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時候匯聚起來的壓抑和痛苦,必然是你們兩人都無法承受的……」
隨冬生的母親說到這裡,頓了頓,又重新站直身體。
她拿出寫有她私人聯繫方式的名片,遞給我:
「如果哪一天,你想要逃離他,可以隨時來找我,我會幫你。」
她口中說著幫我,眼眸卻似乎在透過我,看另一個人。
最後望了我一眼,她驅車離開。
車速極快,仿佛一陣自由而無情的風,將紅塵種種都盡數拋到腦後。
……
咎城。
時近黃昏。
我拿著望遠鏡,坐在天台上,關注著遠處——
隨冬生單手將蕭李超從車裡拽了出來。
蕭李超摔在地上,狼狽不堪,想要求饒。
隨冬生輕飄飄一個偏頭的動作,便有打手從他身後走出。
將蕭李超拖進了巷子裡。
10
我站起身,坐電梯下了樓,朝巷子走去。
巷子破敗,位於老城區,一直待拆遷,兩邊早已沒了住戶。
巷子裡,蕭李超目光驚恐又疑惑地望著隨冬生。
「……你、你是?」
隨冬生沒搭理他,朝身後伸出手。
一名打手上前,態度恭敬地遞來一副手套。
既能防髒污,又能防留指紋。
蕭李超瞥見這打手的臉,想起舊事,一驚:
「是你?那輛邁巴赫真的不是我弄壞的……你當年不是都說不計較了嗎?」
打手不敢擅自接話,偏頭看向隨冬生。
隨冬生笑了,只是笑意絲毫不達眼底。
「蕭李超,我當初讓人給你好工作,是為了讓你照顧好她,但很顯然——
你沒照顧好。」
我站在巷尾,借著牆遮掩身形,聽到這話,忍不住抬眸,望向隨冬生。
當年那輛邁巴赫,居然是隨冬生的……
隨冬生垂著眸,慢條斯理地給自己帶上手套。
「蕭李超,你該慶幸,我當初顧忌著她的心情,沒有調查她身邊的人。
不然,憑你做的那些噁心事,你不可能全須全尾地活到今天。」
蕭李超預感到不妙,瑟瑟發抖,身子往後縮。
可已經晚了。
下一秒,他的脖子便被隨冬生掐住。
「現在知道怕了?電話里,你不是很能說嗎?」
隨冬生聲音清冷淡漠。
落進蕭李超耳中,凍得他打了個哆嗦。
隨冬生慢悠悠地問:「你讓誰多打工,少吃穿,賺錢給你和你兒子呢?」
蕭李超牙關打顫:「我、我女兒……」
隨冬生:「你女兒?可我聽你不是這麼喊她的。」
蕭李超:「我……」
隨冬生加重了手中的力道:「誰不孝?」
蕭李超張了張嘴,已然說不出話來,呼吸困難。
「是隨心,事事隨心,我覺得這個名字很好……你覺得不好,是不希望她事事隨性稱心?」
隨冬生說著,忽然鬆開了掐著蕭李超脖子的手。
蕭李超捂著脖子,大口喘息,劇烈咳嗽。
隨冬生輕嗤一聲。
「你算個什麼東西,也敢讓她不順心?」
隨冬生面無表情地伸手,扣住蕭李超的頭。
往牆上撞去。
一聲讓人頭皮發麻的悶響傳來。
蕭李超痛呼出聲。
「你在妻子孕期出軌……」
隨冬生扣著蕭李超的頭,又往牆上撞去。
「你重男輕女,不養女兒……」
再撞。
「你酗酒嗜賭,去前妻工作的地方大鬧,將前妻打進醫院,又逼著前妻帶著剛滿兩歲的女兒搬到人生地不熟的隔壁市討生活……」
隨冬生每說一句,便扣著蕭李超的頭,撞一下牆。
鮮紅的血液流到他的手上,他渾然不覺。
眉眼戾氣深重。
站在一旁的打手們原本還很鎮定,此刻卻都變了臉色。
再這麼撞下去,人會死的。
「隨冬生!」
聽到我的聲音,隨冬生理智回籠,身體僵住。
11
我走向隨冬生。
隨冬生下意識將染血的手藏在身後。
又順便把一身血的蕭李超也擋住。
隨冬生望著我,神情不自然地問:
「……學、學姐怎麼來了?」
原本是來欣賞蕭李超的慘狀,現在是怕你做出不可挽回的事,把自己折進去。
我在隨冬生面前站定。
「讓開。」
隨冬生抿了抿唇。
「……他身上有很多血。」
「我需要看看。」
見我堅持,隨冬生還是讓開了位置。
我走到蕭李超面前蹲下,血腥味熏得我頭暈腦脹,噁心想吐。
見我表情難看,隨冬生想伸手拉我。
但他手套上還有血。
我頭也不回:「把手套摘了。」
隨冬生立刻乖乖低頭摘手套。
我強忍不適,簡單查看了下蕭李超的情況。
還好,不算太糟,隨冬生並未完全失了分寸。
於是我伸出手,毫不猶豫地又給了蕭李超一耳光。
母親生前從未和我說過蕭李超曾將她打進醫院的事,如今我從隨冬生這裡知曉,作為女兒,該替她出一口氣。
突然響起的巴掌聲格外清脆。
站在一旁的打手們都被驚住,沒料到我剛制止了隨冬生,自己就開始動手打人。
於是齊齊扭頭,望向隨冬生,想看隨冬生的反應。
隨冬生望著我,嘴唇微抿,乍一看,似有不悅。
我站起身,拿出濕紙巾擦手。
隨冬生忍了忍,還是沒忍住關心詢問:
「手疼不疼?」
打手們:「……」
「不疼。」
我擦完手,轉身要離開。
手臂卻被隨冬生拉住。
「別走。」
他聲音有些顫抖。
我嘆口氣,回頭看他,晃了晃手裡的濕紙巾。
「……我只是打算將它扔進那邊的垃圾桶。」
「……哦。」
隨冬生鬆了口氣,有些不好意思地鬆開手。
我將濕紙巾扔了,轉身折返。
隨冬生將我擁入懷中。
抱的很緊。
仿佛要將我嵌入他的身體。
「我還以為你生氣了。」
「氣什麼?」
我有些想笑。
氣你帶人揍了蕭李超?我那天開免提,就是想讓你收拾它。
氣你手上沾了血?我是不喜歡血,不喜歡紅色的液體,可你沒受傷就好。
我抬起手,揉了揉隨冬生的腦袋。
「我永遠不會生你的氣。」
因為我知道你有多愛我。
12
「那輛邁巴赫,是我弄壞的,為了報復蕭李超。」
回去的路上,我和隨冬生說起這事。
「隨冬生「嗯」了一聲,毫不在意地笑了:
「我知道,一輛邁巴赫而已,壞了就壞了,你開心就好。」
我望著隨冬生,想起那本只看了第一頁的暗戀日記,忍不住問:
「你為什麼這麼喜歡我?」
13
隨冬生臉紅了。
14
十幾秒後,機場到了,車子停下。
我仍等著隨冬生的下文。
餘光卻不經意瞥見車窗外走過的一個人影。
是上一世開車撞我,卻害得隨冬生沒了命的男人!
我猛然變了臉色,一把抓住隨冬生的手。
「怎麼了?」隨冬生忙問。
我努力讓自己保持冷靜,指著窗外走過的男人,對隨冬生道:
「那個人……」
隨冬生順著我的目光望過去。
「是蕭禮樂。」
「……你認識他?」
我詫異地看向隨冬生。
隨冬生點頭。
「他是蕭李超的兒子,他母親是曾經插足你父母婚姻的那個小三,生他時難產死了。」
我:「……」
我:「謝謝你沒說他是我弟弟。」
隨冬生:「我知道你不愛聽這話,他也不配當你弟弟。」
我仔細打量起窗外的蕭禮樂,這人論年齡只比我小一歲,但看起來卻老很多。
「我十多年前見過蕭李超兒子一次,沒記住他的名字,只記得他是個黑胖子,怎麼現在……變了這麼多?」
隨冬生為我解惑:
「他整了容,打了美白針,做了抽脂手術,又跟著蕭李超一起愛上了酗酒賭博,賭癮一犯,便熬夜玩,時間一長,就成了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
我看著隨冬生,想起上一世蕭禮樂撞人時那癲狂恍若嗑藥的場景。
「我感覺還有很多和蕭禮樂有關的噁心事,你沒告訴我。」
「……我怕髒了你的耳朵。」
「他所做那些的噁心事,可以把他送進牢里嗎?」我忍不住問。
隨冬生有些詫異地望了我一眼。
「你想讓他坐牢?」
「嗯。」我點頭,又強調:「非常想。」
「好。」隨冬生沒問我原因,只說:「那就提前送他坐牢。」
15
因為隨冬生這句話,我的好心情一直持續到下飛機時。
「隨心!好巧啊,在這裡遇見你……」
高中時關係不錯的同班女同學笑盈盈地衝過來,抱住我。
我卻忽然想起隨冬生母親先前和我說過的話,下意識偏頭望向隨冬生。
少年穿著一身黑,目光落在女同學抱著我的手上,神情冷郁。
危險而有攻擊性。
我沉默兩秒,為安全起見,用巧勁拉開和女同學的距離。
見到我這動作,隨冬生先是眉眼舒展,隨即意識到什麼,微微愣住。
抬眸對上我的視線,隨冬生嘴唇輕動,似乎想說什麼,但最後什麼也沒有說。
……
再回到「囚禁室」,竟恍惚中有回到家的錯覺。
我偏頭,正準備和隨冬生感慨。
卻見他接了個電話後,面色微變。
「怎麼了?」我問。
「……我媽找我。」
「那你去吧。」
我想起那本暗戀日記,又對隨冬生道:
「我想上樓逛一下你的書房。」
「這棟房子你想逛哪裡就逛哪裡。」
「……書架上的書,也都可以看嗎?」
「可以。」
見隨冬生點頭,我笑起來:
「好。」
隨冬生走後,我徑直上樓,進了書房。
剛從書架上拿下那本戀愛日記,還沒來得及翻看,便透過身旁巨大的落地玻璃窗,望見了樓下池邊坐著的兩人。
正是隨冬生和他的母親隨風起。
距離有些遠,還隔著玻璃,我自然聽不清他們的交談。
但我會唇語。
16
「隨冬生,你該做出選擇了,在事態尚可控制時——
放過是隨心,或者,放過你自己。」
隨風起開口,神色冷淡如山巔之雪。
讀出這句話,我瞳孔微縮。
隨冬生臉色更是難看。
「未來的某一天,是隨心和任何人或物走得近一點,你都會吃醋,進而難過、懊惱、痛苦,最後瘋魔。」
隨風起望著隨冬生,表情憐憫。
「因為你眼裡的「情敵」,不分性別,不分種族,甚至不分死活。
她哪怕只是在看一朵花,你都會生出想要摧毀整座花園,讓她的視線重歸你身上的可怕念頭……」
隨冬生手指掐進掌心,唇色發白。
母親說的話,是她曾經經歷過的過去,也是他可以望見的未來。
他無力反駁。
「隨冬生,你比我更清楚你自己的缺陷,所以之前你一直有意和她保持距離。
但現在,你越界了。」
隨風起嘆息一聲,眸中哀色更甚。
「你是我的兒子,我不希望你走上和我一樣的路,然後,和我一樣追悔莫及。
我已經失去了我愛的人,你也想失去你愛的人嗎?」
隨冬生的母親說完,不顧隨冬生越來越難看的臉色,起身便要離開。
卻被隨冬生出聲喊住。
「媽……爸一直是愛你的。」
「我知道他愛我。」隨風起搖頭,「可他不開心。」
隨風起轉身,望著隨冬生,神色悲戚。
「如果他遇見的是現在的我,他會過得更好,我們也會更幸福。
一個人的世界裡,如果只有另一個人,那就不是世界,而是痛苦的囚籠。
你若愛她,應該給她快樂,而非痛苦;
給她自由,而非囚籠。」
……
隨風起走後,隨冬生一個人坐了很久。
不知道在想什麼。
我隔著玻璃,也看了他很久很久。
心緒複雜。
收回視線時,手指不自覺撫過日記封面上刻著的八個大字——
【是身如焰,從渴愛生】
這句話,出自《維摩詰所說經》。
有很多種解釋。
隨冬生刻下這句話時,又在想什麼呢?
17
我翻開隨冬生的戀愛日記,看到了第二頁——
20xx 年,x 月 x 日,星期六,晴。
父親終於去世了。
他曾對我說,死亡會是他的解脫。
可臨死之前,他還是想見我母親。
我不明白。
這一年裡,他們每次見面,都在互相折磨。
空氣里充斥著疲憊、難過與痛苦。
我拿著父親的骨灰,走到河邊。
父親說,他和母親在這條河裡定情。
讓我把他的骨灰灑進去。
我照做了。
可或許,重度抑鬱是會傳染的。
我跳進了河裡,想要尋求解脫。
然後,被人救上了岸。
救我的,是一個女孩。
她問我為什麼要自殺。
我說我沒了父親。
她說:「很巧,我沒了母親,也是來求死的。」
我問她還想不想死。
她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往後她的日子一定會越來越好。
所以,她不死了。
那我……也不死了吧。
免得壞了她的功德。
……
20xx 年 x 月 x 日,星期天,多雲。
我又見到昨天那個女孩了。
她在撿垃圾。
……怎麼過得這麼慘?
救了我的功德還沒有加到她身上嗎?
我讓司機把車子開近,聽她和她的小夥伴聊天。
她說:「我本來想把自己名字改成『死弟』的,到了派出所又反悔了,不想為了噁心的人,毀了自己的名字。」
她的小夥伴問:「為什麼要叫『隨心』呢,這聽起來不太像我們女生的名字……」
她說:「我很喜歡隨心這兩個字啊,隨心所欲,隨性稱心,多好。」
我也覺得這是很好的名字。
祝她永遠隨心所欲、隨性稱心。
……
202x 年 x 月 x 日,星期二,晴。
下樓梯時,剛好和她走到了一起。
人很多,她被撞了一下,險些摔倒。
我托住她的手腕,低低地道了聲:
「小心。」
她看見了我身上穿著的迷彩軍訓服,笑著回我:
「謝謝你啊,學弟。」
這是自那年河邊後,我們第一次對話。
時隔許多年。
她沒認出我。
而我,已再一次,第無數次,為她心動。
……
202x 年 x 月 x 日,星期三,晴。
決定給這本日記刻個名字,就取《維摩詰所說經》里的這句——
【是身如焰,從渴愛生】
我之身,如火焰一般熾熱短暫,從對愛的妄想中滋生。
而這愛,永不止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