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心又開始跳了,卻還是故作冷漠地問:「當初不是說一輩子不來找我嗎?」
可話沒有說完,就被人打斷。
他這才發現,自己原來是個徹頭徹尾的小丑。
小么來了京城,確實是尋人。
只不過找的人不是他。
那個總是陪在他身邊,滿心滿眼都是他的小姑娘,現在有了別的人。
11
日子一切如常,我照常擺攤賣面。
只不過每天都會遇到裴青珩。
他要一碗面。
我煮好後,只放幾粒蔥花端過去。
他默默吃完,然後離開。
誰也不會Ťù₅多說一句話。
我不明白,他這樣的身份,什麼山珍海味沒見過,為何非要每天趕到我這吃碗面。
可他從不說話,更不會打擾我做生意。
我也就不在意,只把他當作一般的食客。
最近,崔宴來得少了。
他入了今年的秋闈,每日都在埋頭苦讀。
十年寒窗,為了供他讀書,崔大娘把家裡的幾畝水田都賣了。
只為了有朝一日,能夠金榜題名。
這天,我賣碗面,正准ṭŭ̀₌備收攤,遠遠跑來一個人。
「小么姑娘,出事了!」
是崔宴的同窗好友,也在我這吃過好幾次面。
此時,他滿臉驚惶失措,氣喘吁吁道:「剛剛書院突然來了許多官差,說是這屆秋闈有人賄賂考官,舞弊泄題,抓走了幾個人,其中就有崔宴。」
「舞弊泄題?」我不解地眨眨眼,「嚴重嗎?」
「當然嚴重了!」
那同窗嚇得臉都白了,「歷朝歷代,秋闈舞弊都是大罪,輕則永世不錄用,重則流放殺頭。」
「什麼?」
這下我也嚇傻了,「崔宴被抓去了哪裡?能去問問他究竟怎麼回事嗎?」
「這麼大的案子恐怕會由大理寺審理,那是上達天聽的地方,我們怎麼能有門路進去。」
那同窗送完信,又匆匆回去了。
我六神無主地收拾攤子,連碗都不小心打碎了兩個。
這事先不能告訴崔大娘。
她身子剛好,若知道崔宴出了事,指不定又得急出什麼病。
我回到家,默默坐著一天並一整夜。
天亮後,沒有擺麵攤,而是守在巷子口。
迎著一縷朝陽,那麼熟悉的青衣人影走了過來。
裴青珩亦看到了我。
他腳下頓了頓,隨即快步走來,沉聲問:「怎麼了,小么?」
我忍了一天一夜的眼淚頓時洶湧而出。
撲通一聲,跪在他身前。
「裴大人,求求你,救救崔宴吧。」
他愣了下,忙彎身將我扶了起來。
「崔宴怎麼了?」
我將秋闈舞弊的事說了,又哭著哀求:
「崔宴一定是被冤枉的,他讀書用的都是靠家裡賣地的錢,平時還總去書局抄書補貼家用,怎麼會有銀子去賄賂考官?」
裴青珩垂著眼眸,長眉緊鎖,不知在想些什麼。
我心中焦急,不由又想下跪。
「求求裴大人查明真相,救救他吧。」
他趕忙握住我的手,又順勢一帶,幾乎是將我攬在懷裡。
「我最近幾日在宮裡整理陳年卷宗,並不知此事。你別急,我會去查明真相。」
我登時喜出望外,剛止住的淚又涌了出來。
「謝謝裴大人,謝謝。」
「別哭,有我在,小么不怕。」
他擦了擦我的淚,昳麗的眉目間一片溫柔。
我傻傻看著,一時忘了躲開。
12
裴青珩說去查清真相,一走許多天,再無音信。
我整日心亂如麻,又怕崔大娘看出異樣,還是強撐著每天擺攤。
可心裡存著事,忙起來總是出錯,好幾次連帳都算錯了。
崔大娘看見,忍不住抱怨:「宴兒這麼多天連個人影都不見,你忙成這樣,也不知來幫忙。」
我連忙笑著勸:「科考在即,他專心溫書才是最要緊的事。」
「這也是,」崔大娘面露欣慰,「他爹臨終前抓著我一再囑咐,要供他讀書,還好宴兒這孩子也算爭氣。」
又過了兩日,我正準備上街採買,在巷子口被人拉住。
「走,跟我去趟刑部大牢。」
是跟在裴青珩身邊的侍衛長玄。
上次,我在雪夜裡救回裴青珩後,他對我態度好了很多,說話也客客氣氣。
可半年不見,就又變成冷冰冰的模樣。
刑部大牢?
我心中一動,「可是帶我去看崔宴?」
「是。」
「那稍等一下。」
我說著,飛快跑回家。
取出早就準備好的兩套換洗衣服,和厚實的被褥。
又把這些日子攢下的所有銀子都拿了出來。
聽說打點獄卒,日子能過得好一些。
等我抱著大包小包出去,長玄一下子沉了臉,冷笑一聲:
「你對那小子還真是上心。」
我不明白怎麼又惹到了他,趕緊笑了笑:「真是謝謝你了,刑部大牢都能帶我進去。」
「謝我做什麼?若不是公子安排,你能見到那小子?」
「哦,」我訥訥道,「那替我謝謝裴大人。」
「你……」
長玄一滯,甩了下袖子,「果然是又蠢又笨。」
一路無話。
我跟著長玄進了刑部,在幽暗的迴廊里走了許久,停在一扇牢門外。
「崔宴,是你嗎?」
我輕輕叫了一聲,縮在牆角的人聞聲連忙跑了過來。
「小么,你怎麼來了?」
崔宴瘦了很多,臉色有些發白,但精神尚好,身上也沒見什麼傷痕。
見我來了,他神色很是激動。
「小么,你相信我,我沒有賄賂過考官。也求你千萬瞞住我娘,我怕她身子受不住。」
我用力點點頭,「放心,崔大娘不知道你出了事,我相信你是被冤枉的,也相信大理寺會還你清白。」
「那就好,多謝你了,小么!」
崔宴展顏一笑,雖然形容狼狽,可身上還有那種意氣風發。
我放下心來,將東西一一交託給他。
「錢你都拿著打點,過些日子有機會我再送來。」
「小么……」
崔宴眸中有水光閃過,隔著牢門一把握住我的手。
「有完沒完?趕緊走了!」
身後長玄不耐煩地催促,我趕緊將手抽回。
「我會照顧好崔大娘,你別惦記,我們一起等你平安出來。」
13
走出大牢,外面陽光正好,而光下站著個頎長人影。
束玉帶,著緋色官袍,目光淡淡落在我身上。
這是我第一次見穿官服的裴青珩,連忙過去行禮。
「謝謝裴大人,民女感激不盡。」
他點了點頭,並不說話。
我亦無話可說,又行了個禮,轉身離開。
可剛走了兩步,長玄的聲音突然響起。
「余小么,你到底有沒有良心?跟那個小子又拉手又囑託,對我家公子就只有一聲謝謝?
「這些天,為了這個案子,公子忙得不吃不睡,染了風寒話都說不出來也不肯歇息,你倒好,就這副……」
「長玄……」
裴青珩將他的話打斷,劇烈咳嗽起來。
咳了許久,才喘勻氣息,對著我輕輕一笑。
「小么,你回去安心等我,是非黑白,我定會查清。」
他的嗓音果然啞得厲害。
這時,門外來了輛馬車,載著我離開。
隔著車窗,依稀能聽到那斷斷續續的咳聲。
回到家,我不知為何,心裡空得厲害。
愣了一會兒,就去灶膛生起了火。
將梨削皮切塊,連帶川貝薏米煮熟,又放了兩塊薑糖。
家裡沒有像樣的湯盅,只能找了只小罈子。
我將罈子抱在懷中,雇了輛車,前往宰相府。
可到了才知道,宰相府大得很,光門就有好幾個。
沒人通傳,我根本進不去。
我在門口來回遊盪,正焦急時,看到長玄匆匆走過。
「長玄,」我連忙跑過去,「我給裴大人燉了潤喉解寒的湯,勞煩你給他送去。」
長玄低頭看了我一眼,挑挑嘴角,「你沒手沒腳嗎?怎麼不自己送。」
「我進不去,哎?」
話沒說完,他就拽著我,大步進了門。
宰相府外面大,裡面更是讓人暈頭轉向。
七拐八繞,終於停在一間屋門口。
「公子在裡面,進去吧。」
在這氣派的門前,我心裡生出些許怯意,鼓足勇氣,才抖著手推開門。
屋裡一片靜謐,有淡淡的書墨香。
裴青珩正在桌邊看著什麼,頭也不抬,只問了聲:「有何事?」
我默了默,小心走過去,「裴大人。」
指間的書頁一下子被捏皺了。
他緩緩抬起頭,眸光流轉,隱隱閃著光。
「小么,你怎麼來了?」
我看看手裡的罈子,和這間房子裡雅致的擺設比起來,實在寒酸。
「我給你熬了湯,若不嫌棄的話……」
「拿來。」
他直接應了一聲,伸出手。
我將湯倒進桌上茶盞,又端起來握了握。
溫度剛剛好。
「裴大人,喝吧。」
他接過,慢條斯理地喝了起來。
一盞喝完,我又趕緊倒了一盞。
「坐。」
他指了指旁邊的椅子,又看起了書,時不時喝一口湯。
我有幾次想不要罈子了,先告退,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屋裡再次安靜下來,只有「沙沙」的翻書聲。
漸漸地,我有些犯了困,迷迷糊糊睡著了。
這一覺睡得極沉。
再醒來時,發現自己正躺在窗邊的軟榻上。
外面天色已晚,屋內並沒點燈。
清粼粼的月光透過窗戶,映在坐在軟榻邊的人的臉上。
他的眸光似水,比這月色還迷離。
我一個激靈醒了盹,手忙腳亂地爬起來。
「對……對不起,我這就離開,不……ṭű⁵不打擾裴大人了。」
「小么。」
手忽然被拉住,轉而被扣在溫暖掌心。
「能別走嗎?」
他聲音還是啞的,帶著絲不易察覺的哀求。
我整個人愣住了。
他眸色一黯,手臂微用力,將我帶入懷中。
「我們還和在遼東城一樣,行嗎?」
和在遼東城一樣。
我心底一顫,但很快又平靜下來。
「裴大人,這裡是京城,怎麼能一樣呢?
「不瞞你說,這宰相府的豪華氣派,小么做夢也不曾夢到過,若留下來,全府有誰能看得起我?
「況且……你就要和蓮華公主成親了。上次集市上,小么捨不得買的珠花,公主看一眼就丟了。小么雖卑微,但也不願被人視為螻蟻。」
我忍住喉間的哽咽,一口氣說完,又向外掙了掙。
「天晚了,小么要回去了。」
他一點一點鬆開了抱著我的手。
良久,才把屋門打開。
「我送你。」
似乎又回到了那個風雪夜,月色下只有我和他兩人。
只不過這一次,換作他拉著我的手,帶著我一步步前行。
14
幾天之後,崔宴終於回來了。
崔大娘見他形容憔悴,又瘦了那麼多,忍不住心疼Ŧũ̂⁽。
「這些日子可是出了事?怎麼成了這副樣子?」
崔宴滿不在意地笑了笑,「前段時間,我準備考試,沒日沒夜地讀書,也沒來看娘和小么。」
崔大娘不疑有他,一直囑咐他讀書要緊,身子更重要。
崔宴並沒待多久,就又回了書院。
他還想準備不久之後的秋闈。
我送他出門,他沒像往常那樣徑直離開,而是紅著耳根,神色慾言又止。
「小么,這些日子多虧了你。若是……若是能中榜,我可……可以去你家提親嗎?」
提親……
我一下子想起自己和裴青珩在遼東城那段過往。
崔宴是極好的人,那些事終歸不應該隱瞞。
只不過一切都要等他考完試再說。
我笑著點了點頭,「好,祝你能金榜題名。」
他整張臉都笑開了,歡喜地揮揮手。
「我先走了,小么,等我啊。」
崔宴回了書院,日子又恢復如常。
只不過之前攢下的銀子都打點了獄卒,還要重新再攢路費。
這天忙完,我去街上想請人給娘寫封信,告訴她,恐怕還要再晚些日子去找她。
正走著,身後突然傳來一陣騷亂。
還不待反應,就有人一把將我抓起,用力丟進一輛馬車。
我摔得有些重,費了半天勁才爬起來。
這馬車無比華麗寬敞,正中央坐著個雍容華貴的女子。
眉眼有些熟悉。
我又仔細看了看,正是蓮華公主。
她好好地抓我做什麼?
「你就是那余小么?」
她不屑地掃了我一眼,昂了昂下巴,「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竟然跑到京城來糾纏青珩哥哥。」
她是金枝玉葉,我招惹不起,連忙跪地解釋:
「公主誤會了,民女是陪人一起來京城,找太學生崔宴的,並沒有打擾裴大人。」
「崔宴?」
蓮華公主愣了下,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那你已找到了他,為何還賴著不走?」
「民女的盤纏被流匪搶了,只能在京城做些小生意,攢回去的路費。」
「一派胡言!」
蓮華公主用力拍了下桌案。
「朗朗乾坤,天子腳下,怎麼會有流匪?看來不給你點教訓,你是不會乖乖離開了。」
她說著,推開車窗看了看,「京郊南山下有片密林,把你扔在那待一夜,看你還敢不敢賴在這。」
馬車向南山駛去。
我焦急不已,可無論如何解釋,蓮華公主都充耳不聞。
眼瞅著就到了那林子,車外傳來了一陣刀劍聲。
接著聽到侍衛高喊:「有流匪,保護公主!」
蓮華公主花容失色,不可置信地看向車外那些將我們團團圍住的人。
「不可能,怎麼會有流匪?」
我苦笑了一聲,「公主,這下你該相信民女的話了吧。」
15
「這馬車如此氣派,裡面的定是有錢的貴人,別讓這肥羊跑了!」
儘管侍衛拚死保護,可那幫流匪人數眾多,死死跟著馬車。
隨著一陣箭雨,中箭的馬一聲長嘶,瘋了似的跑進密林。
車夫控制不住,直接被甩下馬車。
「救命,救救我!」
蓮華公主再沒有之前的矜貴,哭著大聲呼救。
馬車又在密林中跑了一會兒,車輪被什麼絆住,猛地一停。
頃刻間,我和蓮華公主都從車中飛了出去。
一陣疼痛後,我爬了起來。
動動手腳,並沒受什麼重傷。
但一旁的蓮華公主哭得更加厲害。
「我的腿,好疼!」
我過去檢查,發現她的腿上有個很深的口子,鮮血淋漓。
「公主,別哭了,你的哭喊聲會把那些流匪引來。」
她嚇得一抖,勉強收住聲,淚眼汪汪地看著我。
「我是偷偷溜出宮的,侍衛帶得少……啊,好疼!」
她想要掙扎,卻被我一把按住。
我扯下衣衫,緊緊纏在她的傷口上,直到不再滴血,才又對她招招手。
「流匪會順著車轍找來的,你趴過來,我背你趕緊離開。」
她一下子愣了,呆呆地看著我。
我不敢再耽擱,咬牙用力將她背起,向林子裡走去。
走了一會兒,身後傳來一個瓮聲瓮氣的聲音。
「你背我走就走,為何勒我的傷口,疼死了。」
我深深嘆了口氣,「公主,若是你的傷口一直滴血,無論我們走到哪,都會被流匪找到的。」
她滯了滯,沒再說話。
我背著她在林子裡轉了幾圈,最終找到一處隱蔽的洞穴。
「咱們先在這躲一躲,等晚上星星出來,我會辨別方向,帶你離開。」
我剛坐好休息,她卻又尖叫起來。
「有蜘蛛!就在洞口,我最怕蜘蛛了,快把它趕走!」
洞口確實有隻蜘蛛。
它的網被我們進來時弄壞了,此時正在努力修補。
「噓,別出聲。」
我抬手捂住她的嘴,「沒準這蜘蛛能救我們的命。」
她自然不信。
但現在受了傷,行動困難,又指使不動我,只能強忍著,膽戰心驚地盯著那蜘蛛。
我倆在這洞中等待天黑。
就在夜幕快要降臨時,外面又傳來嘈雜的腳步聲。
「都給我找仔細了,難得遇到那麼肥的貨,可別跑了。」
那些流匪又來了。
蓮華公主驚恐地睜大眼睛,緊緊捂著嘴,一動不敢動。
我也心口狂跳,額頭手心全是冷汗。
不多時,有個腳步聲走近。
「那邊搜了沒?有人嗎?」
「就一個結著蜘蛛網的破洞,應該不會有人。」
「那趕緊去別的地方搜,別讓他們跑了。」
腳步和說話聲漸漸遠去。
蓮華公主鬆了口氣,望著那蛛網,眼淚簌簌而落。
「多……多虧了你。」
我也心中暗自慶幸。
「蜘蛛在公主心中想必和草芥一樣,但有時,草芥也能救你的性命。」
她聽了,驀然良久,抹了抹眼淚,小聲說:
「對不起,一直都是我在害你。
「是我找人冤枉崔宴賄賂考官,想讓他此次科考除名,這樣你們就能馬上離開京城了。
「可後來,青珩哥哥查清了真相,崔宴無罪釋放,還能參加考試。我就又想出個害你的法子,想讓你知難而退,趕緊走。
「全都是我的錯,現在我才明白,為什麼青珩哥哥喜歡的是你,不是我了。」
我終於明白,原來陷害崔宴的人是她。
可聽到她說什麼裴青珩喜歡我,又不禁啞然失笑。
「公主誤會了,裴公子覺得我又蠢又笨,才不會喜歡我。」
「我開始也這麼認為,直到知道他為了吃你的面,會在巷口守一整夜,聽到他喝醉了酒,一直叫著你的名字,求你別走。我才明白,原來他喜歡一個人,是這樣的。」
守一夜,醉酒,叫我的名字。
這些他從不曾跟我提過。
此時聽到,只覺得心中泛起一層密密麻麻的疼。
疼得眼淚都涌了出來。
16
天終於黑了,也再聽不到流匪的動靜。
我鑽出山洞,仰望星空,回憶著小時候跟爹爹上山砍柴,他教我用星星辨ẗúⁿ別方向的法子。
「來,公主,我帶你出去。」
我背起蓮華公主,儘量想走得快些。
她乖順了許多,好好趴在我背上,時不時嘟囔一句:
「對不住,我太重了吧。
「往後我不饞嘴了,少吃些。」
終於,能看到密林的邊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