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來朝朝完整後續

2025-08-10     游啊游     反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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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對,報仇哪有那麼容易?他已經站在了高處,土裡的黑變得模糊,不再重要。

只是,我曾以為他同我一樣來著。

我以為我們一直都是相似的,該一同紮根直上。

是我錯了,凡事總有意外,他已經掙破了牽扯的根須,成為飛檐上的瓦礫。

這一年終歸是要過去了。

我大病了一場。

後來聽聞其實晁嘉南入京之時,帶了個女子隨行。

那女子名叫瓊娘,是他的女人。

我想她應該還有一個名字,叫曹瓊花。

真巧,我認識她弟弟來著,她弟弟叫曹大胖。

如今,他們都放下了。

我也該放下了罷。

33

這一年的年關,我病得很重。

二公子請了無數郎中入府,只我不肯吃藥,一向寵辱不驚的他,還發了很大的脾氣。

他眼梢薄紅,手拿湯藥,咬牙切齒地看著我:「孫雲春,再不吃藥,信不信我殺了你姨母?」

我笑了:「我都要死了,黃泉路上,正好同她做個伴。」

二公子眉頭鬱結,很快敗下陣來,抬眸間聲音哀求:「小春,我求你了,乖乖吃藥,等你病好了,春暖花開,我帶你去雞鳴寺賞花。」

我別過了臉去,目光怔怔,低低的哼起了童謠——

「生兒不用識文字,鬥雞走馬勝讀書,賈家小兒年十三,富貴榮華代不如……父死長安千里外,差夫持道挽喪車。」

「小春,別念了,求你別念了。」

我閉著眼睛,有氣無力,眼淚緩緩滑落至枕頭上。

二公子握住了我的手,很奇怪,屋內明明燒了銀碳,那樣暖和,他的手竟比我還涼。

他幾乎每日都來看我,跟我說話。

他說我十三歲入府那年,在鄭姨娘的帶領下去見他母親朱氏,他正在屋內,第一眼見我,他便記住了我的名字。

因為我壓根不像一個十三歲的姑娘。

雖讀過書,上過私塾,那雙眼睛太過黑沉,像是千帆過盡的深海,一望無際。

我的目光那樣靜,自始至終沒有望向過他一眼。

後來,我在張宓身邊,他偶爾得見,從未見我展露過情緒。

被朱氏打,被人欺,都可以默默忍受。

就好像,我從來不在乎這些。

對,是不在乎。

御史府的一切我從未在意,包括二公子張雲淮。

他也曾藉機同我說過話,隨手讓我帶東西給四小姐。

不出意外,我恭敬有禮,接過之後低頭離開,未曾看他。

如今,他終於可以光明正大地握著我的手,只為了道一句:「小春,你睜眼看一看我,今後你會是我唯一的正妻,我可以永不納妾,只求你把目光望向我。」

他還是不明白啊。

他始終不懂,那些不是我活著的意思,我如同一隻傷殘的蛹,埋在地下,註定這輩子無法破繭了。

張宓偶爾也會來看我。

她念叨著如今仍是不知所蹤的蔣世子,也說起京中近來的大事,那位曾經帶兵搜查御史府的安大人,始終沒有到地方赴任,他在離京之後的船上被歹人殺了。

她捂著胸口感嘆世風日下,竟有人連朝廷的官員也敢暗害了。

好在那歹徒被抓了。

我聞言撩了下眼皮:「被抓了?」

「對,二哥說是竊賊謀財害命,案件已破。」

她感慨完之後,又說起了京中那位晁都尉,不住的問我:「他既是你姐夫,你姐姐也早已去了,可曾想過他會另娶?」

張宓的眼睛很亮,我隱約察覺出了什麼:「什麼意思?」

「小春你知道嗎?他可太厲害了,上個月皇家冬狩,他握著一把弓,嗖嗖嗖!輕而易舉贏得頭籌,在場的那些將軍武士,沒一個比得過他。」

張宓比划著,好似也握了一把弓,神采奕奕:「他如今深得聖眷,想與他攀親的多得是。你既是他姨妹,可否讓我近水樓台先得月?咱們可親上加親。」

「你,不惦記蔣世子了?」

「他如今是生是死尚且不知,我惦記他有何用?還不如早些為自己打算。你有所不知,我母親已經開始著手我的婚事了,相看的那些世家子,大都如我大哥一般,真是糟心。」

「晁都尉他,也有女人。」

「我知道,開州帶來的,也就是個近身侍女,連個名分也沒給,這不算什麼。我若嫁他為妻,將那女子抬為妾也未嘗不可。這世間哪個男子不是這樣?總歸我才是正妻。」

34

晁嘉南來御史府看過我一次。

我出去見他,他眉頭皺起,道我病怏怏的氣色實在太差,回頭將御賜的補品送了好多過來。

其實這些御史府並不缺。

我知道聖上看重他,不僅賞了他東西,還賞了他御賜的美人。

他如今左擁右抱,好不風光。

如他這般走到今日,也算了無遺憾了。

我不該怪他,也沒有怪他。

如他所說,他也曾為了青石鎮,從地獄中走過。

他拍了拍我的肩,在無人處摸著我的腦袋,給了我一個擁抱,輕聲說:「小春,好好活著。」

那一刻我突然就繃不住了,臉埋在他懷中,哭得不能自抑,不住得用手捶打他。

晁三,晁三……你怎麼就變了?

明明我只有你了。

他的手扣著我的腦袋,緊緊按在懷中,一下下地安撫著我。

我顫抖著身體,伏在他懷中,死死地咬著唇,不願發出一點哭聲。

「乖乖吃藥,你爹和姐姐,在看著你。」

我好想我爹,也好想姐姐。

我自幼出生在青石鎮,家中開米鋪,吃穿不愁,原也是好人家的姑娘。

如果那些都不曾發生,值我生辰,還能吃上我爹做的手擀麵。

還能與我阿姐一同放孔明燈。

那年我還剩了半隻雞腿來著。

我好想回到十三歲那年,將剩下的半隻雞腿老老實實吃完,聽爹的話,放學後乖乖歸家。

可我沒有家了。

爹曾經費盡心思為我和阿姐鋪的那條路沒了。

晁嘉南永遠不可能成為我真正的姐夫。

如今,連魏冬河也回去了。

我想我也是時候回去了。

35

京中局勢多變。

晁嘉南不知如何觸怒了陛下,被杖責之後,回府養傷去了。

我沒有精力去打聽了。

我命不久矣。

只我姨母又在哭哭啼啼,在我床榻邊念經。

她不知聽了哪位寺廟高僧的話,天天在我耳邊念經,祈福驅魔。

我對不住她。

可人世間總是這樣的,生離死別,半點不由人。

我也想陪著她,為她養老送終。

可我背負血海深仇,閉上眼睛,便是屍橫遍地的鎮子,入目赤紅。

我隱約覺得自己快不行了。

時間可能過了很久。

大家似乎都知道我快不行了。

連杜姑娘也來看了我。

我對她道:「你看,死是那麼容易的事,相較之下,你那點兒女情長算得了什麼?為何非要二公子不可呢?找個好人家正經過日子,柴火飯興許比不上山珍海味,但卻是這世間最踏實的一碗飯。」

夜深無人時,二公子來了,他在我額頭親吻了下,撫著我的臉,指尖很涼。

他似乎哭了,他說:「小春,你好起來,我放你走,你去找你姐夫吧。」

他在說什麼胡話?我找他幹嘛?

「我知道你們都是青石鎮走出來的,他沒有變,他只是想讓你放下過去,好好活著。」

他沒有變嗎?

「他跟你一樣,自始至終,入京都是為了復仇。只不過他選了不同的路,不願你再捲入其中,因為他知道,那興許是腦袋搬家的事,你已經夠苦了。」

哈?不同的路?

是歸順朝廷,接近聖上,仰仗皇權扳倒忠勇候,治裹刀軍的罪?

晁三啊晁三,你可真是夠蠢的。

他是真的蠢,在皇室祭天大典上,三軍列陣,文武百官俱全,他上表告發忠勇候,揭露了裹刀軍的真相。

其實,也不算蠢。

曾經我也想在刑場上做同樣的事來著。

他比我更有本事,但是有何用呢?一樣失敗了。

聖上痛斥他誣告忠良,忠勇候是開國功臣,世子如今下落不明,侯爺心力交瘁,他竟還敢誣陷於他。

至於那奏章,看也沒看,直接扔進了祭祀的火壇里。

觸怒聖上,杖責之後,他便不是晁都尉了。

但他傷好後,又來了御史府。

他說:「小春,你怎麼這麼倔呢?傻姑娘。」

我費力地睜眼看他。

他好像又粗糙了,下巴一層青茬,很滄桑。

但依舊是很好看的男人。

他長相端正,原就是我們青石鎮頂俊朗的男人。

我朝他伸了伸手,他會意地握住。

真好,他的手很暖,可以完全的包裹住我的手。

「晁嘉南,你好好活著。」

他笑了:「你原不是這麼說的,你說我們還有很重要的事沒做。」

我沒有力氣了,不能同他說笑。

我很累很累。

「算了,我知道你盡力了,到此為止好不好?」

「不好,早知你會鬱結成疾,我一開始便該告訴你,不好。」

「可是他不認啊。」

「那就逼他認。」

「你會死的。」

「不怕,黃泉路上,我還可以護著你。」

晁嘉南用力地握住了我的手,一把將我拽了起來,背對著我蹲下身子,示意我趴在他背上。

「你要做什麼?」

「帶你去街上走走。」

他扯下了床上帷帳,將我在他背上纏了幾圈,結結實實地捆在了一起。

我感覺自己像條八爪魚,死死地同他綁在一起,一動也不能動了。

他果真嘲笑我道:「你現在輕得像條八爪魚,御史府的伙食不好,咱們不待了。」

36

他背著我離開了御史府。

走的時候,所有人都在看著,皆被二公子攔著沒有上前。

我知道,因為他手中握著一桿長槍。

開州來的土匪頭子,眼神冷得可以殺人,架勢還是挺可怕的。

街上很多人頓足看我們,議論紛紛。

他的背如從前一般,寬厚又溫暖。

我又想起了彎月懸於半空的那個荒野。

郊野小道樹影綽綽,他背著我走過寂靜無人的路,又走過田間廢橋。

白日裡沒有風,我的眼淚還是滾燙地落下,染濕了他的肩頭。

我又如從前那般,好似只有他了。

「晁嘉南,街上走走,你為何帶著長槍?」

「想著便帶上了。」

「……晁嘉南,我不想你死。」

「那你也別死,好好活著。」

「……別去,好不好?」

「不好。」

「求你了。」

「姐夫。」

「爹。」

「不許叫我爹。」

「你從前說我是你閨女來著。」

「老子沒有那麼大的閨女。」

「三爺。」

「嗯?」

「你老了。」

「胡說,我也才二十五,哪裡老了?」

「二十五,早就是當爹的年齡了。」

「我還沒有娶媳婦。」

「奇怪,我怎麼總是想起你當年的模樣?我爹還誇你穩重,你只是面上看著穩重,內心狂妄得厲害。」

「這你都知道?」

「我好睏,你別走了。」

「別睡,我帶你去看大夫。」

我自幼便聽聞過晁三這個名字。

他吃百家飯長大,混跡市井之中,很能打,且越來越不像話,干過不少壞事。

人人都說他是青石鎮的禍害。

後來有土匪下山,搶殺掠奪,是他帶著一乾地痞流氓,與衙役官差一同擊退了他們。

可是過後,他仍如從前一樣,整天領人去桂子巷勒索要錢。

後來逐漸成了強收貢錢。

真離譜,縣衙警告過幾次,後來也不管了。

他們對晁嘉南的要求很低,只要不鬧出人命,隨他晁三爺去。

我爹和縣老爺、青石鎮的鄉紳富戶,其實都是聰明人。

晁嘉南是鎮上的惡霸,也是英雄。

如今日,他持著一桿長槍,帶我站在了忠勇候府。

他說:「小春,你的藥來了。」

我知道,他是真的很厲害。

開州那種地方,我知道的。

黑嶺的土匪窩,他能從屍山血海里爬出來,也能殺進候府,用長槍要他們的命。

候府的府兵可真多,怎麼也殺不完似的。

我聽到風簌簌地吹,他的氣息之中夾雜著血腥味。

血腥味越來越重,有人源源不斷地倒下。

橫屍遍地,到處都是血。

入目赤紅一片。

他奔走在候府,殺紅了眼睛,踹開了一間間的門。

他在找我的藥。

我從不知,忠勇候蔣文祿,是這樣一個平凡的老頭。

他坐在府中,沒有慌。

據說當年裹刀軍起義的時候,他僅是個軍師。

後來主帥死了,他挑起大梁,成了主心骨。

到了平王身邊,便將兵權交了出去,又做回了軍師。

怪不得聖上不肯治他的罪。

他立過功,封侯之後,做的是文臣,並無大權。

可是這樣的人,屠了青石鎮,沒有給我們一條活路。

他說,當年不想殺人來著,他們不屑與土匪為伍,只為求糧。

軍中糧草短缺,裹刀軍起義時規模浩大,且多為莽漢,秩序很快開始混亂。

他們管青石鎮的百姓借糧和錢財,並承諾日後會還。

糧食是多麼貴重的東西,一支來歷不明的叛軍,與土匪勾結,個個虎視眈眈,還說日後會還。

怪我青石鎮的百姓捨命不舍財,怪他們不信土匪,怕極了土匪的手段,為了鎮子和孩子,站出來的男人敢以命相博。

他們敢拚命,叛軍就敢殺人。

起了這個頭,大家都豁了出去,魚死網破,不得不殺。

蔣文祿說,局面失控,已非他能控制。

晁嘉南笑了,用長槍抵著他:「說了那麼多,總該有人要付出代價。你一句不得已而為之,死的卻是我們鎮上的百姓,這不公平。」

有冤的報冤,有仇的報仇。

忠勇候臨死,還在追問我們,他兒子是否還活著。

我總算還算爭氣,卯足了力氣問他:「我青石鎮的百姓可還活著?」

他睜著眼睛,死不瞑目。

37

晁嘉南被捉拿下獄了,判了秋後處斬。

他的藥很有用,我沒有死,日復一日地好了。

我還不能死。

我需要見他。

刑部大牢,被關了近一個月的他,胡茬更長了,蓬頭垢面,卻依舊精神抖擻。

他心情不錯,說看到我不再是那張白得瘮人的臉,他總算可以放心了。

但我還是太瘦了,要多吃點才好,男人其實都喜歡力氣大些的小姑娘。

我不信:「男人都喜歡嬌滴滴的姑娘吧?」

他笑道:「你不懂,至少我不是。」

我道:「你都要死了,還有心情說這個?」

「正是要死了,才有心情說這個。」

「晁嘉南,我已經不是小姑娘了。」

「我知道。」

「曹瓊花力氣大麼?」

「……這個你要問馬祁山,我怎麼知道。」

「啊?」

「啊個屁。」

「馬祁山在哪兒?怎麼沒跟你一起進京?」

「他在開州,走不開。」

「曹瓊花不是你的女人?」

「當然不是,在土匪窩裡救她出來,她便跟了馬祁山。」

「哦。」

「哦個屁。」

「哦。」

「……」

「……其實我有個問題,不知當講不當講。」

「有話就說,有屁就放。」

「你現在講話怎麼這般粗俗,太難聽了。」

「這叫難聽?沒辦法,老子在土匪窩待了四年,該學的不該學的,都學會了。」

他枕著胳膊,躺在床板上,嘴裡銜了根稻草,滿不在乎地看了我一眼。

我頓時無話可說,只嘆息一聲。

他又瞥我一眼:「嘆什麼氣?」

「你剛來京中的時候,偽裝得還挺好。」

「是吧,可彆扭死我了。」

「晁嘉南,你這四年,可曾娶妻?」

「上哪兒娶去,自顧不暇了都。」

「那你,可曾有過女人?」

我聲音又輕又低,他卻頓時來了精神,竟起身坐了起來,一隻腳踩在床板上,看著我笑:「孫雲春,你以前臉皮挺厚,十二歲就敢問我寡婦是怎麼敲我門的,如今怎地知道臉紅了?」

「我才沒有臉紅。」

「那你過來,我告訴你。」

他朝我招了招手,我走過去,湊近了他。

他在我耳邊低笑一聲:「我沒有過女人,當年寡婦敲門也沒有開,如今想來,有些後悔。」

「……」

「不怕你笑話,我就要被處斬了,至今還沒有過女人,覺得很虧,很不甘心。」

「……」

「如果,你願意的話……」

「我願意。」

我咬了咬唇,低頭握住了他的手:「晁嘉南,我願意嫁給你。」

「……老子沒說要娶你。」

我抬起頭,有些惱怒:「那你在說什麼?」

牢獄四下無人,他卻仍環顧了下左右,又湊到我耳邊,壓低聲音道:「你,讓我摸一下。」

四下無人,我的臉卻瞬間紅了,氣得推了他一把:「晁三!」

他一臉無辜:「不願意就算了,別生氣,我都是要死的人了。」

「……」

「……」

「……就一下。」

「好!」

他神采奕奕,又來了精神,一把將我拉坐在他腿上,

他看著我笑,眼神深邃又火熱,灼得人臉紅心跳。

我突然心慌得厲害,不敢看他。

他又說:「算了,我身上髒兮兮的,會把你也弄髒。」

說罷便要推開我。

我一把勾住了他的脖子,趕忙道:「我不嫌髒!」

「……哪有你這麼不知羞的姑娘家,快下去。」

「別廢話,你到底摸不摸?你不摸我摸了,我也沒有過男人。」

「……」

「你幹嘛呀,不是隔著衣服嗎?」

「說了就一下,你怎麼……晁嘉南,你亂來,住手,臭流氓,不帶這樣的。」

38

我要進宮面聖了。

二公子說,此舉兇險,你要考慮清楚,指不定腦袋立刻搬家。

他還說,距離臘月初八還有五個月,小春你真不考慮嫁給我?

不考慮了,是生是死,我總歸是要同晁嘉南在一起的。

我感謝二公子,是他跪在勤政殿外,為我求得了這個機會。

我見過了當今聖上。

他是個中年男子,一身明晃晃的龍袍,不怒而威,面容肅穆。

我給他磕頭,細細地講述了自我入京後,犯下的每一個案子。

他冷笑一聲:「你倒是實誠,膽子很大,可知死罪難逃。」

「民女沒想過活,費盡心機面聖,也只為問陛下一句話,請您也坦誠相告。您當真不知忠勇候當年的軍需,是怎麼得來的嗎?」

「放肆!朕貴為天子,何需向一庶民坦誠相告,朕願意見你,只是想看一眼能令朕的臣子昏了頭的,究竟是何方妖孽。」

「這是陛下對民女的成見,也是對天下女流的成見。陛下與我想像中不太一樣,我後悔見您了,您並不是一個好皇帝。」

「自朕登基,整頓朝綱,為政開明,四海之內再無叛亂,百姓得以安居,你竟說朕不是好皇帝?」

「忠勇候對您來說是個好臣子嗎?他一心為您,當然是個好臣子。裹刀軍對您來說是把好劍嗎?他們為您所用,當然是一把好劍。可是恕我直言,我們永遠不能認同他們是好臣子,因為那把劍曾經指向我們,謀財害命。」

「被他們殺過的人,永遠無法承認他們是好人。便如同陛下您,您吃過我家的米,卻不願承認,那麼在我心中,您永遠當不成一個好皇帝。」

「放肆!來人,把她拉下去砍了!」

皇帝一聲令下,武侍上前,便要拉我下去。

我笑了起來,繼續沖他喊:「天下為公!假的!都是假的!」

「大道之行,天下為公,全都是假的!您永遠當不成一個好皇帝,我不認!我青石鎮的每一個百姓,都不認!」

張雲淮說得對,此舉兇險,我的腦袋要搬家了。

可他說得也不對,有宦官趕來通傳,開口便對皇帝道:「陛下,開州反了!」

一瞬間,我和皇帝都愣了下。

39

我似乎被晁嘉南騙了。

那日他背著我殺進候府,京都衛軍皆在城中,卻在我們殺了忠勇候之後才姍姍來遲。

他帶進城的那批人馬,名義上歸順了朝廷,實則仍舊同他站在一處。

我便知道,我和他從不是孤軍奮戰。

還有曹瓊花,馬祁山……

開州反了!

太守全家都被綁了。

四省通衢,占據天時地利。

那裡從來不是太平之地,草寇眾多,朝廷從未真正管治成功過。

正因如此,得知晁嘉南殺了賴文賡等人,願意歸順朝廷時,皇上才會高興得站起來,連說三個「好」字。

英雄多為草莽出,一呼百應。

我早該知道,晁嘉南從不是等閒之輩。

但他到了這個時候才反,只能說明一件事。

他一直在給朝廷機會,給皇帝機會,不到萬不得,他不願走上那條路。

我從不知,自己是這樣了解他。

我們同為亂世之下的犧牲品,家破人亡。

與朝廷魚死網破,不是他的目的。

開州匪患剛除,百姓才剛剛過上好日子,一旦開戰,他所有的努力全都白費。

他不是皇帝,但他從疾苦中走來,更懂安定的意義。

所以開州反的目的,也只有一個——讓晁嘉南活著。

晁嘉南活著,開州仍舊歸順朝廷,是皇帝的開州。

晁嘉南死了,開州造反,天下大亂。

興許他們並非朝廷的對手,最終會被剿滅,但那些不重要。

他們必須讓皇帝知道,像孫雲春和晁嘉南這樣的人,還有很多。

不試一下,怎知紮根的樹,蓋不過屋檐高瓦。

這便是晁嘉南說的,「那就逼他認」。

我沒有死,被關押了起來。

皇帝召見了晁嘉南。

他曾經對晁嘉南是極其愛重的,那時他還是天子的晁都尉。

我想他應該是比我了解那位天子的。

我實在太低估他了,草莽出身,可他懂得多。

他懂人心,甚至懂皇帝的心。

他不僅要讓皇帝認,還要讓天下人認。

他做晁都尉時,原來人緣這般好。

綠林好漢總是有人敬佩的,君子敬英雄。

以張雲淮為首的一些朝臣,跪在了勤政殿外。

那日皇室祭天大典上,晁嘉南上表皇帝的話,字字誅心,文武百官都是聽到了的。

我們贏了。

皇帝下令,徹查當年青石鎮一案,嚴懲不貸。

40

後來,我便帶我姨母回了開州。

四年而已,開州城與想像中已大不相同。

青石鎮也是。

對了,曹大胖和他的麻杆書童,竟然都還活著。

他說當年偷偷跟著我和魏冬河上山來著,看到我們往山下跑,知道土匪就在林中,一時害怕躲了起來。

他哭得很慘,相較從前瘦了許多,說了跟冬河同樣的話:「小春,我很沒用,我貪生怕死,廢物一個,對不起大家。」

「不怪你的,我很慶幸你們沒有下山,否則存活之人又少了兩個。」我拍了拍他的肩。

「可是冬河,冬河……」

曹大胖哭得更厲害了:「我當初該和他一起進京找你的,他不讓我去,說讓我守著青石鎮,把你家的米鋪開好,等你們回來。」

是了,曹大胖在鎮上開了一間米鋪,用的仍是「孫記」的名字。

我怔了下,咧著嘴想笑,可那表情一定很難看。

我對他道:「沒關係,冬河已經回家了,他看著我們呢。」

月是故鄉明。

這裡似乎又恢復了原樣,再也不用擔心有土匪下山。

整個開州都是,百姓安居,一派熱鬧。

我去黑嶺時,見到了馬祁山和曹瓊花。

還見到了那位被綁的開州太守。

他不停地抱怨,蹲在山寨里,端著一碗米飯:「都說了別綁那麼緊,演一演得了,我跟晁三爺什麼關係,還能跑了不成……」

馬祁山呵呵一聲:「你這傢伙,老奸巨猾,信不得。」

「怎麼信不得,當年剿匪我沒出力?」

「……事後來綁人,也叫出力?」

「我呸!你可別沒良心,整個嶺子都是死屍,那血滲透地下三尺,臭不可聞,可是我帶人來清理的!」

「呸!甭管我出了多少力,晁三爺認我這個朋友,你們就不該這麼對待我,把我八十歲的老母也給綁來了!馬祁山,你最好別栽我手裡!」

「行了,你那八十歲的老母是綁來的?是背上來的吧。好吃好喝的伺候著,她樂呵著呢。」

馬祁山不耐煩地白他一眼,轉身看到了我,驚奇地「呦」了一聲——

「呵,這不是我們三爺他閨女嗎?長這麼大了。」

「……我是你奶奶,你以後可能要叫我三奶了。」

「啥意思?你啥意思?說清楚。」

馬祁山一如既往地招人煩,圍著我問個不停。

聞訊而來的曹瓊花,一把將他推了過去:「去去去,有意思沒?」

曹瓊花帶我去了寨里一處屋子。

房間已經收拾乾淨了,我會在這裡住上一段時間。

曾經令人威風喪膽的土匪窩子,如今似乎已經成了普通的寨子。

至少我見到的每一個人,都很和善。

曹瓊花告訴我,別小看他們,個個都是吃人不吐骨頭的,也就晁三爺還在,他們不敢放肆。

有個約莫三歲的男童,朝她走來,喚了一聲:「娘。」

我有些驚訝。

曹瓊花面上笑笑,將孩子抱起來,輕嘆一聲:「你知道我當年是被土匪擄走的,三爺他們打進來的時候已經是兩年後了。」

「孩子不是馬祁山的,但他願意娶我,也願意認孩子,我很感激他。」

我對馬祁山此人,突然有了不同的印象。

曹瓊花帶我去後山轉了轉,我們邊走邊聊,她告訴我當年她是如何在土匪窩裡活下去的,黑嶺的土匪究竟有多兇殘。

也告訴我晁嘉南是怎樣一步步混入其中,險象環生,九死一生。

她指著一條上山的路,說當年晁嘉南便在那兒,險些被狼啃了。

至今他身上,還有被撕咬的傷口,慘不忍睹。

她說:「小春,我們當初都不同意歸順朝廷來著,也不願這麼快上京,他是為了你去的,他說一分一秒都不能等。只要他活著,便不能舍你一人。晁嘉南重情義,也守信,是值得託付終生的。」

「我知道,謝謝你們,真的。」

「說什麼胡話?誰不是青石鎮走出來的?我們當然也想報仇。可是你知道,能活著太可貴了……你很厲害,換做是我,未必有你當年的魄力。」

……

晁嘉南三個月後方才從京中歸來。

那日正值細雨綿綿。

我撐傘接他,在寨子口等了又等。

雨霧籠著群山,淅淅瀝瀝,霧靄起伏,灰濛一片。

他穿青衫,長身玉立,遠遠從山下走來,似鮮活青松,點綴了整個山野。

山間的風似乎柔和了許多,男人自下而上,抬頭看我,俊眉朗目,嘴角勾起——

「你可太壞了,故意讓我淋雨,偏不去山下接我。」

我笑著將手中另一把傘遞給他。

他嘆息一聲,沒有接,卻上前與我同撐一把,握住了傘柄:「都濕透了你才來遞傘,果然是故意為之。」

「那麼多話,快些回去換件衣裳。」

屋內有熱水。

他簡單洗了臉,被我拿干布巾擦拭頭髮,隨後一邊解下濕漉衣衫,一邊看著我笑,眸光深長——

「我知道你為何故意讓我淋雨了。」

「為何?」

「你想報復我。」

「我報復你什麼?」

「……報復我在牢獄之中,欺負了你。」

「晁嘉南!」

我急了,將手中布巾扔向他:「不准再說!」

「我偏要說。」

他哈哈一聲,更加愉悅地看著我笑,戲謔道:「頭上桂花香,額角會毫光,目眉兩頭彎,嘴巴紅連連,雙手白如筍,肩頸連上連……」

「住口,你在念些什麼。」

「十八摸,沒聽過嗎?」

「下流。」

我惱紅了臉,他拉過我,握住我的手腕,四目相對,又笑了:「這算什麼下流,真下流起來你哭都來不及。」

「你怎麼這樣?」

「我本來就是地痞之流,還是土匪頭子,不這樣還能哪樣?」

他那般理所當然,還作勢挑了下眉,一副潑皮無賴樣。

最後還低頭「吧唧」一聲,親在我臉上,好不得意。

我深吸一口氣,抬頭看他。濕了的外衫已經被他脫掉了,我伸手去解他的裡衣。

他愣了下:「你幹嗎?」

「十八摸。」

「……你學得挺快。」

「你教得好。」

「你怎麼這樣?」

「不這樣還能哪樣?」

「你別這樣,我有點慌。」

「我知道你有點慌,但是你先別慌,等會兒你哭都來不及。」

「小,小春,先別急,等咱們成了親……」

「誰說要嫁給你了,我就摸一下。」

「……」

「不隔著衣服嗎?」

「你別拽我褲子,就這一條了……說了就一下,孫雲春,你亂來,住手,臭流氓,不帶這樣的。」

……

十八摸,呵呵。

我哪裡曉得?只不過是想看一看他身上被撕咬的疤。

我與晁嘉南婚後第三年,生了個很乖的兒子。

他叫晁小冬。

我們依舊住在山上的寨子裡,只我姨母,留在了青石鎮,在曹大胖的執意下,成為孫記米鋪的女掌柜。

她高興得抹淚哭了起來。

晁嘉南實現了當初對皇帝的承諾,開州無匪,也永遠無兵。

我們是普通的百姓人家。

只他名聲在外,途徑各處,總會被人稱一聲「三爺」。

上巳節,我們去廟裡上香。

路上他說:「當年我離京時,發生一件趣事,你要不要聽。」

「當然。」

「說是那御史府的二公子,將自己關在房內,寫了一宿的字。」

「寫了什麼?」

「天下為公。」

「哦。」

「還有一首什麼詩,想要托我帶給你來著。」

「啊?詩呢?」

「我能給他這個機會?我連夜就快馬加鞭地走了。」

「……他十四歲進士及得,寫了一手的好字,又得皇帝看重,將來一定會位極人臣的。」

「所以呢?」

「所以他的字,一定很值錢。」

「……失算了。」

「哎呀,看到你就來氣。」

寺廟上香。

順便抽了支簽。

僧人解簽,道是:「太上靈簽第六十三簽,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

我愣了下,回頭望去。

晁嘉南正抱著孩子,站在門外眺望遠處。

他們背對著我。

但我知道,只要我喚一聲,他們都會回頭。

隔著不近不遠的距離,也隔著漫長的時光,萬物終會復甦,那時春日來臨。

是故人。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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