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教過,為什麼還會做錯?你腦子在想什麼?」
男人的情緒並不激烈,相反,語氣里還帶著一絲笑意。
與其說是在質問我,倒不如說是在嘲諷我。
我背在身後的手死死攥緊,指甲幾乎陷入掌心,嗓音緊澀道:
「下次不會了。」
「但願如此。」
我爸站起身,輕飄飄瞥了我一眼,用如同上司交代下屬那般淡漠的口吻道:
「我要去鄰市出差半個月,你好自為之。」
撂下這句話,他從我身旁擦肩而過。
轉眼偌大的房間裡又只剩下了我一個人。
我佇立良久。
俯身撿起地上的成績單,三兩下撕得粉碎。
10
自從那天不歡而散。
商喆真應了我那句話——沒再找過我的茬兒,也沒再跟我說一句話。
就連視線不小心交會,他都會迅速移開,外加冷哼一聲,臉色那叫一個臭。
這讓我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心情也有些複雜,大概是和商喆敵對的日子太久,冷不丁「休戰」,一時間不習慣吧,過幾天就會好的。
事實證明,我這個方法很奏效。
隨著當事人的形同陌路,流言蜚語也漸漸平息。
A 中再度陷入了緊張的學習氛圍中。
日子不疾不徐。
轉眼四月。
兩年一度的校運會正式進入了籌備階段。
身為一群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的高中「牲」,爬五層樓都累得呼哧帶喘,更別提這種動輒五百米、一千米的體育項目了。
所以報名之際,體委的座位前門可羅雀,主動報名的人寥寥無幾。
沒辦法,他只能找上了我。
「學校要求每個項目每班必須出一個人。」
「樂譽,你就報一項吧,一項就成。」
「你學習這麼好,體育肯定也不差,幫幫忙嘛。」
眼前的男生苦著一張臉。
為了讓我報項目,溢美之詞像不要錢似的往外冒。
可惜我不為所動,做題的速度絲毫沒有受到影響,淡淡道:
「我沒興趣,你找找別人吧。」
體委頓時哀號出聲:
「該找的我都已經找過了,就只剩下你了!」
我置若罔聞。
他不死心地盯著我看了一會兒。
突然靈光一閃,湊過來用只有我倆能聽見的音量說:
「偷偷告訴你,商喆一個人報了好幾項呢。」
我眉頭瞬間蹙緊。
「他報幾項跟我有什麼關係?」
體委朝我擠眉弄眼。
「當然是不能比他差啊!你總不能眼睜睜看著前任出盡風頭吧?」
「?」
11
我滿腦袋問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說什麼?」
體委滿臉寫著「還跟我裝」四個大字。
「別裝了,你和商喆上次打起來,難道不是因為你想當 1,商喆不同意,所以才分道揚鑣、反目成仇的嗎?」
我嘴角抽了抽:
「……商喆跟你說的?」
「那倒不是。」體委撓撓腦袋,「我也忘了是聽誰說的了,反正大家私底下都是這麼傳的。」
「……」
大概一個人情緒負面到極致的時候,他就只能笑了。
我現在就是如此。
這幫人想像力這麼豐富,不去當狗仔娛記真是可惜了!
我深吸一口氣,按捺住想要飆髒話的衝動。
目光盯著眼前的男生,寒聲道:
「我再說一遍,我和商喆除了同學關係之外,其餘關係一概沒有。」
「我倆根本不是一路人,連做朋友都不可能,更遑論別的什麼了。」
「我來學校是為了學習的,不會早戀,更不是同性戀。」
「你們別再瞎猜了。」
我的音量不低,明顯不只是說給他一個人聽的。
課間班級里同學不少,聞言他們止住話音,紛紛看向我這邊。
與此同時。
餘光里,我也看見那個本應在外面打籃球的身影。
在門口倏然頓住了腳步。
12
「聊什麼呢?我剛才怎麼好像聽到有人提到我名字了?」
商喆若無其事地走進教室,笑著問眾人,仿佛剛剛才回來似的。
但我知道其實他聽到了。
不過聽到也無所謂。
我說的是事實,無需心虛。
只是我不明白為什麼在餘光窺見他的一瞬間,我的手心會迅速冒出一層細汗。
體委有些尷尬。
那些話他敢對我說,不代表他也敢對商喆說,商喆非削了他不可。
便只得乾笑:
「沒聊什麼,跟樂譽商量報項目的事兒。」
商喆挑了下眉:「那商量得怎麼樣了?」
體委無奈地嘆了口氣:「他沒興趣。」
商喆瞭然地點點頭:
「正常,人家來學校是為了學習的,哪像咱們這種學渣,天天凈對與學習無關的課外活動感興趣。你就彆強人所難了。」
說罷他拍了下體委的肩:「還剩哪個項目沒人報?給我加上吧。」
我冷眼看著商喆的側臉,只覺得他嘴角那抹促狹的笑分外刺眼。
那話音裡帶著明顯的自嘲意味。
像是在變相肯定我那句話——不是一路人。
我心裡莫名有些堵得慌,即便那話是我先說出口的。
對於商喆這個人,我說不出自己對他的觀感是好是壞。
我只知道認識他之前,自己一直是個理性的人,情緒極其單一,甚至稱得上冷漠。
仿佛天生缺少人類的一部分情感。
但遇見他之後,我才發現原來不是這樣的。
原來自己會生氣、會爭強好勝、會因為一句話而暴跳如雷。
原來自己是一個鮮活的「人」。
就這樣,針鋒相對了一年多。
直到一個月前,我親口向商喆提出了「休戰」。
休戰的這段時間裡,我看似泰然,但只有我知道自己其實有多不習慣。
好像生活的圓缺了一角,變得不再完整。
起初我以為過些日子就好了。
然而沒有。
這種「不習慣」與日俱增。
我開始無意識地關注起商喆的一舉一動。
上課時,我看似全神貫注地盯著黑板。
耳朵卻無時無刻不在關注著身後的動靜。
他咳嗽了一聲。
他挪動了一下桌子。
他和誰談笑了幾句……
都會引起我全身肌肉的一陣緊繃。
我清醒地感覺到好像有什麼東西開始變質了,正在朝不可控的方向發展。
可又抓不住頭緒,同樣也不知道該如何遏制。
13
聽到商喆主動要將剩下的項目攬下。
體委喜笑顏開,張口就要答應下來。
卻被我出聲打斷:「等等。」
「剩下的項目,我報。」
體委愣了。
「哎?可是你剛剛不是說……」
我面不改色:「突然又想參加了,可以嗎?」
體委連連點頭:「可以,可以,當然可以,這就給你報上。」
說完他低頭將我的名字填在了報名表上。
我目光轉向商喆。
正巧他也在看我。
靜靜對視幾秒,他率先移開視線,問體委:
「對了,剩下的那項是什麼?」
體委頭也不抬地答道:「五千米長跑。」
我:「……」
五千米……長跑……
察覺到周圍詭異的寂靜。
體委抬起頭,看了看頂著一張零下二十度面孔的我,又看了看比我還低五度的商喆。
弱聲開口:「有、有什麼問題嗎?」
有什麼問題?
問題大了!
為什麼不早說是五千米?
「那個……你還報嗎?」
體委本能地感覺到危險,小心翼翼問道。
我嘴唇動了動,剛要說話,旁邊的商喆忽然嗤笑一聲:
「報個屁。李俊,你腦袋裡裝的都是屎吧?」
「五千米,整整十二圈半,你讓他這身板兒去跑,不怕跑著跑著暈倒在跑道上,給咱班丟人啊?」
他邊說著,邊抽出體委手裡的筆,作勢要將我的名字劃掉:
「這麼艱巨的任務還是我來吧,正好我早就想打破前幾屆學長留下的校園紀錄——」
商喆話音戛然,擰眉看向我。
我一隻手遮蓋在報名表上,毫不畏懼地迎上他的目光:
「多慮了,我體能雖然沒你那麼好,但也不至於差到給班級丟人的地步。」
看吧,有些人天生就不能往一塊兒湊。
時隔一個多月的第一次對話,又瀰漫上了硝煙味。
一旁被商喆呲了一頓正忐忑著的李俊聽到我這話,急忙應和:
「是啊,是啊,雖然樂譽人看著瘦,但身體素質應該蠻不錯的……」
體委越說聲越小,最後乾脆低下了腦袋。
商喆死死瞪著他,神色十分古怪。
明顯有話想說,但不知道礙於什麼原因,臉都憋紅了,也沒有說出口。
正巧這時候上課鈴響了,任課老師走進了教室。
「都聚在這幹什麼?上課了不知道嗎?回座位去。」
僵持的局面瞬間被打破。
我把視線從商喆臉上收回,低頭翻開了書。
周圍看熱鬧的同學也一鬨而散。
只剩我身前的男生還站在原地,居高臨下地睨著我的發頂。
片刻。
他冷冷地笑了一聲,抬步走向後排。
路過我座位的時候,「不小心」撞到了我的書桌,幾本書應聲落地。
「……」
14
運動會這天,恰逢一個難得的好天氣。
A 中的體育場人山人海。
學生們坐在看台上,左手拿著零食,右手搖晃著「鼓掌拍」,扯著嗓子為賽場上的同班同學加油吶喊。
「加油喆哥,沖沖沖!」
「啊啊啊連超三個,商喆牛啊!」
「又是第一!太棒了喆哥!」
我身處其中,耳膜都快滲血了。
如果問今天誰的風頭最盛,那除了商喆沒別人了。
隨著各個項目的進行,他的名字隔一會兒便會在廣播里響起一次,第一名拿到手軟。
我不禁有些後悔。
早知道就讓給他了!
瞧他活力四射的樣子,多跑五千米應該沒什麼問題。
其實商喆沒說錯,我運動方面確實差,而且不是一般差。
高一時體測,只跑一千米,跑完之後我直接請假去醫院打了三天吊瓶,但當時請假原因我找了其他藉口,所以這件事誰都不知道。
那天體委說出項目是五千米的時候,我不是沒想過放棄。
可明明已經答應了,又出爾反爾,未免太沒品。
當然,這只是一小部分原因。
真正的原因是——
商喆已經報了好幾個項目了。
如果真的讓他把五千米也攬下,鐵人也得累出個好歹吧?
於是我腦子一熱……
唉。
我懊惱地抓了一把頭髮,心裡煩悶不已。
為什麼自己會對一個與自己針鋒相對了一年半的混球兒起惻隱之心呢?
「請參加五千米的運動員迅速到場地檢錄……請參加五千米的運動員迅速到場地檢錄……」
遠處傳來通知檢錄的聲音。
沐浴著數道目光,我站起身,渾身透著股慷慨赴死的決然。
「加油啊,樂譽,我相信你可以的。」
「沒想到你不光學習好,體育也這麼在行,五千米很少有人敢挑戰的。」
「等你的好消息。」
周圍同學紛紛獻上鼓舞。
我恍若未聞,視線瞟向那個剛從賽場上下來的男生。
他剛跑完一千五百米。
那張英氣逼人的俊臉上泛著運動過後的潮紅,正和隔壁班的一個男生有說有笑地往這邊走。
這時,商喆似有所感地抬起頭,不偏不倚對上我的眼睛。
我心跳驀地失衡。
然而下一秒,他淡淡移開視線。
從我身前路過,沒再看我一眼。
我垂下眼帘,收起萬千思緒,朝檢錄處走去。
15
隨著一聲槍響。
運動員們齊刷刷衝出起點。
前幾圈。
所有選手都保存著餘力,彼此的間隔並不大。
我對自己的體力非常有自知之明,所以起步沒敢跑快,只在隊伍末尾不遠處跟著,看起來還算遊刃有餘。
可沒過多久,我察覺到了不對勁。
這個人……為什麼一直跟在我身後?
以我的速度,他完全可以超過我。
可他卻一直在我斜後方不超過一米的距離不緊不慢地跟著。
眼睛上下打量著我,嘴角噙著抹意味不明的笑。
我感到十分不適,嘗試著加快腳步。
誰知下一秒,男生也加快了腳步,並且終於開口跟我說出第一句話:
「還真別說,你這細皮嫩肉的,瞧著還真像個小娘們兒,怪不得商喆會喜歡。」
「?」
我頗感奇怪地瞥了他一眼。
哪來的魔怔人。
見我不理他,男生也不惱,自說自話:
「只不過我沒想到你也會陪他一塊兒胡鬧,我還以為你眼裡只有學習呢。看來大學霸也只是個普通人啊。」
誠然,我在學校的人緣稱不上好。
原因是我每天獨來獨往,不苟言笑。
於是學校里就有不少人看不慣我,認為我「假清高」「裝逼」「仗著有點成績就目中無人」。
顯然這個男生就是其中之一。
面對男生的陰陽怪氣,我充耳不聞。
因為一開口說話,就代表呼吸節奏被打亂,體能消耗更快。
可沒承想男生卻把我的緘默當成了「無言以對」,霎時找到了自信,嘲諷得更起勁兒了。
直到賽程過半,他依然像塊狗皮膏藥似的黏在我身後,即便累得上氣不接下氣也不停嘴,怎一個鍥而不捨了得?
後來我實在被磨嘰煩了。
終於分給他一個眼神:
「你要是把這勁頭放在學習上,也不至於打小抄被抓,停課半個月。」
男生話音倏然止住,臉色迅速漲紅。
其實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認出了他是誰,赫然是上個月因為考試作弊而被全校通報的那名叫王逸卓的同學。
我這話算是戳到王逸卓痛腳了。
他死死瞪著我的後腦勺,恨不得盯出倆窟窿。
片刻。
他神情驟然兇狠,腳下提速,肩膀狠狠撞向我。
我原本就處於體能瀕臨極限的狀態。
被他這麼一撞,瞬間重心不穩,踉蹌著朝地面栽去。
摔倒的前一秒。
我好像瞥到遠處的商喆面帶驚慌地跳下看台,朝我狂奔而來。
16
「你小子,敢撞他,活膩歪了是吧!」
不過瞬息之間,商喆就衝到了王逸卓面前,在我還沒反應過來的情況下,單手揪住他的衣領,拳頭緊隨其上。
這一拳可不是開玩笑的。
王逸卓直接被砸蒙了,好半天才緩過勁兒來,迅速和商喆扭打在了一起。
可他顯然不是人高馬大且處於盛怒中的商喆的對手。
很快就被摁在地上打,只剩慘叫的份兒了。
「夠了,別打了。」
我回過神來,伸手拽住商喆的衣角。
商喆身形一滯,回過頭,我看見了他眼底的猩紅。
我暗自心驚,又重複了一遍:「別打了。」
商喆狠狠吞下一口戾氣,拳頭終究沒再落下,起身來到我面前,查看起我的傷勢。
這時候其他人也紛紛趕到,將我圍了個水泄不通。
等看清我的「慘狀」,他們不約而同地倒吸一口涼氣。
只見白色運動褲被粗糙的塑膠跑道磨破了一大片。
露出的膝蓋以及小腿血肉模糊,和布料粘連在一起。
看起來那叫一個揪心。
「靠……」
商喆暗罵一聲,眉毛皺得都快重疊了。
要不是我眼疾手快地按住他的胳膊,估計王逸卓又要挨一頓胖揍。
商喆深吸一口氣,轉身背對著我,沉聲道:
「上來,我背你去醫務室。」
我抿了抿唇。
在四周數雙眼睛的矚目下,雙手攀上他寬闊的肩。
17
眾人雖沒聽見我和王逸卓的對話,但他一直黏在我身後,還突然提速撞向我的那一幕他們可是看得一清二楚。
所以王逸卓剛返校沒幾天,就又被停了課,外加記過處分。
而商喆則就厲害了。
雖然他和王逸卓是互毆,可畢竟是他先動的手。
所以校方給予他通報批評,外加二十萬字檢討。
是的,你沒聽錯,二十萬。
「我把筆頭子寫冒煙也寫不完啊!」
商喆說這話的時候,我正坐在校醫室鐵架床上讓醫生幫我換藥,聞言頓時忍俊不禁。
「你還笑?有沒有良心啊你。」商喆臉拉得老長。
我嘴角弧度不變:「某寶上不是有代寫嗎?我給你下單一個。」
「拉倒吧。」商喆擺了擺手,「我已經找過了,客服問我需要多少字,我說二十萬,結果客服問我『請問您是觸犯天條了嗎』,哼。」
看男生憤憤不平的樣子,我忍不住又笑了幾聲。
包紮完傷口。
商喆扶起我慢慢往外走。
我的腿只是當時看著血流得多,事實上全是皮外傷,對日常行動影響不大。
但商喆顯然不這麼認為。
自打出了醫務室,他就沒再開口說過話。
他攙著我的胳膊,一雙眼睛緊緊盯著腳下。
每當我邁出一步,他嘴唇都隨之緊抿一下。
那副如臨大敵的架勢,仿佛我走的不是平坦的水泥路,而是橫陳在萬丈深淵上的獨木橋。
這兩天,我沒問過商喆為什麼替我打抱不平,又為什麼這麼在意我受傷。
而他也沒有向我解釋過。
我們心照不宣地閉口不提。
因為我們都知道,有些事如果敞開說了,現實將會產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距離放學已經有一會兒了,白日裡喧鬧的校園此時變得安靜無比。
我抬頭看了眼四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