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玉兒完整後續

2025-08-10     游啊游     反饋
3/3
他淡淡的話音剛落,我還沒做反應。

便聽到啪嚓一聲。

像是那野貓猝不及防摔下了樹。

再聽時,已徹底沒了動靜。

我默然半晌,忽地嘆了口氣。

「殿下,莫要再揶揄草民了。」

「小玉不是公主,也不能陪您回京。」

「您已有良駒馬車護衛僕從,小玉蠢笨莽撞,再跟著您只會是拖累。」

雪絮靜靜飄落,卻又很快被溫泉熱氣融成細水。

裴黎伸手接住一片雪,不知在想什麼,垂眸看著掌心。

許久不語。

直到那雪慢慢化成了水,他才抬眸,輕聲道:

「薛小玉,可還記得你我初遇那夜?」

「那時,風雪要命地刮,我們連輛驢車都沒有,你把自己的襖子裹在我身上,顫顫巍巍背著我,一邊哭,一邊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漫無邊際的雪野,又冷又累,可有覺得,我是你的拖累?」

當時麼。

我仔細地回想著。

當時只咬牙想著,一定要把三百兩的裴黎活著背回去。

他要是死了,我人財兩空,絕對崩潰到想自盡。

於是搖了搖頭,誠實道:「不覺得。」

裴黎輕輕笑了,眸光溫柔淺淡:「是,所以你再如何蠢笨,我也要帶你一起走。」

「你薛小玉,絕不會是我的拖累。」

可……

我欲再開口,然而對上裴黎澄澈堅定的眼神,卻也啞著說不出了。

只懦懦道了一句:「……夜深了,您早些歇息。」

我轉身要走,裴黎卻低聲問道:「你去哪?」

「嗯……草民自然是回自己房裡。」

謝家有很多寢房院子,不會再委屈裴黎和我這鄉野村婦隔著枕頭同榻而眠。

我學著謝老爺剛剛行禮的樣子,恭恭敬敬拜了一下裴黎,低著頭後退關門。

門將掩上時,我抬眸。

裴黎正一錯不錯凝望著我,不知望了多久。

我心頭一顫,門砰一聲掩上。

嘶。

關門的聲音好像有點大了。

我趕緊快步繞過迴廊,逃也似的離開。

直到從東廊一路跑到西廊,才敢大口喘氣。

少爺房裡已經滅了燈。

我輕手輕腳推門進去,滿室苦澀的藥味。

少爺側躺在榻上,用被褥死死蒙著頭,身軀微弱地顫抖。

像是在哭。

32

我輕輕坐到床邊,想掀少爺的被子。

他卻倔強地抓得死緊,不許我看。

「少爺,你藏著掖著,叫我怎麼縫你的皮?」

他仍沉默不言。

我索性脫了鞋子外衫,直接從另一邊鑽進他被窩。

少爺猝不及防被我鑽了個滿懷。

我縮著身子避開他傷處,仰頭貼緊他耳朵,小聲關切地問:

「少爺,還痛不痛?」

黑夜裡,他一雙濕潤明亮的眸子模糊不清。

只能聽見一聲低啞悶澀的:

「痛。」

聽少爺說痛,我忙要起身點燈,想去看他傷口是不是又裂開了。

他卻將我摁在懷裡,臉頰埋在我頸窩,啞聲道:

「心痛。」

少爺突然有些哽咽:

「小玉兒,我剛剛想了好久。」

「我覺得……」

「我覺得,我配不上你。」

我懵了:「?」

少爺緊緊擁著我,酸澀開口:

「從前,我仗著自己有錢有顏,仗著你的喜歡,任性地要你哄我,寵我。」

「我自負傲慢,恃寵而驕,認定你永遠離不開我。」

「可現在,我不確定了。」

「論權勢,我比不過王侯將相。」

「論錢財,我也不如世家貴族。」

「論才華……我甚至沒臉面提起這兩個字。」

「小玉兒,細細一想,我竟如此差勁。」

「我好像真的……不配做你夫君。」

少爺的淚燙在我頸窩。」

我心底酸軟發脹。

卻又忍不住笑:

「原來剛剛那隻野貓是你啊。」

「摔得疼不疼?唉,都被老爺打成這慘樣了,竟還要上樹偷聽……」

少爺嗚咽一聲:

「對啊,我性子還如此頑劣。」

「小玉兒,你是不是已經開始厭煩我了?」

我親了親他嘴角,彎著眼睛,不說話。

只覺得少爺百般可愛。

少爺卻好像誤會了我的沉默。

心如死灰地用雙手捂住了臉。

「完了…」

「若你知道我還乾了那些惡毒到喪盡天良的事,一定會把我狠狠拋棄……再也不會同我講一句話了……」

我忍著笑,逗他:

「有多惡毒?有多喪盡天良?」

我都能想到少爺會說什麼了。

比如他打花牌會偶爾耍點小賴。

比如他悄悄往我臉上畫過貓鬍子。

比如……

「我每天都吩咐我的十七房小妾輪班去爬我爹的床。」

我揚起的嘴角頓住了:

「嗯?」

不是,誰在說話?

少爺仍在捂著眼睛陰暗低語:

「可惜我爹好像不行,努力這麼久,各個小妾都睡遍了,竟然只有一個柳嫣懷上了他的種……」

「啊?!!」

我驚得一下從床上跳了起來。

不可置信地瞪著少爺。

風中凌亂。

「不是,少爺,這對嗎?」

少爺又是一聲嗚咽,死死捂著臉:

「我知道,我知道不對!」

「你一定接受不了我如此惡毒,如此罔顧人倫,喪盡天良,悖天而行……」

「可我也沒辦法,我心裡好恨好恨……從我娘撒手人寰的那天便開始恨……這麼多年……早已恨到心底腐爛生瘡……」

「我娘死得太委屈。」

「她和我爹白手起家,她什麼都會,賭石制皂觀星煉藥,憑著一身稀奇本領在麟州混得風生水起,賺得盆滿缽滿。」

「我爹發誓這輩子只與她一生一世一雙人。」

「我娘便萬分艱苦地將我生下,可她卻徹底毀了健康的身子,成日喝著苦藥續命。」

「但她不怪我,還常常將我抱在懷裡看我畫畫,我爹和夫子百般嫌棄的畫,我娘卻撿起來嘖嘖稱嘆。」

「她說我這叫天賦異稟,畫得太過超前,世人暫時還不能領悟,若我生在千千年後,必定是紅極一時人人追捧的大畫家!」

「我知道,她只是想哄我開心,就像你平日哄我那樣……我心裡都明白,我就是個紈絝廢物。」

「可她仍然愛我。」

「這就足夠幸福。」

「直到我七歲生辰那天,我爹徹夜不歸,我娘等了整整一夜,我在她懷裡困得不行,想叫她去睡覺,她卻一言不發掀了桌上的藥碗,冷冷推開我,叫我滾。」

「我娘突然就不愛我了,她不再誇我,她開始怨我毀了她健康的身體,叫她只能變成這籠中雀,飛不走逃不得。」

「她越來越怨,病也越來越重,她恨我臉上每一處和我爹相似的地方。」

「我娘臨死時,嘴裡常常講著瘋話,她說她後悔了,她想回家,她不該留下。」

「她恍惚地看著我,一字一句對我說著恨,恨我出生,恨我爹虛偽薄情,恨程婉瑩陰險狡詐……」

「恨到最後,她抱著我失聲痛哭,說,恨來恨去,只恨是自己太傻,她要走了,讓我不要怨她……」

「我娘死後第三天,我爹就接程婉瑩進了門。」

「我看著他們郎情妾意,心中忽然覺得好恨好恨。」

「我繼承了我娘花不完的錢,也繼承了她無窮無盡的恨。」

「憑什麼,他們憑什麼笑得那麼得意,過得如此幸福?真想撕爛他們的臉!」

「程婉瑩不許我爹納妾,聽說她是我爹的青梅竹馬,曾為他流過一個孩子,再難有孕,所以我爹對她無比愧疚,於是事事都順她意。」

「我娘的命竟還不如她肚子裡夭折的孩子。」

「我悽然,明白我爹是真的不愛我娘,他的心裡,似乎只有程婉瑩。」

「……可真是如此嗎?」

少爺掩著眼睛的手微微張開,我從指縫看到他微睜的眸子。

他淚流滿面,但此刻竟是在奇異地睜著眼笑。

「我爹嘴上哄完程婉瑩安心養胎,轉頭毫不猶豫地睡了別的女人。」

「可笑可笑,程婉瑩這蠢貨至今被蒙在鼓裡。」

「我爹借著我的名義納妾,她不知道,柳嫣懷的是我爹的孩子,她也不知道。」

「他們不是想要孩子嗎?」

「十七房手段老練狠辣的小妾,個個不是省油的燈,一個一個,慢慢生。」

「等程婉瑩生產那天,我就將這噁心的真相昭告天下,叫所有人都來看他們的笑話!」

「我誠心誠意祝我爹子孫滿堂,最好全生出像我這樣的孽子,叫他永不得安生……」

屋內靜得可怕。

我沉默良久。

少爺雙眸通紅,哀戚地望向我:

「小玉兒,你是不是怕了,是不是覺得我瘋了?」

「是不是……再也不會愛我了?」

懷裡的玉燙著心口。

我沒有回答。

只靜靜地抱住了面前顫抖哭泣的少年。

望著他。

輕輕地問:

「少爺,你想不想去江南?」

33

裴黎啟程回京那日,我還是跟著他上了馬車。

少爺臥床養傷,並沒來送。

四匹千里良駒拉著小房子般的華美馬車緩緩行進。

車後跟著低眉垂眼的數十餘僕從。

僕從周圍又繞著十幾名戴了面具的帶刀護衛。

行人貨商皆駐足驚嘆:

「哪家的富貴公子出行,好大的排場!」

旁邊便有人回:

「是麟州首富家的親戚,裴黎裴公子。」

「嘶,那怪不得如此闊氣。」

又有人好奇:

「那剛剛在車裡掀簾,咬著糖葫蘆四處探看的姑娘是?」

「哦,那是裴公子的妹妹,好像叫什麼玉。」

「嗯……不愧是富貴人家的小姐,吞糖葫蘆的樣子都如此嬌憨可愛……」

「……」

馬車裡松香淡淡,小爐煮著熱茶。

桌上擺著幾碟溫熱的虹酥糕,和一張裱錦棋盤。

裴黎手執白玉棋子,長睫垂著,與自己對弈。

他脖頸裹著柔軟的白狐裘,襯得面龐更加透潤如玉。

好一個翩翩佳公子。

我又啃下一口糖葫蘆,嘎嘣嘎嘣嚼嚼。

裴黎落子頓住,眉頭微蹙,抬眸看我。

我立刻捂住嘴巴,咽下一口,小聲問:

「吵到你了?」

「那我出去吃。」

說著,我就要蹦下車去。

裴黎卻抓住我後頸,淡聲道:

「三個時辰,你跑上跑下來回進出馬車近十餘次。」

「薛小玉,和我單獨待在一起,就這麼不自在?」

我搖頭,低頭囁嚅:

「我只是不太習慣一直安靜地無所事事地閒坐。」

裴黎靜靜看著我:

「這才三個時辰。」

「你可知,我過去整日呆在那破屋,一個人孤獨地閒坐著等你回來,等過多少個時辰?」

「你還成日加班……」

我把頭埋得更低了。

嘆著氣,生無可戀地坐了回去。

心裡盤算著路途遠近,還要坐多久。

只是稍微想了一想。

就絕望地連糖葫蘆也吃不下去了。

無聊地扣手時,面前卻突然出現一個繡了一半的荷包。

我愣愣抬頭。

裴黎垂著眼,清了清嗓子。

開口時,有些彆扭:

「這荷包……我前些天學著繡了,只是,並不熟練,繡得太醜,不願拿出來與你看。」

嘶。

我細細看這荷包。

錦鯉繡成了泥鰍,荷葉繡成了圓餅,何止是丑。

簡直就是慘不忍睹。

我心裡這樣想,嘴上竟然也沒個把門,脫口而出。

裴黎冷白的耳尖霎時紅了。

惱羞成怒,攥著荷包就要扔到窗外:

「我又不專精此道,唉,也真是昏了頭,怎會想著繡這些雞零狗碎的東西哄你開心,到頭來竟還被嘲諷嫌棄——」

我忙捉住他的手,搶過那荷包:

「不不,別扔。」

閒著無聊也是閒著。

我拿了針線,抿了線頭,一針戳到那泥鰍的屁股上。

「你且看我如何穿針引線,每一步都很細節,好好看,好好學。」

看來裴黎之前根本就沒認真聽我教。

繡成那潦草樣。

我拿腳繡得都比他好。

這次,裴黎聽得很專注。

甚至還出言舉一反三,請我指教。

那認真的樣子,讓我恍惚以為我們沒在繡花。

而是在做什麼關乎國事的大學問。

倒讓我有點不好意思了。

一炷香的功夫,唰唰就把那荷包繡完了。

一半是裴黎的丑泥鰍大圓餅,一半是我的美錦鯉俏荷葉。

裴黎感嘆:「果真,各人有各人的天賦。」

「薛小玉,繡花這點,我再如何認真練習也不如你。」

「嗐,就是熟能生巧罷了,不算什麼。」

我訕訕地笑了一下。

裴黎將那拼接的荷包收進袖籠時,卻忽然頓了一下。

隨即,他解開腰間的金線祥雲錦囊,換了這丑荷包掛上。

裴黎輕笑:「看著倒也可愛。」

我心中五味雜陳,抿了抿唇,只低低嗯了一聲。

兩手空空,便下意識地捏起手邊的白玉棋子把玩。

裴黎眸光微動:

「你教我繡花,我教你下棋,如何?」

說罷,裴黎便在我耳邊細細地講,薄唇不斷張合。

我想他應當是教得極其認真細緻的。

可我腦子裡卻一片空白。

裴黎清冽的聲音從左耳鑽入,繞了一圈,又飄了出去。

本是極其悅耳的,可不知為何,我心底卻莫名泛起些焦躁。

也許是我這廚娘,真學不來對弈這高雅的東西吧。

裴黎看出我的心不在焉,手中的棋子頓在半空。

默然半晌,才落下,繼續輕聲道:

「……這種局,就叫死局。」

「白子原是優勢,卻因一意孤行,一步錯,至步步錯。」

「待恍惚回神,已是陷入僵局。」

「然落子無悔,只待滿盤皆輸。」

34

外頭夕陽斜照。

我打了個哈欠,昏昏欲睡。

卻仍給足二殿下面子,撐著眼皮好奇發問:

「那要如何讓這白子破局呢?」

殿下慢慢捻著棋子,長睫微垂,投下一片陰翳。

「薛小玉,知道下棋最重要的是什麼嗎?」

「重要的不是棋局是死是活。」

「而是,你要時刻明白,你的手不止可以拿棋子。」

「還可以將這棋盤整個掀翻。」

「棋盤翻了,這死局便輕而易舉地破了。」

我噗嗤笑了出來:

「呀,這就是明擺著耍賴嘛!」

「我雖不懂棋,但也知道掀棋盤是犯規的。」

殿下卻淡淡一笑:

「可規矩又是誰定的呢?」

「若是我父皇在對弈時掀了棋盤,諫官上前指責他犯規耍賴,你猜,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我瞪大眼:

「殺,殺了那出言不遜的諫官?」

殿下搖頭,又笑:

「隨意殺人,那豈不就成了暴君,失了民心,以後遺臭萬年?」

「只需叫人重新制定下棋的規則,執筆往後添上一條:若遇死局,雙方皆可掀盤即可。」

「那時,比得就不是下棋了,而是看誰的反應更快,掀盤的力氣更大,誰就是贏家。」

我嘖嘖稱嘆:

「那下棋還有什麼意思?跟武夫互扳手腕沒什麼區別了。」

殿下頓了一下,將棋子一粒一粒地落進棋罐。

嗓音又輕又低,道:「是啊,這樣便沒意思了。」

「所以下棋不可掀盤,死局也仍舊……」

「……無可解。」

35

裴黎眸色有些異樣沉鬱。

我覺得他像是又犯了憂思過度的毛病。

於是笑道:

「反正只是棋局而已。」

「這次輸了,還有下次嘛。」

他扯開嘴角,像是笑了一下。

可眼底卻毫無笑意。

讓我疑心自己是不是又說了什麼蠢話。

然而裴黎並未出言諷我。

把棋罐蓋上後,淡淡抬眼,問:

「謝觀熙平常都陪你玩些什麼?」

聽到少爺的名字,我哈欠止住。

眼睛瞬間一亮:

「少爺麼,少爺會玩的東西可多了!」

我剛要興致勃勃地如數家珍地列出少爺常常玩的東西。

什麼蹴鞠彈弓賽狗斗蛐蛐打花牌。

猜燈謎、寫折子戲、唱風流曲、跳美艷舞……

呃……還有畫小貓小狗畫……

想著想著,我面露難色,忽然不知該從何說起了。

裴黎見我如此糾結,輕笑一聲,道:

「想來也就那些紈絝子弟愛玩的東西,我大概知曉一二。」

他飲了口茶,目光瞥向窗外,似是漫不經心地望著沿途景觀。

「謝觀熙沒來送你。」

「不難過嗎?」

裴黎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

我低下頭,下意識地扣起手指:

「難過麼,是有點難過的。」

「但也沒那麼難過。」

裴黎挑眉:「哦?」

「你不是很喜歡他麼?」

「而且,他不是還要娶你為妻麼?」

「怎麼,說斷就斷了?」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抬眸,坦白道:

「是啊,我與少爺之間的緣分盡了。」

「只好說斷就斷了。」

裴黎看我如此坦然,倒愣了:「什麼?」

他的目光忍不住再次瞥向窗外,落在那群戴著面具的帶刀護衛身上。

眯著眼睛細細觀察,不放過任何一個。

我笑著揶揄:

「呀,殿下,你不會以為少爺裝成蒙面護衛在跟著我們吧?」

裴黎頓住,我嘆了口氣,繼續道:

「他被老爺打完,還從樹上摔了下來,現在連床都不能正著躺,怎麼能跟著帶刀護衛鏗鏘有力地練隊行路?」

裴黎徹底愣住了。

半晌,側眸盯著我,怔怔問:

「他沒跟來?」

「真的斷了。」

「……為何?」

原因麼,倒也簡單。

恰好侍女端來晚膳。

我吃著糕點,喝著熱湯,同裴黎慢慢地講。

36

那天,我問少爺,願不願意同我私奔去江南。

少爺想了想,然後哭著說,不行。

其實我明白。

就算他恨父親,恨主母,恨這金囚籠里的一切。

他也不會跟我走的。

因為跟了我,少爺便再不能瀟洒地賽狗斗蛐蛐,再不能成日只會吃喝玩樂虛度人生。

少爺雖然恨他的金籠子,但他也捨不得狠心離開。

他忍受不了跟我一起過普通百姓的安穩日子。

最重要的是,少爺是絕對要爭家產的。

他是嫡子,而且還是嫡長子。

跟我去江南隱姓埋名,還是留在麟州繼續當豪奢——

少爺自然選了後者。

所以,我和他的緣分就此盡了。

就這麼簡單。

話說完,我擦了擦嘴,靜靜望著裴黎。

他默然半晌。

才開口,長長嘆了口氣,道:

「原來這謝觀熙,也不過一介俗人。」

「我盛青濯竟也有看走眼的一天。」

我扯起嘴角,輕笑不語,垂眸亦有落寞。

「是呀,人間情愛如此無常,叫小玉無論如何也窺不懂了。」

裴黎定定看了我許久。

薄唇張了又合,欲言又止。

直到月上梢頭,他才輕聲問:

「那你以後打算如何?」

我平靜道:

「仍舊是去江南。」

裴黎愣住:「一個人去?」

我疑惑地瞥他一眼,道:

「難道我不能一個人去江南?」

我一個人去,怕是會更加自在呢。

裴黎玉白的指尖攥了攥狐裘。

他問:

「你不願同我回京,做金枝玉葉的公主嗎?」

我笑了下,彎起眼睛:

「公主麼,下輩子再做罷。」

「這輩子,薛小玉只想做薛小玉。」

會燒飯、會繡花、會種地、會畫畫、還嘴甜討人喜歡的薛小玉。

況且,京城的貴人們太多了。

小玉奴顏婢膝哄了半輩子的貴人們,早就厭倦了。

薛小玉只想做個普普通通的掌柜。

老想了。

馬車此時停在平州驛站。

平州往東是京城,往西是江南。

我打算蹭過這頓精美的晚飯就走。

正要背上我的粉布小包裹,下車往西去時。

身後裴黎卻突然叫住了我。

他說,晚上行路危險,明早天亮了再往江南去吧。

我回頭,笑著向他叉著腰,是曾經和他拌嘴的姿態:

「裴黎,小氣鬼,你十餘個護衛呢,分我兩個護送我不就好啦。」

他輕笑著搖了搖頭,也驕矜地仰起下巴。

哼笑一聲:

「大膽,我乃堂堂皇子,性命尊貴關乎國運,隨身護衛豈是你這鄉野村婦說要就要的?」

說罷,我倆互不相讓地對視。

下一秒,卻又一同噗嗤笑出聲。

裴黎笑得脊背輕顫,眼中生淚。

他笑夠了,低下頭,抬手按了按眼角。

許久,許久沒有抬頭。

他說:

「再陪我最後一晚吧。」

「明早,我送你兩個護衛,三個丫鬟,陪你一同去江南。」

37

這是我和裴黎同榻而眠的最後一晚。

我自覺地拿過一條枕頭橫在中間。

他卻把那枕頭拿開了。

我們便頭一回,肩碰肩地躺在了一起。

明明快要離別了,兩人卻像才剛認識似的。

互相問著對方一堆亂七八糟的事。

裴黎問我:

「為何你娘要對你說對不起?」

我答:

「因為她跟著我後爹走了,把我一個人拋棄給了爛賭的親爹。」

他說:「可憐。」

我搖了搖頭:「我倒覺得幸運。」

裴黎默然半晌,我玩著手旁的絲綢穗子,問他:

「那你又是怎麼從皇子流落成小倌的呢?」

他笑了笑,慢條斯理道:

「這事,說來話長——」

「所以我長話短說。」

「總之,就是我們這些利慾薰心的皇子公主為了爭權奪勢。」

「我被我其中一位心狠手辣的兄弟姐妹推下了懸崖,摔斷雙腿,被流水衝到了村裡,還砸到了一個傻子。」

「他很生氣,一直叫我賠禮賠禮,於是搶走了我所有的錢財衣物,還將我賣給了人牙子。」

「人牙子便以為我叫裴黎。」

「貨不能近賣,我被藏在牛肚子裡,藏在稻草堆下,藏在各種髒東西裡面,一路辛苦把我運到了遙遠的麟州。」

「然後麼,進去窯子第一天,臉還沒洗乾淨呢,就遇到了你娘。」

「你娘唱著歌跳著舞要我做她女婿。」

「再然後,她死了,你來了。」

「我想,你看著單純蠢笨,一定是個好拿捏的,於是鐵了心要讓你帶我走。」

「你如我所願,花光積蓄,背著我在寒風雪野里走了整整一夜。」

「而且我發現,你果然真的很好拿捏,我要什麼都給,還只敢對我小發雷霆。」

「只要我一瞪眼,你立刻就蔫了。」

裴黎說到這,笑了一聲,眸色似是在懷念。

「所以,薛小玉,你真的好笨啊。」

「在我曾經撰寫的律法裡,主人是可以打殺奴隸的。」

「你明明可以殺了我,卻偏偏要忍著委屈哄我。」

「實在是,好笨,好笨。」

38

天快亮了。

我該走了。

我起身,洗漱,整衣。

然後熟練地把裴黎抱到輪椅上,幫他拿過擦臉絲巾。

平淡得,好像今天只是我趕去謝家上工的一個尋常日子。

直到我背上了我的粉布小包裹。

忽然聽到身後一聲巨響。

巨大的重物落地聲,震得人心頭一驚。

我忙回過頭。

正瞧見倒在輪椅旁的裴黎。

他俯在地上,一動不動。

墨發凌亂地遮住面龐,一截蒼白細瘦的小臂被撞出了深深的淤青。

像一隻折了翼的羽鶴,狼狽無力地淹沒在幽深的沼澤里。

我跪下身,想把他抱起來。

脖頸卻猝不及防地被緊緊圈住。

「裴黎?」

他閉著眼睛,卻沒有鬆手。

手臂越圈越緊。

似是回到了那個初遇的雪夜,裴黎把頭埋進我頸窩,雙臂死死抱緊我的肩膀。

像一個快溺死的人拼盡全力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

也許是我的錯覺。

我似乎聽到。

裴黎在哭。

他嗓音悶啞,哭著問我:

「死局,薛小玉,為何我往哪裡去,哪裡都是死局?」

皇子身體落下殘疾,便已失去了爭權奪勢的資格。

就算回京,他也成了一顆廢子。

他即將回到他的家。

卻也將徹底被拋棄。

裴黎攥緊我衣角,仰頭望著我,眸中含淚。

他說:

「薛小玉,你帶我走吧,好不好?」

「你去江南開你的餐館,主菜招牌做你最拿手的丁香餛飩。」

「你做菜跑堂,我數錢算帳,我們就這樣隱姓埋名做一對尋常人家——」

我輕輕捂住了他的嘴巴。

他哀怨的淚潺潺落到我的手上。

我恍然,冰冷神像流下的淚,原來也能如此滾燙。

我沉默許久。

只輕聲問:

「所以那天晚上,你全都聽到了,只是故意不想理我,對吧。」

他嗓音悶啞得厲害,道:

「不是不想。」

「是我不敢。」

原來當朝二皇子竟也和我這鄉野村婦一樣。

是個膽小如鼠的慫包啊。

以前不敢同我去江南,如今卻也不敢回京。

畢竟於他來說,左右都是死局。

我想了想,蹲下身,歪著頭和他對視。

像初見時。

我輕聲問他:「你叫什麼名字?」

那時他答:「裴黎。」

——如今呢?

「盛青濯。」

「我名,盛青濯。」

二殿下一字一頓,念出自己的名諱。

這個名字,常在書文中出現。

任何人提到盛青濯時,腦海里緊跟著便出現了一個詞:

「天之驕子。」

我想,盛青濯理應青史留名,不該隨薛小玉隱入塵煙。

我這樣平靜地想著。

而且,盛青濯可是貴人中的貴人,肯定難伺候死了。

才不要帶他走呢。

我將二殿下抱回輪椅。

擦擦他的淚,輕輕嘆了口氣:

「抱歉殿下,要帶也只能帶裴黎走。」

盛青濯太貴了,我帶不起。

他的身軀控制不住地輕顫。

拳頭攥得死緊,又鬆開。

脊背卻仍挺得筆直。

他啞聲開口,只說:

「好。」

盛青濯不過也是一介俗人。

就算他恨父皇,恨手足兄弟,恨那金囚籠里的一切。

他也不會跟我走的。

因為跟了我,盛青濯便再不能與王侯將相舉杯共飲,再不能舌戰群儒,青史留名。

盛青濯雖然恨他的金籠子,但他也捨不得狠心離開。

他忍受不了跟我一起過普通百姓的安穩日子。

最重要的是——

「二殿下,小玉相信您有掀翻棋盤的手段和力氣。」

「也有重新書寫規則的能力。」

「死局又如何,掀翻棋盤不就輕而易舉地解啦。」

「不過——」

「不想掀的話,也沒關係,就歇下來,好好地繡繡花啦!」

「只是,出門可別說是我教你的哈!」

黎明升起,我笑著向二殿下揮手道別。

他定定地望著我。

輕輕揮手,向我晃了晃那丑荷包。

重新收入袖中。

轎簾放下,馬車輕啟。

從此,他往東行,我朝西走。

我和盛青濯的緣分,便就此盡了。

裴黎在我耳尖咬下的齒痕也早已癒合。

永別。

就這麼簡單。

39

我帶著兩個護衛,三個丫鬟,還有三百兩黃金。

風風火火地往江南趕。

少爺眼巴巴等在半路的驛站。

灰頭土臉,像是剛從火坑子裡爬出來似的。

他旁邊還站了一個瘦矮的小焦煤炭。

一見到我,便哇哇大哭地撲了上來。

「小玉姐姐!」

把護衛嚇了一跳,定眼一瞧才發現這煤炭小人是少爺身邊的小廝,文禮。

我忙問:「呀,這是又犯了什麼事?」

文禮連手帶腳地比劃:

「少爺把他的院子一把火燒了,還往裡扔了好些骨頭,說從此他便死得乾淨,跟謝家再無關係!」

「結果不小心燎到衣服,就,就變成現在這樣了!」

我兩眼一黑。

扶額看向少爺,他卻神色淡定,還有心思朝我笑:

「娘子,好久不見。」

他髒兮兮的掌心護了一朵乾乾淨淨的桃花,走來簪在我頭上。

少爺神色得意:

「燒院子前,我發現院裡桃花樹枝頭開了一朵花。」

「才發現原來已經入春了。」

「這是入春綻放的第一朵花,也是唯一一朵,我當時便想著一定要簪在你頭上。」

少爺笑著問我:

「把春天簪在頭上的感覺如何?」

我眼中溢出細淚,卻仍別著頭,小聲嘀咕:

「區區一朵花就想把我哄開心?我薛小玉有那麼沒出息嗎?」

「而且你那天不是說,不跟我私奔嗎?」

「怎麼現在又在這裡等著我了?」

少爺一臉茫然:

「誰說不與你走了?」

他委委屈屈地盯著我:

「我當時明明只說了兩個字——」

我哽咽,紅著眼梗著脖子犟:

「對啊,你說,不行。」

啪。

少爺突然從懷裡掏出一沓護得好好的銀票地契,狠狠拍在客棧桌上。

哀怨咬牙:

「我的意思是,不能那麼草率地私奔。」

「我娘留給我這麼多錢呢,我不得運作一下,偷偷轉到江南?屁股還沒好呢,就爬起來偷偷去找人辦事。」

「待回了家,好傢夥,你已經跟著那什麼二皇子跑了。」

「我當時心都碎成八百瓣兒了,小玉兒。」

「好難過,好想撕銀票解解氣——」

我忙攔住他,把那厚厚一摞財產抱到懷裡。

咽了咽口水,閉著眼繼續嗔怒:

「那你當時怎麼不說清楚,害得我胡思亂想,怪你!」

少爺擦了把灰撲撲的臉:

「好,怪我就怪我!」

「但是,薛小玉,我發現你現在都不哄著我了……」

「是不是不愛了……」

我瞧見少爺這委屈的小模樣嘴角就憋不住笑:

「你不是同謝家再無關係了嗎?」

「從此以後,世上再無金尊玉貴天天要人哄的謝家少爺了。」

少爺指了指自己:

「那我現在是?」

我抱著厚厚銀票地契,晃著頭上簪的桃花,笑嘻嘻地抱住了他:

「你是觀熙。」

我說:

「你是我的夫君,觀熙。」

「從今往後,都只有這一個身份了!」

觀熙笑著說:

「好!」

天作嫁衣,地作鳳輦,漫天桃花起舞奏樂。

從此我薛小玉當家做主。

家裡熱熱鬧鬧。

夫君觀熙玉樹臨風。

弟弟文禮機靈可愛。

還有兩個護衛,三個丫鬟。

夫君挑眉疑惑:「他們又是什麼身份?」

我嘻嘻一笑:

「他們是我娘家人給的嫁妝呀。」

而且還有三百兩金呢。

但家中已夠吵鬧,於是我把護衛和丫鬟的賣身契還給他們:

「你們想去哪便去吧,我薛家不收奴隸,只要夥計。」

他們對視一眼,果斷選擇留下,齊聲喊我:

「薛掌柜,我們就想留在您這兒。」

唔……那好吧。

那麼……

40

「俏玉樓正式開張!」

「點菜跑堂的——」

陳一,陳二鏗鏘出聲:「到!」

「洒掃洗碗的——」

春蘭、春桃、春梅齊聲嬌喝:「在!」

「門童奏樂攬客的——」

文禮嘀嘀嘟嘟吹了個歡慶調:「吶!」

還缺個什麼呢?

對,少個帳房。

夫君忙避開我的視線:

「娘子,可不敢讓我管錢——」

我叉著腰瞪他:

「那你做什麼?唯一的閒人?」

夫君輕輕一笑,瀟洒地一揮扇,眉目傳情:

「我自然是做那說書的俏郎君。」

「要知道,酒樓里最缺不得的,就是那說書人咯。」

好吧,自己的夫君自己寵。

他想說書便說罷。

我把招帳房的告示往外一貼。

哼著小曲就回了廚房。

自會有人揭榜求聘。

或貧寒布衣,或落魄鳳凰,或故人舊識。

不急,不急,且耐心等上一等。

有緣者。

自會相逢。

番外:

1

啟和四十七年冬,皇帝病逝駕崩。

三公主盛永寧繼位登基,是大禮建朝以來第一位稱帝的女子。

女帝年十四,處事尚稚嫩。

遂封其胞兄盛青濯為攝政王。

二人共理朝政。

其餘皇子或幽禁京師,或定罪問斬。

自此,血雨腥風的奪嫡之爭徹底落幕。

2

天下太平,盛世安寧。

又是一年春。

俏玉樓越辦越紅火,口碑極佳,不少來江南賞游觀燈的外鄉人都被吸引落座。

「聽說俏玉樓最出名的是那道丁香餛飩,為何菜單上沒有?」

「哈哈,兄台一看便是第一次來吧,丁香餛飩乃俏玉樓薛掌柜的拿手招牌,每日限賣五十碗,你申時才來,那餛飩早早就賣完咯!」

「唉,原來如此。」

那穿青衫束玉冠的貴公子一臉失望可惜,朝身邊小廝嘆氣:

「這餛飩竟比逢香閣的虹酥糕還難買!」

……

我正撥算盤珠子的手一頓。

逢香閣,虹酥糕?

「公子可是從麟州來的?」

我抬頭。

青衫公子驚訝地看了我一眼:

「是呀,誒,姑娘怎麼知道的?」

他湊過來打量我,眸中帶笑:

「莫不是我們曾經在哪見過?誒呀,竟如此有緣麼?」

我笑著搖了搖頭,說了幾句麟州方言:

「我原是麟州人,以前常去逢香閣買虹酥糕,不過倒是……從未見過公子。」

他旁邊的小廝默默低語:

「那是自然,公子早上根本醒不來,都叫人跑腿送上府的……」

青衫公子嘴角抽了抽,敲了一下那小廝的腦袋。

清了清嗓子,轉頭又對我笑:

「姑娘見笑,聽說這俏玉樓的桃花釀也是一絕,既然是老鄉,不知姑娘願意同我小酌幾杯,一同敘敘麟州?」

我大方點頭:「自然可以。」

於是收起算盤,陪這公子一起落座二樓雅間。

這裡視野開闊,一樓盡收眼底,是邊聽書邊對飲的最佳位置。

「吾名蕭成墨,不知姑娘如何稱呼?」

「蕭公子喚我小玉就好。」

「好,小玉姑娘。」

蕭成墨頓了一下,又試探道:

「小玉姑娘酒量如何?」

我笑道:「千杯不醉。」

他一愣,隨即大笑:

「不愧是我麟州妹子,果然霸氣。」

蕭成墨很是興奮,桃花釀一壇就要二十兩銀,他闊氣地連開了五壇。」

我瞬間眉開眼笑,撫掌稱嘆:

「蕭公子這才叫霸氣!」

哈哈,宰到大肥羊咯!

他被我誇得飄飄然:

「嗐,這算什麼,我乃麟州首富家的公子,區區百兩還沒我半個蛐蛐兒貴呢。」

我笑容一頓,放下酒杯,疑惑:

「麟州首富?」

「我記得不是謝平年謝老爺家麼?」

話音剛落,蕭成墨霎時嗐了一聲,眉眼戲謔:

「看來小玉姑娘離鄉不少年了罷?」

「……唔,是已經七年了。」

「那怪不得不知道,謝家早兩年就沒落啦!」

我愣住。

蕭成墨繼續嘖嘖道:

「這些年,他們家醜事出了一籮筐。」

「好些地方豪奢都不願意與謝家合作了,嫌丟臉丟面,家父自然抓住機會壟了那些生意咯。」

我不想聽蕭成墨講他老爹多高瞻遠矚運籌帷幄,只急急追問:

「謝家出了什麼醜事?」

蕭成墨已經喝得微醺。

「小玉姑娘想知道?」

見我點頭好奇,他忍不住扯起唇角朝我勾了勾手,曖昧地道:

「那姑娘湊近些,我只講給你一人聽……」

話音剛落,忽然橫空飛來一柄紫檀摺扇,敲歪了蕭公子的玉冠。

我驚呼一聲,視線下意識地探向一樓。

那本要去說書的俏郎君正不緊不慢地踱步過來。

風姿優雅,似笑非笑:

「二位講什麼悄悄話呢,讓我這說書郎也聽聽可好?」

3

被砸了一懵的蕭公子惱火不已,本想小發雷霆一下。

但在轉頭看到來者的一瞬間,傻眼了。

「觀觀觀熙兄?」

他舌頭都驚打結了,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你你你你不是死了麼?」

夫君並不理他,而是先悠哉坐到我旁邊,端起我喝過的酒杯。

就著我的唇脂印子淺飲了一口。

才眯起眼睛,慢條斯理地道:

「……是死了啊。」

「蕭二狗,給你觀熙兄上過墳沒?」

「他小時候可還救過你一命呢。」

此言一出,蕭成墨立刻確定了。

眼前這說書郎果真就是當年的麟州紈絝之首謝觀熙。

一瞬間,蕭公子竟潸潸淚下地撲了過來:

「老大!」

「這些年你都去哪了,兄弟們得知你死訊的時候,個個都哭得死去活來,連夜給你燒了成山的紙錢元寶,只求你在地府也能做個無憂紈絝,沒想到……」

蕭成墨吸了吸鼻子,看著夫君素雅隨意的裝扮,忍不住咬牙道:

「原來你竟流落到了江南,過這清貧日子。」

「老大,你受苦了!」

夫君拿紫檀摺扇又一下敲正了他的玉冠,滿眼嫌棄無語:

「沒品的東西,不穿金戴銀就是過得苦了?」

「你曉得我身上這件看似普通的衣袍有多珍稀嗎?」

「全江南,不,是整個大禮就這一件。」

夫君攬著我的肩,得意地笑:

「是我娘子飽含愛意親手縫製的,你有嗎?嗯?」

蕭成墨呆滯了。

看了看我,一時間臉色尷紅:

「哦,原來,原來這位是大嫂。」

「實在失禮。」

我擺擺手,只急著吃瓜追問:

「你方才說謝家沒落,出了什麼醜事?」

剛才蕭成墨輕鬆愜意侃侃而談,現在卻猶猶豫豫。

瞟了眼謝觀熙,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夫君神色淡定:

「你但說無妨,反正我與謝家已毫無關係。」

說著,他彎起眼角,眸中甚至隱隱有幸災樂禍般的期待。

蕭成墨便把這些年謝家發生的事和盤托出。

4

「你死之後,大家都在猜你那十七房小妾何去何從,按理說呢,是由主母決定去留,看是遣散還是養在府里。」

「所以程夫人發話,說只留一個有孕的十三房養在府里,其餘的全都給些錢財遣散。」

「謝老爺卻突然和程夫人吵起了架,聽我娘說,好像是謝老爺猜測是程夫人有意害了你,所以心生愧疚,讓那十七房小妾全都留下來為你守寡。」

「人是留下了,可沒有你出錢養著,這十七房姨娘開始缺吃短穿,於是對掌家的程夫人怨氣衝天,常常鬧得後院雞犬不寧。」

「當時麟州貴婦茶餘飯後都在笑話程婉瑩,說還好謝老爺不納妾,不然以她的手腕,根本管不了後宅。」

「——這時,最荒誕的來了。」

「過了些日子,那十七房小妾突然又有人懷了孕。」

「可你都死了,那自然就是這小妾耐不住寂寞與人苟且了。」

「於是程夫人便叫人當街狠狠打那小妾,還藉機要把人趕出府。」

「那小妾受不了,竟開始當街哭喊謝老爺的名字,喊著老爺您說句話啊,她肚子裡可是老爺的孩子呀。」

「哇塞——」

「當時圍觀的群眾全都傻眼了。」

「大家這才知道,原來謝老爺裝得體面正經,實則最是好色,連死去兒子的小妾都不放過,嘖嘖嘖,謝家的臉面一夜之間丟了個盡。」

「程夫人被氣到流產,身子根也毀了,出不了門,便整日病歪歪地指著謝老爺哭罵。」

「謝老爺本就名聲大壞,越來越煩,索性破罐子破摔,竟將後院那位溫柔體貼不爭不搶的十三房柳嫣抬為了平妻。」

「笑話醜聞一個接一個地出。」

「麟州所有人都看戲吃瓜,感嘆謝家是徹底爛掉了,連三歲小兒路過謝家大院都要啐一口噁心晦氣。」

「後來生意都沒了,謝家入不敷出,只好變賣家產。」

「本來瘦死的駱駝也應該比馬大,可沒想到,那掌家的柳嫣手段了得,哄得謝老爺暈頭轉向,說是讓老爺把家財投給她哥哥的產業,穩賺不賠,於是謝老爺便將大半家財都押在了柳嫣哥哥那裡。」

「……然後二人就捲款跑路了,至今沒找到人。」

「最後,謝家的人見勢不妙全走了個乾淨,院裡只剩了幾個老丫鬟,生活全靠程婉瑩帶來的嫁妝勉強過活。」

「許是程夫人真愛謝老爺吧,就算被負成那樣子,竟也沒提和離的事。」

「只是,從此謝家便很少再開院門了。」

「直到最近——」

「女帝登基,天下律法大變。」

「妻子有權狀告行為不檢點的夫,由衙門審過,輕則笞五十,重則杖一百。」

「當時新上任的女縣官正愁沒人敢做第一個報官的。」

「誰知第二天,這程婉瑩就拖著病體,翻出陳年舊事,將謝老爺告上了衙門。」

「人證物證充足,縣官立刻就吩咐官兵押著謝老爺脫光遊街,在菜場當眾打了他滿滿一百大板,謝老爺一把老骨頭都差點被打斷,湊得近的,聽見他在喊什麼,瀾因救我。」

「那程婉瑩病得都快沒形了,竟還有力氣站在菜場旁放聲大笑,看模樣,像是已經瘋了。」

「再後來麼……」

蕭成墨說得口乾,想喝口茶,周圍圍著的一圈人忙給他遞。

「繼續繼續,後來呢?」

「呃……後來我也不知道了,總之沒人再見過他倆。」

眾人頓時一片唏噓。

陳一陳二轉頭繼續跑堂,春蘭春桃春梅撇了撇嘴回了後廚,文禮嘆著氣去樓門口吹了個悲歡離合調。

只有夫君始終沉默不語,一動不動坐在我身邊。

我握住他的手,靜靜地陪著他。

過了好久好久,他靠著我的肩,垂眼落下了一滴淚。

自從與我來了江南,夫君便很少再哭了。

偶爾我忙得顧不上他時,他才會掉幾滴眼淚。

楚楚可憐地說什麼,娘子我十七歲就跟了你,你可不能辜負我……這種打情罵俏的話。

但今天這淚水不同。

我知道,這是他難過極了。

我輕聲問:

「夫君,這結局不是你想要的嗎?」

涼薄負心的謝老爺終身落魄,後悔莫及,餘生悽慘。

我以為他會開心。

夫君卻低聲,道:

「……太晚了。」

真正恨極謝平年,會對他悽慘結局拍掌稱快的那位女子,早已含恨命隕。

只道是。

人生如夢,世事無常。

5

不過到了晚上,夫君就又開心起來了。

因為他的小貓小狗浪跡天涯圖在江南春風樓拍出了一千五百兩的高價。

夫君拉著我想去見見這識貨的買家。

卻被告知這匿名買家不喜見人,早早就離開了。

跟我們一起的蕭成墨眼睛一亮,說:

「難道這就是我爹說的那位來江南私訪的貴人?」

「什麼?」

我和夫君看著他,一臉疑惑。

蕭成墨鬼鬼祟祟地湊過來,四處瞟了一眼,小聲透露:

「我爹這幾日帶我來江南,就是因為得知,京城有貴人微服來江南觀燈賞玩,正巧他在江南有生意談,於是就決定多待幾日,看看有沒有緣分碰上那位天庭下凡的貴人吶。」

天庭下凡的貴人麼?

我腦海中浮現一個清冷的身影。

一時竟有些恍惚。

袖子忽然被扯了扯,我回過神。

發現夫君正哀怨地盯著我:

「薛小玉,你在想什麼人?」

我心虛地清了下嗓子,目移戲台上的花燈:

「呀,這燈真漂亮,夫君夫君快給我拿下。」

這話題轉得生硬,夫君盯著我,惡狠狠地親了我一口。

才氣鼓鼓地去給我搶花燈:

「薛小玉, 等回家咱倆再好好算帳。」

我眨了眨眼, 目送他拽著蕭成墨去猜燈謎搶花燈。

搶燈的人許多,他們一時半會兒回不來。

我待了一會兒,便擠出人群,默默拐進一個小巷。

巷子裡的人已揣著手等了我許久。

見我過來,忙迎了上來,點頭哈腰:

「薛掌柜, 畫已經幫您存到珍寶行了。」

我點了點頭,遞給這人十兩銀子:

「多謝。」

他拿了錢,霎時眉開眼笑,感嘆道:

「薛掌柜,那小貓小狗浪跡天涯圖當時在春風樓只拍到了二百兩,您一口氣就加到一千五百兩, 可真是闊綽!」

我抿著嘴唇,彎起眼角:

「千金買夫君一笑。

「值啦。」

6

我哼著小曲, 又擠回了人群。

買了串糖葫蘆, 看著台上的皮影戲, 悠哉地邊吃邊等夫君。

有賣花的女孩唱著童謠走過。

我將她抱著的花全都買下,又給她買了一串糖葫蘆, 道:

「丫頭,今日觀燈過節,且歇歇, 去玩會兒罷!」

女娃睜著圓溜溜的大眼睛,捧著錢和糖葫蘆高興地咧開嘴:

「謝謝姐姐!」

我笑眯眯地看著她跑開。

本想轉頭去看夫君猜到哪一關了,袖子卻被人輕輕拽動。

是那賣花的小女孩又跑了回來。

她塞給我一隻繡花錦囊。

說是家人給的謝禮。

說完, 便又跑得沒影兒了。

我撓了撓頭,低頭看掌心裡的錦囊。

淡淡松香, 繡著雙鯉戲珠。

荷葉秀美, 錦鯉靈動。

繡工還算過得去。

我漫不經心地打開。

一顆白玉棋子兀然出現在眼前。

我心頭一怔。

驀然回首。

剎那間,煙火乍起。

風動滿樹花燈。

人潮歡聲笑鬧,熙攘涌動。

並沒有什麼人和我對望。

身後傳來夫君高興的呼喊:

「娘子, 我搶到花燈啦!」

我恍然回神。

收起這錦囊, 不再回頭,笑著跑向夫君。

他被我撲了個滿懷,哼哼地笑:

「你方才在看什麼,這麼入神?」

「唔, 在看月亮。」

夫君挑眉:

「今夜明明無月, 娘子怕是把祈天燈看成月亮了。」

我也笑, 並不反駁。

輕聲說:

「是呀, 月亮都被漫天煙火嚇到不敢見人啦。」

「都不看。」

我摟住夫君的腰, 笑盈盈地仰頭:

「我只看夫君。」

他被我逗笑, 捏了捏我的臉。

春夜風輕,桃花簌簌飄落。

花瓣擦過鬢邊,細吻落到唇上。

「娘子,聽說以後女子也可納妾了, 你會不會……」

「不會。」

我攥緊夫君的手,認真地說:

「薛小玉只要觀熙。」

「千金不換,生死不渝。」

夫君彎起眼角:

「好!」

【小貓小狗浪跡天涯——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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