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建國也猛地站起身,幾步衝到我面前,揚起手,似乎想給我一巴掌。
「我看你是被那個姓馮的小子灌了迷魂湯!」
他怒吼著,額頭上青筋暴跳。
「你是想毀了這個家嗎?啊?!」
他的巴掌最終沒有落下來。
因為我沒有躲,也沒有怕,只是平靜地看著他。
「車是老式桑塔納,顏色都對得上。」
「目擊者說你體型偏胖,身高一米七五左右,也對得上。」
「你那天下午是不是穿著一件灰色的背心?就是拿來當了幾年抹布的那件。」
我每說一句,我爸的臉色就更白一分。我媽的身體,也抖得越來越厲害。
「夠了!」
我媽猛地將手裡的紙揉成一團,狠狠砸向我。
「你這個不孝女!白眼狼!我們辛辛苦苦把你養這麼大,你就是這麼回報我們的?聯合外人來給你爸潑髒水?你爸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們這個家就完了!你也完了!」
「家?」
我輕輕地笑出了聲
「從你們把殺人犯這頂帽子扣在我頭上的那天起,我就沒有家了。」
我不再跟他們廢話,緩緩掏出手機。
「我只給你們最後一次機會。」
我的手指懸停在撥號鍵的上方。
「現在告訴我真相。或者,我現在就報警,把這份檔案,連同我的證詞,一起交給警察。」
「我告訴他們,二十年前,開車撞死林曉靜的人,就是我爸,周建國。」
我媽「撲通」一聲,雙腿一軟,跪倒在地。
她抱著我的腿,開始嚎啕大哭:
「不能報警!倩倩,不能報警啊!你爸要是被抓了,他這輩子就毀了!我們家也毀了!」
周建國,那個一直色厲內荏的男人,頹然地跌坐在沙發上,雙手抱著頭。
真相,在我媽涕淚橫流的哭訴中,被一點點地拼接完整。
當年,開車的人,確實是我爸。
那天他跟廠里的同事喝了酒,酒後駕車,撞死了那個女大學生。
他害怕了,他剛評上車間主任,前途一片光明,如果坐牢,一切就都完了。
於是,他和賈玲,我那偉大的父母,在那個驚恐的夜晚,想出了一個絕妙的,一箭雙鵰的計劃。
他們把罪名,安在了只有八歲的我頭上。
一個八歲的孩子,就算被發現,也負不了刑事責任。
而一個背負著殺人罪孽的孩子,才會徹底失去反抗的能力。
才會乖乖聽話,才會心甘情願地被他們壓榨一輩子,成為弟弟最堅實的資源包。
「我們也是沒辦法啊,倩倩!」
我媽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你爸不能出事,你弟還那么小……我們只能委屈你……我們想著,反正你是個女孩子,以後總是要嫁人的,平平安安長大就行了……」
平平安安?
頂著殺人犯的罪名,活得像陰溝里的老鼠,這也叫平平安安?
原來,在他們心裡,兒子的前途是前途,丈夫的人生是人生。
而我的人生,就可以被隨意犧牲,隨意踐踏。
我緩緩的一根一根的掰開我媽死死抱著我小腿的手。
我看著眼前這三個我曾經以為的家人。
道貌岸然的父親。
虛偽自私的母親。
愚蠢惡毒的弟弟。
我心中最後一點溫情,徹底被碾碎成灰。
5
我是在我媽悽厲的哭喊聲中離開那個家的。
「倩倩!你不能走!你是要逼死我們嗎?你這個沒良心的東西!」
我沒有回頭。
我靠在樓下的牆壁上,撥通了馮司行的電話。
「結束了。」我說。
馮司行帶著一絲小心翼翼的擔憂:「你……還好嗎?」
「我很好,」
聲音平靜得連自己都感到驚訝。
「馮司行,你能再幫我一個忙嗎?」
「你說。」
「我想見見受害者,林曉靜的家人。」
不是為我沒有犯過的罪,而是替那對惡毒的父母,去面對他們逃避了二十年的責任。
馮司行沒有猶豫:「好,我跟我爸說,他會有辦法。」
馮局長的效率很高。
第二天下午,馮司行就帶著一個地址找到了我。那是一個離市區很遠的老舊小區。
「叔叔說,他找了以前的老同事才問到。這些年,他們一直沒搬過家。」
馮司行把車停在小區門口,神色凝重。
「倩倩,你想好了嗎?這可能會……很難受。」
我點了點頭:「再難受,也比活在謊言里二十年要好。」
我們找到了那棟樓,爬上四樓。防盜門很舊了,紅色的漆皮已經斑駁脫落。
我整理了一下呼吸,伸出手,敲響了那扇沉重的門。
開門的是一位頭髮花白的老太太。
她身形瘦小,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舊 T 恤,臉上布滿了深深的皺紋,眼神渾濁。
她看到我們,有些警惕:「你們找誰?」
我的心猛地一揪,幾乎說不出話來:
「請問……這裡是林曉靜的家嗎?」
聽到這個名字,老太太的身體明顯地僵了一下,渾濁的眼睛裡閃過一絲痛苦。
「你們是?」一個同樣蒼老的聲音從屋裡傳來,一個拄著拐杖的老大爺,慢慢從客廳里挪了出來。
「我們……」我深吸一口氣,說出了早就準備好的說辭。
「我們是 A 大的學生,在做一個關於二十年前校園人物的訪問,聽說了林曉靜學姐的事情,想來……想來了解一下。」
兩位老人對視了一眼,眼裡的警惕慢慢褪去,換上了一種深切的哀傷。
「進來吧,」老大爺嘆了口氣,側過身。
「好多年,沒人提過我們靜靜了。」
屋子很小,陳設簡單,但收拾得一塵不染。
最醒目的,是客廳正對著門的那面牆上,掛著一張放大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的女孩,梳著馬尾辮,笑得燦爛又明媚。
老太太給我們倒了水,就坐在沙發上,默默地開始流淚。
老大爺拍了拍她的肩膀,聲音沙啞地開口。
「你們想知道什麼,就問吧。」
接下來的一個小時,他們斷斷續續地,給我們講述了林曉靜的一生。
她從小品學兼優,是他們的驕傲,她喜歡畫畫,夢想著畢業後能成為一名設計師……
終於,我問出了那個最關鍵的問題。
「叔叔,阿姨,我聽說……當年的事情,後來……私了了。肇事者私下給了你們一筆很高的賠償金,是嗎?」
我的話音剛落,一直沉默流淚的老太太猛的抬起頭,激動地叫了起來。
「賠償?誰說的?我們一分錢都沒有見過!」
「誰在外面這麼敗壞我們靜靜的名聲?!我們沒有拿錢!我們一直在找那個兇手!」
老大爺也氣得渾身發抖,用拐杖使勁地敲著地板:
「二十年了!我們每年都去市局問!警察只說證據不足,案子破不了!我們怎麼可能拿這種錢!那是賣我女兒的命啊!」
沒有賠償金。
從來就沒有什麼私了。
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
他們不僅將父親的罪名安在我頭上。
還以此為藉口,編造了一筆根本不存在的巨額債務。
心安理得的將我當成提款機,剝削了整整二十年。
我看著牆上林曉靜燦爛的笑臉,又看看眼前兩位老人痛苦而憤怒的臉。
原來我贖的,從來都不是什麼罪。
我贖的,是我那一家三口。
無邊無際的自私惡毒的貪婪。
6
從林曉靜父母家出來的時候,外面下起了瓢潑大雨。
馮司行撐著傘,默默地護在我身邊。
我沒有回家,而是讓馮司行送我去了市中心的一家酒店。
我打開手機銀行,將我從十八歲工作開始,每一筆轉給我媽賈玲的工資記錄,全部截圖。
整整九年。
從一開始的實習工資一千五,到現在的每月八千。
一筆不多。
一筆不少。
第二天,我去了銀行。
我將所有的轉帳記錄,一筆一筆地列印出來,足足有十幾頁。
白紙黑字,鐵證如山。
然後,我去了我能找到的,本市最好的律師事務所。
接待我的是一位精明幹練的女律師,聽完我的敘述,她鏡片後的眼睛裡閃過一絲震驚和同情。
「周小姐,你放心,」
「從法律上講,你父母的行為已經構成了欺詐和不當得利。」
「我們可以主張,全額返還你這些年支付給他們的所有款項,並要求相應的精神損害賠償。」
三天後,一封律師函,寄回了那個我稱之為家的地方。
做完這一切,終於有了一絲喘息的時間。
我把自己扔在酒店柔軟的大床上。
第一次,為自己點了一份昂貴的海鮮大餐外賣。
我曾經以為,我不配享受這一切。
電話是在我吃到一半的時候響起的,是我媽賈玲。
她甚至沒有給我開口的機會,電話一接通,就是一陣歇斯底里的咆哮。
「吳倩倩!你這個畜生!你是不是想逼死我們!你竟然找律師來告我們?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嗎?我們白養你這麼大了!」
她的聲音尖利得刺穿我的耳膜,背景音里,還能聽到我爸的怒罵和我弟的附和。
我平靜地將嘴裡的那塊烤鰻魚咽下去,擦了擦嘴角。
「我沒有良心?」我輕輕地反問。
「當初,你們把殺人犯的帽子扣在一個八歲孩子頭上的時候,你們的良心在哪裡?」
電話那頭瞬間噎住了。
「我們養你這麼大,你就為了這點錢,要跟我們斷絕關係?」
我爸周建國搶過電話,聲音因為憤怒而顫抖。
「你知不知道,這封律師函要是傳出去,我們家的臉往哪兒擱?我還怎麼在廠里做人?」
「臉?」我冷笑一聲、
「周建國,你二十年前酒駕撞死人逃逸的時候,怎麼沒想過你的臉?」
「你……」他被我噎得說不出話來。
「我再說最後一遍,」
「律師函上寫得很清楚,總計五十八萬七千六百元,一分都不能少。三天之內,打到我的新卡上。否則,我們就法庭上見。」
「還有,」我頓了頓,補上了最誅心的一刀。
「你們放心,在拿到錢之前,我不會報警。」
「但如果你們耍花樣,那我不止會起訴你們,我還會把那份交通事故的檔案,親自送到林曉靜父母手上。」
說完,我沒再給他們任何咆哮的機會。
乾脆利落地掛斷了電話。
拉黑了他們所有的聯繫方式。
7
三天期限已過。
我卡里的餘額,沒有半分錢的增長。
這在我的意料之中。指望那兩個自私到骨子裡的人主動把吃到嘴的肉吐出來,無異於痴人說夢。
「下一步,就是向法院提起訴訟了。」
律師在電話里的聲音很專業。
「周小姐,證據鏈完整,我們勝算很大。」
「好,麻煩您了。」
掛了電話,我看著窗外,心裡一片平靜。
馮司行走過來,從身後輕輕抱住我,將下巴擱在我的肩上。
「別怕,」他說,「不管怎麼樣,我都陪你走下去。」
就在這時,酒店房間的門鈴被人按得震天響,中間還夾雜著粗暴的捶門聲。
「吳倩倩!開門!我知道你在裡面!你給我滾出來!」
是我弟周浩宇的聲音,狂躁,憤怒。
馮司行的眉頭立刻皺了起來,他把我護在身後,走過去打開了門。
門一開,周浩宇就瘋了一樣想往裡沖,嘴裡還不乾不淨地罵著:
「吳倩倩你這個賤……」
他的話沒能罵完,就被馮司行高大的身影擋住了。
馮司行一隻手撐著門框,另一隻手毫不客氣地將他推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