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好有鄒戎。
他像冬日裡一杯溫度剛好的水,不燙手,慢慢幫我驅散一點寒意。
我們的第三次見面,約在一家安靜的咖啡館。
窗外陽光很好,我機械地攪動著杯中的拿鐵。
聽他講述工作中遇到的趣事。
期間,他話鋒一轉,語氣帶上了種混雜著專業與個人情緒的複雜:
「有時候,極致的罪惡身邊,往往會滋生出扭曲的共生體。我最近接觸的一個病例,就讓人......心裡很不是滋味。」
我沒什麼興致,但出於禮貌聽著。
「那位女病人,姓林。」
他推了推眼鏡:
「她父親林圖洲落馬後,進行精神鑑定時轉到了我這裡。」
我的指尖驀地一僵,勺子碰到杯壁,發出清脆的響聲。
鄒戎仿佛沒有察覺,繼續用略帶惋惜的語調說:
「她患有非常嚴重的偏執型人格障礙,伴隨表演型特徵,未達目的,不擇手段。最近受了刺激,出現了幻視。根據她的片段式敘述和一些旁證推斷,她痴迷於她父親的一位學生。」
心臟像是被無形的手攥緊。
「她用盡了手段,將她喜歡的那個男人,一步步拖進了她父親那個......恐怖的犯罪帝國里。她還用假的 B 超單,謊稱懷孕來脅迫對方結婚。」
我渾身的血液仿佛在這一刻凝固。
「可惜,那位醫生,也是我們的老同學,岑珩......他太有風骨了......」
原來......鄒戎不僅是曾茜的表哥,他也認識岑珩。
原來岑珩所有的疏離、冷淡、那句冰冷的「知道了」。
背後是這樣的波濤洶湧!
鄒戎嘆了口氣,那嘆息裡帶著清晰的、屬於老友的痛惜。
「他似乎一直在隱忍、周旋,試圖收集證據。最後不知發生了什麼,他選擇了在最公開的場合公布所有,就是那場上熱搜的婚禮直播。」
我坐在那裡,像一個被抽走了所有靈魂的木偶。
「更可怕的是,」
鄒戎的聲音將我從巨大的震驚和心痛中拉回。
「即便到了這個地步,她的執念依舊未消。她在病房裡時常嘶吼,說要找出一個......『送他鋼筆的賤女人』。」
那支在第一次爆炸中,由我親手從他焦黑胸腔旁取出的、
刻著「珩」字的鋼筆......
他一直用著的,是我畢業時送給他的禮物。
巨大的眩暈感襲來。
「鄒戎......」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在顫抖。
「我......能去見見她嗎?就......在旁邊看看。」
鄒戎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沉默片刻,點了點頭:
「好。但答應我,無論聽到什麼,保持冷靜。」
18
幾天後,我穿著借來的白大褂,跟在鄒戎身後。
走進了精神衛生中心的觀察室。
當林安霓被護士帶進來時。
臉色是一種不健康的蒼白,眼神渙散。
但偶爾會猛地聚焦,迸射出瘋狂而銳利的光。
她坐立不安,手指神經質地絞著衣角,嘴裡念念有詞。
起初,心理醫生的引導只換來她語無倫次的咒罵。
她罵岑珩「不識抬舉」、「假清高」、「該死」。
每一個字,都像鞭子抽打在我心上。
漸漸地,在醫生專業的安撫下。
她的話開始變得連貫,卻也更加猙獰:
「他憑什麼不愛我?!」
她猛地抬起頭,眼睛裡布滿血絲。
「我那麼喜歡他!從三年前回國第一次見到他......他在看顯微鏡,側臉好看得讓人想毀掉......」
她臉上浮現出一種混雜著痴迷和怨恨的扭曲。
「那麼多男人圍著我轉,只有他......連看都不願意多看我一眼!他越是這樣,我越要他!我讓我爸把他弄到手......」
「他醫術很好,沒錯,可他傻!居然真的在乎那些賤民的命!加班,為他們省錢......笑死人了!」
她咯咯地笑起來,聲音刺耳。
「我讓他知道了我爸做的事,他嚇得臉都白了,想跑?門都沒有!」
「我知道他媽媽病了......要換腎......」
林安霓的語氣變得得意起來,帶著一種天真的殘忍。
「我親自去他家,陪那個老太婆住院,我用『辦法』弄到了腎源......他當時那個表情啊......又感激又噁心,像吞了蒼蠅一樣!哈哈哈......我告訴他,你看,你也是我們中的一員了!」
我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了血腥味。
原來,他不僅背負著導師的罪惡。
還背負著用「黑市」器官救回母親的沉重負罪感。
「後來......我讓爸爸請他來家裡吃飯......」
她的聲音陡然變得曖昧,帶著令人作嘔的炫耀。
「我在他酒里放了點東西......他醒來那個樣子,純情得要命,以為自己把我怎麼了......後來好幾次......都是騙他的!可他居然都信了!還一副自責得要死的樣子......可愛死了......」
我胃裡一陣翻江倒海。
「我知道他心裡有人!」
她的聲音再次拔高,充滿了刻骨的恨意。
「我用了三年!用了所有辦法!都查不到是誰!他保護得太好了!」
19
林安霓猛地轉向心理醫生,眼神瘋狂得像要噬人:
「我說過的!要是讓我知道是哪個賤人,我就把她賣到暗網去!賣到最髒最爛的地方去!」
「憑什麼?我給他最好的最貴的,把那個女人送他的破爛扔了,他都要去垃圾桶里翻找出來?」
心理醫生試圖引導她平靜下來。
過了一會兒,林安霓的情緒似乎稍微緩和。
她不再嘶吼,而是轉向旁邊的空椅子。
臉上露出一個異常「溫柔」卻無比詭異的笑容。
伸出手,仿佛在撫摸並不存在的幻影:
「阿珩......」她的聲音變得輕柔。
「你看,我只要不吃藥,就能看見你......」
「我知道......你其實不喜歡我逼你......」
她對著空氣喃喃自語。
語氣帶著一種扭曲的委屈。
「可是誰讓你不理我呢?我那麼愛你......」
愛?我看著她那沉浸在瘋狂幻覺中的側臉。
只覺得無盡的悲涼與憤怒席捲而來。
診療結束,林安霓被護士帶離。
她甚至回頭,對著那個空無一人的角落。
依依不捨地擺了擺手。
我僵立在觀察室里,動彈不得。
耳邊反覆迴響著她惡毒的詛咒。
眼前晃動著她扭曲的面容。
與記憶中岑珩清雋溫和的眉眼、
他最後在電話里冰冷的拒絕,交織碰撞。
鄒戎輕輕走到我身邊,沒有說話。
只是遞過來一張紙巾。
我抬起頭,看向他,視野一片模糊:
「鄒戎,我想......我需要一個人待一會兒。」
20
我不知道那天我是怎麼回到家的。
回去後,我從床底翻出了一個蒙塵的盒子。
打開時,灰塵在光線中飛舞。
裡面裝著這些年,岑珩斷斷續續送我的東西。
一瓶沒用完的香水。
一支早已過期的口紅。
一個我嫌太貴重從來沒背過的包。
還有一雙尺碼有點大的運動鞋。
以前只覺得是他直男審美的「哥們兒式關懷」。
此刻,在知曉了所有真相的背景下。
這些物件卻像一塊塊遲來的拼圖。
帶著尖銳的稜角。
拼湊出他笨拙而隱秘的深情。
我記得他送我香水時,語氣故作隨意:
「科里護士都說這個味道好聞,聞著心情好,去去班味。」
我記得他送我口紅,是在我抱怨熬夜氣色不好之後。
他說:「塗點這個,提提精神。」
我記得他送我包,是在我背著一個磨破了邊的帆布包被他撞見之後。
他皺著眉:「換個結實點的。」
那時他說是抽獎中的。
還有這雙運動鞋......是我們一起爬山。
我抱怨鞋子磨腳後不久,他寄給我的。
尺碼大了半碼,裡面塞了一張便簽,字跡是他特有的清雋:
「記得穿厚點的襪子。」
記憶的閘門轟然打開。
那大概是我剛工作,狀似無意地問我:
「徐婉,你......打算什麼時候把自己嫁出去?想找個什麼樣的?」
我當時毫無察覺,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
「我們新時代女性,當然要先立業再成家!怎麼也得等工作穩定,有點成績吧?三十歲起步,不著急。」
我甚至還笑嘻嘻地反將他一軍:
「總之,我還想多享受幾年單身的快活呢!你呢?被催婚了?」
他當時只是笑了笑,沒有回答,側臉在路燈下顯得有些模糊落寞。
那時我不懂他笑容里的複雜,只當是尋常的閒聊。
原來,他試探過。
而我的回答,那句「三十歲起步」、
「享受單身的快活」,像一堵無形的牆。
壘在了他本就因家境和罪惡壓力而怯步的心門前。
後來,當他身陷囹圄,面對林安霓的逼迫和母親的疾病時。
我這句「無心之言」,是否成了壓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
我再也無法想下去。
眼淚重重砸在塵封的運動鞋上。
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
21
男主岑珩視角:
電話那頭,徐婉的聲音帶著哭過後的沙啞和一種破釜沉舟的顫抖。
然後,我聽到了那句話:
「......岑珩,我喜歡你。」
時間仿佛被驟然抽空。
只剩下我胸腔里那顆突然停滯、繼而瘋狂鼓動的心臟。
曾經在我腦海里排練過無數遍的表白。
此刻被她搶先說了出來。
她不知道,她考上法醫那年,我看過她城市的招聘信息。
A 市第三醫院,博士會給安家費和分房子。
我本想著拿到學位後就去那所醫院。
一切安頓好後,捧著戒指走到她面前。
告訴她:「徐婉,我不是來當你哥們兒的。」
我一直知道,她喜歡我,她那樣的人,根本藏不住。
我連我們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隨她姓徐都可以。
可這一切,在三年前就碎了。
媽媽的腎病急劇惡化。
匹配的腎源在合法渠道里遙遙無期。
我看著她在病床上被折磨得形銷骨立。
聽著她昏迷中無意識的呻吟。
「救她,無論如何,救她!」
這個念頭像毒火一樣灼燒著我。
當林圖洲「偶然」提起他「特殊」的渠道時。
當我看到媽媽因為那顆來歷不明的腎臟而重獲生機時......
我知道,我親手把我曾經信仰的一切埋葬了。
從那以後,我再也無法直視徐婉清澈的眼睛。
一個雙手滿是污穢的人,憑什麼去擁抱那個乾淨的她?
媽媽後來還是知道了。
她拉著我的手,眼淚漣漣:
「小珩,媽不想成為你的拖累......去做對的事,救該救的人。」
可媽媽不知道,我早已身陷囹圄,無法回頭。
「......不是同學之間的喜歡......是想和你共度餘生的那種喜歡。」
共度餘生?
眼眶毫無預兆地一陣滾燙,視線瞬間模糊。
我猛地仰起頭,天花板上的吸頂燈化成一團暈開的光斑。
我多想對著電話喊回去:
「徐婉,我想和你共度的不只是餘生,是下輩子,還有下下輩子!」
但我不能,我不能把她也牽涉進來。
那些她說的,關於我兩次死亡的、血淋淋的描述。
在我顱腔內反覆撞擊、轟鳴。
荒謬。
這是我用殘存的理性得出的結論。
我是醫生,信奉科學,死亡是單向的旅程,哪來的輪迴?
可是......指尖無法控制地冰涼。
她說的這些,是我在這一周內反覆做著的兩個噩夢。
第一個夢,我在一輛扭曲變形的車裡,灼熱的氣浪吞噬一切。
最後看見徐婉戴著乳膠手套。
用鑷子從我焦黑的胸腔旁夾起了那支刻著「珩」字的鋼筆。
我看到她全身都在顫抖。
我抬手,想去拭去她的淚,想告訴她「別怕」......
可我的手穿過了她的身體,只能眼睜睜看著。
她的淚滴落在解剖台上,一滴,又一滴。
第二個夢,是在一個空曠的酒店大堂。
我拿著剛買的包子轉身。
頸後突然傳來一陣微不可察的刺痛。
像被蚊蟲叮咬。
隨即,一股劇烈的麻痹感從脊椎竄遍全身。
伴著一陣乾嘔,視野開始模糊渙散,我重重倒地。
手裡溫熱的包子滾落出去。
她跑過來後,一遍遍喊我的名字,聲音絕望得像瀕死的小獸。
我還是觸摸不到她。
太真實了。
真實得每次醒來,枕頭上都帶著冰涼的濕意。
心口的悶痛持續許久不散。
而現在,徐婉在電話里,用嘶啞的聲音,精準地復刻了我的夢境。
這不再是荒謬,而是一種毛骨悚然的恐懼。
22
林圖洲父女是瘋子,他們背後的網絡盤根錯節,沾滿鮮血。
第一次噩夢裡,我就是因為拿著初步證據與林圖洲對峙。
聲稱已經備份並舉報,結果呢?
不僅我「死」了。
我暗中接觸過的兩個知情人也很快「被消失」。
證據鏈被乾淨利落地掐斷。
這次,我一定要活著把他們的罪惡公之於眾。
我的未來,早已一片死灰,我怎能拉著徐婉一起?
「......你聽見了嗎?我、愛、你。」
我聽見了。
我聽見了我整個世界碎裂的聲音。
滾燙的液體終於不受控制地奪眶而出。
我死死攥著手機,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失去血色。
仿佛那是連接她和我的、唯一即將斷裂的繩索。
我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壓下聲音里所有的哽咽和顫抖。
再開口時,帶著刻意營造的冷靜與疏離:
「徐婉,」我叫她的全名,每一個字都像碎玻璃在割我的喉嚨。
「你最近......是不是工作壓力太大了?」
我否定了她的愛,質疑她的精神,把她血淋淋的真心踩在腳下。
我說出「我一直只把你當作最好的朋友......哥們兒」時。
感覺自己正在親手肢解自己的靈魂。
掛斷電話,房間裡只剩下我粗重的呼吸聲。
眼淚無聲地淌下來,冰冷地划過臉頰。
結束了。
我和她之間,徹底結束了。
記憶猛地被拉回十八歲,解剖第一堂課。
她對著那具骨架臉色發白,我下意識扶了一把。
她抬起頭,眼睛亮得像含了兩汪星河,笨拙地對我說謝謝。
從那以後,我這顆心,就莫名分出了一半,系在了她身上。
他畢業那天,我們最後一次走在醫學院的梧桐樹下,暢談未來。
她說:「以後你拿手術刀救人,我當法醫,替那些不能說話的人開口。我們雖然方向不同,但都是在守護生命最後的尊嚴。」
那時的她,眼神清澈堅定,像從未被污染過的雪原。
而我,還滿懷濟世救人的理想,以為世界非黑即白。
23
我知道,還有一件事,必須要做。
我顫抖著手指,點開了鄒戎的微信。
鄒戎其實是我高中同學,我了解他的為人。
他回國半年,在 A 市精神衛生中心做得風生水起。
三個月前,他來我的城市出差。
吃飯時透露目前單身有成家打算。
「我有個適合你的人選, 是我大學同學, 也和你在一個城市......」
我在大學群里找到一張徐婉穿制服的照片發給了他:「就是她。」
鄒戎很快回復,語氣帶著看透一切的調侃:
「只是『同學』?行, 我知道了。」
過了一會兒,他又發來一條:
「照片收到了。她很恬靜,眼睛裡的光, 很特別。」
看著他最後的三個字, 我心口一陣劇烈的抽痛。
他看到了, 和我當年一樣。
我繼續用力氣敲下那些絮絮叨叨的話:
「她這個人......有點慢熱, 熟悉之後才會發現她有多好。工作上是個能獨當一面的法醫,可生活里卻不太會照顧自己。」
「她沒談過戀愛, 所以有時候在人情世故上會顯得笨拙, 但請你相信,她的心意比任何人都要真誠。」
「如果......如果她難過了,可能不會哭也不會鬧, 只是自己一個人安靜地待著。那時候,拜託你, 別留她一個人。」
信息發出去後, 是漫長的沉默。
我幾乎能想像到螢幕那頭,鄒戎推著眼鏡,若有所思的神情。
幾分鐘後, 他的回覆跳了出來, 內容比我想像的更犀利:
「岑珩,你這不是在給我介紹朋友。」
「你這是在立遺囑。」
「我明白了。」他沒等我回應, 又發來一條,語氣是罕見的鄭重。
「我會用恰當的方式認識她,不會提起你。至於以後......交給我, 也交給她自己。」
他大概是看穿了。
但他答應了。
然後,我聯繫了曾茜。
打字的時候,手指僵硬得不聽使喚。
「徐婉老大不小了, 總一個人...ẗũ̂₂...我有個同事的表哥,叫鄒戎,海歸心理醫生, 人品很好,也在 A 市,能不能......幫忙牽個線?」
我像個交代後事的傻瓜,把生命中最重要的珍寶, 親手託付給別人。
23
然後,我開始籌備我的「婚禮」。
這一次, 我沒有正面衝突。
我假裝順從, 成為他們最忠誠的「學徒」。
主動包攬了繁瑣的數據管理工作。
權限在麻痹中悄然提升。
像進行一場最精密的手術。
我將那些無法篡改的手術室監控、
暗網的交易記錄、龐大的資金網絡......
全部嵌入我為帝國建立的「高效」系統深處。
我將它們設置成我生命終止後的葬禮焰火。
我知道按下「播放」鍵的後果。
在走向婚禮舞台中央時,背景音樂喧鬧,林安霓的笑容刺眼。
我看著台下那些道貌岸然的「名流」。
內心一片冰冷的平靜。
徐婉, 對不起。
我用最殘忍的方式推開了你。
但請你相信,那九年,不是只有你一個人在掙扎。
我愛你, 從十八歲到如今,直至我生命終結的最後一秒。
願你, 在我看不⻅的以後,平安喜樂,一生順遂。
(全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