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這細微的動作「驚醒」。
揉了揉眼睛,假裝懵懂地看向他。
「餓不餓?」他開口,聲音帶著剛醒的沙啞。
「我去餐廳看看,應該有提前準備的早點。」
我點點頭,看著他起身,朝著走廊盡頭的餐廳方向走去。
他的背影在空曠寂靜的大堂里,顯得格外清晰。
我蜷縮在沙發里,心裡開始默數。
一分鐘。兩分鐘。
掛鐘滴答作響。
五分鐘。十分鐘。
拿個早餐需要這麼久嗎?
十五分鐘。
一種莫名的不安像冰冷的潮水向全身蔓延。
我猛地從沙發上站起來。
高跟鞋踩在光潔的大理石地面上。
發出空洞而急促的迴響。
我幾乎是跑著沖向餐廳。
走廊盡頭的餐廳區域燈火通明。
卻詭異地聽不到任何聲響。
拐過最後一個彎,時間在這一刻定格。
他面朝下倒在冰冷的地磚上。
臉色是一種詭異的青灰色,嘴唇微微發紺。
那件我熟悉的淺藍色襯衫。
胸前至腹部被少量嘔吐物弄髒。
但並沒有明顯的外傷出血。
而最刺眼的,是他攤開的手掌邊。
那個白白胖胖、甚至冒著些許熱氣的包子。
就那樣孤零零地躺在他身體一側。
11
「岑珩!!」
我撲跪下去,雙手顫抖得無法自持。
小心翼翼地扶起他的頭,枕在我的臂彎里。
他的臉蒼白得像一張紙。
眼睛緊緊閉著,長睫安靜地覆蓋下來,再無生機。
「岑珩......你看看我......你睜開眼睛看看我啊......」
滾燙的淚珠砸落在他冰冷的臉頰上。
卻喚不回一絲回應。
他的身體,在我懷中,一點點變冷、變重。
這一次,他沒有死在未知的爆炸里。
他死在了我懷裡。
在Ṱū⁰我預知了一切,拼盡全力想要挽回之後。
屍體,依舊是我解剖的。
解剖台上,我排除了心臟本身的問題。
在他的頸後髮際線邊緣,發現了一個幾乎看不見的微小針孔。
毒理學檢測給出了最終答案:高純度河豚毒素。
這是一種能讓人在意識清醒的情況下......
眼睜睜看著自己呼吸停止的劇毒。
殺手只用了一擊,就像被蚊子叮咬。
卻精準地將他送上了黃泉路。
而他外套口袋裡的手機不翼而飛。
我立刻以案件關聯人員的身份。
申請調閱了酒店餐廳外的監控。
高清鏡頭確實記錄下了一切:
畫面中,那人似乎只是從他身後無比自然地擦過。
手臂在他頸後停留了不到零點一秒。
隨後,岑珩的身體開始不穩,他扶著牆。
痛苦地捂住胸口,緩緩滑倒在地。
沒有槍聲,沒有搏鬥。
靜默得如同一次命運的突襲。
我的調查,再次被一隻無形的手,輕易掐斷。
之後,我通過記下的那些字符。
經過幾天幾夜的不眠不休,終於找到了一份內部案情通報。
半年前,我參與過一次跨省聯合屍檢的支援工作。
協助核對一具無名屍體的器官缺失情況。
事後,一份高度加密的通報傳閱至我們級別以上的法醫機構。
裡面就模糊地提及過一個利用國際醫療合作渠道作掩護的犯罪網絡。
他們使用的正是類似的單字母器官代號!
K——角膜(Kerat-),
H——心臟(Heart),
C——腎臟(Kidney 的臨床常用縮寫)!
後面跟著的數字和字母組合。
是器官規格、血型 Rh 因子匹配度和緊急程度的代碼!
這是活生生的、骯髒的、非法器官交易內部流通的黑話!
所以,林圖洲根本不是什麼德高望重的醫學泰斗!
所以,岑珩對林安霓的態度才會那樣疏離抗拒!
岑珩面對的,根本不是什麼簡單的感情糾葛或學術分歧!
他孤身一人,在面對一個龐大、精密、視人命如草芥的恐怖犯罪鏈!
他一定掌握了什麼關鍵證據,才會被如此滅口。
很快,又一次頭七。
手機螢幕,再一次,準時亮起。
岑珩:「下周到你城市開會,聚聚?」
連標點符號都無差。
我立即撥通電話。
「岑珩。」
「你聽我說,不要打斷我。」
電話那頭,他似乎被我這不同尋常的開場白鎮住了。
12
「我知道你訂了 10 月 13 日下午一點的高鐵票。我知道你發現了林教授非法販賣器官,在暗網交易。K 是角膜,H 是心臟,C 是腎臟,對不對?」
我能清晰地聽到電話那頭,他驟然停滯的呼吸聲。
「我還知道,你和林安霓有孩子了,但你似乎不想和她結婚。」
「岑珩,我不知道為什麼這個電話能打通,不知道為什麼我能聯繫到一周前還活著的你。我不知道這是神明給我的機會,還是魔鬼對我的又一次捉弄。」
電話那頭,是死一般的寂靜。
我的聲音開始顫抖,再也無法壓制,洶湧而出:
「但我知道一件事!一周後你會死!因為你已經在我眼前死過兩次了!第一次,同學聚會結束後你被炸死,第二次......你死在了我懷裡,被毒死,我救不了你!岑珩......我救不了你......」
我幾乎是嘶吼出最後幾句,然後力竭般地。
說出那句遲了九年、遲了兩個輪迴的話:
「所以,有一句話,我必須在一切發生之前,在你可能永遠也聽不到之前,告訴你——」
「岑珩,我喜歡你。」
「從十八歲在解剖第一堂課見到你,你笑著幫我扶正骨架那一刻起,到現在,整整九年。」
「不是同學之間的喜歡,不是哥們兒義氣,是女人對男人的喜歡,是想和你共度餘生的那種喜歡。」
「你聽見Ťú₋了嗎?我、愛、你。」
13
電話那頭,是漫長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仿佛過了一個世紀。
我才聽見他極其艱難地開口。
帶著一種刻意的疏離:
「徐婉,」
他叫我的全名,語氣嚴肅。
「你最近......是不是工作壓力太大了?」
我整個人僵住,指尖突然鬆了勁,手機差點滑掉。
「你說的這些......太荒謬了。」
他的聲音透過電流傳來,冷靜得殘忍。
「什麼器官販賣、暗網,還有......死在你懷裡?徐婉,你是不是出現了幻覺?或者看了太多亂七八糟的小說?」
「不!岑珩!我說的都是真的!你相信我!」
急切的辯解裡帶著哭腔,胸口悶得發慌。
「我相信科學,徐婉。」
他打斷我,語氣是不容反駁的冷靜。
「你說的這些,沒有任何依據。我和林教授只是有些學術上的分歧,至於安霓......我們感情很好,結婚也是水到渠成的事。你......是不是誤會了什麼?」
誤會?
所有的委屈、不甘和破釜沉舟的勇氣在這一刻爆發:
「好!就算這些都是我瘋了!那我問你,你的手機密碼,是不是 0716?那是我的生日!對不對?!」
電話那頭,傳來他猝不及防的、清晰的抽氣聲!
緊接著,是東西被打翻的細微響動。
和他瞬間紊亂的呼吸。
「......你怎麼會知道我的密碼?」
但這失態僅僅持續了一瞬。
下一秒,他的聲音迅速冷卻下來。
帶上了一種刻意的嘲弄:
「所以,徐法醫,你現在的工作內容,還包括窺探別人的手機隱私了?」
我的心被這句話狠狠抽了一鞭子。
「我不是......」
「這不重要。」
他粗暴地打斷我,語氣恢復了那種令人心寒的平靜。
「密碼是什麼,代表不了任何事。那是我隨手設的。徐婉,不要把時間和精力浪費在這種無意義的猜測上。」
「至於你說的......喜歡我。」
他頓了頓,聲音里聽不出任何情緒。
「我很感謝你的這份心意。但是,對不起。我一直只把你當作最好的朋友,最好的...哥們兒。以後,也只會是這樣。請你...不要多想。」
不要多想?
我所有的勇敢,所有掏心掏肺的告白。
所有血淋淋的真相,在他那裡。
只換來了一句「不要多想」。
和一句輕描淡寫的「哥們兒」。
我張著嘴,喉嚨像是被滾燙的沙子堵住。
發不出任何聲音。
「我們最近,不要聯繫了。」
說完,電話被掛斷。
聽筒里只剩下「嘟嘟嘟」的忙音。
我握著手機,維持著接聽的姿勢。
在黑暗裡坐了許久許久。
14
這次通話後,岑珩果真沒再聯繫我。
一周後,原本的同學聚餐被他臨時取消。
過了那天,沒有傳來他的死訊。
我懸著的心終於落了地。
可那句冰冷的「哥們兒」和「不要多想」。
像一堵無形的牆,將我們徹底隔開。
我知道再聯繫就不禮貌了。
閨蜜曾茜看不下去我失魂落魄的樣子。
三番五次、異常執著地硬要把她表哥鄒戎塞給我:
「肥水不流外人田!我哥,海歸心理醫生,帥氣體貼知根知底,而且,他對你印象特別好,說一看照片就覺得你是個好女孩。」
我有些疑惑:「他......看過我照片?」
曾茜頓了頓,語氣有一絲心虛:
「啊......就,我朋友圈發的合照唄!別打岔,趕緊加微信!」
她的熱情裡帶著一種急於促成的Ṱú₁迫切。
讓我隱隱覺得哪裡不對,卻又說不出來。
最終拗不過她,我加了鄒戎微信。
他說話溫和得體,像個專業的樹洞,只說:
「按你舒服的節奏來就好,不用有任何壓力。」
線上聊了一個月後,我答應見面。
下班時看見他等在單位門口,夕陽給他鍍了層柔光。
他身形挺拔,穿著簡約的淺色毛衣,氣質乾淨。
是那種會讓很多女生回頭看的類型。
手裡提著兩杯奶茶。
「不知道你的口味,買了他們家的招牌。」
很體貼。
平心而論,他很好看,甚至稱得上英俊。
可我卻想起那個Ŧú₊會遞礦泉水的岑珩。
心臟猛地一抽。
我們沿著街道走,他很自然地找話題,不讓氣氛冷場。
但我清楚,我心裡那塊地方,還是被那個人占得滿滿的。
察覺到我的走神,他停下腳步:
「累了的話,我送你回去。不用急著做任何決定,我們有的是時間。」
他的包容讓我心有所愧,我好像還是沒辦法放下岑珩。
就在我終於決定試圖向前看時,校友群彈出張電子請柬。
大紅底色上,岑珩穿著新郎禮服,嘴角帶笑。
林安霓依偎在他身邊,滿臉幸福。
原來他說的「感情很好」是真的。
我那場聲嘶力竭的表白,果然只是個笑話。
我關掉請柬,刪掉了岑珩所有的聯繫方式。
九年暗戀,三次輪迴,到此為止。
岑珩婚禮那天,我把自己埋在工作中。
解剖一具高度腐敗的屍體。
試圖用更強烈的氣味掩蓋心裡的腐爛。
直到同事一聲驚呼打破了解剖室的寂靜:
「我靠!婉婉你快看!你那個同學!就那個 Z 大的天才醫生!婚禮直播出事了!」
15
我手一抖,手術刀差點脫手。
強忍著心悸,摘掉手套,點開了同事發來的連結。
畫面正是岑珩和林安霓的婚禮現場,布置得奢華如夢。
台下坐滿了社會名流、醫學泰斗。
還有不少架著長槍短炮的媒體記者。
台上,穿著白色新郎禮服的岑珩。
俊美得不像凡人,也冷靜得不像新郎。
他沒有看身邊穿著婚紗、臉色卻開始發白的林安霓。
而是拿起了話筒,面向所有來賓和鏡頭:
「感謝各位今天來參加我的『婚禮』。」
他的聲音透過麥克風傳出來:
「今天,我想請大家看一段,由我『敬愛』的導師,林圖洲教授,親自指導,並由我『榮幸』參與記錄的......高光視頻。」
下一秒,巨大的螢幕上開始播放一段段令人毛骨悚然的視頻。
沒有馬賽克。
是手術室內一些隱蔽角度偷拍的畫面。
穿著手術服的林教授。
正手法嫻熟地從一名還有Ťū́⁼微弱心跳、
甚至眼皮還在顫動的「供體」體內摘取腎臟。
旁邊助手冷靜地記錄:
「供體指標波動,加快速度。」
另一段,一個插著管的病人似乎在哭求。
嘴唇蠕動,手指微弱地勾著,卻被無情地拔掉了呼吸管。
生命監測儀上的曲線迅速拉平,緊接著,器官摘取結束。
還有更駭人的,一個昏暗的倉庫里。
幾個髒兮兮的小孩子被關在鐵籠里。
像待售的牲畜,人販子正在討價還價......
視頻里,穿插著林教授、
幾位醫院領導、大外科主任清晰的聲音:
「活體新鮮度最好,排斥反應低。」
「這個匹配度高,那邊催得急,儘快。」
「家屬那邊已經『安撫』好了,植物人,沒知覺了。」
「小孩的器官......更搶手。」
而視頻里,偶爾會閃過岑珩的身影。
他或是沉默地站在一旁記錄數據。
或是被動地參與一些輔助工作。
甚至有幾段,是他與林教授的對話:
岑珩(聲音壓抑):「老師,他好像還有意識......」
林教授(冷漠):「小岑,專注!」
某主任(拍岑珩肩膀):
「小岑,適應就好,這都是『資源』優化配置。」
16
「眾所周知,死人的器官是沒有用的。」
岑珩站在台上,對著徹底譁然的現場和瘋狂閃爍的鏡頭。
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
「所以,我的導師林圖洲教授,以及 Z 大中心醫院的這幾位領導,為了利益,選擇了從這些『活死人』,甚至健康的活人,還有這些被買賣的孩子身上,直接取。」
「這就是他們構建的器官販賣帝國。」
現場徹底炸了!
驚叫聲、怒罵聲、記者瘋狂的提問聲幾乎掀翻屋頂。
林教授在台下臉色慘白,試圖衝上台。
卻被不知何時出現的便衣警察死死按住。
直播信號被緊急切斷前。
#Z 大中心醫院黑心醫院#
#林圖洲器官販賣#
#活摘器官#等詞條。
像傳染病毒一樣侵襲了整個網絡。
後續發展,如同海嘯。
岑珩的視頻和提供的部分關鍵證據,像一顆炸雷。
掀開了這個龐大黑暗帝國的一角。
警方迅速立案,全國震動。
然而,風暴眼中的岑珩,卻陷入了更深的漩渦。
林教授背後的勢力開始瘋狂反撲。
水軍在網上散布謠言,說岑珩是因「分贓不均」內訌。
才惡意爆料,說他手上也不幹凈。
不明真相的網民被帶節奏。
辱罵和質疑鋪天蓋地湧向他。
就在案件調查陷入焦灼。
輿論對岑珩極為不利的時候,一個噩耗傳來。
岑珩遠在老家的母親,在家中因遭遇「入室搶劫」被害。
我知道,他是單親家庭。
他母親是他在這個世界上最後的、也是最深的牽掛。
他曾說過,他學醫最初就是為了治好母親的慢性病。
我不敢想像......我不敢想像他現在是何種心情。
我顫抖著手指,一個數字一個數字地,
按下了那串我已經熟背於心的號碼。
聽筒里傳來漫長的「嘟——嘟——」聲。
快接啊,岑珩。
至少讓我知道你還平安。
至少......讓我聽一聽你的聲音......始終無人接聽。
他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不久,岑珩,在他臨時租住的公寓內,疑似「畏罪自殺」。
官方通報措辭謹慎,但所有人都能聞到那股滅口的血腥味。
他終究還是死了。
這次頭七夜,我沒收到他的任何消息。
17
一個月後,最高檢和公安部聯合召開發布會。
公布了此案的最終調查結果。
厚厚的卷宗,詳盡的交易記錄。
清晰的資金流向,關鍵的證人證言......
以及,由岑珩潛伏三年,用生命收集、整理。
並最終由其律師在他死後才公之於眾的完整證據鏈。
其中,包括他記錄下的、每次被迫參與後的痛苦與自我剖析。
鐵證如山。
岑珩,被追授為「傑出青年衛士」、「醫學界的良心」。
那場盛大的發布會,像一場遲來的葬禮。
為他的人生畫上了一個世人眼中莊重、
卻於我而言無比蒼涼的句號。
我的世界陷入了一種無處著力的虛妄。
工作成了唯一的浮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