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壞心眼的少爺欺負了一整晚。
腰酸腿軟回到家,卻看到清冷夫君狠狠摔碎了床頭喜娃。
「你這大字不識的鄉野村婦,與我根本不配。」
夫君貌美矜貴,總嫌我蠢笨粗鄙。
我心疼地拾起娃娃碎片,頭一次對他發了脾氣:
「你瘸了雙腿,吃我的用我的花我的,卻連個笑臉都不稀得給我。」
「我不喜歡你了,我不要你了!」
夫君突然怔住了。
我哭著跑出家門,聽到他在後面喊我也不肯回頭。
一口氣鑽到少爺房裡,紅著眼眶晃醒睡得正香的少爺。
恨恨道:
「我同意當你的第十八房小妾。」
「但有一個條件。」
「讓我瘸腿的哥哥一起嫁進來!」
少爺人傻了。
「你要我,娶你哥?」
1
少爺以為自己還在做夢,抬手捏住我臉頰,用力晃了晃。
我吃痛地誒呦了一聲,委屈巴巴地皺起眉。
少爺笑了:「哦,不是夢。」
「那你說什麼夢話呢,小玉兒?」
少爺熟練地把我拽進懷裡摟著。
嗓音沙啞倦懶:
「小爺不好男風,不要你哥,只要你。」
「可是……」
「乖,今天就娶你進門,昨晚玩兒得太累了,先讓本少爺,哈,好好睡一會兒……」
我整個人都被抱住。
仍不死心地小聲嘀咕:
「可是我哥長得像神仙一樣,特別特別好看。」
「他是我見過最最好看的人。」
尤其是那雙標緻的丹鳳眼。
眼尾墜一滴淚痣,看人時清冷淡漠,卻更加勾心攝魄。
我被迷得找不著北。
花光積蓄把裴黎買回家,對他百依百順,要什麼稀罕玩意兒都給。
可他,始終對我疏離冷淡,像個捂不熱的玉人。
我落寞地垂下眉,掐緊了手心。
「少爺您不是最喜歡美人了嗎?」
「我給您當第十八房,叫我哥做第十九房,怎麼樣?」
2
我決定借少爺的勢,狠狠壓裴黎一頭。
誰叫他總瞧不起我,傷透了我的心。
少爺不說話了。
他像是很不高興,忽然重重地揉了一把我的腰。
語氣不滿,答非所問。
「你哥是你見過最好看的人?」
「那本少爺算什麼?嗯?」
我忙按住他在我身上胡作非為的手。
「嘿嘿,小玉說錯了,少爺最好看,少爺天下第一好看!」
他卻莫名其妙更生氣了,故意到處抓我痒痒。
「你就是個沒良心的小騙子。」
我最受不了這個,趕緊仰起頭,討好地親了親他的嘴唇。
果然哄得少爺瞬間開心。
我鬆了口氣,剛想告退:
「那少爺,您繼續睡……」
「不急。」
少爺眸色幽深,盯著我水潤紅艷的嘴唇,喉結難耐地滾了滾。
外頭風雪呼呼刮著,他的床榻卻溫暖悶熱,叫人熱得發昏。
我被摁在榻上,乖順地承受著少爺越來越深,越來越重的吻。
熾熱的呼吸侵入耳廓。
滾燙的胸膛擁著我輕顫的腰身。
「怎麼一抱住你,我小腹就好像有團火在燒。」
「……快燒死我了。」
少爺緊緊摟著我。
嗓音沙啞,似是引誘,又像乞求。
他說:
「小玉兒,再給我滅滅火,好不好?」
3
少爺真奇怪。
院裡有十七房小妾,個個風情萬種。
他卻不去寵幸。
偏要我這個燒飯的廚娘每晚留夜加班給他滅火。
昨兒都玩了我整夜了,精力還這麼旺盛。
真是可怕的少年郎。
腰酸腿軟,累死累活。
還好有豐厚的加班小費,不然,我早跑路不幹了。
辛辛苦苦給少爺滅完火。
他卻不睏了,神清氣爽地起了床,叫水沐浴。
少爺問我要不要一起洗。
他玩著我的發尾,像吃飽了的大貓,饜足地眯著眼。
我搖了搖頭,只涮了涮手。
然後熟練地拿了一錠他床板底下的銀子揣進兜里。
「還要回去給我哥送早飯呢,他瘸了腿,做什麼都不方便。」
少爺淡淡哦了一聲,百無聊賴地鬆開我的髮絲。
「滾吧滾吧,沒良心的薛小玉。」
他悶頭泡進水裡,人影完全消失不見,只能看見水面咕嘟嘟地浮出一串泡泡。
「每次回去都要提你哥,我怎麼覺得他在你心裡比我重要得多……」
我沒聽清少爺在水裡嘟囔什麼,只聽見他讓我滾。
於是溫順地嗯了一聲,行禮退下。
卻忽然聽到外頭的小廝敲門稟報。
說十三房的柳姨娘親手做了一桌早茶,請少爺去嘗。
他懶懶應了一聲,慢條斯理地開口:
「哼,還是嫣兒貼心,不像某些人……」
少爺故意拖長音調,好讓院裡的人都聽得一清二楚。
我的腳步突然頓住,慢吞吞地停在門口。
猶猶豫豫地回了頭。
少爺正托著下巴朝我笑。
長長的睫毛沾了水意,襯得雙眸濕潤明亮:
「怎麼,某些人終於捨不得我了?」
「哼哼,只要你給我說句軟話,我就不去她那了——」
「不不少爺,小玉哪敢打擾您。」
我連忙擺擺手,小聲地問:
「我是想問,您打算什麼時候叫人把我抬進門,我好準備蓋頭嫁衣,還要收拾我哥的行李……」
少爺的笑容驟然消失了。
我瞅了瞅他越來越黑的臉色,心裡急得冒火,試圖抓住最後的機會:
「少爺,等你見到我哥就知道了,他長得真的驚為天人……」
「那叫驚為天人,蠢貨薛小玉!」
少爺抬手潑了我一臉水,沒好氣地罵:
「別跟我講你哥有多好看了,小爺雖然多金多情沒個正經,但要真敢納個男人回家,皮都得被我老子揭了!」
我心一涼,紅了眼眶。
又想起裴黎每一次推開我時的冷漠眼神,心碎得像那對陶瓷喜娃,憋屈得要命。
「沒事的少爺,老爺就算揭了您的皮,我也能給您熨回去,小玉繡工也很厲害的……」
「滾!」
4
少爺氣得要拿水瓢砸我。
我狼狽地從謝府後門跑了出去。
外頭風雪依舊那麼大,連天光也暗淡不清。
我嘆出一團白霧,裹緊小襖子,磨磨嘰嘰地走回我的小屋子。
心裡再憋屈,再不情願,手裡也仍提了一盒逢香閣的虹酥糕。
裴黎人嬌嘴刁,吃不慣粗茶淡飯,早點只吃逢香閣剛出籠的虹酥糕。
我狠狠地握了握拳。
決定等會當著裴黎的面,把這盒貴至二百文的虹酥糕全都自己吃掉。
一口都不留給他。
木門上的囍字粘得不牢,被寒風掀起半截,呼啦作響。
我聽著心煩,索性揭了,才推開門。
屋裡燈燭亮著,裴黎靠在輪椅上,背對著我。
墨發全攏到一邊,露出半截修長冷白的後頸。
聽到我進門,他頓了一下,卻沒回頭,也不出聲。
仍是那幅冷冷淡淡的模樣。
只是手裡似乎在擺弄什麼東西。
裝貨。
穿那麼單薄,也不怕再凍出病。
要是病了還得花我的錢治。
我氣得暗暗磨牙。
而且,這人都一晚上沒如廁了,還犟著不肯開口求我幫他。
是打定了主意,要清高到底?
等會兒膀胱都給你憋炸!
我惡狠狠地掀開了糕點盒子。
冷清的小屋裡,瞬間溢滿虹酥糕暖融融的甜香。
裴黎這才捨得回頭,側目瞥我一眼:
「薛小玉,買個早飯,需要出去那麼久嗎?」
「你知不知道……」
他的冷聲埋怨戛然而止。
下一秒,那雙漂亮的丹鳳眼睜圓了,愕然看著我大口大口往自己嘴裡塞虹酥糕。
牛嚼牡丹似的,囫圇咽下去。
入口即化,甜而不膩,不愧是二百文的高級點心。
我薛小玉一年半載也捨不得買的貴東西,這兩個月天天上趕著捧給他裴黎吃。
只顧著心疼他,一點沒心疼過自己。
5
吃著吃著,我眼淚掉出來了。
默默看了我許久的裴黎突然伸出指尖。
我瞬間吞下最後一塊,紅著眼睛瞪他。
「沒你的份。」
他卻笑了一下,指腹擦去我的眼淚,輕聲戲謔:
「有那麼美味嗎?怎麼還吃哭了?」
我聽著他雲淡風輕的嗓音,卻更來氣了:
「不好吃你還天天要?你知道這有多貴嗎?二百文啊,能買好多好多更值的東西。」
「我每天累死累活上工掙錢,受人磋磨陪人笑臉,你倒花錢如流水,享受得心安理得,都不稀得給我好臉色。」
「好像我活該欠你似的。」
裴黎聽了這番怨憤的話,也不惱,只淡淡挑了下眉:
「哦?是誰磋磨你,又是誰讓你受了委屈?」
我感到心累:「你。」
裴黎愣住了。
我吸了吸鼻子,平靜地和他對視。
哭完一通後,我腦子裡的水像流乾淨了,思緒無比清醒。
「昨晚說的話,不是賭氣。」
「裴黎,我不喜歡你了,我不要你了。」
「就算……」
我忍了忍眼眶酸意,克制著情緒:
「就算當初我娘把我許配給了你,我也不想再聽她的話,繼續和你磋磨下去。」
嫁給濫情的少爺當小妾,總好過,和一尊捂不熱的神像共度餘生。
「我準備把你賣給別人了,裴黎。」
這次不是氣話。
我認真的。
6
原本買下裴黎作夫君,就是個意外。
那天傍晚,我偷偷回了老家,想看看我娘過得好不好。
卻聽鄰居說,我娘早就被後爹賣進了窯子。
贖金要三百兩。
多年攢下的積蓄加上變賣的所有首飾,一共二百五十兩銀子。
又跪下來向少爺借了五十兩,才湊夠贖金。
可趕過去時,那窯子裡的人卻擺擺手,說:「你走吧,你娘已經死了。」
「昨天剛死。」
老鴇掏了掏耳朵,感嘆道:
「這幾個月都待得好好的,偏偏昨兒個非得鬧脾氣,惹了個貴客。」
「貴客被她惹惱,嘴裡不乾不淨罵了她幾句,她突然就瘋了,直直地往柱子上撞,嘖,當場就沒了氣。」
「屍體還在後頭土坑擱著呢,正好你來了,給領走吧。」
我失魂落魄地走過去。
握著我娘凍僵的手,嗚咽得喘不過氣。
老鴇卻還在眼饞我兜里那三百兩銀票。
於是,假惺惺地掉了幾滴鱷魚眼淚,稱我娘是她苦命的妹妹,叫了人幫我抬屍。
安葬完我娘,她一刻也等不及地拽著我去挑小倌:
「丫頭,你沒了娘,心裡肯定難受,得趕緊找個知心郎君幫你寬慰寬慰。」
我腦子麻木,不想理她,轉身就要離開。
這時,一隻手輕輕抓住了我的衣角,是奄奄一息的裴黎。
「薛小玉。」
他第一次見我,就準確喊出了我的名字。
裴黎虛弱地抓著我,說,我娘死前跟他說過幾句瘋話。
昨天,她蹲下擦裴黎的臉,越擦越髒,也不在意。
自顧自地,笑嘻嘻地問:
「公子生得真是驚為天人,敢問可有婚配?」
「咱家有個叫薛小玉的女兒,力大無窮,如花似玉,一頓呀,能吃五碗飯吶,不知道你養不養得起?」
「養不起,養得起,養不養得起?」
「我的小阿玉,養不起……」
唱著唱著,我娘突然愣在了原地。
安靜了很久很久。
然後她蹲下身,恍惚地朝裴黎說:
「若公子將來見到我女兒薛小玉,替我對她說一聲,對不起。」
原來,我娘剛進窯子的時候就瘋了。
直到昨天,忽然清醒。
可窯子這地方,不瘋魔,不成活。
她清醒了,就活不下去了。
……
裴黎說完後,仰頭望著我,問:「可不可以帶他走?」
嗓音沙啞,眸中儘是乞求。
我點了頭。
因為這番話,我花三百兩買下了裴黎。
這是我娘親自給我挑的夫君。
要好好珍惜。
錢用得乾乾淨淨,回去的時候,連輛驢車也租不起。
於是,在刺骨寒風中,力大無窮的薛小玉背起了如花似玉的裴黎。
輕輕地,慢慢地,走過那個無比漫長的雪夜。
「裴黎,你冷不冷?」
「裴黎,腿還疼不疼?」
「夫君……你也死了嗎,為什麼,一直不回應?」
裴黎沉沉地趴在我背上。
聲音很輕很低,說,他沒力氣。
我繼續踩下一個又一個沉重的雪腳印。
片刻後,雪腳印就會被滾燙的眼淚灼出點點星星。
我低著頭,哭著往前走。
隔一會兒就問一句:
「夫君,你死了嗎?」
裴黎說不了話,只能咬著我的耳朵算作回應。
如果他鬆口了,就是死了。
我的耳尖從此深深印下了他的齒痕。
裴黎撐過了那口氣。
他緊緊摟著我的脖頸,在我耳邊低聲承諾:
「我看清了那個侮辱你娘親的人。」
「以後,我會為你們報仇。」
我心中淒涼,覺得好可笑。
裴黎拿什麼報仇。
瘸了兩條腿,又染了寒疾。
風輕輕一吹,好像就要碎掉。
我們都是賤民,都是些賤命。
於是我搖搖頭,對他說:
「不用你報仇,只要你好好活著,就行了。」
我花了三百兩買來的貌美夫君。
好好活著,安安穩穩陪我共度餘生,就行了。
7
可是後來我發現,我和裴黎,好像一點都不相配。
他不穿粗布麻衣,穿了身上就會過敏,起紅紅痒痒的小疹子。
我只好攢錢給他買絲綢做的裡衣,跟少爺穿的那種一樣。
一開始實在買不起,只能偷偷去撿少爺扔了不要的衣裳。
什麼都撿,外褂撿,褻褲也撿。
反正少爺穿什麼都只穿一次就扔了。
好好洗洗,都跟新的一樣乾淨。
我一直做得很隱蔽。
直到某天夜裡,我扛著一堆衣服高高興興準備回家的時候,被他發現了。
少爺紅著臉,質問我為什麼偷他衣服。
當時他可生氣了,小臉通紅,連話都說得結結巴巴。
我很緊張,怕說了實話,少爺會遷怒裴黎。
而且,裴黎常常告訴我,要把他藏好,儘量不讓別人知道他的存在。
思及此,我只好對少爺撒了謊。
說扔了可惜,想賣給二手販子補貼家用。
沒想到,我小心翼翼地話音剛落。
少爺立刻就蹙起眉頭,大喝一聲:
「假話!」
當時我心臟都差點跳出嗓子眼。
那天的少爺,真是聰明得讓我害怕。
我心慌得以為自己的謊言快被戳穿。
但他卻突然哼笑一聲,篤定地說:
「小玉兒,別裝了。」
「你分明是愛慕於我,情難自抑,才把我的衣服偷走。」
「然後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抱著我的衣服嗅聞,默默流下相思的眼淚,對不對?」
相思的眼淚嗎?
不太懂。
但我聽完是有點想死了。
從那以後,少爺就開始頻頻叫我值班留夜。
最初只是研墨時牽牽小手,後面莫名其妙就親上了小嘴。
少爺心眼壞,總把我欺負到抽泣求饒才罷休。
他動情時,眼尾會泛著紅,看起來比我還楚楚可憐。
「小玉兒,你最喜歡的人是少爺,對不對?」
如果我敢說不是,他就會把我親到哭著說是。
我被迫吞下一個又一個重重的吻,斷斷續續地開口。
「我,最喜歡的人,是少爺。」
沒錯,才不是那個永遠對我冷若冰霜的裴黎。
是我懷裡炙熱滾燙的少爺。
耳尖的齒痕似乎在隱隱發痛。
但到達頂峰的歡愉,早已占據所有思緒。
我恍惚地想,是時候同夫君和離了。
不對。
裴黎從來都不肯承認他是我的夫君。
也不願和我親密。
我們的關係,只是暫時依偎在一起度過難關的。
過客而已。
8
裴黎的眸光隨著燭火微微晃動。
「你要把我賣給別人?」
我堅定地點了點頭。
裴黎目光繃緊,不放過我臉上任何表情,試圖找出我說謊的蛛絲馬跡。
半晌,他別過臉,垂眼輕嗤:
「薛小玉,別跟小孩子似的。」
「這麼幼稚的氣話也說得出口?」
見他不信,我急了:「不是氣話。」
他轉動輪椅的動作頓住。
我用手背蹭掉眼淚,唰地站起身。
從壓銀票的箱子底翻出裴黎的賣身契,啪一聲擺在桌子上。
「我們夫妻一場,念情分我不會把你再賣回窯子,我知道西市有個殺豬的陳寡婦,待人熱情大方,是個良人,且有錢有閒正愁找一個漂亮郎君,我等會兒就……」
「為什麼?」
裴黎突然開口,打斷我的話。
他像是很不理解,蹙著眉,眸色晦暗:
「就因為打碎了那對陶瓷娃娃,你就不要我了?」
「那又不是什麼貴東西。」
「我以後能送千千萬萬個瓷娃娃給你。」
「而且……」
裴黎的語氣仍舊驕矜孤傲。
我內心湧上深深的疲憊。
我搖了搖頭,表示不想再聽。
「不,只是因為,我沒有心力養你了。」
我靜靜望著裴黎,說:
「你就像陶瓷娃娃一樣,怕摔怕碰,又冷又硬。」
「要是雙手一直被凍僵,倒也能忍受你的冰冷。」
「可我偏偏……」
偏偏觸碰到了一團滾燙熾熱的火。
儘管這團火太過無拘無束,偶爾灼得我肉痛心驚。
可也讓我再受不了裴黎的冷了。
但後面的話沒能說出口。
因為裴黎突然從袖子裡捧出了剛剛一直在擺弄的東西。
是那對碎了一地的陶瓷娃娃。
竟被他一片一片拾了起來,重新粘了回去。
裴黎死死盯著我。
他的情緒波動第一次這樣大,像是隱忍了許久。
嗓音也沙啞幽冷,冷得叫人牙酸:
「是啊,薛小玉,你多厲害啊,說走就能走,說賣我就能賣。」
「你的本事可比我大得多。」
「我一個廢物,一個瘸子,哪能管得了你?」
「追也追不上,喊也喊不回,我只好顫顫巍巍挪下輪椅,狼狽地爬在地上把這些破瓷片拾回來,想著把它們粘好了,你回來能消氣。」
「我去廚房拿糯米粉和雞蛋清,你偏偏又把它們放在那樣高的台子上,叫我拼了命才能夠到。」
「不小心碰灑了點白糖,急急忙忙扶好,生怕你回來看到了,又會嘀咕我浪費東西。」
「我堂堂……」
裴黎說著說著,開始止不住地咳嗽,吞詞少句。
「……竟為你,委屈到這步田地。」
我看著他瓷玉般的脖頸,因劇烈激動的呼吸,逐漸攀上炙熱的紅。
一道道暴起的血管青筋,就像陶瓷娃娃身上那堪堪補好的道道裂縫一樣。
裴黎咬牙盯著我,眸中竟全是幽怨。
「薛小玉,你怎麼能說,我待你無情?」
9
我耳尖的齒痕猛然又泛起痛。
忙垂下眼避開他堪稱哀怨的視線,嗓音發顫,自己都察覺不到的慌張心虛。
「可……可你總是對我冷冰冰,你很少對我笑,常常嫌棄我是大字不識的鄉野村婦,你還很抗拒我靠近你,你說,我和你根本不相配……」
這些,真的都讓我難過了好久好久。
裴黎深深呼出一口氣,長睫都在顫:
「那是我生性就冷,我生性就不愛笑,我說你大字不識有錯嗎,薛小玉,你自己數數你認識幾個字?能把玉寫成主的笨東西!」
「是,我是抗拒你靠近我,那是因為……」
裴黎說到這裡突然頓住,耳根紅了一片,似是覺得羞憤。
他別過頭狠狠喘了幾口氣,才平靜下來,緩緩開口。
解釋:
「因為,我只把你當作妹妹。」
「你雖對我有恩,但也不能逼我以身相許。」
「我對你,沒有那些男女之情。」
我呆住了。
原來如此。
裴黎只把我當妹妹而已。
曾經是我一廂情願,要他做我夫君。
我低下頭,心裡酸澀難過,卻又覺得自己難過得很矯情。
那當初我喚你夫君,你為何要應?
如果你早點挑明,我又怎麼會如此卑微固執地討你歡心,期待你的回應?
為什麼直到我要放棄你的時候,你才肯開口說清?
這些話被我死死憋在了喉嚨里。
算了,現在問這些還有什麼用,反正少爺馬上就要把我抬進門了。
我薛小玉拿得起,放得下。
裴黎確實沒想與我做夫妻。
倒也讓我省了幾分心。
既然他對我是兄妹之情,那就做我哥哥罷。
也算是,我唯一一個娘家人了。
我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那對陶瓷娃娃,生怕它們一碰就碎。
兩個小喜娃就那樣可憐巴巴,破破碎碎地看著我。
當時摔那麼狠,這得費了多少心力才能粘好。
看得我又站起身,輕輕把襖子披到了裴黎身上。
彆扭不自在地開口:
「天還冷,你身子還沒好全,不要凍著,生病了又要花錢……」
裴黎和少爺不一樣。
少爺生氣了,親親抱抱貼貼,就哄好了。
可裴黎生氣了,我大腦卻一片空白。
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
「我……我等會兒再排隊給你買一盒虹酥糕,行了吧?」
他頭也沒抬,側過臉,淡淡冷哼了一聲。
「怎麼,不把我賣給別人了?」
「不是說不喜歡我了,再也不要我了?」
「不是說嫌我難養,你養不起了?」
裴黎真的好難哄。
比少爺難哄多了。
我把頭垂得越來越低,忍不住想嘆氣。
卻聽頭頂傳來一聲笑。
裴黎撫了撫我的頭,輕聲安慰:
「好了,我承認我花銷是大了些,這段時間只讓你一人辛苦賺錢養家,確實是太為難你。」
「但沒事,小玉,再等三五個月,你就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了……」
裴黎遙遙望著遠方,京城的方向。
他總是說些天方夜譚似的話。
這點,倒跟我那個爛賭的爹有點像。
他也總是說:
「你們娘倆就等著跟我享福吧,待我贏了這把,咱就有數不盡的銀子了。」
我娘呸了一聲,不信他的,果斷背了包袱跟著後爹遠走高飛。
我留下安靜地看我爹賭錢,等他榮華富貴。
然後,我就被他以五兩銀子的高價賣給了謝府為奴為婢。
我爹還是有點良心的,沒把我賣給窯子。
當時窯子出價五兩零二百文呢。
後來某天,我爹輸得一乾二淨,想不開去上吊了。
我抬頭看著他的屍體掛在歪脖子樹上,被風吹得晃來晃去。
往我爹手裡塞了五兩銀,隨便鏟了個坑裹吧裹吧給他埋了。
從那以後,我再也不信任何人畫的大餅。
我薛小玉,只信自己手裡實實在在握著幾兩銀子。
「裴黎,告訴你個好消息。」
我笑起來,說:
「不用等三五個月了,我薛小玉已經攀上高枝,要享榮華富貴了。」
「謝家大少爺謝觀熙,今天就會抬我進門,做他的第十八房小妾。」
說著,我撫了撫裴黎冰涼如玉的後頸,心疼道:
「到時候我求少爺賞我條白狐裘圍脖,偷偷拿給你戴。」
「白狐的毛領子,一定很襯你。」
我自顧自傻樂。
裴黎卻像是聽不到我說話似的。
一動不動,失神地望著我。
像是不可置信般,恍惚開口:
「你說什麼?你攀上了什麼高枝?」
我以為裴黎是高興到不知道怎麼辦好了。
於是笑盈盈地重複了一遍:
「我說,我薛小玉要嫁給麟州首富謝家的大少爺謝觀熙,做他的第十八房小妾啦。」
聲音洪亮,字字清晰。
啪嗒一聲。
桌上的陶瓷娃娃毫無徵兆地碎了個徹底。
10
我被這突生的變故嚇了一跳。
但沒來得及心疼那剛剛補好的瓷娃娃。
就聽到屋外忽然傳來嘈雜的腳步聲。
似乎來了不少人。
裴黎恍然回神,警惕地眯起眼睛,下意識將手按進衣袖。
門被重重扣響,一下又一下地敲,催命似的。
「來了!」
我攏了攏衣襟,忙跑過去。
一開門,寒風霎時撲面而來,還夾雜細碎的雪粒。
我被風吹得一瞬沒睜開眼,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身上卻先感到了沉沉暖意。
同時,鼻尖鑽進濃郁的檀香,味道很熟悉。
愣了一下。
我呆呆地仰起臉,正對上少爺笑意盈盈的眼。
「小玉兒,怎麼不穿厚點,瞧你凍得那鵪鶉樣兒。」
他笑著低頭捏我的臉。
少爺玄黑色的大氅正披在我身上。
他身量高大修長,帶著餘溫的狐皮大氅把我裹得嚴嚴實實,還多出了一長截垂在地上。
我懵懵地眨了下眼,反應過來。
「嘿嘿,少爺,你來抬我進門啦?」
我看向後面那幾個正往院裡抬彩禮的家丁,嘴角憋不住地上揚。
發達了,發達了。
上次十七房的趙姨娘進門時,少爺吩咐小廝給了她家一整箱銀子呢。
少說也得好幾百兩了。
不知道我薛小玉會在少爺心裡值多少?
真想現在就衝過去把那些箱子全都打開,美美地數錢!
我不自覺咽了下口水,猝不及防被少爺彈了下腦門。
他挑眉輕哼:
「小財迷,眼睛都冒光了。」
我捂著腦門,露出小虎牙朝少爺甜甜地笑。
親昵地牽著他往屋裡坐。
「誒,不知道您來這麼快,家裡都沒怎麼收拾,亂糟糟的,您見諒哈。」
紙糊的窗戶,掉渣的牆皮,著實寒磣。
我這小屋裡唯一一件稱得上珍貴的東西,大概就只有三百兩的裴黎。
少爺不緊不慢跟在我身後,眼神嫌棄地打量四周,問:
「就你一人在家?那個在你心裡最最好看的哥哥呢?小爺倒要看看,有你說的那麼驚為天人……嗎?」
少爺漫不經心說到一半,突然噤聲。
輕慢的目光凝在裴黎面無表情的面龐。
看呆了。
二人對視。
空氣異常安靜,只剩寒風拍打紙窗的聲音。
裴黎雖然坐著輪椅,但毫不怯場。
眸色比外面的霜雪還要冰冷。
半晌。
我聽到少爺咬牙切齒地低聲質問:
「薛小玉,你說實話,這是你親哥嗎?」
「怎麼一臉狐媚子相?」
狐媚子這詞兒一出。
裴黎下頜繃緊,臉色更冷了。
他眉眼長得太過精緻貴氣。
連粗心大意的少爺都能一眼識破我和裴黎絕無半點血緣關係。
我尷尬地嘿嘿一笑,剛準備說裴黎其實是我特別特別遠房的表哥時。
一道清冷凜冽的嗓音猝然響起:
「這門親事,我不同意。」
11
我垂在身側的另一隻手被握住。
裴黎牽著我,淡淡抬眼,說:
「長兄如父,薛小玉的婚事由我做主。」
「她不能嫁你。」
這語氣平靜的幾句話,把我炸懵了。
「為什麼啊?哥?」
我急急追問,滿眼疑惑。
裴黎卻不看也不理我,淡漠地對少爺下了逐客令。
「公子請回吧。」
少爺詫異地歪了歪頭。
那雙含情的桃花眼此刻危險地眯起。
「看來,大舅哥是對我哪裡不滿意?」
他慢條斯理地朝身後抬了抬手。
幾個家丁就利索地把院中的箱子一齊打開。
黯淡蕭瑟的小院霎時被流光溢彩的金銀珠寶照了個明亮通透。
「上品瓜果若干,銀錠千兩,金錠一百二十八條,江南織錦二十匹,金鐲玉簪各三十對,最最珍貴的還是這南海夜明珠,這可是宮裡出來的珍品……」
旁邊小廝越唱越激動,我的嘴巴也驚得越張越大。
心緒震撼,雙手顫抖,腿都快軟了。
何德何能,我薛小玉何德何能配得上這麼多好東西……
少爺勾起唇角,笑眯眯地瞥向裴黎:
「如何呢,大舅哥,這禮可還滿意?」
「若您覺得還不夠,儘管開口。」
「我謝觀熙給得起。」
麟州首富獨子肆意囂張,有十足的底氣。
我感動得都想立刻跪下謝恩了。
裴黎卻仍神色淡淡。
目光不緊不慢掃了一圈那些金銀珠寶,呵了一聲,興致缺缺地開口:
「只拿這點東西就想要走薛小玉,未免太沒誠意。」
少爺挑眉:「哦,那您說,還缺什麼?」
見裴黎真要繼續開口。
我忙捂住他的唇:
「哥,夠了,夠了!」
看不出來,裴黎平常一副無欲無求的清高樣,竟然比我還貪財貪心。
裴黎蹙眉摘開我的手,罵道:「沒出息。」
說罷,他冷冷轉頭,指尖虛點了一下那珍貴的南海夜明珠:
「這破爛玩意兒你也稀得要?宮裡鑲夜壺的東西,我看了都犯噁心。」
我簡直欲哭無淚:
「哥,你別裝了,咱家牆皮都掉成什麼慘了……」
少爺臉色逐漸不耐,讓家丁重新蓋上箱子。
「呵,我算看出來了,不是禮不行,你是覺得我謝觀熙人不行。」
裴黎冷笑:「不。」
「是禮不行,人也不行。」
他輕蔑的話音剛落,少爺眉眼霎時泛起戾氣:
「你說什麼?」
裴黎不卑不亢抬起下巴,語氣嘲弄:
「麟州誰人不知謝公子的惡名。」
「囂張跋扈驕奢淫逸,還未娶妻就納了足足十七房小妾,課業荒廢不行,整日無所事事,只會鬥雞走狗——」
「廢物中的廢物。」
裴黎唇角譏笑,字字如淬了毒的冷刀,直往人心窩子裡戳。
少爺後槽牙咬得嘎吱響,氣血翻湧,抬手就把桌掀了。
「你算個什麼東西,還評價上小爺了?」
可憐的小木桌哐當一聲,當場四仰八叉地裂開。
我心口一震,瑟瑟發抖。
完了,我的榮華富貴。
怕也要跟這桌子一樣四分五裂了。
氣氛僵持不下。
裴黎卻依舊半點不怵。
瞥了眼斷掉的桌腿,冷冷嗤了一聲。
不急不緩地開口,補上最後一刀:
「性子還如此暴戾。」
「薛小玉可瞧不上你這種紈絝。」
12
我以為裴黎只是看不起我。
沒想到,他是平等地瞧不起所有人。
少爺從沒受過這樣大的羞辱。
保不齊等會兒惱羞成怒直接空手撕了我和裴黎。
我內心崩潰無比,頭埋得比鵪鶉還低。
然而,出乎意料。
少爺雖然怒髮衝冠,氣得指尖都在發顫。
但他指著裴黎你你你了半天,卻吐不出一句反駁的話。
謝觀熙,似乎,似乎確實不太成器。
少爺臉色紅了又青,青了又白,白了又黑。
最後竟開始詭異地沉默不語,眸光閃爍不定。
我意識到了不對。
少爺……好像要長腦子了。
半晌,思考了許久的少爺突然重新揚起眉眼。
嗓音也冷靜了下來:
「是,我謝觀熙除了有錢有顏,確實沒別的能擺上檯面的本領。」
「但有一點你這瘸子說錯了,而且還是大錯特錯。」
說罷,少爺朝我拋了個含情脈脈的眼神,笑得狂妄得意:
「就算我輕挑庸俗,不務正業,還性情暴戾,是個實打實的混混紈絝。」
「薛小玉也心悅於我。」
「瞧瞧,昨晚她把我嘴都咬破了,可見對我愛得無比深沉。」
「既然我們兩情相悅,大舅哥你又何必百般阻撓?」
「放過我們這對苦命鴛鴦罷!」
看到謝觀熙唇上曖昧的咬痕。
裴黎氣息一瞬不穩,握著我的那隻手猝然收緊,用力到指節泛白。
我都疑心他要把我給捏碎。
下一秒,裴黎蹙眉冷喝:
「荒唐,誰知道你這咬痕是被哪房小妾弄出來的,不清不白,少賴到小玉身上。」
他慍怒的話音剛落,少爺頓時嗤笑出聲:
「哦,大舅哥不信?」
「來,小玉兒,過來再親一口。」
「當面給你哥瞧瞧,你對我有多歡喜。」
少爺坦然自若伸開雙臂,笑眯眯地朝我敞開懷抱。
我被這當眾索吻的舉動臊得有點臉熱。
裴黎仰頭望著我,眸光晦澀複雜,手越牽越緊。
「薛小玉,別理這不知羞恥的登徒子,趕他出去。」
13
裴黎不知道我和少爺私相授受的事。
我一直都瞞著他。
第一次留夜值班時,少爺讓我為他研墨,說他要作畫。
他對著書案認真勾描許久,把我困得眼皮都快睜不開。
我一邊研墨,一邊想著……
估計等會兒我到家時,裴黎都已經睡下了。
也不知道他今日有沒有聽我的話,學著做些繡活補貼家用。
一想到這些,我心裡又開始湧上愧疚。
唉,到底是我這個做娘子的不夠爭氣,連給人穿的衣服都要靠偷靠竊。
破屋藏嬌,實在令美人委屈。
繡活沒做就沒做罷。
萬一再扎傷了他那雙修長如玉的手,我又心疼。
正漫無目的地想裴黎時,突然聽到少爺問我,他畫得如何?
我回過神,正對上少爺期待的眼神。
眼睛亮亮的,像鄰居阿婆家養的小獅子狗。
我硬著頭皮觀摩了一番。
雖然我不懂畫,但也能看出來,少爺的畫絕對算不上什麼文人高雅。
畫得像狗爬。
還不如裴黎隨手拿木棍在地上刻的風鈴花。
但我慣會哄人。
張嘴就來:
「天哪,小玉從沒見過這樣瀟洒風趣的畫,難道少爺真是畫曲星轉世?天賦異稟靈氣十足,依我看,少爺這幅畫能在春風樓拍出千兩高價!」
少爺身軀一震,大受感動。
捧著我的手,淚眼汪汪:
「終於,終於等到我的知音了!」
14
「他說,老爺和夫子都不懂他,只有我懂他。」
「我不明白為何非要逼我畫那些松梅竹鶴。」
「裝模作樣附庸風雅有什麼意思?」
「難道我畫的小貓小狗蹴鞠圖就不好嗎?」
「是小貓小狗不夠可愛嗎?嗯?」
少爺叉著腰指指點點,感嘆自己真是懷才不遇。
然後,他把墨筆塞到我手裡,叫我也畫。
我嚇了一跳,慌忙擺手:
「少爺您折煞小玉了,小玉只是個燒飯的,連筆都不會握呀。」
少爺哼了一聲,毫不在意:
「那又如何,管它怎麼握筆,會下筆不就行了?」
「難道廚娘就比公子差?你只管畫!」
少爺總說些離經叛道的話。
還好他托生成了少爺。
不然,怕不是要去當揭竿造反的土匪。
我一邊偷偷腹誹,一邊硬著頭皮胡亂畫了一番。
腦子裡全是以前娘教過我的那些繡樣。
雙鯉戲珠最後一筆落下,我擦了擦額頭薄汗,抬起眼。
猝不及防對上少爺震驚的臉。
「不是,小玉兒,你真會啊?」
我被他悲憤的眼神看得有點不好意思。
「好像是跟繡花差不多。」
翌日清晨,少爺把我畫的雙鯉戲珠圖交給了他的夫子。
夫子批了個好字。
還是全書院唯一一個好。
可把老爺高興得,開了整整三日的流水席。
不知道為什麼,我心裡也莫名好高興,好像那席是給我開得一樣。
連加班研墨時都在輕快地哼小曲。
少爺不甘心,繼續埋頭畫他的小貓小狗。
聽到我哼曲,生氣地把筆一撂:
「薛小玉,你不要得意,小爺遲早也能得個好。」
我笑著哄他,甜甜地說:
「在我心裡,少爺已經是最好。」
少爺的耳朵莫名其妙又紅了。
他哼了一聲,側過臉不再看我。
骨節分明的手從旁邊拎起一個玉瓶,推到我面前。
「我爹賞的蘭陵金酒,拿去。」
「誒,這這,小玉怎麼好意思。」
「是你得了那個好字,本來就該你拿。」
「嗯……那好吧……」
我故作矜持地把玉瓶抱到懷裡。
心裡美滋滋的,齜著小虎牙傻樂。
我想,等會回家要跟裴黎好好炫耀一番。
你看,我薛小玉雖然只是個小小廚娘,但畫的畫可比那些公子哥還厲害呢。
許是笑得太過放肆,少爺盯著我的眼神越來越幽怨。
「薛小玉,牙晾在外面不怕著涼?」
我咳了一聲,收起了齜著的牙。
嘿嘿一笑,窩囊地討好:
「美酒佳釀,當然要和少爺共享。」
少爺瞬間喜笑顏開。
「就知道小玉兒不會忘了我,快快,拿杯子來。」
美酒下肚,我舒服地眯起了眼睛,咂了咂嘴。
和少爺一杯一杯地對飲,快活似神仙。
哼哼,我薛小玉不僅會畫畫,還會哄人開心。
哦,還會做飯、繡花、砌牆、種地……
我會的東西那樣多呢。
可為什麼……
為什麼裴黎卻總是嫌棄我呢?
我就真的那麼入不了他的眼嗎?
酒喝多了,藏了許久的難過竟如三月青苔般,在心底每一處陰暗潮濕的角落瘋狂攀長。
我有點想落淚。
卻發現少爺比我哭得還厲害。
15
他醉倒在桌案上,眼尾紅紅。
眼淚珠子不要命似的成串成串地掉。
少爺啞著嗓子,低聲啜泣:「
「若我娘還在,她才不會逼我畫什麼松梅竹鶴,她最喜歡我畫的小貓小狗了。」
「所以我就每天都畫,每天都給她燒幾張過去,好叫她不要忘了我。」
少爺生母去世得早,如今的謝家主母是老爺後來娶的續弦。
「可我娘一次都不來夢裡看我。」
「一次都沒有。」
「我不怪她。」
「我知道,肯定是因為我爹這個混蛋——」
我心頭大震,趕緊捂住少爺的嘴,叫他別再吐出什麼大逆不道的話。
少爺的嘴巴被我捂住,可那雙悲憤哀怨的眼仍在滾落灼燙的淚。
燙得我肉痛心驚。
我小聲哄他,說:「老爺對您很好。」
他卻搖搖頭:
「那才不叫好。」
「那叫愧疚,叫虛偽。」
主母前些日子終於診出了喜脈。
老爺喜不自勝,可過後卻又沉思著說,這事兒,要先瞞著少爺。
「他擔心我會害她,害他的新兒子。」
「他不知道,我早聽見了。」
「他說我謝觀熙廢了,趁他還正值壯年,得趕緊多要幾個孩子。」
少爺自嘲地笑:
「這三日的流水席,明面上說是為了我,實際上是我爹為了哄他懷胎三月的娘子開心。」
「為她肚子裡那個孩子辦的歡慶宴。」
「他們以為瞞我瞞得可好了。」
「可我謝觀熙又不是真的傻。」
「區區一個好字,怎麼會讓遠隔百里外的叔伯們都來登門送賀禮?」
「真夠虛偽,真是可笑!」
少爺狠狠地一抹淚,把他今晚畫的好多小貓小狗全投到了炭火里。
我看著那張小貓小狗抱頭痛哭喊娘親的圖,被火焰一點一點吞噬殆盡。
少爺執起玉瓶,仰頭痛飲。
紅著眼睛,恨恨地道:
「連這蘭陵酒都不是他賞的,是我自己從他櫃里偷來的。」
這三天,麟州所有人都在感嘆謝家老爺可真夠寵他這個玩世不恭的兒子。
來參宴的叔伯姑姨們也對少爺笑著感嘆:
「瞧瞧,你得了一次好,你爹就鬧著要我們來送禮慶祝了,以後要是中舉當了狀元,你爹不得樂得散盡千金辦宴席?可要繼續努力,別辜負他的期望呀!」
少爺聽了這些明褒暗諷的話,只冷冷看了他們一眼。
一言不發,轉身離開。
「嘖,這孩子,脾氣竟還這樣無禮,真是隨他那個沒規矩的親娘了。」
「唉,聽說學問也差得很,果然是廢了,還好老謝高瞻遠矚……」
「來來,再送謝兄兩瓶妙酒,蘭陵產的,可有勁兒了,保准謝兄以後三年再抱倆!」
……
怪不得少爺這幾天一直悶悶不樂。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安慰少爺。
我也不能說什麼。
只好默默地幫他擦去眼淚。
少爺哭夠了,靠在我肩頭。
他啞著嗓子,輕聲問我:
「小玉兒,你又為什麼哭呢?」
「是錢不夠花嗎?」
「我的銀子,你只管去拿……」
少爺不要錢,少爺要很多很多的愛。
我跟他還不太一樣。
我要錢,也要愛。
我惆悵地嘆了口氣。
也拿起那玉瓶,想學少爺痛飲消愁。
卻發現瓶子裡已經空了。
只好淺淺舔了舔瓶口殘餘的一圈酒。
悵然坦白:
「我喜歡的人,好像不喜歡我。」
「他心裡似乎藏了很多故事,可從不願跟我講。」
「他漂亮,金貴,是我見過世上最最好看的人了。」
「我在他面前,總是卑微地抬不起頭。」
「所以我對他百依百順,用盡手段對他獻寶討他歡心,只希望讓他能瞧得起我,不要將我拋棄。」
「哪怕,只是多對我笑一笑。」
「我就很滿足了。」
我越說越難過。
越說越低落。
少爺看我的眼神也越來越心疼。
「我竟不知,讓你受了這樣大的委屈……」
他輕輕擦去我的淚。
然後低下頭,親了一下我的嘴唇。
蜻蜓點水般,一觸即分。
少爺捧著我的臉,溫柔而認真:
「小玉兒,不難過,我也喜歡你。」
「很早就喜歡了。」
我呆怔地望著他。
那雙蘊了淚的含情眼眸,此刻燎動著灼熱的燭光。
也搖曳著幾分決絕的瘋狂。
少爺說:
「小玉兒,你喜歡我,就帶我私奔,好不好?」
16
煙火。
喘息。
心跳。
奔逃。
我在黏稠夜色中倉皇無措地奔逃。
跌跌撞撞的身影,時而被謝府燃放的煙火照亮。
那煙火盛大,糜麗,滾燙。
駭得我幾乎是連滾帶爬地逃回了家。
俯在水缸旁,大口喘著氣,不斷捧起冷水狠狠拍在臉上。
我雙手用力摁住心口,試圖平復洶湧翻騰的心跳。
少爺吻了我。
少爺說喜歡我。
少爺要我帶他私奔。
少爺到底是醉了,還是瘋了?
還是那蘭陵金酒里有不正經的糊塗藥?
我不知道。
只覺得心口像有團火在橫衝直撞地燒。
燒得我腦子一團漿糊。
我決定去問裴黎。
我想,他比我聰明那麼多,一定能告訴我,現在該怎麼辦。
小屋燈火通明,裴黎是還沒睡。
我深深呼出一口氣,小心翼翼地推開門。
裴黎的規矩很多,連開門的聲音大了都會生氣,會嫌我行為粗鄙。
燭影晃動,我輕手輕腳地鑽進屋子。
看到裴黎坐在桌前,正垂眼寫著什麼東西,神情專注。
桌上還有個繡了一半的荷包。
是我早上留給他的繡活任務,我說我繡一大半,他有樣學樣繡另一小半就好。
如今看那荷包位置沒變,應該也是一針未動。
我悶頭走過去,拿了那荷包,坐到裴黎身旁的小凳子上。
低頭盯著鞋尖,躊躇開口:
「夫君,我想和你說一件事……」
「我不想聽。」
裴黎毫不猶豫地打斷。
嗓音冷淡,沒有抬頭,繼續寫他的東西。
我哽住,堵了一喉嚨的話說不出去。
手裡的荷包被煩躁地揪緊。
就算泥人也有三分脾氣。
我忍不住小聲抱怨:
「你不做繡活補貼家用也就罷了,現在連話都不願意聽我講,這日子到底還能不能過了?」
我越想越委屈,心頭那股無名火越燒越旺。
剛要起身拍桌,卻猝不及防對上裴黎寒潭般幽冷的眼睛。
氣焰瞬間消下去三分。
裴黎冷臉時,比衙門裡拍驚堂木的官老爺還有壓迫感。
他收起紙筆,淡漠地瞥我一眼:
「我不想知道你今天又乾了什麼蠢事,不想聽你埋怨哪個惡嬤嬤又占了你便宜,不想再看你一臉蠢相地問我這裡那裡該怎麼辦。」
「這些無聊的雞毛蒜皮我聽夠了也聽煩了。」
「難道你就沒有自己的主見嗎?什麼都要聽我的嗎?」
「薛小玉,太沒腦子的人,真的會令人生厭。」
說罷,裴黎吹滅燭火,懶得再看我一眼。
我獨自愣在木桌前。
抱著破荷包,一動不動,想了一整夜。
除了裴黎,還從沒人說過我薛小玉沒主見。
我七歲被賣到謝家,做事勤懇,為人機靈。
別的小丫鬟叫我一起去打花牌斗蛐蛐,我從來不去。
擠時間給人打絡子繡鞋墊賺外快,省吃儉用地攢錢。
十一歲就成功給自己贖身解了奴籍,十五歲便全款拿下現在這個小破屋。
連惡嬤嬤都常感嘆我小小年紀怎麼比她這老油子還精明。
怎麼在裴黎這裡,我就成了沒腦子沒主見?
他從不主動跟我聊天,我又想和他多說些話,才總纏著他問東問西找話題。
結果沒討著好,反倒惹了人厭煩。
唉。
既然他不願聽,那我也不再說了。
跟少爺的事,我自有主見。
17
翌日清晨,我老遠就瞧見少爺的小廝文禮揣著雙手等在灶房前。
一看見我,像看見什麼救星似的,眼睛猛然一亮。
急吼吼地迎了上來:
「小玉姐姐,快別燒火了,少爺不知怎的,一大早就鬧著要懸樑自盡,誰勸都不肯下來,你趕緊去瞧瞧吧!」
懸,懸樑自盡?!
我被文禮火急火燎地拽走,一臉茫然。
看到站在桌案上拚命把白綾吊在頸上的少爺,霎時兩眼一黑。
打了一清早的腹稿瞬間忘得一乾二淨。
老天娘誒,我還沒羞憤自盡呢,少爺竟然先活不下去了。
十七位千嬌百媚的姨娘圍在前面哭哭啼啼,一聲聲少爺少爺喊得我腦殼發暈。
文禮拉著我擠到最前面,撲通一聲跪下,仰天悲泣:
「少爺!小玉姐姐來了!您快下來吧!」
少爺上吊的動作頓了一下。
但他沒有轉頭,墨發傾散,握著白綾的手還倔強地不肯鬆開。
嗓音虛弱沙啞:
「誰來也不行,我意已決。」
「你們不必再勸。」
「我們,來世再見。」
底下又是一陣哀嚎悲啼。
我生無可戀地捂著耳朵。
抬手輕輕拉住眼前人的衣襟,深深嘆了口氣。
「少爺,動靜再大些,等會兒老爺都要來看熱鬧了。」
「來就來!」
少爺憤恨道:
「反正他巴不得我這個禍害早早死了清凈,我這就如了他的願——誒,薛小玉,你你你幹什麼!」
少爺恨恨的嗓音忽然變得驚慌失措。
猝不及防被爬上桌案的我抱住了腰肢。
他身軀一緊。
像個被登徒子非禮的小媳婦,臉霎時氣得紅了一片。
「薛小玉,你,你趕緊給我撒手。」
我不聽。
抱著他,苦口婆心地勸道:
「少爺,您要再鬧,我可就直接扛您下來了。」
別的不說,我薛小玉有的是勁兒。
現在還每天扛裴黎,把力氣練得更大了。
少爺憋紅了臉,發現怎麼推也推不開我,更加氣急敗壞。
他索性不再掙扎。
垂下的眼睫輕顫,嗓音沙啞委屈地說:
「你現在倒抱得緊了,怎麼昨兒個跑得比兔子還快。」
「就那樣沒良心地把我一個人丟在房裡,你知不知道我當時有多崩潰?真是太令人心寒!」
聽少爺憤憤提起昨晚的事,我臉也紅了。
心虛地瞟了眼周圍。
發現房裡竟然只剩我和少爺兩個人了。
那群小廝和抹眼淚的鶯鶯燕燕,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溜得一乾二淨。
少爺幽怨地盯著我,像在盯著什麼始亂終棄的負心漢。
把我看得更加心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