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帶爸媽去男友家見親家。
酒過三巡,身為退休老刑警的男友父親忽然聊起一樁陳年舊案:
「二十年前,環城路有個女大學生被撞死了,肇事者逃逸,至今沒抓到。」
我媽的臉色唰地一下白了。
我端著碗的手劇烈顫抖,米飯灑了一桌。
那不是我嗎?
八歲那年,我偷開我爸的車,撞死了一個人。
爸媽告訴我,他們花光了所有積蓄,又借了巨額高利貸。
才擺平了受害者家屬,讓我免了牢獄之災。
我剩餘的人生,就是為了替他們還債。
我上最便宜的大學,找最快能賺錢的工作。
每個月的工資,除了留下最基本的生活費,全部上交。
弟弟可以買上萬的電腦,可以每年出國旅遊。
而我,一件衣服穿了五年。
因為我是罪人,我不配。
男友父親看著我慘白如紙的臉:
「那案子我跟了十年,唯一的目擊者說,肇事司機是個男人。」
1
那頓飯是怎麼結束的,我完全不記得了。
我只記得我媽手忙腳亂地把我從椅子上拽起來。
語無倫次地跟馮家父母道歉。
說我身體不舒服,然後拖著我逃離了男友家。
回去的車裡,氣氛壓抑。
我爸周建國死死地握著方向盤,手背上青筋暴起,一言不發。
我媽坐在副駕,不停地用眼角的餘光瞟我,嘴唇哆嗦著,像是想說什麼,又不敢說。
只有我弟周浩宇,戴著耳機打遊戲,嘴裡還不乾不淨地抱怨著:
「姐你搞什麼鬼,馮局長家裡的菜那麼好吃,我還沒吃飽呢!裝什麼病啊!」
沒人理他。
車子剛在樓下停穩,我媽就迫不及待地解開安全帶。
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她的指甲深深地掐進我的肉里。
「倩倩,你聽媽說,馮局長他肯定是記錯了!那麼多年的案子,他一個退休老頭子,怎麼可能記得那麼清楚!」
她的聲音又尖又急,帶著一絲恐慌。
我甩開她的手,二十年來第一次,沒有順從。
我抬頭,目光看向駕駛座上,那個從頭到尾裝聾作啞的男人。
「爸,他說的是真的嗎?」
周建國猛地一捶方向盤,發出一聲悶響,嚇得周浩宇都摘下了耳機。
「夠了!」他轉過頭,眼睛裡布滿血絲,那是一種被戳穿謊言後的惱羞成怒。
「吳倩倩!你是不是想害死我們全家?這件事,以後一個字都不許再提!」
他的咆哮,和我記憶里無數次的恐嚇重疊在一起。
要是放在昨天,我肯定已經嚇得縮起脖子,跪下來承認自己的錯誤了。
他們的激烈反應,就像一盆冷水,瞬間澆滅了我心裡最後一絲僥倖。
如果馮局長真的只是記錯了,他們為什麼不是安慰我,而是威脅我?
回到家,他們把我堵在客廳里,進行了一場家庭審判。
「吳倩倩,你太讓我們失望了!」
我媽開始抹眼淚,這是她的拿手好戲。
「我們為了你,擔驚受怕了二十年,頭髮都白了!」
「你倒好,被外人三言兩語就挑撥得來懷疑自己的親生父母!你還有沒有良心?」
周浩宇也幫腔:「就是啊姐!爸媽為了你,連我上大學的錢都差點拿不出來!你怎麼這麼不懂事?」
他們你一言我一語,
試圖再次將我拉回那個名為贖罪的深淵。
「我撞死人了,所以我就該把工資全部上交,讓你去買最新款的手機和球鞋?」
「我撞死人了,所以我就該放棄保研的名額,早早出來工作,好讓你有錢去上昂貴的補習班?」
「我撞死人了,所以我活該像個下水道里的老鼠,一輩子抬不起頭,而你們,就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著我的血汗錢,對嗎?」
客廳里,一片死寂。
他們被我這番大逆不道的話驚呆了。
我沒再理會他們,轉身將自己鎖進了房間。
靠著冰冷的門板,我緩緩滑坐在地。
我閉上眼睛,強迫自己去回憶那場決定了我一生的車禍。
夏天的午後,刺眼的陽光,空氣里悶熱的蟬鳴。
我坐在駕駛座上,腳下是空蕩蕩的感覺。
車子猛地向前一躥。
一聲女人的尖叫。
一抹裙角的紅色。
然後,就是爸媽把我從車裡拖出來,他們驚恐的臉,和不斷重複的話語。
「別怕,倩倩,爸媽在。」
「你闖大禍了,你撞死人了!」
「別跟任何人說,不然警察會把你抓走,一輩子關在小黑屋裡!」
這些畫面,這些聲音,像噩夢一樣糾纏了我二十年。
可現在,用一個成年人的邏輯去回想,一切都變得荒謬無比。
那一年,我才八歲,身高剛過一米二。
別說油門,我連剎車都夠不到,我是怎麼把車開動的?
我爸那輛老式桑塔納,方向盤重得像石頭,我是怎麼打動的?
我們家住三樓,車鑰匙一直放在玄關最高處的柜子上,我是怎麼拿到的?
最重要的一點,如果他們真的怕受害者家屬找上門,為什麼二十年來,我們家一次都沒有搬過?
無數個疑點,像雨後春筍一樣冒了出來。
真相只有一個。
我的記憶,是被精心篩選和篡改過的。
他們抹去了所有的不合理,只留下了恐懼,鮮血和我有罪的結論。
我趴在地上,身體因為巨大的憤怒和悲慟而不住地顫抖。
二十年。
他們用一個卑劣的謊言,偷走了我整整二十年的人生。
我掏出手機,手指顫抖著,給馮司行發了一條信息。
「你能幫我查一份二十年前的交通事故檔案嗎?」
幾乎是立刻,他回了過來。
「好。我明早去單位,第一時間幫你查。」
2
那一夜,我睜著眼睛直到天亮。
天花板在我眼中,時而是父母猙獰的臉,時而是馮局長的眼睛。
第二天一早,我媽像往常一樣敲我的門,聲音裡帶著一絲小心翼翼的討好:
「倩倩,起來吃早飯了,媽給你煮了你最愛喝的小米粥。」
我打開門,看著她那張寫滿「慈愛」的臉,胃裡一陣翻江倒海。
「不吃了,」我聲音平靜得可怕,「我約了馮司行,出去一趟。」
我沒理會她錯愕的表情,徑直換了衣服出門。馮司行的車已經等在樓下。
他眼下有著淡淡的青色,顯然也一夜沒睡好。
看到我,他沒有多問,只是沉默地遞過來一瓶溫水,然後發動了車子。
車子一路駛向市交警大隊。
那棟莊嚴肅穆的建築,我從小到大都繞著走。
生怕身上那股罪孽的氣息,會引來不必要的注意。
可今天,我挺直了脊背,一步步走了進去。
馮司行熟門熟路地帶著我穿過走廊,來到一間掛著檔案室牌子的房間。
馮司行根據我提供的時間和地點,很快在一個柜子的最底層,抽出了一個牛皮紙包裹的、已經微微泛黃的卷宗。
卷宗的封面上,用黑色馬克筆寫著一行字:
【20050712-環城西路交通肇事逃逸案】。
就是它。
我的心臟開始不受控制地狂跳。
馮司行將卷宗放在一張老舊的木桌上,替我解開纏繞的棉線,然後默默地退到了一旁,把空間留給了我。
我深吸一口氣,用顫抖的手,翻開了第一頁。
白紙黑字,清晰的列印體,蓋著鮮紅的公章。
【事故時間:2005 年 7 月 12 日,下午 15 時 21 分。】
【事故地點:環城西路 200 米處。】
【事故摘要:受害人林曉靜(女,21 歲,A 大在校學生),
被一輛高速行駛的桑塔納轎車撞擊,當場死亡。肇事車輛未做停留,沿環城西路向東逃逸。】
每一個字,都和我記憶里的罪證嚴絲合縫。
我的呼吸變得急促,幾乎要喘不過氣來。
我強撐著,繼續往下看。
第二頁,是【目擊者筆錄】。
【目擊者:王建軍,男,46 歲,環衛工人。】
【筆錄內容:「我當時正在路邊掃地,就聽見砰一聲巨響,
一輛深藍色的老轎車跟飛一樣就過去了,
我趕緊跑過去看,那個女娃子已經倒在血里了,
車開太快我沒看清車牌,就記得開車的是個男的,
有點胖,穿著個灰色的背心。」】
開車的……是個男的。
有點胖……穿著灰色背心……
我爸周建國年輕時,最喜歡穿的就是那種老頭灰背心。他的體型,也一直是微胖。
我的手指死死地摳住桌角,指甲因為用力而泛白。
我一頁一頁地往下翻,翻過了現場勘查報告,翻過了法醫的驗屍證明,翻過了對周邊所有監控的排查記錄……
沒有。
什麼都沒有。
整整幾十頁的卷宗里,從頭到尾,都沒有出現過我的名字。
沒有提到過任何一個八歲的女孩。
甚至連孩子的字眼都沒有!
官方的記錄清清楚楚,這就是一樁證據不足、至今未破的成年男性肇事逃逸懸案!
「轟——」
我腦子裡的最後一根弦,徹底斷了。
我不是殺人犯。
我沒有撞死人。
我背負了二十年的罪孽,我被剝奪了二十年的人生。
竟然,只是一個笑話。
一個由我最親的父母,聯手編織了二十年的,天大的笑話。
我趴在桌子上,肩膀劇烈地抖動著,卻一滴眼淚都流不出來。
我拿起那份檔案。
「馮司行,」
我的聲音乾澀嘶啞,卻異常平靜。
「送我回家。」
4
我回到家時,是中午十一點。
飯桌上竟然擺了四菜一湯,甚至還有一盤我從未被允許碰過的可樂雞翅,正滋滋地冒著熱氣。
我媽賈玲繫著圍裙,從廚房裡端出最後一碗湯。
看到我,臉上立刻堆起了討好的笑:
「倩倩回來啦,快洗手吃飯,媽特意給你做了你小時候最愛吃的……」
她的話,在我冰冷的注視下,戛然而止。
我爸周建國坐在沙發上,假裝看著電視,卻用眼角的餘光死死地盯著我。
我弟周浩宇則翹著二郎腿在玩手機,仿佛昨晚的爭吵從未發生。
多和諧的一家人啊。
我走到飯桌前,沒有看那些菜一眼。
我將那疊從交警隊複印出來的 A4 紙,狠狠地摔在桌子中央。
「嘩啦」
紙張四散開來,有的滑進了湯碗,有的蓋住了雞翅。
周浩宇噌的一下站起來:「吳倩倩你有病啊!」
我沒理他,雙眼直勾勾地盯著沙發上的那個男人。
「檔案我看過了。」
我的聲音沒有一絲波瀾。
「二十年前,環城西路,肇事司機,是個穿著灰色背心的中年男人。」
我頓了頓,一字一句地問:「爸,那個人,是你吧?」
寂靜,沉默。
我媽臉上的血色褪得一乾二淨,她瘋了一樣撲過來,想把那些紙收起來。
「你胡說八道什麼!倩倩你是不是瘋了!你從哪裡搞來這些廢紙來誣陷你爸?」
她尖叫著,聲音因為心虛而變了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