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斯底里的樣子,讓我覺得陌生。
她拿走錢我沒有異議。
畢竟,父母在的時候,我們之間是有過姐妹溫情的。
只是第 2 天,她又鬧著賣掉陳家的老宅,我生平第一次和她發生了爭執。
那天,我們對彼此說盡了難聽的話,她最終打消了賣掉老宅的念頭。
吵到最後,兩個人都筋疲力盡。
她哭著控訴。
「憑什麼呀?憑什麼丈夫出軌的人不是你?」
「我那麼愛他,他以前也愛我,可是,現在一顆心都被外面的女人勾走了。
「而你呢,憑什麼你的命這麼好?霍遠舟家裡有錢就算了,還對你這麼好。他家財萬貫,居然願意陪著你待在英國,又待在檳城那麼長時間。
「你從小就比我優秀,長大了也事事要強,考去了新加坡讀大學,憑什麼就連婚姻都比我幸福?我才是大姐,難道永遠要被你壓一頭嗎?」
她喝了點紅酒,開始發瘋。
我沒和她吵,轉身上了樓。
既然已經阻止了她賣老宅,其他的也沒什麼好吵的了。
有時候,兄弟姐妹之間的感情往往是靠父母維持的。
父母在,雙方有共同的家。
父母不在了,家人就變成親戚了,甚至連陌生人都不如。
至少,陌生人不會莫名其妙地惦記不屬於自己的東西。
第 2 天,我和霍遠舟是被砸門聲吵醒的。
姐姐消失不見了。
她聯繫了提前找好的買主,低價把老宅賣了,收了 80% 的定金跑路了。
那天,現實斬斷了我們姐妹最後一絲溫情。
在這世間,除了霍遠舟和孩子,我再也沒有別的親人了。
……
10
白天,為了不讓自己胡思亂想,我儘量出來走走。
碼頭附近,嘈雜而富有活力。
馬來語,英語,閩南語,潮州話交織在一起。
挑夫穿著短褂在碼頭附近穿梭,穿著紗裙的馬來女人推著小推車叫賣。
這裡的街頭永遠鮮活,永遠帶著煙火氣。
我從小在這裡長大。
檳城對我來說,有著難以磨滅的感情。
「小姐,要車嗎?去哪裡?」
我搖搖頭,拒絕了一個主動和我打招呼的司機。
這次出行,沒有目的地,走到哪,就停到哪。
路邊攤販賣著冰鎮椰子水,芒果飯和糯米糕,還有不少熱帶水果攤子,香氣誘人。
我停在一家賣 Roiak 的小攤,皮膚帶著曬斑的老闆娘笑著招待我。
看著她熱情的樣子,我的心情也好了很多。
老闆娘將水果油條豆乾混合在一起,加上甜辣醬,攪拌均勻,笑著遞給我。
「這個好吃的,我在這裡賣很多年了。」興許是因為我的馬來語說得不再標準,夾雜著港城的口音,老闆默認了我是外地人,熱心給我科普。
「我知道的。」我微笑著回應,感謝她的好意。
我知道 Roiak 很好吃。
我一直都知道。
因為,這是我從小吃到大的東西。
我的童年,我的記憶,最初全部源於這片土地。
只是,我已經離開這裡太久。
久到,連說話口音都已經改變。
……
在港城的那幾年裡,燉湯被嫌棄後,我開始做南洋當地特色的美食。
霍家人因為生活在港城以及拿英國護照而驕傲。
而我,同樣也對我的家鄉帶有自豪感。
中午,我親自下廚做了南洋特色的椰漿飯。
還記得我和霍遠舟最相識時,他說自己對南洋美食很感興趣。
那時我想得很簡單,既然霍遠舟的母親覺得我無論如何都做不好港城本地的菜,那我就嘗試做自己最拿手的。
出鍋後,我將椰漿飯端到婆婆面前。
我興致勃勃地向她介紹,可她從頭到尾都沒給我一個笑臉,隨意地吩咐道。
「先放那裡吧,等我想吃了就吃了。」
「還有,以後別下廚了,我還是更習慣吃家裡廚師做的飯。不是說你喜歡吃什麼,我們就要跟著你一起品嘗,遷就你的口味。」
有時候,我真的會非常絕望。
明明,我絞盡腦汁地試圖融入這個家庭。
可每次,都會被嫌棄的話傷到,被拒之門外。
我恨自己無法做到無堅不摧,恨自己是那樣的軟弱。
我推門離開,霍遠舟的母親叫住我。
「下次,不要做這些東西討好我了。」
「無論如何,我都不會改變對你的看法。你嫁給我兒子,不就是為了錢嗎?那你專心討好他就是了。」
我端著盤子的手一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連解釋的力氣都沒有。
平復好心情後,我盛了新的椰漿飯放在霍遠舟面前。
他正在看文件,連看都沒看我一眼:「先放著吧,我現在沒胃口。」
下午,我發現精心準備的椰漿飯原封不動地被傭人收走。
等我進廚房的時候,已經被倒在了垃圾桶里。
「為什麼要倒掉?如果他不願意品嘗,我熱一熱還可以吃。」我忍不住問。
傭人恭敬卻疏離地回答。
「少爺吩咐的,說涼了就不要了。」
疲憊感湧上心頭。
我聽見自己有氣無力地開口。
「好的,我明白了。」
……
11
隔天參加晚宴,一心想把乾女兒嫁給霍遠舟的姨媽當面嘲諷我高攀。
回去的路上,坐在車上,我輕聲問。
「你是不是也覺得,我給你丟人了?」
霍遠舟想握緊我的手,卻被我躲開了。
「明月,別這樣。我姨媽就是那樣的人,你別往心裡去。」
「那你母親呢?她為什麼也要那樣講話?她為什麼要這麼排外,嫌棄我家鄉的食物難吃,嫌棄我說話有口音……七年了,她還是要那樣對我嗎?霍遠舟,難道我不算霍家的人嗎?」
「我媽可能只是希望你儘快適應這裡的一切。」
我沒再說一句話。
艱難地將自己的情感抽離。
……
那天晚上,我和霍遠舟發生了激烈的爭吵。
我流著淚笑著問他。
「為什麼你從來不站在我這邊,在你母親面前,在你的那些親戚朋友面前,你永遠讓我一個人面對所有的嘲笑……」
霍遠舟扯下領帶,面露疲憊。
「明月,我們當初是不是不應該在一起?」
積壓了幾年的委屈瞬間爆發。
「我要的並不多,我只希望你的家人能把我當成一個平等的人看待,難道這也不可以嗎?」
眼淚模糊了我的視線,霍遠舟沉默了良久開口。
「明月,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哪怕深愛,有時也會口不擇言。
那一天,我們望著對方好久,覺得自己愛過的人面目全非。
……
那天過後,我和霍遠舟陷入了冷戰。
他時常待在公司不回來,我搬去了客房。
即使我們在同一張餐桌上吃飯,也幾乎不交談。
霍遠舟的母親對此樂見其成。
她開始頻繁地安排霍遠舟和各家千金偶遇。
某次家庭聚會上,甚至當著我的面拉著一位銀行家女兒的手笑著開口。
「我們家遠舟啊,就是太專注於事業,身邊連個知冷知熱的賢內助都沒有。」
我始終沒等到霍遠舟的發話,默默地坐在座位上切著盤中的食物。
刀叉划過瓷盤的聲音格外刺耳。
離婚的念頭,再也止不住。
……
晚上,我去了霍遠舟的書房。
這是我們冷戰兩個月的時間裡,我第一次主動找他。
「我們離婚吧。」我平靜地開口,儘量讓自己看起來沒在說瘋話。
霍遠舟抬起頭,眉頭緊鎖,讓我不要說氣話。
「不是氣話。」我拿出律師代擬定的離婚協議放在桌子上,「我認真考慮過了。」
霍遠舟的臉色越來越沉。
「如果你和我離婚,是絕對沒辦法帶走孩子的。」
「我確實帶不走,但他留在你們霍家能得到更好的生活,我沒想過要將他帶走。」
「明月。」霍遠舟隱忍地看著我,「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再清楚不過了。」我迎上他的目光。
「這幾年,我活得像個影子,現在,我想做回自己了。」
霍遠舟抓住我的手。
「就因為我最近忙?因為我媽說了幾句你不愛聽的話,你就要毀掉我們的婚姻?」
我掙脫他的手,後退一步。
「不是因為這些具體的事情,從來都不是因為這些。
「霍遠舟,你沒有覺得我們的婚姻太壓抑了嗎?
「我永遠都不可能成為你們期待的霍太太,你身邊的人也永遠改變不了對我的偏見……」
我微微抬頭,儘量不讓眼淚流下來。
「因為這段婚姻,我們兩個改變了太多,這和我們最初追求幸福的初衷完全背道而馳。
「我們放過彼此吧,不要再互相折磨了……」
我不想讓最後一點感情也消磨殆盡。
我不想愛到最後都變成恨了。
與其熬到最後彼此都後悔,不如在還不算太晚的時候分開。
霍遠舟無論如何都不同意。
我望著他的眼睛。
那裡面的無奈是真實的,挽留也是真實的。
可比這些更真實的,是我們兩個的痛苦。
這段婚姻讓我們變成了怨偶,讓我們痛苦難耐。
除了分開,我想不出更好的結局。
看著和我一樣淚流滿面的霍遠舟,有一瞬間,我幾乎心軟。
可七年的婚姻生活,如同走馬燈般快速在我腦海中閃過。
我告訴自己,這一次,不能再心軟。
為了愛情,我一次又一次地妥協,不斷地鑽牛角尖,患得患失。
我快認不出自己了。
我甚至快忘了,從前,我最大的夢想是永遠留在南洋那片土地上,接手父親的橡膠園,發揚光大,當一個有善良,有良心,自由的商人。
我已經弄丟當初的自己太久了。
現在,必須要找回了。
「我真的很害怕……我們兩個越來越痛苦,我害怕有一天你會後悔遇見我,你會恨我。」
我哽咽著,儘量讓自己不那麼狼狽。
「同樣的,我也害怕自己會恨你……」
從前有那麼多美好的記憶,我不想讓它們被恨意掩蓋。
所以,最好的結局是分開。
我從哪裡來,回到哪裡去。
……
12
休息夠了以後,我用嫁妝和霍家給的補償高價買回了陳家的老宅和橡膠園。
同時,收購了三家工廠,多開一條生產線,自產直銷。
這一年,馬來西亞依舊在推行新經濟政策。
全球汽車工業的復甦對天然橡膠的需求持續增加,馬來西亞依舊是世界最大的橡膠生產國之一,但檳城城區本身土地有限且價格漸漲。
三年後,我拿著賺到的第一桶金,搬去了檳城對岸的馬來半島上,進入檳島內陸山區。
面對大型種植公司,小園主在定價和銷售渠道上處於弱勢。
我沒有待在舒適區,而是一心想做大做強。
橡膠樹護理,割膠技術,乳膠保存,與收購商打交道,管理工人。
這些我從小就跟著父親學習的東西,我又徹徹底底新學了一遍。
70 年代,馬來西亞商界幾乎是男性的天下。
一個女性,尤其是華裔,要進入農業這個行業,會面臨質疑,輕視和嚴重的合作壁壘。
我必須做到絕對的堅強,優秀,才能贏得橡膠園和廠里工人的尊重。
又過了三年,我幾乎拿出了所有的積蓄,購買更便宜更連片的土地,建立分園。
規模上來以後,我讓人逐步砍伐低產老樹,嫁接高產抗病毒的新品種。
改良完品種後,我開始垂直整合。
不再大量出售原始膠塊,而是擴大乳膠加工廠的規模,生產更高價值的濃縮乳膠和縐片膠。
在種了橡膠樹幼苗的新園子裡,我讓人套種了菠蘿和黃姜等短期作物,以短養長,增加現金流。
就這樣,我不斷調整經營方式,從最初只有幾十英畝土地,幾十名割膠工人到擁有幾百畝橡膠園,十幾個大型加工廠,提供的就業崗位不計其數。
霍遠舟給我的巨額補償,最終只是為了讓我一輩子衣食無憂,過無比優渥的生活。
而我,最終選擇了大膽地去干自己想乾的事業。
雖然極其忙碌,但好在成就頗豐。
這些年,我和霍遠舟怕觸景生情,再也沒有見過面。
但每年,會有書信來往。
他會定期給我寄孩子的照片。
除了孩子,我們似乎再也沒有了詢問對方近況的理由和立場。
在霍遠舟的堅持下,霍家的保鏢和保姆每年都會護送言言來檳城住上半個月。
這已經是霍家能做出的最大讓步。
言言十六歲這年,被送到新加坡讀中學。
霍家一貫有把孩子送到國外讀中學和大學的傳統。
只是,一直以來,都是讓孩子在英美之間選。
港城的人想破腦袋都想不明白,為什麼霍遠舟會送唯一的孩子去新加坡讀書。
似乎,毫無理由。
後來,我們之間的那些陳年過往被扒了出來。
一時間,眾人唏噓。
也終於明白,為什麼霍家掌權人一生再也沒有令娶。
……
13
從檳城到新加坡的途中, 一想到馬上就要見到孩子,我難以抑制內心的激動。
早在半年前, 知道言言要來這邊讀高中時,我就在新加坡的市中心買了十幾套房產。
住哪一套,看他的意願。
只要他開心,輪著住我也沒意見。
對於這唯一的孩子,我和霍家只怕給他的愛和資源不夠多。
我知道言言這次過來會有霍家的人陪同。
只是我沒想到, 霍遠舟會親自來。
我們之間隔得是那麼遠,可只一眼, 我就認出了他。
在新加坡的大街上,我們之間隔著人流如織,車水馬龍。
對視的那一眼, 我體會到了強烈的離別的痛感。
原來,曾經愛過的人真的不適合再遇見。
酸澀會盈滿心間。
思念也會在心裡霸道橫行。
過了片刻,對面的車窗升了上去,車子緩緩駛離。
我看見坐在副駕駛上的人偷偷抹去眼角的眼淚。
我們就這樣,匆匆忙忙, 在幾秒鐘之內,對視了一眼。
今生今世,這可能是我們為彼此作出的最後的停留。
也很有可能,是我們見的最後一面。
吹著南洋的風, 我的耳邊突然響起剛和霍遠舟在一起的那一年,他告訴我的話。
他說,為了見我一⾯, 他從九龍半島的尖沙咀碼頭出發, 登上半島航運公司的船。
輪船從港城向西航⾏, 穿越南海, 沿著越南海岸線前進,駛過暹羅灣, 在曼谷短暫停靠,隨後進⼊新加坡海灣, 停留在吉隆坡的巴⽣港, 最後進⼊馬六甲海峽。
一路奔波, 他來到我的城市,航程⼀共是 7 天。
而後來, 為了和他⻓長久久地在一起, 我途經了他走過的所有路線,看完了他在沿途看的所有⻛景,和他結婚 7 年。
他曾為我而來, 我曾為他而去。
我們為了⾛向彼此, 都拿出了最⼤的誠意。
罷了,罷了, 我收回視線。
一開始,我已經擁有過最好的了。
緣分早在相識的那⼀刻就⽤完了。
現在的結局, 已經是我們拼盡全力能擁有的最好的結局。
22 歲的霍遠舟和陳明月停留在了 1971 年⻢六甲海峽的海⻛⾥。
⽽現在的陳明月,還要⼀個人⾛很遠很遠的路。
天光朗朗, 踽踽獨行。
孤注⼀擲, 至死⽅休。
只是多少有些遺憾,在我們最相愛的那一年, 我忘了附在⽿邊告訴他,我曾是那樣那樣地愛過他。
南洋和港城的⻛都好⼤,我們誰也沒有聽見對方說出口的挽留和思念。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