」
後來,白蓮生下了一個漂亮的女娃娃,討了一筆盤纏,說要去夫家要說法。
陳鈺替我洗白了身份,太后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開始潛心對付她石頭縫裡蹦出來的女婿。真是生命不息,戰鬥不止。其實老太太又有什麼壞心思呢,她只是想讓女兒過得好一點罷了。
後來,幾位姨娘相繼出府,搞事業的搞事業,嫁人的嫁人,聽說姜姨娘嫁了個胡人,跟著走南闖北搞生意,沒幾年,就混成了一個闊太太,如今她手裡,已經有了真正價值連城的虎紋琵琶。
玫姨娘憑藉一身絕世繡功,在京城最大的繡房傲視群雄,上個月,聽說和繡坊的東家鬧出了點動靜,好事在即。
蘭姨娘憑一己之力,將半死不活的書舍發揚光大,那部以扶音和趙淮安為背景的話本——《天作之合》,已經火遍了大江南北,她才是真正的一夜暴富,腰纏萬貫。
敦姨娘呢,京城名廚,一品掌勺,一菜難求,隔三岔五送了新菜讓我試吃。
只是最近不行了,陳鈺讓我忌口,理由是,我懷了。
說起來這事也頗為滑稽,那天我照例躺在床上,給陳鈺念蘭姨娘的話本,念到興起處,笑成了鵝,沒緩過勁,乾嘔了一下。
本來昏昏欲睡的陳鈺突然睜眼盤腿坐起來,皺著眉,在我不解的目光里,「你嘔什麼?」
我眨眨眼,「嘔——」
陳鈺罕見地焦慮起來:「寧晚,你想不想吐?」
我搖搖頭,「不太想。」
說完,又嘔了一聲。
一陣沉默,陳鈺動作麻利地下床穿靴,「不行,我去找大夫。」
「嘔——」
陳鈺亂了手腳,我躺在床邊,肚子裡冒酸水,噁心勁兒上頭,閉著眼想吐,睜開眼也想吐,甚至看見陳鈺那張美得人神共憤的臉也想吐。
後來我乾脆鬧騰起來,「你走開你走開!我看吐了!」
好不容易把大夫從睡夢中抓起來,一摸脈,懷了。
陳鈺僵著臉,出現了罕見的呆滯,很久之後,話才從嘴裡擠出來,「大夫,能不能開點藥,我夫人現在看見我就想吐……」
大夫忍著笑,鬍子一抖一抖的,「大人,誰家媳婦懷了,都得受這麼一遭,往後難熬著呢。」
我向來心大,可在懷孩子這事上,出奇地鬧騰。
比如,我嫌陳鈺身上熱,睡覺都不許碰我,天天把自己凍得胳膊腿兒冰涼。
比如,我脾氣不好,動輒上房揭瓦,要挺著肚子去跟隔壁的張夫人碰一碰,當初誰說我是不會下蛋的雞來著?
陳鈺一得了空閒,便往我幾步之外一杵,雷打不動地盯著我,總之,不許我離開他的視線。
他唯一允許的,就是讓幾位當初的姐妹入府閒聊。
可是,我們幾個湊到一起,也沒什麼正經話,尤其兩位嫁人的,向我傳授閨房之道。我十分受用,如法炮製,用到陳鈺身上。
是夜,我像個長蟲似的,掛在陳鈺身上,嬌滴滴地跟他說一些體己話,還給他念了許多酸詩,陳鈺聽完臉色黑成了鍋底。
他後來直接扒了我的長蟲皮,還說什麼三個月胎穩了,你的囂張日子到頭了。
後來,我就不敢亂聽她們唆使了。
她們有陰謀,她們算計我,單憑第二日姜姨娘對著我脖子上的痕跡笑沒了音兒,我就知道了。
十個月後,府里喜添丁。
我有些同情陳鈺。
他一個寡淡又不喜熱鬧的人,自己的府里卻跟炸了鍋似的,嬰兒的哭喊聲此起彼伏。
沒錯,我生了一對龍鳳胎。
倆孩子中氣十足,哭聲嘹亮。
陳鈺沒說不養,反而把孩子養得很好。
他們都說,陳鈺這輩子倒霉,娶了個碎嘴夫人,生了對鬧騰兒女。
可自家的事兒,別人怎麼知道呢?
結文彩蛋
鳳寧晚這輩子最大的願望,是比隔壁張夫人生出更多的孩子。
以前跟她隔著圍牆,扔石頭互掐。起先兩家關係不太好,後來兩位大人習以為常了,彼此之間見面都頗為客氣。
打了照面,兩位大人心照不宣地點點頭,只管拉住鬥雞似的夫人們,各回各家。
私下裡,兩位大人還是挺愛給夫人撐腰的,兩家人比賽似的,一個接一個生,後來鳳寧晚跟陳鈺鬧翻了臉,比賽才換了個方式。
比孩子學習。
驚才艷艷的陳鈺陳宰輔,畢生追求一個真理,順其自然,可架不住鳳寧晚愛念叨,便日日對著兒子耳提面命,親自上陣督導,好好讓鳳寧晚在隔壁張夫人面前神氣了一把。
人們都說陳相爺總是嫌棄夫人。
畢竟一個像磐石,一個像火藥,怎麼過到一起去?可偏偏陳相爺就真的吃夫人這一套。溫柔小意的不要,就喜歡夫人的火辣勁兒。嘴上嫌棄,身體卻很誠實。
其實人們都不知道,陳鈺對鳳寧晚寵著呢。只是不太受得了她陰陽怪氣的撒嬌,他想方設法,打發了糊弄多年的女人們出府,卻架不住夫人魅力太大,隔三岔五一小聚,互相傳授御夫之術。
於是鳳寧晚在裝巧賣乖的歪路上越跑越遠,九頭牛都拽不回來。
好友都揶揄陳鈺,什麼不近女色,正人君子,其實就是看中了他夫人嬌柔的身段和爽朗的性子。世間,能把缺心眼和狐媚惑人兩個特點結合到一起的女人少之又少,娶回家可太有意思了。
陳鈺不說,別人也不敢問。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娶了個夫人,是發大財了。三千金擲進長風樓,一點都不虧。
陳鈺番外
我和寧晚的婚事,起源於一場意外。
那日我進宮述職,在轉角處,碰到了一個人,扶音。
她眼眶通紅,明顯哭過。
我一向對女人避之不及,礙於陛下在遠處瞅著,不冷不熱地寒暄幾句,方轉身離開。
後來,陛下為我指婚。
一個通州刺史的女兒。
我的直覺一向敏銳,此事,與扶音脫不開關係。手下曾問我,需不需要派人查查,我想了想,說算了,心裡有數,待過了門,找個藉口打發了便是。
大婚那天,一個身姿窈窕的女人被喜婆從轎子中攙下,她蓋著紅蓋頭,看不清容貌。喜婆一舉一動都十分照顧她,生怕她絆了跟頭。
這樣嬌弱的女人京城數見不鮮,我心中毫無波瀾地握住紅繩,正要轉身牽著她進門,她突然一個踉蹌,一把拽住了我的腰帶,當著所有賓客的面,扯鬆了。
呵。
欲擒故縱的把戲,我見多了。
她一手壓在頭頂,勉強按住即將垂落的蓋頭,另一隻手在我的身上摸來摸去,一邊慌亂地問,「繩子呢?繩子呢?」
聲音清脆悅耳,讓我想起清晨落在屋檐上鳴叫的喜鵲,若只從聲音來說,她是個挺討喜的女人,至少,她說話的時候,不招人討厭。
拜堂的時候,她像只沒頭的蒼蠅,方向也找不對,我頭一回想笑,硬生生忍住了,拉著她的胳膊帶著她拜天地。
我父母雙亡,請了幾位位高權重的證婚人來,她手腕很細,細到拿紅包的時候,手都在抖,當然,也可能是她沒見過這麼多的錢。
她挺有趣,但不足以吸引我洞房花燭夜順了別人的意,跟她洞房。
她獨守空閨,一夜過去,應該是什麼反應?
哭得梨花帶雨?或者鬱鬱寡歡?又或者來我面前大鬧一場?
都沒有。
次日,她端著一壺熱茶來了。
我仍記得,寧晚從門口探出頭來,一雙很有靈氣的眼睛,嫵媚妍麗,眼尾有一顆淚痣,叫人心生憐愛。
她皮膚白皙,髮絲烏黑如墨,唇紅齒白,笑起來像一彎明月。再往下,也看不出來什麼。
她穿了一身顏色暗淡的裙衫,寬鬆肥大,風一吹,呼啦啦貼在她身上,隱約能窺見曼妙身軀。
我摸不透她的來意,她提著小茶壺踏進門來,對著我行了個不太規矩的禮,在我面前斟上一盞茶,推給我,「夫君請用。」
我沒想到有一天,會有一個女人,喜滋滋地,甜膩膩地喊我「夫君」。
她在高興什麼?
我大婚之夜,不去找她,她很開心嗎?
她獻寶似的對著我說了一堆,陳述了納妾的幾點好處,我似笑非笑地看著她,清楚地瞧見了這個女人內心的盤算。
她可以傷心,可以埋怨,唯獨,不能高興。
因為高興,就代表她有目的。
我還記得那壺茶涼熱適度,略苦,細細品後,舌根處生出一點甜頭。
我答應了她。
然後她的眼睛就亮了,像中秋的滿月,明艷耀眼。
我以為她會滿足,我陳鈺這輩子,壓根沒想過,自己能納四個妾室,父輩家風清正,幾代的好名聲毀在了我身上。
我有時候默默地想,若有一日塵埃落定,我一定要將她抓起來,狠狠懲罰。
她太鬧騰了,一心撲在怎麼讓我生孩這件事上,得了空閒,就跟幾位小妾插科打諢,笑聲從她的院子,一直傳到我耳邊。
有時候聽得出了神,下屬喊我都沒聽見。
漸漸地,我開始習慣聽著她的聲音做事。偶爾她病了,像個鵪鶉一樣躲在房裡不出來,我便心神不寧。
可是我記得她的身份,知道她另有所圖。
我是什麼時候動心的呢?
記不太清了。
大概是第一次她領著小妾和隔壁打群架,打輸了的時候。
我那日回府,她紅著眼,頭髮亂鬨哄的,從小巷子裡回來,隔壁是張夫人的嘲諷和叫罵。
大意是說寧晚是個不受寵的女人,挨了欺負沒人護。
我當即停下腳步,沒忍住,問了句,「誰欺負你了?」
寧晚擦了擦眼,「沒,我把她們都打趴下了,誰都沒能欺負我。」
以往她說話時,總是眉飛色舞,唯獨這回,她低垂著眉眼,雪白的脖頸纖細脆弱,上頭還有劃痕,她的確受了欺負。
我突然想到了滿月的小貓兒,弱弱的,動輒流淚。
她撇過頭,自以為掩飾得很好,其實我什麼都看見了。
後來,我下朝時,遇見了張大人,言辭間沒有壓住怒火,出言威脅,我讓他知道,鳳寧晚在我府中一日,便是我的夫人,兩個女人打架時,他別摻和。
很快,我和她成親一年了。
她依舊在不停地想辦法,替姨娘們邀寵。
真是蠢得可以。
我用了些手段,威脅那群女人不准把晚上的事說出去,她卻以為我不行,求到回春堂歐陽身上,歐陽同我說這事時,我氣笑了。
我盯著手裡沉甸甸的銀子,心想,鳳寧晚一年來,真存了不少錢,到頭竟心甘情願為我花錢?
呵,真感人。
她再開口催我納妾,我突然感覺有什麼東西哽在胸口,不一樣了。
我破天荒地順水推舟,把白蓮帶回來堵住她的嘴。
該死的,她激動得熱淚盈眶,不是她的孩子,她瞎激動什麼?
鳳寧晚腦子有問題吧。
除夕宮宴上,鳳寧晚第一次跳舞。
我從來不知道她還有這樣的一面,明明,她總是一身舊衣,不修邊幅,為什麼甘願給一群心懷不軌的男人大飽眼福?
我手指落偏,曲子停了。
我故意的。
扶音看得很明白。
她給我下了藥,來的卻是鳳寧晚,真要命,她慣會做這種讓自己倒霉的事兒,某種程度上,她有點缺心眼兒。
我抱著她,燥熱的血突然就靜了,不想撒手。
我承認,多少次午夜夢回,一睜眼,是罕見地血脈僨張,我夢到了寧晚,並為此感到無奈。
我也是個正常的男人,即便知道她有秘密,也抵不住日久生情。她很討喜,也很笨拙,偶爾帶著一點可笑的倔強和沒心沒肺。當然,她身段窈窕,容貌昳麗。
我本想放過她,是她願意試試。
我從未如此渴望又欣喜。無關藥效,是我自己。
我明白得很,鳳寧晚我要了,她的一輩子我都要了。
她說話有意思,罵人有意思,就連找人打架都有意思。
難怪,那群女人都喜歡她。
萬幸,我也喜歡。
於是我開始試探,我要知道她的身份,並掌握主動權。
歐陽揶揄我,「當你認真的時候,就輸了。」
我很平靜地說,「我已經輸了。」
歐陽張大了嘴,差點驚掉下巴。
鳳寧晚是個很好搞定的女人,幾乎沒怎麼套話,就猜出了她的身份。我不禁想,太后派她來的,就不怕她像現在這樣,臨陣倒戈?
可後來縷清前因後果,我才明白,以她的腦子,拿到這個任務,是太后極大的仁慈。
我得想辦法把扶音弄出去,還有那些女人,都要給我走。
我和鳳寧晚的世界,容不下別人。
下面的人查明白了,扶音的情郎,是趙淮安。
有了線索,一切都好辦了。
其實這些事情於我來說,是雕蟲小技,可我突然想將這事,交給鳳寧晚做。
她太遲鈍了,我想知道她敢不敢為了我,邁出這一步。
沒有我預料之中的猶豫和忐忑,她答應得很痛快,一根筋地往前沖,做完後,才一臉後怕地衝進來跟我說,她闖禍了。
那一刻,我的情緒十分複雜。
心疼,愧疚,還有,愛。
寧晚傻,僅對我說過一次,她喜歡我。
而我,來不及對她說,就有人說通州出事了,恰逢寧晚催我出京,臨走前,我再三叮囑歐陽和碧春護好寧晚,整整半個月,我歸心似箭,我以為, 保住通州刺史的命, 寧晚以後就可以名正言順地與我白頭偕老。
可我低估了她的決心, 也高估了歐陽和碧春的能力。
寧晚本就不胖,當我在長風樓華麗的大床上看到瘦小虛弱的她閉著眼躺在一團棉絮里時,腦袋嗡得一下,感覺天都要塌了。
她們怎麼敢, 怎麼敢餓著她!
餓著我陳鈺的夫人!
我視若珍寶的人!
才半個月, 她瘦脫了相, 我試著給她喂了一些湯水,她貪婪吞咽的模樣讓我心疼。後來,她哭著撲在我懷裡,說餓, 我真的該死, 怎麼敢放心離京,棄她於不顧!
第二日, 我的寧晚又生龍活虎, 看人的時候,眼睛依舊明亮。
聽說,我來之前, 他們都嫌棄寧晚。
我偏要給她最大的體面, 最惹人眼紅的嬌寵。我花了三千兩黃金, 不是贖金,而是聘禮,無論她是通州刺史之女, 還是長風樓歌姬鳳娘,我要讓世人永遠記住,我陳鈺的夫人, 鳳寧晚,身份尊貴, 千金不換。
這會兒, 清晨的陽光透過窗扉,落在寧晚白皙帶著一點絨毛的臉上, 她的睫毛柔軟, 神態嬌憨, 昨夜她嘰嘰喳喳地同我念話本, 睡得晚,我才得以在清晨看見她安安靜靜的模樣。
我低頭下,吻住了她, 存了戲謔的心思,把她吻醒。
她哼唧了一聲, 迷迷糊糊睜眼, 「怎麼了?」
我笑了, 「寧晚, 有句話一直沒對你說。」
她閉著眼睛,嘰嘰咕咕地念叨著什麼,側過一隻耳朵來, 圓潤的耳垂瑩白剔透。
大概是想讓我自己說,她要繼續睡。
我無奈地親了親她,聽不見便聽不見吧。
一片溫暖明媚的晨光里, 我俯在她耳畔,說出了我壓抑已久的話。
「寧晚,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