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
墓園重歸寂靜,只有被翻亂的泥土和空氣中殘留的淡淡邪氣證明著剛才發生的一切。
裴衍衡這才緩緩轉過身。
晨曦微光落在他身上,勾勒出他冷硬的側臉輪廓和玄色衣袍的暗紋。
他垂眸看著狼狽地癱坐在地上的我,純黑的眼眸里情緒難辨。
有未散盡的殺意,有冰冷的怒意,還有一絲……
極淡的、幾乎無法捕捉的後怕。
四目相對。
我張了張嘴,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他看著我,良久,才極其冷淡地開口,語氣硬邦邦的:
「還愣著做什麼?」
「等著被太陽曬散魂嗎?」
他的聲音依舊冷硬,可聽在我「耳」里,卻莫名驅散了幾分寒意。
我還癱坐在地上,魂體因為剛才的驚嚇而微微發顫。
我仰頭看著他逆光而立的高大身影,喉嚨像是被什麼堵住了。
裴衍衡見我不動,眉頭蹙得更緊,似乎極不耐煩地「嘖」了一聲。
我低下頭,人已經快要麻木了。
誰料裴衍衡竟彎下腰,伸手一把將我撈了起來。
冰冷的玄袖拂過我的魂體,帶著那股熟悉又心安的氣息。
他動作算不上溫柔,甚至有些粗魯,但我被他輕易地攬住。
下一秒,眼前的景物飛速倒退模糊——
我們直接穿透了墓碑,回到了墓穴之中。
卻無比熟悉的安全感瞬間包裹了我。
他鬆開手,我踉蹌了一下,靠在了冰冷的墓牆上。
他站在我面前,沉默地看著我,那雙純黑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線下審視著我,仿佛在檢查一件失而復得、卻可能已經破損的所有物。
剛才外面那驚心動魄的一幕還在我眼前回放。
那個扭曲的、充滿惡意的黑色影子,還有他出手時那凌厲冰冷的殺意……
「那……那是什麼東西?」我聲音發顫,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
裴衍衡移開視線,語氣平淡:「一隻不開眼的穢物,覬覦此地陰氣,順手清理了。」
順手清理?
那東西明顯是衝著我來的!
而且,他剛才在外面說……
「本座的人。」
我的魂核又不爭氣地猛跳了幾下。
可一想到他之前毫不留情把我扔出去的舉動,那點剛剛升起的悸動又被壓了下去。
「你……你早就知道外面有那東西?」
我抬起頭,盯著他,試圖從他臉上找出蛛絲馬跡。
「所以你才把我趕出去?不是因為我……因為林成蔭的願力?」
提到「林成蔭」三個字,他周身的氣息明顯又冷了下去,眸色轉深。
他轉回目光,與我對視,唇角勾起一抹嘲諷的弧度:「怎麼?失望了?莫非你更希望是外面那東西把你拖走,而不是你那位『故人』來救你?」
又是這樣!
他永遠要把話往最難聽的方向說!
「裴衍衡!」我氣得魂體都在發亮。
「你能不能好好說話!我只是想知道真相!你把我趕出來,我差點魂飛魄散!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害怕!」
9.
最後一句,帶上了連我自己都未察覺的哭腔和依賴。
他似乎被我的反應噎了一下,臉上的嘲諷僵住,看著我,沉默了。
墓穴里陷入一種詭異的寂靜。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有些生硬地開口:「那縷願力被做了手腳,是一種追蹤標記。若不立刻斬斷,它會像燈塔一樣,引來更多不幹凈的東西。」
我愣住了:「標記?林成蔭他……」
「大機率是無心的。」裴衍衡打斷我,眉頭又皺了起來,似乎很不情願為林辰開脫。
「但他心思執念過重,易被利用。給你打下標記的,是借他願力遁形的一縷邪念。」
「我方才便是去追查其源頭,待我回來時那穢物已摸到了門口。」
原來……他消失是去查這個?
他袖口的裂口和疲憊的氣息,是因為經歷了戰鬥?
他把我趕出來,是因為察覺標記引來危險,怕我在墓穴里反而成為靶子,所以……用那種氣人的方式把我暫時弄走,他好方便清理門戶?
我心裡堵著的那塊大石頭,忽然鬆動了一些。
「那、那你也不能就那麼把我扔出去啊……」我小聲嘟囔。
「你不能好好說嗎……」
「好好說?」他像是聽到了什麼笑話,黑眸睨著我。
「告訴你『外面有髒東西想吃了你,我先把你自己扔出去當誘餌』?」
「還是告訴你『你那位故人的深情祈禱差點害死你』?」
我:「……」
好吧,好像哪種聽起來都挺嚇鬼的。
「況且,」他語氣忽然沉了下去,「本王行事,何須向你解釋。」
剛緩和一點的氣氛又被他一句話打回原形。
這個老古董!彆扭鬼!
我氣得扭過頭不想看他。
沉默再次蔓延。
但這一次,沉默里少了針鋒相對,多了些難以言喻的曖昧。
我能感覺到他的視線還落在我身上,冰冷又專注。
我盯著角落裡那堆花花綠綠的紙紮,心跳得厲害。
他剛才承認了,他是為了保護我才把我弄出去的。
他還說「本座的人」。
「那個標記……」我忍不住又開口。
「清除了嗎?還會不會有危險?」
「暫時清了。」他回答,聲音聽不出情緒。
「但源頭未除。那縷邪念能精準借生人願力定位你,絕非偶然。」
他頓了頓,目光變得幽深:「你生前,可曾得罪過什麼……非同尋常之人?或者,接觸過什麼陰邪之物?」
我茫然地搖頭:「我就是個普通社畜,每天不是上班就是回家刷劇,能得罪誰啊……」
最大的不幸就是加班回家路上遇到了車禍。
裴衍衡的眉頭再次鎖緊:「這就蹊蹺了。那邪念對你的魂息異常執著,像是……早有舊怨。」
舊怨?我一個剛死沒多久的新鬼,能跟什麼千年邪物有舊怨?
忽然,我想起一件事!
「等等!我爸媽他們說因為我總託夢喊冷喊餓,要請一位天師來看看!會不會……」
會不會是天師搞的鬼?或者引來別的麻煩?
裴衍衡聞言,臉上閃過一抹極其古怪的神色,像是無奈,又像是頭疼。
「……託夢喊冷喊餓?」他重複了一遍,眼神落在我身上。
「你何時託過這種夢?」
「我沒有啊!」
我急忙否認,「就是我剛死那會兒不太會操作,可能發了些亂七八糟的夢訊……」
他沉默了片刻,抬手按了按眉心,竟輕輕嘆了口氣。
這一口氣,嘆得我僵了半邊。
原來千年老鬼也會無奈的嗎?
「罷了。」他似乎做出了什麼決定。
「此事我來處理。你安心待著,近期不要再嘗試吸收外界願力,尤其是那個故人的。」
他的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
但這次,我聽出了底下藏著的一絲維護?
「哦……」我乖乖點頭,忍不住偷偷看他。
他站在那裡,玄衣墨發,身姿挺拔,即便在這昏暗逼仄的墓穴里,也自有種睥睨孤高的氣度。
可就是這樣一隻鬼,剛才為我出手,替我查案,現在還……有點為我頭疼。
心裡那點委屈和氣憤,不知不覺就被一種酸酸甜甜的東西取代了。
「那……謝謝前輩。」我小聲道謝,有點彆扭。
他瞥了我一眼,沒應聲,轉身走向他的玉床。
走了兩步,他又停下,沒回頭,聲音硬邦邦地飄過來:「創可貼呢呢?」
我一愣:「啊?」
「不是要給我?」他側過臉,線條冷硬的下頜在微光里顯得格外清晰。
我趕緊手忙腳亂地從棺材的某個角落摸出那塊被捏得有點變形的創可貼,飄過去,遞給他。
他垂眸看著,沒接,眼神里依舊帶著顯而易見的嫌棄。
就在我以為他又要毒舌時,他卻忽然伸手,將那塊香皂拿了過去,指尖不可避免地擦過我的「手」。
冰冷相觸。
我倆都頓了一下。
他迅速收回手,將創可貼隨意丟在玉床一角,語氣恢復冷淡:「礙事。」
然後便自顧自坐下,閉目調息,不再理我。
我看著被他丟在冰冷玉床上的創可貼,又看看他仿佛入定般的側影,嘴角忍不住一點點翹了起來。
嗯,果然是個嘴硬心軟的老古董。
之後幾天,墓穴里的氣氛變得很微妙。
裴衍衡依舊話不多,時常消失,但每次回來,周身的氣息似乎都更冷冽一些,像是經歷過多場戰鬥。
他不再提外面的事情,我也不問,只是默默努力修行他教我的東西,儘量不給他添麻煩。
我們之間仿佛多了一種無言的默契。
他偶爾會指點我一句半句,雖然依舊毒舌,我卻能從中咂摸出點別的味道。
我會把家裡燒來的最新款紙紮(這次是空調和 WiFi 路由器)堆在靠近他玉床的角落,美其名曰「上供」。
他雖從不碰,卻也沒再說過「俗不可耐」。
只是關於林成蔭,他依舊敏感得很。
有一次我無意間感嘆了一句「做人時都沒人這麼惦記我」。
他立刻冷冷甩來一句:「死了倒是招蜂引蝶。」
我氣得想拿紙紮元寶砸他,可對上他黑沉沉的眸子,又莫名有點心虛。
只好哼一聲扭過頭,嘴角卻忍不住悄悄彎起。
10.
直到那天夜裡。
我正沉浸在修行中,忽然一股龐大溫和的願力如同暖流般湧入墓穴,並非來自單一方向,而是瀰漫在四周,帶著家人的牽掛和祝福,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濃郁精純。
我驚喜地睜開眼,發現墓穴的結界似乎被微微調整過,能更有效地匯聚這些純凈的願力供我吸收,同時又屏蔽了外界的窺探。
是裴衍衡?
我看向玉床,他不在。
正當我疑惑時,墓穴一角的空間微微波動,裴衍衡的身影顯現出來。
他看起來有些疲憊,玄衣上甚至沾了些未乾的血跡,但他手裡拎著……一個穿著道袍、鼻青臉腫、被捆得結結實實的老頭?
那老頭嘴裡還塞著個紙團,嗚嗚地掙扎著,看到我,眼睛瞪得溜圓。
我:「???」
裴衍衡像扔垃圾一樣把那老頭丟在角落,淡淡道:「天師,來看看。」
我:「!!!」
這就是我媽要請的那個天師?!
怎麼被揍成這樣抓來了?!
裴衍衡走到我面前,低頭看著我,語氣沒什麼起伏:「你家人那邊,我已託夢告知,你在此地甚好,無需挂念,亦不必再請人來看。」
「你……你怎麼託夢的?」我驚呆了,他居然會做這種事?
「略施小術。」他答得輕描淡寫。
「至於這庸才,」他瞥了角落裡的天師一眼,眼神冰冷,「本事不大,貪心不小,竟想藉此地陰脈修煉邪術,正好撞上門來。」
我恍然大悟。
原來爸媽請天師,反而差點請來個真麻煩!
是裴衍衡暗中解決了這一切!
看著角落裡那個被揍得淒悽慘慘的老天師,再看看面前雖然一臉冷漠、卻替我掃平了所有麻煩的裴衍衡, 我的心像是被泡在溫水裡,又軟又漲。
「又……又麻煩你了……」我小聲道, 心裡滿是感激。
他看著我, 眸色深沉,忽然抬手,冰冷的指尖輕輕拂過我的臉頰。
這一次, 我沒有戰慄,只是怔怔地看著他。
「既知麻煩, 」他低聲開口, 帶著一種致命的誘惑, 「便安分待著, 好好……陪著。」
最後兩個字,他說得極輕,卻像羽毛般搔過我的心尖。
陪著他?
在這暗無天日的墓穴里,千年萬年?
我看著他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裡面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期待。
我鬼使神差地, 輕輕點了點頭。
「好。」
一個字,輕飄飄的,卻仿佛用盡了我所有的勇氣。
裴衍衡的眼底像是驟然落入了星光, 猛地亮了起來。
他指尖微微用力,托起我的下巴,冰冷的唇緩緩靠近……
「嗚!嗚嗚嗚!」角落裡的張天師不合時宜地劇烈掙紮起來。
旖旎的氣氛瞬間被打斷。
裴衍衡動作一僵, 臉色瞬間黑沉如墨,周身殺氣暴漲。
他猛地轉頭, 看向那不知死活的天師, 眼神恐怖得能凍裂魂魄。
我嚇得趕緊往後縮了縮。
只見裴衍衡極其不耐煩地一揮手——
「聒噪!」
一道光閃過,那位倒霉的天師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也不知道被扔到了哪個犄角旮旯。
處理完礙事的電燈泡,裴衍衡轉回頭,目光重新落在我身上,那濃烈的侵略性和尚未散盡的殺意混合在一起,讓我魂體發軟。
他再次靠近, 冰冷的呼吸幾乎要融入我的魂體。
「剛才的話,」他盯著我的眼睛,一字一句, 不容置疑,「再說一遍。」
我臉頰滾燙, 深吸一口氣, 鼓起勇氣, 主動湊上前,在他冰冷的唇上極快地碰了一下。
然後快速縮回來, 大聲道:「我說好!陪著你!」
裴衍衡徹底愣住了。
他像是被我這大膽的舉動驚住,眼眸里清晰地映出我此刻又慫又勇敢的樣子。
片刻後,他低低地笑了起來,笑聲在空曠的墓穴里迴蕩,帶著前所未有的愉悅和釋然。
他伸手, 將我冰冷顫抖的魂體牢牢擁入他同樣冰冷的懷抱。
「好,」他貼在我的「耳」邊, 聲音低沉而繾綣,仿佛立下永恆的誓言,「一言為定。」
「小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