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能有你的性命重要嗎?」他喊得臉都紅了。
「好像……」
「好像什麼好像!初瑾兒你氣死我了!再也不想理你!」他慍意漸濃,拂袖而去。
我躺在床上,竟有一種說不出的恍惚之感。
不到半刻鐘,他又折了回來,「晚上吃點什麼?」
我傷得不太重,御醫悉心照料著,太子也每日送來好吃好喝,一月便恢復得差不多了。
我要去接新任務,太子以我傷未愈為由,吩咐管家見我繞道走。
我想著沉甸甸的一千多兩,憂慮不已,這錢總得還上。
太子不讓我出門,我便去庫房找了些料子,白日裡繡了不少手帕香囊肚兜之類的小玩意,想找管家幫我帶出去賣些錢。
我到底出身名門,女紅總還過得去。
管家不會武功,見我就跑,還是被我堵到牆角。
「您可別找小人要牌子了,太子上次差點把小人打了一頓。」他哀哀戚戚,「您實在要也別說是小人給的……」
「瞧你嚇的,」我沖他笑了笑,好言好語,「勞煩幫我賣個價錢,你三我七。」
他猶疑了一瞬,沒有接我手上的包裹。
「你四我六,成交。」我將東西塞到他懷裡,轉身就走。
初瑾兒,你也就再做幾千個香囊就可以了,沒什麼大不了的。
第二日,管家換了白花花的銀子遞給我,我稱了稱,好像還不少。
「我二你八,」他道,「小人怕太子萬一發火,我少拿點,裝個可憐。」
我謝了他,數了數共十六兩,交到太子面前。
我高興道:「我現在只欠你九百三十四兩啦。」
他聽罷卻不認同,「你有沒有想過,你用的是東宮的布料,總該退點本錢。」
我快哭出來了,「你要扣多少?」
他揚了揚嘴角,「給你抹個零,你得六兩。」
我未作聲,轉過身蒙著臉,未過多久,手心竟有些濕潤,眼淚沿著指縫細細滲出,滑落到我手背上。
他發覺我不對,忙道:「你別哭啊,我和你開玩笑的,真的。」
我搖了搖頭,「其實我覺得你說得非常正確,我不怨你,只是有一點點傷心,很快就好。」
半晌,他輕聲道:「今晚街上有燈會,我帶你出去看,就當給你賠個不是。」
6
街上火樹銀花,遊人如織,果然令人心情大好。
我望著遠處一盞金燦燦的燈籠直了眼,「你瞧那燈籠……」
太子點了點頭,「璀璨光華,正襯人間盛景。」
「像不像一塊圓圓的金子。」我揉了揉眼睛。
「……」
「你等一下。」他忽然急匆匆地跑開,不久便將一個東西交到我手中,我仔細一看,正是方才掛著的那燈籠。
「祝初瑾兒此生華貴如金。」他說。
我轉過頭,正巧與他四目相對,那雙眸子裡映動著焰火的簇簇光澤,十分好看。
我笑著謝了他,這燈籠倒是好意頭,可惜看燈人的心境已和從前大不相同。
「初家的事我一直留意著,當時伯父落難來得倉促,我總覺著蹊蹺,若我可以,不會叫他一直淪落。」他認真道。
我又謝了他,正走著,忽見一個壯漢在攢動的人群里高聲叫著追人。
「小世子您慢些跑!趕快和小人回府吧!」
我順著方向看去,一個衣著錦服的小孩動作靈活,溜得飛快。
「那不是魏王家的你堂弟嗎?」我笑了笑,「怕不是又在逃學?」
魏王是太子叔父,二人關係親厚,因而太子也時常將世子接來東宮親自教習功課。
只是孩子年幼頑皮,極難管教。
太子果然沉了臉,吩咐幾個侍衛把小世子抓了回來。
「華琦你給我老實點!」他聲色俱厲,「現在去東宮,不補完功課不許回府!」
誰知回宮後又鬧了起來,小孩子不肯學,抓著我的手臂躲到我身後,哭唧唧道:「姐姐救我,太子哥哥他打我!」
太子:「?我……」
我翻了翻他的課本,並不算難,我從小熟讀詩書,還應付得來。
「太子殿下,我有一個大膽的想法,」我的笑裡帶著一絲懇求,「不如把他交給我,我幫他把落下的功課補上。」
華臨不假思索,「好!」
「然後你每日給我五十兩。」我忙補充,「好就這麼定了,殿下當真是心胸開闊,爽快利落,不愧為人中龍鳳……」
他噎了噎,「若學不會,工錢倒扣。」
我哼了一聲,「華臨,你特別像那個……街頭惡霸。」
我就這樣教了快十日,每次都是輕聲細語,繪聲繪色,時不時拿些吃的玩的,課間還與他說故事聽,哄得小世子耐心了不少。
正午我守著他讀書,聽他念了幾篇便覺眼皮發沉。
我撐著頭,意識逐漸朦朧,醒來卻發現自己躺在房間裡。
我忙起身,一出門就撞上太子,「我……我這是?」
「你睡著了,我遣人把你扛回去的。」他漫不經心調侃著,「找了五個丫鬟才勉強扛動的。」
「華臨我跟你拼了!」我衝上去,被他拎著往外走。
「小孩等你半天了。」
今日學得有些晚,小世子夜裡宿在東宮,吵著要我哄他入睡。我依了,他卻依舊眨巴著眼睛道:
「我要太子哥哥也一起來,我們睡在一處。」
我有些尷尬,「太子哥哥要是來了,那初姐姐就先走了。」
他脆生生道:「不行,他來講故事,初姐姐和我一起聽,不然我明天就不學。」
他不學我就沒工錢拿,沒工錢拿就沒辦法還債,這個小兔崽子真是把我拿捏得死死的。
我本以為太子不會來,誰知他聽說後竟欣然前往,比我給他錢時還要快些。
我盯著他含笑道:「您會講故事嗎?」
7
一刻鐘後,我們三人平整地躺在一起,小世子橫在中間,哭著說故事不好聽。
「你懂什麼,」他嗔道,「這是戰國策的第一篇,秦興師臨周而求九鼎……」
小世子哭得更大聲,「我覺得像是在上課……」
太子氣得背過臉去,我只想笑。
「那你想聽什麼?」他問。
「太子哥哥,你有喜歡的人嗎?」小孩語出驚人,「我想聽聽她是什麼樣子。」
我和太子一同沉默了,空氣忽然變得有些凝滯,令我險些喘不上氣。
只一句,令我緊張得手心發冷,心跳飛快。
其實我也想知道。
他很快開口,「聰明、漂亮、勇敢。」
我的心涼了涼,這肯定不是我。
我第一次任務就辦砸了,第二次也算砸了,實在不太聰明的樣子。
去醉香樓前他親口否認了我的相貌,他覺得並不漂亮。
我為了錢在他面前哭了好幾次,應該也不勇敢吧。
「她在街上跑著,衣裙翩翩,頭髮烏黑濃密……」
真羨慕啊,我的頭髮都快掉光了,濃密……那是很多年前了。
我淒涼地望了小世子一眼,他倒是心寬,睡得很沉。
「不過她好像不太喜歡孤,孤決定還是慢慢來……」
聽不下去了,我打斷他,「別講了,小世子睡著了。」
罷了,我如今這家世連蔣莘都瞧不上,何況是金尊玉貴的太子呢?
更別說他與我一見面,不到幾句便吵起來,討厭我還來不及。
我和他各自回房。我心緒重重,在窗前斜倚著發獃。
有人叩門,是太子。
「我瞧你燈還沒熄,睡不著?」
「白日裡睡多了。」我故作輕鬆。
「喏,小孩畫的你。」
他遞給我一幅畫卷,我展開來看,畫上是我午時手肘托腮、昏昏欲睡的憨狀,不過工筆極好,樣貌如生,精細入微,連睫毛都瞧得清。
我笑笑,「畫得很好,下次別畫了。」
他看著被我堆在角落裡的那件華服大氅,問道:「為何不穿?明明是男女同款。」
「太大了,袖子也長,拖來拖去。」我恨自己被迫多花了四十兩,買了一件沒用的東西。
他聽罷拿起針線,煞有介事地修修補補。
我睜大了眼,「你還會改衣裳?」
「不會。」他直截了當,「但我想你穿。」
我心中動了一下,臉有些發熱,腦中亂七八糟。
「母后想撮合我和國公府嫡女,父皇也贊成。」
燈下,他刺著蜈蚣一樣的針腳,突然來了這麼一句。我大驚,正要開口問,他又接著道:
「你明日陪我進宮看母后,演一下與我情投意合,算你一日工錢,你看如何?」
8
我愣了半晌,點了點頭。
原是要我幫忙,難怪獻了點殷勤呢。
我這邊倒是不用演,主要還是看你戲怎麼樣。
跨進宮門,我的心情立時變得複雜。這地方我從前常來,要不是那黛瓦朱牆提醒了我,我差點忘了自己也曾是天之驕女。
「你再給本宮說一遍!」
皇后摔了手裡的茶盞,水濺到華臨臉上,他跪下道:
「兒臣是真心愛慕瑾兒,望母后成全。」
神色莊重,言辭懇切,眼角還有些發紅。我抬頭一看,皇后被他氣得火冒三丈,勃然變色。
我都要佩服他的演技了。
「兒臣此生非她不娶。」他又補一刀。
「滾出去!」皇后怒吼。
走出門,我由衷讚嘆道:「你果真是樣樣出眾,戲也這麼好。」
他擦了擦眼角,好像還沒出戲。
我拍了拍他的肩,「辛苦了,工錢別忘了給。」
我明白他的打算。他不想娶那個國公家的嫡女,所以假稱對我用情至深,但我這身份又太過離譜,帝後斷不會點頭。
所以這麼一鬧,最後就是誰也不會娶,誰也不用娶。
不得不說,這五十兩花得很值。
回去的路上,他一言不發,眼神總是望著車簾外,倒像是在思忖些什麼。
我一回東宮便奔著小世子,也沒有精力理會其他。
天色忽陰,晚間起了涼意,我無奈地看著洗後還未晾乾的幾件外衣,只得胡亂蓋了太子那件閒置的大氅。
「琦兒快說,今日背到第幾篇了?」我翻著書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