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霍家的孩子歷來都是這麼養大的,遠舟不是很好嗎?」
太窒息了。
實在是太窒息了。
……
其實言言沒出生之前,她對我的態度有所緩和。
那時我以為,我們的關係在慢慢改善。
可誰知,僅僅是因為那個時候的我有一些價值罷了。
因為孩子,我得到了暫時的物化的認可。
可一旦孩子出生,他們關心的就只剩下了孩子。
我和霍遠舟的孩子是未來的繼承人,是利益。
而我,僅僅只是工具。
夜深人靜的時候,我一遍又一遍地問自己,我是從什麼時候淪落到這一步的呢?
為了區區愛情,我為什麼要活得那麼狼狽呢?
我給不出答案。
……
在無數個重大的場合,我總是挽著霍遠舟的手臂出席。
他周旋在賓客之間談笑風生,遊刃有餘,而我,對任何事情都提不起興趣。
他生來就屬於港城的名利場
而我,像個局外人。
無論怎麼努力,永遠都和他們家的人隔著一層什麼。
我的存在,永遠顯得那麼多餘。
……
6
霍老夫人的手段越來越高明。
不再直接斥責我,排擠我,而是用更含蓄的方法提醒我是多麼的格格不入。
餐桌上,她會無意地談起某家的千金如何優秀,拿了什麼學位,有怎樣的家教。
她會故意當著我的面,對那些在港城長大的名門千金好。
當視線重新轉向我時,又是一臉輕視。
她還尤其喜歡在我開口說話的時候微微皺眉,提醒我那帶著口音的粵語是多麼的不入流。
霍遠舟越來越忙,忙著家族生意,忙著應酬。
他回家的時間越來越晚,有時帶著酒氣,有時倒頭就睡。
有時候,和他同床共眠,我好想對他說一說我的委屈和孤獨,我的身不由己。
可看見他一臉疲憊,有些話到了嘴邊,卻又說不出來了。
一想到他承受的一部分壓力源自娶了我,剩下的就只有心疼。
……
霍遠舟很喜歡抱孩子,整個人身上都洋溢著一種初為人父的欣喜。
但有時候看著他的臉,我會突然覺得,我們之間似乎就只剩下這個孩子作為紐帶了。
我們今生今世,好像再也回不到初見的那一天,再也回不到最初的相互傾慕。
我很愛我的孩子。
但能抱到他的次數,其實寥寥無幾。
霍家的人總是擔心我帶壞孩子。
某次路過婆婆的房間,我聽到一群人的談笑。
「她生了個孫仔,功勞還是有的,但出身差了點,小家子氣,上不得台面,以後孩子的教育,可不能讓她插手太多。」
我僵在原地,指尖冰涼。
休息室里,婆婆朋友的附和聲頻頻傳出。
「是啊,看她那個樣子就教不好孩子,以後還得靠你把關。」
「言言可是霍家的長孫,將來要接手整個家族生意的,自然要精心培養。她從別的地方來的,很難和霍家一條心,別到時候把孩子帶歪了。」
那天,我忘了自己是怎麼一步一步走回房間的。
指尖冰涼,心也覺得極寒。
原來不管我怎麼努力,對霍家的人來說,終究只是一個外人。
他們是那麼的傲慢,時時刻刻帶著偏見,以至於我每次努力融入的時候,都覺得無能為力。
……
生活中難免帶著摩擦。
有時候,當我忍無可忍的時候,會拒絕霍遠舟母親的部分安排。
每當那個時候,她看我就像是在看一個仇人,恨不得我立馬收拾鋪蓋滾出霍家。
婆婆很喜歡倒打一耙和告狀。
晚上,霍遠舟有些苦惱地和我商討。
「媽年齡大了,你多讓著她點。」
「她只是太要強了,沒有什麼惡意,不是故意干涉你做事的。」
夾在兩方的時間長了,他也覺得難熬。
某天爭執過後,他嘆了一口氣。
「我在外面的事情很多,回家還要忙這些瑣事,有時候想想,也真挺累的。」
我知道,他在抱怨。
就像有時候,我也想把自己的不滿表達出來一樣。
我一遍又一遍地告訴自己,夫妻之間一定要相互體諒。如果我真的愛霍遠舟,或許,不應該讓他夾在中間為難。
後面,不管我如何被刁難,再也沒有開口和霍遠舟講過,而是固執地全部埋在心裡,硬生生地把自己憋出了病。
我不再和任何人講話,哪怕是聽自己最喜歡的古典樂,也提不起半點興致。
我像是一隻囚在金籠子的鳥,雖然衣食無憂,卻日漸枯萎。
某天晚上,我背對著霍遠舟,無聲地流淚到天明。
霍遠舟睡得很沉,一點都沒察覺。
我問自己,我們兩個走到今天,愛上彼此,真的是對的嗎?
……
7
言言一天天長大,很健康,也很活潑,結合了我和霍遠舟的優點。
他很喜歡我,每次看見我都撲騰著讓我抱。
一張小臉帶著笑,讓我覺得不管吃多少苦,好像都值了。
我多麼想時時刻刻陪在他的身邊。
可更多的時候,他是由保姆帶著的,住在婆婆那棟樓里。
這個我用半條命換來的孩子,在霍家的精心培養下,離我越來越遠。
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卻無力阻止。
……
霍遠舟更忙了一些。
港城武俠電影和風月片占有的市場份額越來越少。
他忙於開拓別的生產線,在各個國家來回跑,一去就是兩三個月。
偶爾回家,滿臉疲憊,常常是抱著兒子玩一會兒,便開車去公司。
除了有關孩子的對話,我們幾乎再無交流。
我們之間,隔的已經不再僅僅是身份地位的鴻溝,還有積年累月的隔閡。
那段我曾經嚮往的婚姻,成了一具華美的空殼,內里腐爛不堪。
某天夜裡,我在露台上站了很久。
一聲不吭,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也說不清為什麼不想回房間。
只是覺得,好壓抑。
一切都好壓抑。
只有待在外面,才能得到片刻喘息。
……
輪船破開深藍色的海水,朝著家的方向駛去。
我坐在頭等艙里,看著窗外無邊無際的大海。
豐厚的財產補償,買斷了我 7 年的青春,一場真心。
自此,我和霍家再也沒有關係。
船在港口靠岸,停留半日上下客。
我跟著人流下了船,踏上熟悉的土地。
潮濕悶熱的風撲面而來,帶著一絲海腥氣和周邊賣小吃的糯米香氣。
我被來自家鄉熟悉的味道穩穩包裹。
一顆流浪了 7 年的心,終於有了歸途。
我是如此的激動,但卻高興不起來。
我好像已經失去情緒太久了。
其實霍遠舟說得不錯。
這裡,已經沒有我的家人了。
我上面還有一個姐姐,比我大 10 歲。
我小的時候,她就嫁去了新加坡。
被困在那段婚姻的第 4 年,我收到了漂洋過海打過來的電話。
姐姐告訴我,母親生了重病,父親打算帶她去做手術。
心急如焚的我哭得連話都說不好。
霍遠舟下班回來,推門而入,正好看見我淚流滿面的狼狽模樣。
我當即打算買船票回檳城。
霍遠舟情緒低落地站在一旁,看著我收拾東西。
末了,他搶過我手裡的包放在床上,攥緊我的手。
「我不是爸媽的女婿嗎?明月,如果我沒有恰好聽到你打電話,你會告訴我這件事情嗎?」
我給不了他答案。
因為我們之間,已經走到了冰點。
多說一句話,都覺得彆扭難受。
不是他不好,也不是我愛上了別人。
只是,我們相愛的這條路,走得實在是太艱難了。
四年,整整四年,他的家庭還是排斥我。
我或許會告訴霍遠舟我回故鄉是為了什麼,但不會要求他陪我一起回去。
我們之間沒有那麼熟悉了。
雖然還是家人,但早就失去了陪在對方身邊的立場。
婚後,他實在太忙,我又怎麼忍心一次又一次地打擾。
頻繁地壓抑溝通的慾望,我早就不知道該怎麼和他交流了。
霍遠舟擦乾我的眼淚,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我也是爸媽的孩子,怎麼能不一起回去呢?」
「明月,我們是彼此的家人,是這個世界上最親密的人。遇到事情,不要把我往外推。」
「我說過的,不管遇到什麼事情,我都和你共進退。」
說著,他打開柜子翻找自己的衣服,開始挑挑揀揀,和我一起收拾行李。
我一邊收拾一邊哭,眼淚全滴在了行李箱裡的衣服上,更狼狽了。
那一瞬間,我們好像找回了共進退的狀態,距離被拉得很近。
……
8
母親得的是肝癌,霍遠舟聯繫了在英國的朋友,我們一行人飛往了英國。
霍遠舟打算包攬所有的醫藥費。
父親沒同意。
他明白霍家和陳家雙方的差距,也知道那點錢在霍遠舟看來不算什麼,但他不願意自己的女兒在婚姻里被另一方看輕,他希望我擁有平等的愛情。
父親坦然說自己年齡大了,也沒心思做生意了,不如把橡膠園都賣掉,也算是提前替那些園子找好歸宿。
霍遠舟拗不過他,只能同意。
那段時間,霍遠舟一直陪我待在英國。
每當我推著輪椅帶母親散步時,他總是同我一起。
待在病房裡時,也儘可能地找話題,一遍又一遍地讓父母放心。
他在英國留學時玩得最好的朋友是院長的兒子。
因此,母親擁有了一個環境特別好的超大病房,在治療期間心情還不錯。
有時候,我們幾個人待在病房裡聊天。
聊著聊著,就聊到了我和霍遠舟結婚那一年。
最初,父親不願意我嫁去港城。
可霍遠舟是個相當有魅力的人,再三向父親保證會對我好。
再加上,我是真的喜歡他,父母最終同意了。
婚後,我每隔半年回一趟檳城,有時帶著孩子,有時是我和霍遠舟兩個人。
但更多的時候,是我自己孤身一人。
霍遠舟很忙,騰不出來那麼多時間。
至於言言,婆婆把他看得和眼珠子一樣重要,不願意我把他帶去異國他鄉。
在醫院裡見慣了生死,我開始對生命有了更多的感悟。
我想,我還是愛霍遠舟的。
沒有人會不愛霍遠舟。
……
母親做手術的那個晚上,我緊張得無法合眼。
霍遠舟不想讓我徒勞地等待,就和我聊天。
我們從天黑聊到第二天凌晨,兩顆心被拉得很近。
那些幸福的,痛苦的,絕望的時刻,不同的瞬間迸發出來的情感被我們細細剖析。
曙光透過沒拉緊的窗簾照進屋子。
天亮了。
手術要開始了。
……
母親走得很安詳。
手術成功了,但她的身體出現了排異現象,術後三個小時沒了呼吸。
霍遠舟包了一艘船,我們一行人回了檳城。
來時,求了無數次菩薩。
回去時,帶著母親的遺體。
葬禮過後,我提出要留在檳城多陪陪父親。
霍遠舟很想在我人生最絕望的時刻待在我身邊,
可是,他也很忙,有時候也會無能為力。
霍家的生意做得太大了,有太多的事情需要處理。
自從霍遠舟的父親去世後,家裡的那些重任就全部壓在了他的身上。
又恰逢電影市場不斷萎縮,他連忙自己事情的時間都沒有。
我拒絕了霍遠舟留在檳城的決定。
像從前在港城無數次目送他離開那樣,看著他走出大門,坐進車裡。
未踏入社會之前,人總是希望自己一輩子活在甜蜜的愛情里,以為有錢就可以擁有一切。
體驗過後才發現,原來錢並不能解決所有煩惱。
越往上走,越是容易被忙碌裹挾。
……
9
對於霍遠舟的繁忙,我從沒怪過他。
只是,有時想起我們缺席了彼此太多重要的時刻,難免心痛。
姐姐也沒有著急回新加坡。
我們像小時候那樣,和父親坐在同一張桌子上吃飯。
只是,那時會有慈愛的母親笑著為我們夾菜。
現在,只剩下我們三個了。
人往往無法預知某個瞬間的價值,直至它成為回憶。
……
母親離開一個月後,陳家依舊處於一片悲傷之中。
早上起來,天霧蒙蒙的。
我推開宅子的大門,看見了兩個熟悉的面孔。
眼淚瞬間流了出來,我哭著接過霍遠舟遞過來的孩子。
言言擦乾我的眼淚,奶聲奶氣地讓我不要難過。
我突然覺得,心臟那處缺失的部分回來了。
看著一臉風塵僕僕的霍遠舟,我再也忍不住,崩潰大哭。
他溫柔笑著,將我攬在懷裡。
「放心,我們都陪在你身邊,你從來都不是一個人。」
……
因為外孫的到來,父親漸漸從母親去世的陰影中走了出來。
這次回檳城,他堅持賣了橡膠園。
這一次並非迫不得已,我們沒有勸他,也沒有再攔他。
我們一家三口在檳城待了半個月。
孩子在我和霍遠舟的授意下,經常求著外公帶他去街上。
看著父親漸漸面色紅潤,心情也舒暢了很多,我鬆了一口氣。
……
那天晚上,吃飯時,姐姐開口提議,要把父親帶去新加坡。
父親持保留意見,沒有同意,也沒有拒絕,只是一個勁地給我們所有人夾菜。
飯後,家裡的傭人收拾完餐桌後,父親把所有人叫來了客廳。
他將兩張銀行卡放在我和姐姐的面前。
那是他畢生的積蓄和賣掉橡膠園後的錢。
我和姐姐不肯收,父親沒逼我們,笑著開口。
「現在不收,以後可要收啊,我就放在我們家祠堂的牌位底下了,一人一張。父母的錢不都是留給孩子的嗎?不收豈不是浪費了我和你母親的心意。」
第二天,父親躺在床上,
那麼安詳,像是睡著了一樣。
我和姐姐抱著彼此痛哭。
在失去母親的第二個月,我們又失去了父親。
……
從港城回檳城後,我暫時在當地的酒店落了腳。
房間寬敞奢華,裝飾透露著歷史的厚重感和濃濃的南洋風情。
父親走後,我和姐姐鬧掰了。
她說自己在夫家過得不好,拿走了兩張同樣數額的銀行卡。
祠堂里,她抱怨父親把她嫁給了普通中產家庭,卻把我嫁進了頂級豪門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