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淵,你知道那是多少孩子嗎?」
數以萬計。
10
「爸,你打算怎麼辦?」
我再次問出這個問題。
老爸轉過臉,雙眼失去神采,「小淵,你希望爸爸怎麼做?」
是啊,老爸雖然與人為善,忠厚老實,但並不傻。
他知道,是白老闆授意這些違法勾當的話,性質就變了。
這意味著,如果他想說出這件事,站在對立面的,是白老闆。
甚至,是整個白氏乳業。
上一世,我兩耳不聞窗外事,沒有留意過這些。
並不知道白氏上市後連續幾年都在虧損。
只記得偶爾看到過一些新聞,一開始是曝光有毒奶的帖子,還有嬰幼兒喝了牛奶後死亡的報道。
但很快,新聞就被壓了下去。
不過悠悠眾口難掩,那些承載著全家幸福的幼小生命也不會被隨意忽略,輿論的力量漸起。
印象里,最後食品監督局發布通知,要調查白氏乳業。
可惜那時候,已經有太多人和家庭付出代價了。
「如果我說,希望你不要插手,我們一家人躲得遠遠的,好好過自己的日子,可以嗎?」我問。
老爸深深嘆了口氣。
「當然可以。作為一家之長,本來就不應該讓老婆孩子擔驚受怕。」
「你高考這麼忙,我還讓你擔心,甚至……」他掃了眼我的手機,介面停在那個控制錄音筆的軟體上,「甚至讓你攪進這些大人的事,是我沒有做到一個爸爸該做的事。」
雖然做了決定,但老爸整個人看起來,是難以言喻的頹喪。
我們很清楚,閉嘴就意味著,要眼睜睜地看著數以萬計的孩子受害。
也許一輩子都會良心難安。
我緊緊咬著下唇。
把凳子放回的時候,老爸明顯趔趄了一下。
像是突然蒼老了好幾歲。
這一晚的信息太多了,信任的老友、驕傲的事業、做人的原則,都被徹底顛覆。
他開門的手甚至有些顫抖。
「爸……我們……讓他們付出代價吧。」我衝著他的背影,低聲說。
老爸怔怔轉過身:「什麼?」
「白老闆,我們要讓他們付出代價!對公司的欺瞞,對客戶的侵害。」
還有對我們一家惡毒的傷害,都要讓他們付出代價!
老爸眼中原本熄滅的光重新點燃:「好。」
我瞞過重生的事,也沒有提白念念打算跟我換學校,把上一世和這一世的消息匯總,跟老爸互通。
最終,我們決定,在保護好全家人安全的前提下,偷偷收集白老闆的不法證據。
等待合適時機,舉報他們的不法行為。
上市公司,確實可以帶來很多資源和便利,能讓他們公關掉不利的新聞稿。
但權力的另一面,是約束。
站得越高,就有越多雙眼睛時時監督著。
摔下來,會更重。
11
三模考試後。
就要開始在緊張和放鬆之間,調整學習節奏。
文藝委員鹿露走到我桌邊,有些不自然地開口:
「周末我過生日,想請大家放鬆一下,林淵淵,你要一起來嗎?」
我有些吃驚。
上一世,沒有人邀請我參加過生日會,他們一般請的會是——
我下意識看向白念念的方向。
這段時間以來,她倒是沒有再欺負過我,但偶爾會默默看著我,露出邪氣的笑。
雖然我知道這意味著什麼,但看在別人眼裡,只覺得我們之間氣氛怪異。
鹿露顯然明白我在擔心什麼,壓低聲音:
「放心,如果你答應來,我就不去邀請白念念了,其實本來也不想讓她來的。」
我猶豫著沒答話。
鹿露又說:「你來吧,不然陸羨羽也來不了。」
我驚訝地轉向陸羨羽,果然,他正在看我,壞壞地勾起唇角。
「我去不去,跟他有什麼關係?」
鹿露嗤笑道:「你不知道,他舅舅是警察,可嚴肅了。他說一定要讓我拉上年級第一,不然去了就被打斷腿。」
是蠻好笑的。
我點點頭,答應了。
白念念很快就知道了,自己沒被邀請,但我被邀請去參加生日會的事。
這對她來說簡直是奇恥大辱。
我這個司機的女兒,怎麼可以比她還受歡迎。
「就你還參加別人的生日會?穿什麼?校服?還是我扔掉的舊裙子?
「你準備送人家什麼生日禮物,別告訴我是打車優惠券哈哈哈。」
如果是上一世的我,這時還自詡有根傲骨,聽了這些話可能會覺得羞恥。
但後來,經歷了被債務和一日三餐壓得喘不過氣的時光,再難聽的嘲諷我也能左耳進右耳出。
但陸羨羽不是。
他走到我身邊,拉開和白念念的距離:「這些就不用你操心了。你都沒被邀請,還嘰嘰歪歪什麼?」
白念念真的要氣炸了。
鹿露的生日會安排在晚上。
下午,陸羨羽約我出來。
打著要問問題的名號,騎著單車帶我去買衣服。
少年人的小心思其實挺容易看穿的,我收到他信息的那一刻甚至還覺得幼稚。
但當換上一條又一條裙子,被他雙眼亮晶晶地盯著,聽他搜腸刮肚地說一些根本不通的成語誇讚。
我還是控制不住地心跳加速。
越是在骯髒的爛泥里掙扎過,越是為乾淨純粹而感動。
直到換上一條白裙,陸羨羽明顯睜大了眼睛。
跟著又搖頭:「不行不行。」
「真的不行嗎?我覺得這條好看哎。」
陸羨羽一臉懊惱:「好看才不行,年級第一,你說你成績好,又被人發現這麼漂亮,肯定更看不見我了!」
我作勢要打他。
攬住他的後脖頸,壓下來:「別汙衊人,我兩隻眼睛都是 5.0 的,怎麼看不見你了?」
陸羨羽的臉紅到了耳尖,喉結快速滾動。
同手同腳地走到前台去結帳。
為了感謝陸羨羽,我請他喝奶茶,雪王。
是他要求的,說雪王的檸檬水全世界最好喝,讓我給他買了三杯。
路邊,我們坐在樹蔭下。
「你怕你舅舅知道你去鹿露生日會,是因為他也會去嗎?」
「對啊,18 是成人禮,鹿露她外公想大辦一下,老爺子退休前是政法系統的,我舅是他徒弟,肯定會去。」
「你舅舅真的那麼嚇人啊?你害怕的樣子好搞笑。」
「別說了,他就是個老古板,一根筋只認死道理,如果不是我說年級第一也會去,他肯定跟我媽說把我銬家裡。」
我喝了口檸檬水,酸酸澀澀,小聲問:
「那……你舅舅有小孩嗎?」
陸羨羽把大長腿大喇喇地敞開,伸了個懶腰:「有啊,舅媽剛生了個大胖小子,還在休產假呢。」
我點點頭,心中有了計較,沒再說話。
午後的陽光灼熱滾燙,我仰起臉,想讓那光亮刺得深一點,穿破內心的所有陰霾。
生日會上,我送了鹿露一個考點集,是我自己整理的。
距離高考沒多少天了,刷題的用處不大,更重要的是梳理凝練知識點。
鹿露一晚上拆了很多禮物,吃的穿的玩的。
我那本習題集只是用彩紙隨便包了一下,看起來很寒酸。
但等她一頁一頁翻過去,直接驚叫出來。
「外公,我覺得我考 top5 穩了!」
其他人也都圍過來,拉著我問:
「淵淵,我下個月過生日,你能不能提前送我禮物?」
「糟了,我生日已經過了,明年的生日能提前到今年嗎?」
生日會的最後,竟然是一群人圍在一起討論考點。
大人們看著也都哭笑不得。
回到家,已經有點晚了。
沒想到老爸坐在客廳等我。
表情有些嚴肅:「小淵,白老闆說從明天開始給我放假。
「你說,他會不會發現了什麼?」
12
本來喝了一點果酒,我有點迷糊。
但老爸的那句話,讓我瞬間清醒過來。
上一世,我高考後,白老闆也給老爸放了一段時間的假,美其名曰讓他陪我好好玩。
卻在某天一大早打電話給他,臨時讓他開車去一個地方接人。
也就是那天。
錄取通知書、車禍、手術費、互換學校,一件一件接踵而至,我們一家的命運從此改變。
現在看來,那個突兀的假期,是為了讓老爸遠離公司的事,也是方便白老闆安排一起酒駕車禍。
我用冷水洗了把臉,頭腦完全清晰。
坐在老爸對面,琢磨這一世與上一世的差別。
「爸,你收集資料的時候,有可能被發現嗎?」
老爸思索著:「應該不會。
「咱們說得很清楚,只需要收集證據,引起有關部門的關注就可以了,所以我從來沒有去碰過核心的東西。」
他攥在一起的手突然捏緊:「難道是……老劉?」
老劉是白氏門衛保安隊隊長,跟老爸認識了很多年。
「昨天有個人來公司門口維權,他家 6 個月大的孩子,因為喝白氏牛奶得了腎結石。我在收集材料的時候,私下裡聯繫過他。
「那人在門口遇到我的時候,微微點了下頭,可能被老劉看到了……」
我接著他的話往下說:「老劉發現了這個小異常,雖然不懂其中的原由,但是左思右想,還是報告給了白老闆,邀了一記大功。」
老爸糾結地揉了揉頭髮:「老劉應該不會……」
沒有什麼「應該」,也沒有什麼「以為」,經歷過上一世,我早就對人心不抱有期待。
但還是需要確定,白老闆是不是已經知道了。
掌握敵人的動向,才能制定下一步的策略。
我們把老媽喊醒。
她本來迷迷糊糊地抱怨,但看我跟老爸,一個比一個嚴肅,也認真了起來。
「媽,你約一下老劉媳婦明天一起逛街。」
老媽看了眼時間:「都快 12 點了,現在約逛街也太奇怪了吧?」
就是要奇怪。
果然,老劉媳婦剛開始暈暈乎乎地答應了。
沒幾分鐘,又回電話過來,說是突然想起明天還有事。
看來,老劉媳婦覺得奇怪,跟老劉說了這事,被他給攔了下來。
很明白了,不管是心虛還是害怕,老劉都想跟我家劃清界限。
哄著老媽回去繼續睡,我跟老爸對視一眼。
要做最壞的打算了。
13
高考前是最後的寧靜。
林阿姨還問白念念,我最近狀態怎麼樣,叮囑她千萬不要影響我考試。
我聽得想笑。
多像因為怕牛肉口感不好,在宰殺前給牛放音樂的善良屠夫啊。
考試前,我給了陸羨羽一張疊得整整齊齊的小紙條。
「如果有一天,你發現怎麼都找不到我了,再打開看。」
他眨了眨眼:「這是不是意味著……無論如何我都能找到你?」
emmm 這麼推導也很符合邏輯。
他興奮地對著小紙條親了又親,放進褲子口袋,拍拍。
「這是我的幸運符!」
「那個……還是拿出來吧,這算考場夾帶。」
「哦……」
高考結束,我沒有一絲放鬆的感覺,反而更覺得緊張。
白老闆應該會有所動作了。
緊張、擔憂、惶恐。
儘管做好了準備,還是擔心有意外發生。
而任何一點意外,都可能意味著上一世的噩夢重演。
出分數那天。
一大早,一通電話打來,讓老爸臨時去接個人。
他們提前了計劃,連通知書都等不到了。
看來這一世,白老闆認為老爸偷偷調查,已經完全把他劃在了對立面。
白老闆是真的急了。
電話里,白老闆的語氣一如往常地柔和,說著不好意思打擾我們父女的假期,還親切地預祝我拿到高分。
真的,哪怕這一世,儘管我已經知道了他的計劃。
依然無法想像這聽起來讓人如沐春風的話,背後暗藏著那麼歹毒的心思。
我甚至沒有查分,就坐在沙發上。
等著。
老媽以為我擔心分數,手一遍一遍順著我的背安撫:「不緊張哈。」
電話鈴聲響起,嚇得我把手裡的杯子摔在地上。
接起,嘈雜的講話聲。
「是林志國的家屬嗎?酒駕車禍,快來醫院!」
14
醫院。
很熟悉的場面。
手術室亮起的燈,跑來跑去的護士,一張一張簽的病危通知書。
老媽聽說前期手術費都要 100 萬,腿頓時軟了,差點跪下來。
我拉起她,扶著坐到旁邊的座位上。
朝旁邊面色冰冷的林阿姨走過去。
「你爸酒駕,連累老白也受了很重的傷!」她瞪著我說。
這句話,上一世我和老媽是怎麼回答的?
——對不起林夫人,他做事一般都很靠譜的,不知道為什麼這次會酒駕,但人命關天,能不能請夫人借錢給我們,先把手術給做了。
但現在,我心裡只覺得疲憊。
「林阿姨,您說,這裡哪一台手術是白叔叔的?」
她愕然:「你什麼意思?不肯承擔責任是嗎?!」
我搖了搖頭,懶得糾結這些。
「手術費要得這麼急,您知道的,我們根本出不起,只能跟您借錢。
「我知道您和白念念想要什麼,咱們找個地方談談吧。」
醫院旁邊的咖啡館。
安靜的隔間。
我慢慢攪動著拿鐵,對面的林阿姨反倒很不安。
從來如此。
我越是慌亂,對方就會淡定地看戲,而我越是平靜,對方心裡就越是波濤洶湧。
「淵淵,阿姨知道,事發突然,你一個小孩子一定被嚇到了。」
她將手搭在我的手背,細膩柔軟冰涼,像遊走攀爬的毒蛇。
我抽回手,不理會她假惺惺的安慰。
輕笑。
「林阿姨,計劃很順利吧?」
她愣了一下,臉上的關切慢慢褪去。
「你知道了什麼?」
放下咖啡杯,我抿抿唇:
「我知道一切。」
這一切說起來,也都是陳年不滿的積聚。
「你和白叔叔哪裡都很好,賺錢多,事業成功。
「但唯一讓你們如鯁在喉的,是白念念成績差。
「不如司機的女兒,真的讓你們很沒面子啊。
「於是,你們有了一個好主意
「——不如直接搶走我的成績,換掉我的學校吧。
「高考很嚴肅,但金錢和人脈已經讓你們覺得自己無所不能。
「你們找了教育局的人,答應幫你們調包成績或者篡改材料。
「你們傲慢地想,只要給錢,什麼買不到呢?
「當然你們也有所擔心,萬一呢?萬一我不賣呢?
「那就逼迫好了。
「這個想法本來只是雛形,你們也覺得不至於要為此殺人放火。
「直到,白叔叔意識到,我爸發現了他在白氏的違法勾當。
「因為公司持續虧損,他竟然在純牛奶中添加了有害的添加劑,來降低生牛乳本該有的成本。
「不止,他明知添加劑會對孩子有巨大毒害的影響,為了提高利潤,依然喪心病狂地去開「發小學和嬰幼兒市場。
「為什麼這麼大膽?
「還是因為傲慢。
「他知道,縣鄉的市場實在下沉,這裡的人,又窮又沒文化,一個「上市公司」的名頭就能嚇得他們不敢維權。
「就像你們對我們全家的判斷。
「窮,又淳樸。
「偽造一個車禍,把我爸撞到半死,白叔叔再裝作受了重傷。
「責任都能推到我爸身上。
「這樣一來,我和我媽,在羞愧和焦慮中,只會請求原諒,只會請求借款。
「那我們能拿什麼換呢?
「只有一個清華錄取通知書,能被你們家看進眼裡。
「多好的計劃啊。
「除掉我爸這麼一個潛在的威脅。
「還把白念念送進了清華大學。
「最後,車禍的責任在我爸,而冒名換學校的責任在我。
「你們全家依然是大好人,被我們感恩戴德。」
「叮。」
我用勺子敲了一下杯壁,抬頭。
「林阿姨,我說得對嗎?」
15
「你在說什麼,我聽不懂。」林阿姨端起咖啡杯。
手都在抖,濺出的液體弄髒了價值不菲的套裝。
「如果你聽不懂的話……
「……那這一切就是白念念主導的,因為這個計劃,是她告訴我的。
「我爸接到白叔叔的電話離開後,我又接到了一通電話,你猜,是誰打的?
「你能想像白念念有多開心嗎,她知道計劃成功了,就像被清華錄取了那樣開心,跟我分享她的所謂求學之路。」
我還是笑。
但聲音已經因而激動而發抖。
「啪!」
林阿姨把杯子砸在桌上,咖啡灑了一桌。
「你別汙衊我們家念念,她什麼都不知道。什麼添加劑什麼偽造車禍,這些我們根本沒有告訴過她!」
我終於長舒一口氣。
「哦——」
承認了啊。
林阿姨很快也反應過來了,臉色白得像紙。
額頭青筋暴起,抓起旁邊的餐刀,向我刺過來。
「林淵淵,你到底要幹什麼?!你說這些是什麼意思?!」
我只伸手擋了一下,沒有再動。
任憑血液從刀口湧出。
為了防止她過於激動,甚至慢慢張開雙手。
一副投降的樣子。
「我說這些,只是為了,求你。
「我爸還躺在手術室,等著用錢急救,我什麼都做不了,只能求你,求你借給我們錢,求你放過我們。」
林阿姨發出低低的笑聲。
抑制不住,仿佛病態。
「你果然很聰明,確實,你現在什麼都做不了,因為只有我給錢,才能救你爸爸。
「借錢給你,可以,但清華我也要,我們計劃了這麼久,不可能到最後只剩一場空。
「小朋友,你要知道,就算你爸熬過了這次車禍,難保不會有下一次。」
她把餐刀輕佻地扔開,搖了搖頭。
「看來聰明確實沒什麼用,關鍵時刻,錢才能救命。
「不過,你覺得我真的會相信,你一番長篇大論,只是為了求我?」
她起身,走到我身邊。
一把搶過我的背包。
所有拉鏈拉開,敞口朝下,用力地往外抖。
背包里的東西瞬間全都掉出來。
她用腳尖踢踢劃劃,挑揀著,直到看到一個東西,眼前一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