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空氣重新湧入我們之間,我靠著棺材板,魂體發軟。
心裡卻空落落的,還有點說不清的委屈。
他果然……只是覺得我麻煩吧。
剛才那樣,或許只是千年老鬼無聊的逗弄。
我默默飄回我的棺材角落,把自己縮成一團,不再看他。
5.
之後幾天,裴衍衡似乎更忙了,消失的時間越來越長。
即使回來,周身氣息很是沉凝,偶爾泄露出的那一絲威壓讓我不敢靠近。
我們之間又恢復了最初的「同居」狀態,甚至比最初更冷淡。
他不再毒舌地指點我,也不再講那些古老的故事。
那晚短暫的靠近和之後的冰封,像一根刺,悄悄扎進了我心裡。
我努力修行他教我的法門,吸收香火時不再毛毛躁躁,嘗試託夢也小心翼翼,生怕再引來什麼麻煩。
只是偶爾走神,會忍不住看向玉床上那道寂然的身影。
他袖口那道裂口似乎已經恢復了。
他去了哪裡?
做了什麼?
為什麼突然和我疏遠?
這些疑問像小蟲子一樣啃噬著我,但我不敢問。
直到那天下午,家裡人來祭拜。
我照例趴在碑上吸收香火,聽著爸媽絮絮叨叨說著家裡的近況,心裡暖暖的。
忽然,我媽嘆了口氣,對著墓碑說:「欣欣,你單位上那個叫林成蔭的小伙,今天又來看我們了,還帶了好多東西。唉,那孩子真是有心了,聽說你出事,難過得好幾天沒吃下飯……」
林成蔭?
我愣了一下。
是我生前公司技術部的同事,性格溫和,長得清秀,似乎對我有點好感,還請我吃過兩次飯。
但我對他並無男女之情,後來因為車禍也就不了了之。
沒想到他還惦記著。
我正唏噓,忽然感到一道冰冷的視線落在背上。
我猛地回頭,只見裴衍衡不知何時來,正靜靜站在結界邊。
那眼神平靜無波,卻讓我無端打了個寒顫。
「林成蔭?」他開口,聲音聽不出情緒,「誰?」
我莫名有些心虛,小聲解釋:「就……以前的一個同事。」
「哦?」他尾音微微上揚,「只是同事?」
「……不然呢?」我被他審問般的語氣弄得有點不舒服。
他沒再說話,只是看著我,那目光沉沉的,讓我幾乎喘不過氣。
良久,他才淡淡移開視線,語氣涼薄:「既是故人,託夢致謝,也是應當。免得人家……牽腸掛肚。」
這話聽起來怎麼那麼彆扭?
我沒好氣地頂了回去:「前輩放心,我知道規矩,不會隨便託夢給外人,給您惹麻煩!」
他眼神似乎更冷了一點,唇角卻勾起一個極淡的弧度:「最好如此。」
祭拜結束後,墓室重歸寂靜。
我卻覺得氣氛比之前更僵了。
6.
夜裡,我正嘗試凝練魂體。
忽然,一股極其微弱、但異常純凈溫和的願力,竟穿透了墓室的結界,絲絲縷縷地飄向我,融入我的魂體。
這願力……帶著淡淡的牽掛和祝福,讓我感覺很舒服,甚至比吸收家裡的香火還要順暢些許。
我正疑惑這願力從何而來,裴衍衡冰冷的聲音驟然響起,帶著毫不掩飾的嘲諷。
「倒是小瞧了你。這『故人』的念力,都追到墳里來了。怎麼,生前欠下的風流債?」
我猛地睜眼,對上他不知何時睜開的眸子。
那裡面不再是古井無波,而是翻滾著一種我看不懂的、濃稠的墨色,冰冷又駭人。
「你胡說什麼!」我又羞又惱,「這跟我有什麼關係!」
「無關?」他身影一閃,竟瞬間出現在我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我。
「這願力分明帶著生人的陽息與執念,直指你的名諱。除了你那『牽腸掛肚』的故人,還能有誰?」
是林成蔭?
我百口莫辯:「我不知道怎麼回事!我根本沒聯繫他!」
「是麼?」裴衍衡俯身,冰冷的手指捏住我的下巴,力道不大,卻帶著不容抗拒的強勢。
「那你告訴我,他為何能精準地將願力送達此地?嗯?小鬼,你莫不是……暗中與他有何聯絡?」
他的懷疑像一把冰錐刺進我心裡。
原來在他眼裡,我就是這麼不安於室、甚至會勾結外人的?
委屈和憤怒瞬間淹沒了恐懼,我用力想掙開他的手。
「裴衍衡!你講不講道理!我整天都被你困在這裡,怎麼跟他聯絡?在你眼裡我就那麼不堪嗎?!」
「困?」他像是被這個字眼刺中了,眸色驟然沉下,聲音里淬了冰,「原來你覺得是困。」
他猛地鬆開手,後退一步,周身氣息變得極其危險和疏離。
「既然覺得困,覺得我不講道理……」他勾起唇角,笑意卻未達眼底,冰冷蝕骨,「那便如你所願。」
話音未落,他袖袍猛地一拂!
一股無法抗拒的巨力襲來,我眼前一黑,魂體像是被狂風捲起的落葉,瞬間被拋出了棺材。
?
天旋地轉間,我重重摔在外面的草地上,冰冷的夜露和陰氣瞬間包裹了我。
我難以置信地抬頭,只見那墓碑完好無損,而我,再也感受不到墓穴內一絲一毫的氣息。
他……真的把我丟出來了?!
就為了那可笑的、莫須有的懷疑?
夜風呼嘯,穿過荒寂的墓園,遠處傳來幾聲孤魂野鬼的嗚咽。
我獨自飄蕩在冰冷的夜色里,魂體因為剛剛的衝擊和情緒激動而明滅不定。
裴衍衡,你這個混蛋!老古董!獨裁鬼!
我在心裡狠狠罵著,鼻子發酸,卻流不出眼淚。
而在我看不見的墓穴深處,玄衣鬼王靜立原地,垂在身側的手緊握成拳,指節泛白。
方才拂袖的那隻手,微不可察地顫抖著。
他面前冰冷的玉壁上,赫然映出一道極淡的、幾乎看不見的金色符文痕跡,正絲絲縷縷地消散。
他盯著那消散的符文,純黑的眼底翻湧著更為複雜的情緒——驚怒、後怕,以及一絲……來不及捕捉的悔意。
那股願力,絕非普通生人能發出。
那裡面隱藏的標記,分明是衝著她來的!
若非他及時察覺並將其與她的聯繫斬斷,後果不堪設想!
可這些話,在她那委屈憤怒的目光下,竟一句也說不出口。
告訴她?將她捲入更深的危險?
還是……讓她就此離開,反而安全?
裴衍衡閉上眼,周身瀰漫開比夜色更沉的寂寥。
墓穴外,我抱緊自己冰冷的胳膊,看著黑黢黢的墓碑,又氣又怕。
還有一絲連自己都不願承認的……失落。
死裴衍衡,臭裴衍衡!憑什麼就這麼把我丟出來!
那是我家真金白銀買的!
我該怎麼辦?
去找別的空墓穴?
且不說搶不搶得過本地老住戶,光是想想那些可能奇形怪狀的鄰居,我就打了個寒顫。
做鬼怎麼這麼難!
7.
我像個無頭蒼蠅一樣在墓園裡亂飄。
一股極其微弱的牽引感忽然從遠處傳來。
很熟悉……是願力?
比之前感受到的林成蔭的那股願力更微弱。
但似乎更焦急,更擔憂。
是家裡出什麼事了嗎?
我下意識地循著那股牽引感飄去。
我飄過寂靜的街道,最終停在了一棟熟悉的居民樓前。
是我家。
客廳的燈還亮著,透過窗簾縫隙,我能看到我媽坐在沙發上抹眼淚,我爸在一旁煩躁地踱步。
怎麼了?出什麼事了?
我心裡一急,直接穿透牆壁飄了進去。
我媽帶著哭腔的聲音傳來:「都怪你,現在好了!欣欣不得安生!肯定是底下的鬼欺負我們欣欣了!」
我爸嘆氣:「我哪知道底下還有墳?當時那大師說得天花亂墜,說那風水好,欣欣住了舒服,還能保佑我們家……」
「保佑什麼啊!欣欣都託夢來說又冷又餓了!肯定是受欺負了!不行,明天就去請其他天師來看看!多少錢都請!」
我愣住了。
託夢說又冷又餓?
我沒有啊!
我最近一次託夢是找閨蜜要包包……
難道是之前操作不熟練時發的「亂碼」夢訊被他們誤解了?
請天師?會不會連累裴衍衡?!
我心裡咯噔一下。
雖然生他的氣,但……但請天師……
裴衍衡那麼厲害,天師來了會不會兩敗俱傷?
或者……他會不會以為是我故意讓家裡人來搗亂的?
不行!絕對不行!
我急得在原地打轉,想立刻託夢解釋,又怕自己技術太爛越描越黑。
就在我焦頭爛額之際,那股熟悉的、帶著擔憂的願力又出現了。
這次更清晰了些。
我順著感覺「看」去,發現源頭竟然就在樓下!
我順著願力飄了下去。
窗內,書桌檯燈亮著,一個穿著乾淨白襯衫的男生正對著相框低聲祈禱。
相框里,是我大學畢業時拍的傻乎乎的照片。
是林成蔭。
他眉頭微蹙,神情專注而擔憂。
聲音很低,但我能聽清:「保佑她一切安好,無病無災,平平安安。」
那股純凈的願力,就是從他身上散發出來的。
我心情複雜地看著他。
原來之前那股願力真的是他。
可是……為什麼能傳那麼遠,還能精準地找到我?
裴衍衡似乎就是因為這個生氣的。
林成蔭似乎有所感應,忽然抬起頭,目光茫然地掃過窗外。
我趕緊縮回腦袋。
現在怎麼辦?
家裡人要請天師,林成蔭這裡又……
我心亂如麻,下意識地想逃回唯一熟悉的地方——
哪怕只是在墓穴外面待著,似乎也比在這裡面對這些爛攤子強。
這個念頭一生出來,我就覺得無比沮喪。
沒出息!都被趕出來了還想著回去!
可……除了那裡,我還能去哪呢?
最終,我還是垂頭喪氣地、慢吞吞地往墓園的方向飄。
8.
一路上,我越想越委屈,越想越生氣。
憑什麼啊!我什麼都沒做錯,就被莫名其妙地掃地出門!
裴衍衡那個老古董,獨裁鬼,小心眼!
等我飄回那座熟悉的山頭時,天邊已經泛起了魚肚白。
鬼魂本能地對日光有些畏懼,我加快速度,想找個陰暗角落先躲一下。
然而,就在我靠近墓時,卻猛地察覺到了不對勁。
墓碑周圍,瀰漫著一股極其淡薄、卻異常陰冷邪惡的氣息。
不同於裴衍衡那種純粹強大的陰寒,這股氣息帶著腐朽、貪婪和暴虐的味道。
讓人……讓鬼極其不舒服。
而且,墓碑旁邊的那顆柏樹下,泥土有被輕微翻動過的痕跡。
一股若有似無的黑氣正從那裡絲絲縷縷地滲出。
這是……什麼東西?
我嚇得瞬間躲到一塊更大的墓碑後面,魂核狂跳。
一個荒謬又讓我心驚肉跳的猜測浮上心頭。
裴衍衡剛才異常疲憊的樣子和袖口的裂口……
我屏住呼吸(雖然並沒有),小心翼翼地探出一點「頭」,緊張地盯著那座寂靜的墳墓。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天色越來越亮,那絲黑氣也漸漸隱沒不見,仿佛只是我的錯覺。
周圍只剩下清晨的鳥鳴和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
難道真是我想多了?
就在我稍微放鬆警惕的剎那——
「啊!」我尖叫出聲。
一股冰冷粘稠的力量猛地從地下鑽出,像藤蔓一般瞬間纏住了我的腳踝。
身體被那股巨力猛地拖倒在地。
泥土仿佛變成了沼澤,散發著惡臭和吸力要將我徹底吞噬。
「救——!」我拚命掙扎,卻根本無法掙脫那冰冷噁心的束縛!
眼看就要被徹底拖入那泥沼之中,一道玄色身影快如鬼魅,驟然出現在我身前。
是裴衍衡!
他面沉如水,反手一揮袍袖!
「嗤啦!」
一道凌厲無匹的陰風如利刃般斬下。
纏住我腳踝的黑色藤蔓應聲而斷,發出悽厲的尖嘯,化作黑煙消散。
那股吸力瞬間消失。
我驚魂未定地癱軟在地,看著裴衍衡挺拔冰冷的背影,心臟還在瘋狂擂鼓。
裴衍衡並未回頭,只是面對著那顆柏樹,聲音冷得掉渣:「藏頭露尾的穢物,也敢碰本座的人?」
柏樹下的泥土劇烈翻湧,一個扭曲的黑色影子尖叫著鑽出,撲向裴衍衡。
裴衍衡冷哼一聲,甚至沒有多餘的動作,只是抬起手,五指虛握。
那撲到半空的黑色影子仿佛被一隻無形巨手捏住,瞬間僵滯,發出令人牙酸的擠壓聲,最終「嘭」地一聲爆開,化為漫天黑霧,迅速消散在晨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