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悄悄和我說,仙鶴年歲大了,還是個結巴,腦子也不好使,一出宗門便迷路。
他爹一般也不帶它出去了,就好生養著它。
「龍!」
仙鶴突然打斷她,細爪子不安地刨著玉磚。
楚霜霜困惑地歪頭:「你聾了?「
「不......我......「
仙鶴急得直撲翅膀,掉下兩根羽毛。
「哎,你年紀這麼大了,又結巴又聾,還無兒無女。「
仙鶴:「呸!「
楚霜霜已經擼起袖子開始給仙鶴梳羽毛,手法粗暴得像在刷鍋。
「乖啊,多吃果子少說話。」
完事後,她還帶我去了二師兄舟胥的藥園子。
她說,那裡和人間的菜市場並無兩樣。
我還在琢磨怎麼拿藥園子和菜市場相比時,眼前的一切讓我差點把眼珠子瞪出來。
嚯!
好熱鬧!
半畝見方的藥圃里,每一株植物都長著五官齊全的小臉。
最壯觀的當屬中央那顆何首烏,烏黑髮亮的塊根上頂著張皺紋密布的老臉,正指揮兩株菘藍互扇耳光。
「東邊那個!偷我晨露是不是?」
「放屁!老子自己凝的!」
「哎喲喂!人參精又裝死騙靈肥啦!」
「住手!再吵澆開水了!」
6
楚霜霜抄起水瓢砸過去。
藥園瞬間安靜如雞,所有藥草精齊刷刷縮起葉子。
除了那兩株菘藍,它們的葉片還揪著對方的花朵。
她踹了腳裝死的人參精:「都給我放規矩點!」
幾十雙綠豆小眼立刻聚焦到我身上。
何首烏精突然咦了聲,根須抖得像中風。
「這小丫頭身上的味道有點熟悉啊。」
「她爹是商炎師兄!」
楚霜霜大聲宣布,順手往我嘴裡塞了片甘草:「甜的,嚼著玩。」
剎那間,整片藥圃炸開了鍋:
「商閻王有崽了?!」
「怪不得最近不來拔我們入藥!「
「閨女比爹水靈多了嘿!「
一株頭頂紅果的小枸杞扭到我腳邊,諂媚地遞上顆果子。
「小娃娃吃我的紅果果!滋陰補腎!」
我正要拿著往嘴裡塞時,角落突然傳來尖叫。
「殺人啦!三七精搶我糞肥!」
剛安靜下來的藥園又烏糟糟的打做一團。
泥點子都濺到了我們臉上。
楚霜霜怒。
她操起抄起鋤頭就沖了過去:「老娘今天就把你們全撅了!」
等商炎回來時,發現五師弟正把我舉在頭頂,坐在飛劍上,和其他師弟比賽。
我覺得娘說的不對,凡人雖有道士和修仙者,但也不全是壞人。
商炎說他又接了個鏢局的單子,等回頭賺了錢,請我去凡間的客棧吃烤雞,保准沒有雞屎。
凡間客棧不僅有烤雞還有香香甜甜的糕點。
他把我抱在懷裡,從街頭吃到街尾。
我們還去看了皮影戲,演的是道士捉妖的戲碼。
凡人懼妖,看到妖怪被打的魂飛魄散時,都紛紛叫好。
我嘴裡的杏脯突然泛苦:「難道是妖就得死嗎?」
商炎:「人分好人壞人。妖也分好妖壞妖。」
皮影戲換場的間隙,賣花姑娘的茉莉香氣飄過來,混著隔壁攤現磨芝麻糊的香味。
他的聲音輕得像片羽毛落在湖面。
「就像綿綿,是好妖。」
我鼻子一酸,背後痒痒的,翅膀又要藏不住了。
商炎似乎察覺了,抱著我悄悄拐進暗巷。
「看。」
他從袖中取出只肥嘟嘟的倉鼠精。
「方才從戲班救下的,本該被那演的道士劈成焦炭了。」
小倉鼠睜開眼睛,沖我作了個揖,可下一瞬,嚇得魂飛魄散。
商炎怎麼忘了,我是蛇,除了愛吃雞,還愛吃倉鼠呀。
只是我現在沒胃口。
我把倉鼠精給放了。
他摸摸我的頭:「我們綿綿現在心情好點沒?接下去想吃桂花糕還是綠豆糕?」
「都要!」我趁機把糕點碎屑全擦他衣服上。
他抱著我重新往燈火通明處走。
我伏在他肩頭,看地上兩道影子漸漸融成一道。
不遠處的戲台傳來終場唱詞:「正邪自古同冰炭。」
商炎忽然在我耳邊接了下句:「毀譽從來辨偽真。」
我給各位師兄弟們買了好些禮物帶回山上。
可一回到山上,就發現宗門裡氛圍有些奇怪,路上竟一個人影都未瞧見。
商炎神色微變,抱著我趕到了廣明殿。
7
正看見楚霜霜跪在地上在給掌門包紮。
平日裡仙風道骨的白鬍子老頭,此刻衣衫被劈成了碎條子,一把整齊的鬍鬚被硬生生扯斷一截,參差不齊地翹著。
「師父!」
掌門擺擺手,胳膊上有道深可見骨的傷痕:「不過是些皮肉傷!咳咳!老白護著我,傷得更重些。」
我這才注意到殿角蜷縮著那隻結巴仙鶴,雪白羽毛被燒焦大片,脖子無力地耷拉著。
其他師弟們紛紛垂頭抹淚。
給我看病的五師叔少了只手。
楚霜霜拔出劍,紅著眼想往外沖,被掌門喝住。
「回來!你幾斤幾兩,趕著去送夜宵?」
「爹!是他們欺人太甚!說什麼除魔衛道,人妖不兩立,不就是眼饞我們無極宗的靈脈和藏寶閣嗎?」
「就是!我們收養妖又咋了?全都是頂頂的好妖!上次那青陽宗主的寶貝弟子受傷,還是借了我的人參精結的人參果救的命!」
十七師弟的劍尖在地上磨出了火星子。
原來,這次的門派大會,就是衝著無極宗來的。
掌門說,無極宗是唯一一個和妖共存的門派。
也不知哪兒傳出謠言,說應龍現世,天下大亂。
幾大掌門人,想問無極宗借九轉玲瓏鏈獵龍。
「獵龍?」五師叔咳出一口血。
「龍乃神物,應龍背生雙翼,掌天地雲雨,是龍族最尊貴的戰神血脈。」
「我看他們是眼饞龍筋和龍骨!」
掌門咳著血笑起來:「那些老東西怕啊!怕極了五百年前那場應龍之怒!」
史書記載,五百年前曾有惡蛟冒充應龍血裔,掀起洪水淹了十八座城池。
自那以後,但凡有翼之龍,皆被視作災禍。
他撐起身子,和五師叔對視一眼。
當下宣布解散無極宗。
「憑什麼!我們又不曾作惡!」
楚霜霜哭喊著抱住掌門大腿。
掌門嘆息著撫摸她的發頂:「正因如此,那些名門正派才更容不得我們。」
他環視殿內眾弟子:「帶著你們的靈寵各奔前程吧,總好過,被一網打盡。」
眾弟子雖不舍,但在掌門的催促下,還是連夜離開了無極宗。
商炎帶著我們在凡間躲了半個月。
舟胥在深山裡尋了塊寶地,把那些哭哭啼啼的藥草精重新栽下。
楚霜霜每天抱著我坐在外頭,朝著無極宗方向張望。
「等我爹打跑那些壞人,我們就回去。」
「到時候讓老白鶴教你站著睡覺。」
這天清晨,我一覺醒來,發現靜悄悄的。
楚霜霜和舟胥都不見了人影。
那株最聒噪的人參精哆嗦著告訴我:「兩個傻孩子寅時就往西北去了!」
我坐在門檻上等到日頭西斜,才看見山路上出現三個搖晃的影子。
商炎左手扶著楚霜霜,右肩架著舟胥,三人的血滴了一路。
「綿綿。」
8
楚霜霜看到我,突然癱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沒了!全沒了!」
舟胥雙目赤紅地攤開手掌,是幾根沾血的鶴羽。
「他們用九冥真火燒山,還把爹爹的元神鎖在焚魂柱上!焚了三天三夜,元神都散完了!」
我渾身鱗片都炸了起來。
商炎沉默地替他們包紮,嘴唇抿得緊緊的。
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他好像心裡在流淚。
山風嗚咽著掠過樹梢,恍惚間,我仿佛又看見那個夜晚。
掌門捋著鬍子偷看我們玩鬧,仙鶴在一旁優雅地梳理羽毛。
而現在,宗門沒了,鶴也歿了。
我第一次嘗到了人類悲傷的滋味,像吞了整顆未熟的青梅,酸澀卡在喉嚨里,比雞屎還難吃。
商炎把我們從深山帶到更偏遠小鎮。
他當了劍柄上的玉墜子,開了家四海鏢局。
楚霜霜整日抱著掌門給她的霜月劍發獃,舟胥則一直躲在新辟的藥園子裡種草藥精們。
我知道,商炎每天晚上都不睡,一直在練劍。
這天傍晚,舟胥押鏢回來,剛跨進門檻就摔了茶盞。
他向來溫和的臉上全是憤怒。
「青陽宗的雜碎!在醉仙樓炫耀他們宗主得了我們的鎮派法器!」
楚霜霜的劍錚地出鞘三寸。
商炎按住她肩膀,眼神沉得嚇人:「說清楚。」
原來舟胥路過酒樓時,聽見幾個青陽宗弟子在裡面醉醺醺地嚷嚷。
說什麼無極宗的那些蠢貨,自認萬物皆有靈。
不周山明明出現了龍跡,卻寧願解散宗門也不願意交出九轉玲瓏鏈。
無極宗不借,他們就搶。
左右還不是到手了!
不僅如此,整個門派的法寶都被瓜分的一乾二淨。
不過,他們費勁苦心捉的龍,卻是條蛇。
打算過幾日拿它來泡酒!
我聽得一激靈!
我們蛇族有人被抓了?
舟胥他們氣不過,商量著想偷回九轉玲瓏鏈。
那可是無極宗的鎮牌之寶。
商炎阻止了他們。
「我去!」
他讓二師兄和楚霜霜在家看好我,整個無極宗,掌門之下,實力最強的就是他了。
若他偷不回,他們去也只能是送菜。
楚霜霜雖不甘,但也知道不能魯莽。
到了該睡覺的時候,我趁他們不注意,跟在商炎身後出了門。
舟胥說那條蛇被關在青陽宗地牢。
萬一是我們沼澤蛇族的哪個倒霉蛋呢?
我得去瞅一眼。
青陽宗的守備比想像中鬆懈。
我溜進後山石洞時,門口看守的兩個弟子正在偷懶睡覺。
最裡間的玄鐵牢籠里,一條小白蛇正躺在地上,蜷縮成一團,看著可憐兮兮。
我仔細瞅了一眼。
不對啊。
我們蛇族啥時候多了條白色的蛇?
看著這年紀,好像和我一般大啊。
小白蛇聽到了我這邊的動靜,猛地抬頭,眼裡的淚跟發洪水似的嘩啦啦的淌下來。
「你是阿娘派來救我的嗎?」
「人間好可怕,我再也不要離家出走了!」
她也離家出走?
9
「你是誰?你阿娘是誰?難道不曾告訴你,人間可是要吃蛇羹的嗎?」
「蛇羹?」小白蛇迷茫了。
「可我是龍啊。」
噢!
我知道了!
她就是那條不會飛的弱智龍,龍霏霏!
可是她怎麼也離家出走了?
難道不會飛,被天界大太子取笑了?
我手忙腳亂地掰開牢門:「你不是和天界太子訂婚了嗎?怎麼在這?」
「我逃婚啊!」
她哭唧唧:「廖玉那個混蛋天天逼我背天規,還說我的字像蛇爬!」
龍霏霏打了個嗝兒,問我叫什麼名字。
我:「蛇綿綿。」
她瞪大了眼睛,驚道:「你就是那條會飛還會打蝴蝶結的天才蛇?」
我驕傲的挺挺小胸脯,還扇了扇翅膀。
「昂!」
她羨慕的摸著我的翅膀,左看右看。
我正想給她來個全方位無死角的炫技時,洞外忽然傳來陣陣廝殺聲。
龍霏霏嚇得眼淚又跑了出來。
我變回原形,這是我恢復後第一次變原形。
我讓她抓住我的翅膀,帶她飛出去。
剛衝到半空,我就看見商炎被七道捆仙索纏在懸崖邊,青陽宗主的噬魂劍抵著他咽喉。
地上有許多血,全是商炎身上滴下來的。
「看天上!」突然有人尖叫。
所有人齊刷刷轉向我。
那些修士的表情像見了鬼,有人甚至嚇得嘴巴張到了最大。
「是龍!是應龍!」
「和古籍記載的一模一樣!」
很奇怪。
他們指的方向是我。
噢對!
龍霏霏在我背上。
商炎猛地抬頭,血糊住他左眼,但右眼裡的震驚清晰可見。
這是他第一次看到我的本體。
他嘴唇動了動,看口型是在喊我的名字。
我俯衝而下,吼聲震得山石崩裂:「商炎快跑!」
青陽宗主突然狂喜地掏出九轉玲瓏鏈,向我圍剿過來。
龍霏霏嚇得閉上眼睛不敢看。
九轉玲瓏鏈纏上我身體的瞬間,鱗片與皮肉被割裂的聲音清晰可聞。
那些鏈環像活物般往骨縫裡鑽,我疼得在空中翻滾,背上的龍霏霏被甩出去老遠。
「抓住它!抽龍筋!」
青陽宗主興奮的吼叫聲忽遠忽近。
數十道靈力通過鎖鏈傳來,我的一側翅膀被折斷。
餘光看見龍霏霏正快速游過來,纏住最近修士的腳踝。
「小畜生!」
那修士抬腳狠狠踩住她尾巴,劍尖將她釘在地上。
「商炎!」我每吐出一個字,鎖鏈就絞緊一分,血從嘴角溢出。
「綿綿!」
商炎嘴唇翕動,突然反手握住胸口的噬魂劍,硬生生拔了出來!
他卻像感覺不到疼,手指在虛空畫出符咒。
九轉玲瓏鏈突然劇烈震顫,那些扎進我血肉的鏈環發出悲鳴。
商炎的心頭血滴在最近那截鎖鏈上,暗沉的鏈條忽然放光。
「怎麼可能?!」
青陽宗主臉色慌亂。
10
「蠢貨。這本來就是,我的東西。」商炎冷嗤。
「無極宗的鎮派之寶,向來只有歷代掌門懂得運用之法,師父早就把這口訣交代與我。」
鎖鏈嘩啦啦從我身上脫落,我趁機叼起龍霏霏騰空而起,折斷的翅膀讓我飛的歪歪扭扭。
底下,商炎已畫完了完整的周天星辰大陣。
他的手指按上最後一個符文上。
九轉玲瓏鏈突然暴漲千倍,在天幕下結成遮天蔽日的牢籠。
「鎮派之寶的真正用法,自然是鎮山啊。」
我渾身鱗片都炸開了。
這不是普通的陣法,他正以周身血脈為引,把整個青陽宗變成了陣眼!
「商炎!」
我吐掉龍霏霏想衝下去,卻被陣法罡風掀翻。
青陽宗主終於慌了神:「瘋子!你連輪迴都不要了?」
商炎沒理他,溫潤的目光穿過鎖鏈看向我。
「綿綿,好好活下去。」
鎖鏈轟然收攏,將數百修士絞進陣法中。
我發瘋般俯衝下去,卻只看到了一場漫天血雨。
身後的虛空突然裂開一道縫隙。
我娘和龍後同時從裂縫中踏出時,她們是尋著我們的氣味一同找來的。
「綿綿!你怎麼長角了?!」我娘看著我頭頂驚呼。
我下意識摸了摸頭頂,有兩個小包包,不知何時冒了出來。
然後眼前一黑,掉了下去。
最後看到的畫面,是龍後飛過來接住了我。
我昏迷了三個月。
這三個月里並非是無知無覺的,相反,我除了身體不能動外,其他都聽得見。
龍霏霏一直在我耳邊絮絮叨叨。
她說都錯啦!
我才是龍族小公主,她是蛇族大小姐。
她還說終於不用為了學飛而跌的頭破血流了,也不用學練字了,因為她的字本來就是蛇爬。
那天界大太子廖玉就歸我了。
我想跳起來罵她,誰稀罕那大太子,長得還不如商炎好看。
我娘見我不醒,哭了好幾回。
她和龍後在我床邊吵的咋咋呼呼,來來回回都是我娘在罵她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