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高會開始,主子們把酒言歡、吟詩作對,秦公子竟然還帶了琴師和歌姬,跳弓撥弦、吹竹彈絲、輕歌曼舞……好一番熱鬧景色。
我同其他女婢侍立在不遠處,看著袁廷和他的朋友們開懷暢談的場景,爬山的疲憊消減了不少。
我心情極好,畢竟在青暉宮可賞不了歌舞絲竹,更看不到這一覽眾山小的風景,而且這麼多意氣風發的少年人在一起熱鬧,心情自然跟著愉悅。
只不過,我辛苦準備的一盒果脯蜜餞,雖然擺進琉璃盞,可除了袁廷吃了幾顆,再也無人去碰。
也難怪,相比起其他精緻的吃食,我做的果脯實在顯得寒酸。
我只是覺得浪費,也不知道剩下的能不能拿回來,那可是夠袁廷吃上好幾天的。
漸漸日頭西斜,主子們似乎意猶未盡,秦小公子提議,去他在山腰處的別院留宿一晚,明日再下山,眾人皆無異議。
下山時,沒有人再乘坐滑竿,袁廷還是走在最後,我抱著空空的食盒緊跟在袁廷身邊。
「餓嗎?」他忽然小聲問我。
「餓。」我答。
他變戲法似的從袖子裡拿出一包柿餅遞給我。
我問他何時裝進袖子的,他笑而不語,又指了指自己的懷裡。
明白過來他的意思後,我忍不住笑了。
「世子爺,你說不帶女婢會讓你沒面子,可是我看有幾位公子也沒帶,你是不是故意誑我?」
袁廷不笑了,看了看那幾個孑然而行的世家公子,對我說:「所以我有面子,他們沒有。」
真是幼稚。
7.
來到山腰的別院,眾人挑好了各自想住的院子,便分別回院修整。
我直接拉袁廷進主屋,然後關閉了門窗。
他問:「關門閉戶做什麼,你要偷東西嗎?」
我從食盒最下面的夾層中拿出一個小小的水囊遞給袁廷,「喝藥。」
他苦笑不得的撓撓頭,將水囊接到手裡,擰開蓋子一飲而盡。
瞧他又被苦到擰眉,我連忙從帕子裡拿出一顆柿餅抵在他的唇上。
「快吃一顆!」
我催促,他看著我,卻沒有張嘴。
「張嘴呀,苦傻了嗎。」
他這才緩緩啟唇,銜住柿餅,微涼的唇碰到我的指尖,我還沒急著收手,他卻突然像被燙了一樣,連忙叼著柿餅扭頭閃開。
「差不多該用晚膳了,我們去主院吧!「
他口中含混的說著,已經將門打開,也不等我應聲,顧自急步沖了出去,懷裡裝著果脯的布袋都掉了出來。
「世子爺等我一下!」
我七手八腳的將水囊和掉下的布袋裝回食盒,然後一路小跑跟了上去。
晚膳安排在主院的禪月亭,分賓主入席落座,我侍立在袁廷身後,偷偷抬眼看了看桌上,菜色都是我不曾見過的,而且每一道菜都會配上不同的酒。
講究啊,我這次隨袁廷出門真是開了眼界。
悄悄算了算,已經是第四種酒了,照主子們的吃法,這頓飯恐怕要吃到後半夜。
我正心中叫苦,袁廷忽然回頭道:「映雪,過來。」
「是。」雖然不明所以,但還是走了過去。
他拿起碟子舉到我眼前,冷著臉說:「這個我吃不慣,可是我方才已經咬了一口,你把我剩的吃掉,不許浪費。」
這時坐在旁邊的吳二公子又笑了起來,衝著我道:「丫頭,你快說說到底是怎麼得罪世子爺的,這一路上都在找你的茬兒!」
聽到調侃的眾人紛紛看了過來,秦小公子也笑著打聽怎麼了,吳二公子將上山路上的事講了一遍,又說讓我吃他剩菜的事,眾人紛紛拿袁廷打趣起來。
「世子爺,下人做錯事,你就打一頓消消氣,事情過了也就過了,何必記恨在心、處處為難,而且還是個女婢,你太沒有當主子的度量了。」
「就是啊,袁廷世子,下人吃主子剩飯雖說也是應該,但你叫人家當眾吃你的剩飯,這實在讓人難堪。」
……
可袁廷的手並沒有放下,而是冷眼看向我,命令道:「吃掉!」
他眼神冷得可怕,如今的袁廷,似乎已經不是只會虛張聲勢的小男孩,看著他的眼睛,我竟然生出些許膽怯,他這幅樣子讓我覺得陌生,便連忙雙手接住碟子。
「謝世子賞。」
「吃光!」
我托著碟子,用手捏起一塊沾滿調料的鹿肉送進嘴裡……
鹿肉入口,我發誓我瞬間就原諒了袁廷的態度,太好吃了!
上次他拿回的鹿肉,我是用水燉煮的,因為調料放的不對,味道非常一般,但是他也吃得津津有味。
可今日這烤鹿肉卻不同,皮脆肉香,火候剛好,而且沾上滿滿的調料……這是我這輩子吃過最好吃的肉。
我在眾人戲謔的眼光中,將滿滿一碟的鹿肉吃乾淨,然後輕輕將碟子放到桌角,袁廷這才臉色好看一些,揮手道:「退下吧!」
「是。」我嚼著嘴裡的殘肉,假裝委屈地退了回去。
仿佛看了一場讓人過癮的鬧劇,秦小公子哈哈大笑,叫人給袁廷換了個新碟子,招呼眾人繼續飲酒作樂。
不出所料,酒宴後半夜才散的,主子們都喝了不少酒,尤其到最後,那些講究的什麼菜配什麼酒統統被拋諸腦後,只有世家公子們互不相讓的拼酒。
主子們這奇怪的勝負欲,可苦了我們這些做下人的。
我攙扶著袁廷回到房中,一路上他吐了兩次,真不知道他的身子禁不禁得住醉酒的折騰。
秦府的丫鬟送來解酒湯和熱水。
哄著袁廷喝了一碗解酒湯,幫他寬衣、擦洗,然後扶他上床躺好,不一會兒,他的呼吸就變得均勻,看樣子是睡著了。
還是第一次見醉酒的袁廷,之前他也有在外面吃過酒,卻從未像今日這般醉態酩酊。
我今日也很累,坐在外間屋的羅漢榻上捶腿捶肩,用剩下的熱水凈了手腳,便睡在了外屋的榻上。
不出所料,夜裡袁廷鬧渴,給他喂了兩次水。
天將放亮時,我又聽見他喚我的名字,以為又是口渴了,我端著茶碗進去,想要扶他起來,可是探手剛要去攏他的頭,他卻抓住了我的手。
「世子爺,你醒了嗎?」我試探著問。
他沒有睜眼,也沒有回答我,好像還在睡著。
「世子爺,是不是口渴了,奴婢扶你起來喝水。」
可是被他抓住的右手並沒有被鬆開。
手背上醜陋的傷疤被袁廷握在手心中,我忽然莫名其妙的萌生出一種自卑。
「……雪……」
袁廷囈語,我收神。
「世子爺有什麼吩咐?什麼雪?」
他又低喃:「怎樣才有用?」
我不明白他在說什麼,也許,他正在夢裡向誰發問。
我輕聲應:「奴婢不知呀。」
「你想要什麼?」
醉鬼就夠讓人頭疼,還要回答他的夢話,我真是太不容易了。
這次還沒等我想好怎麼接話,他囈語聲又起:「你想要我嗎?」
他到底在和誰說話,是心儀的姑娘出現在了夢裡?
可是也沒聽袁廷提起過有喜歡的姑娘。
袁廷不會是做春夢了吧?
想到這裡,我臉上發熱,卻忍不住偷笑,便想趁他熟睡逗逗他,於是俯身到他耳邊輕語:「那你會要我嗎?」
等了片刻,袁廷沒有再說夢話,拉著我的那隻手卻也沒有鬆開。
我真的又困又累,總不能這個姿勢在他床邊站到天亮,也未免有些嚇人了。
沒有辦法,只能硬掰!
我掰開他的手,那片醜陋的傷疤露出,從前沒覺得這燙傷疤有什麼要緊的,畢竟在手上不是在臉上,而且我一個女婢,不耽誤幹活就行了,誰會特意來看我的手。
可是現在,它卻格外刺我的眼。
我拿出一方帕子,將整個手掌包裹,連帶那塊疤痕和突然萌生的自卑,都遮在了那方帕子下。
第二日將近晌午,各院才紛紛起床,簡單吃過一些東西,這才下山歸家。
全身的酸痛持續了好幾天,尤其是雙腿。而袁廷卻像沒事人一樣,一把椅子、一張小桌,擺在院中飲茶曬太陽。
「映雪,過來坐一會兒,別總是那麼忙,腿已經不疼了嗎?」
我把要曬的書在院中鋪好,洗過手,給右手重新戴上自己縫製的手套,端著一盤蜜餞放在小桌上,然後搬了一個板凳坐在桌旁,學著袁廷的樣子,微眯著眼睛仰頭看天。
「世子爺,你不覺得曬嗎?」
「不覺得啊,這樣多好。」他聲音慵懶,透露出少有的放鬆和愉悅。
我扭頭看到他一臉心滿意足的樣子,這麼多年,我還是第一次見他有這種表情。
「映雪。」
「奴婢在呢。」
「沒事,就是想叫叫你的名字。」
「為什麼?」
「……踏實。」
我忽然輕笑,他睜眼看我,問我笑什麼。
我調笑說:「世子爺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起不叫我姐姐的?」
他仔細想了想,然後反問我:「那你這小女婢是從何時起不再把我當做弟弟的?」
我和他對視了許久才反應過來,他竟然學會了玩笑,真是不得了,秦小公子他們到底給他薰陶了些什麼。
我因他的玩笑笑出聲,他也抿唇笑,拿起茶壺斟了兩杯茶,推了一杯到我這邊,「姐姐,喝茶。」
9.
又到了冬月,袁廷又變得虛弱,他每年冬天都要臥床修養一陣,尤其是下雪的日子,最是難熬。
今年的雪來得格外遲,十一月中了還未落過初雪,我想大概是老天憐見袁廷,所以格外仁慈。
可雪未至,卻傳來皇帝口諭,命袁廷即刻進宮面聖。
看這著急忙慌的架勢,我心中隱隱不安,便悄悄打聽,趙公公沒說何事,卻只是一臉神秘的笑笑說:「映雪啊,你這苦日子算是熬到頭嘍!」
我不懂他的意思,坐立不安的等待袁廷平安回來。
可是當夜,袁廷沒有回到青暉宮,我也整整一夜沒合眼。
第二日一早,有個小太監來傳話,說是皇帝陛下要見我。
隨著小太監入宮,直到跪在地上給皇帝磕頭,我還像在做夢一樣,不敢相信這輩子還有機會再睹天顏。
「你叫柳映雪?」皇帝問。
我額頭觸地,惶恐道:「回陛下話,奴婢是柳映雪。」
「你照顧袁廷世子多久了?」
「回稟陛下,七年整。」
「抬起頭來。」
我緊張得咽了咽,慢慢直起身子,依舊垂著眸。
皇帝和善的笑了兩聲,言語親和地問:「柳映雪,你不必緊張,寡人問你一個問題,你老實回答便可,你可願意隨袁廷一起回西雲去?」
始料未及,袁廷可以回西雲?
我跪在那裡竟然忘了答話,殿內一下子安靜下來。
袁廷就站在離我四五步遠的地方,眼角餘光可以掃見他緊張得揪著自己的衣服。
所以皇帝的意思是,袁廷自由了,我也可以隨他活著離開青暉宮?
趙公公的呵斥聲響起。
「大膽奴婢,陛下問你話,你竟敢不答!」
我被這一聲叫回了魂,看了一眼趙公公,只見他不易察覺的沖我輕輕搖頭。
這是叫我不要答應?
可是我為什麼不答應?要留下來等待被賜死?或者為了活命,被迫嫁給一個老太監對食?
想到這裡,我連忙伏地叩首,顫聲回道:「奴婢願意,回陛下的話,奴婢願意隨袁廷世子回西雲,繼續侍奉左右。」
殿內陷入良久的寂靜,終於皇帝一聲輕笑打破了焦灼的氣氛。
皇帝道:「也罷,那你便跟著袁廷去西雲吧。」
我開心到差點流出眼淚,連連磕頭謝恩。
袁廷旋即也撩袍跪倒,「多謝皇帝陛下!」
出了大殿,我有些恍惚,方才的事仿佛做夢一般,沒注意腳下台階,險些踩空,幸虧袁廷一把扶住了我。
「你沒事吧?」他不無擔憂的問。
「我沒事,我好像做夢一樣,世子爺,我們要去西雲了,我們要自由了!」
袁廷連忙捂住我的嘴。
這時候,趙公公也從殿內走出,路過我們時,狠狠瞪了我一眼,冷哼道:「不識好歹的死丫頭,雜家這麼多年的好東西都喂了狗,呸!」
趙公公怒氣沖沖甩袖而去,我卻顧不得這些,只激動的問袁廷我們什麼時候出發。
袁廷特別平靜,「回去說。」
回到青暉宮,我興沖沖的開始收拾東西,這次我們真的要「搬家」了。
袁廷抱著手爐,一臉陰鬱的看著窗外發獃。
「世子爺,你終於可以回家啦,我們要自由了,不開心嗎?」
袁廷卻嘆了一口氣,「我真的能活著回去嗎?」
我明白,這幾年,我一直在嘗試各種辦法給袁廷解毒,也讓他偷偷去醫館看過大夫,可因為不知道中的是什麼毒,所以至今仍未能解。
他一定是怕死在路上吧。
盼了這麼多年,也提心弔膽、謹小慎微了這麼多年,若是真的在只差一步時沒了性命,實在是可憐。
我正想安慰兩句,袁廷又開了口。
「你知道嗎映雪,西雲亡了。」
這是我始料未及的,愣怔一瞬間,我還有點不敢相信。
「我也是昨日入宮後才知道……」
袁廷眼神憂傷,仿佛失去了所有的活力,幽怨低喃:「皇帝需要一個新的西雲王,一個聽話的、能夠操控的、像傀儡一樣的西雲王。」
去年秋,西雲王病,欲另立世子,可長子突然暴斃,二子與三子互相指責是對方謀害了長兄,牽連兩方勢力也跟著明爭暗鬥,甚至相互暗殺。
屋漏偏逢連夜雨,正在朝局崩亂之際,西雲境內又遭了一場百年不遇的大暴雪。
東魏皇帝看到了契機,以幫助西雲賑災為由,下令讓大將軍率二十萬西征軍攻入西雲。
僅僅十日時間,王城陷落,王族被俘,此刻已經病重的西雲王終於從敗兵之君,變成了亡國之君,為保西雲百姓少遭戰火,不得不寫下降書順表,西雲從此成為東魏的附屬國。
「你答應了?」我問。
袁廷點頭,「我答應了,我是西雲世子,回去繼承王位名正言順,而且我在東魏長大,受東魏教化多年,總比扶植其他人要穩妥。」
「可是,你不願意的。」
「願意又如何?不願又能怎樣?我命從來不由我願,幼時想活,父王卻親手給我喂下毒藥;我抱著必死之心來到京城,你又讓我苟活到現在;如今,我終於覺得活著還挺有意思,東魏皇帝又讓我去當傀儡……「
袁廷停住話語,喉頭滑動,眼圈泛了紅,可是他沒有掉下眼淚,只是緩了一會兒,便用哀傷的眼神望著我,彎起一個笑唇,對我道:「今年除夕夜,恐怕我們不能踩祟了……」
10.
十日後,我們啟程去往西雲,剛剛趕了三天的路便開始落雪,而且越下越大,整整下了兩個晝夜。
這場雪,讓一直強撐的袁廷變得極其虛弱,他躺在馬車之中,時睡時醒,高熱不退。
他這樣的情況,實在不適合在臘月趕路,於是我和護送我們的禁軍統領商量,能不能在下一處館驛多停留幾日,等世子爺的身體養好一些再走。
禁軍統領猶豫,因為皇帝要在正月前聽到袁廷即位西雲王的消息。
山高路遠,一個月的時間,從京城趕赴西雲,舉辦登位大典,再派人將新王的登基詔書和臣服表送到東魏皇帝手中,時間太緊張了,皇帝不是在讓我們趕路,而是讓我們行軍。
可是袁廷的狀況太差了,持續的高熱和昏睡不醒,讓禁軍統領也憂心袁廷萬一死在路上就麻煩了。
於是,我們終於在下一處驛館停了幾日,禁軍統領也立刻寫了一封急報派人送回京城,說明袁廷的狀況,等皇帝定奪。
消息傳回,皇帝恩許我們可以放慢趕路的速度,但務必保證袁廷的性命安危。
我將這個消息告訴剛剛退熱的袁廷,讓他安心養病。
「現在除了你,也有旁人不想我死了,真好啊。」
他說完,便又昏睡過去。
我們是在正月十七回到的西雲王城。
第二日袁廷即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