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沉浸在思緒里的時候,沒有注意到身側的靳緒北。
他一手搭在方向盤上,並不熱的天氣里,後脖頸竟然都有些微微汗意。
他平平地直視著前方,神色平靜,沒人知道他在想什麼。
過了大半天,他才轉頭:「拍照嗎?」
「什麼?」
他沒理會,拿起我的手機,攤開兩個本子,對著咔嚓了一張。
緊接著,像是生怕我和他搶本子一樣,將結婚照都收了起來。
他沒打算給我一本,唯一留給我的只有手機上那張照片。
「恭喜你啊。」他突然笑了,我這時才發現他雙眼裡布滿紅血絲,「靳太太。」
我想了想,傾身過去,吻上他的唇輾轉繾綣,直到他微涼的唇變得溫熱。
心跳有些過快,再遇後認識兩年,我們並沒有多少親密之舉。
就連那日的吻痕,都是他醉了酒後來我住處,不由分說地親吻後留下的。
後來清醒時,他手臂拖著皺巴巴的襯衫,同我道歉。
「也……也恭喜你。」我下意識舔了舔嘴唇,「黎薇的新婚丈夫,靳先生。」
靳緒北眸光暗澀,抬手託過我的脖頸,不由分說傾身長驅直入。
直到我難以呼吸,直到我所有的細胞在叫囂著,快樂著,刺激著……他終於放開我。
「這樣的程度……才叫禮物。」他抵著我的額頭,聲音嘶啞。
我曾經想過,他是不是很早很早就對我有過一見鍾情的機緣,所以才會有這後來的許多糾葛。
可我在他的周邊,找不到一絲能夠證明的痕跡。
久而久之,我便放棄,一時興起也好,日久生情也罷。
哪天他膩了,只不過是再領一張離婚證的事。
最起碼,這張結婚證,能解決我眼下的許多問題。
12
靳緒北問過我婚禮的事。
我只是很驚訝:「我們還需要辦婚禮?」
「什麼意思?」他伸了手,將我往上提了提,箍在懷裡,「我就這麼拿不出手?連婚禮都不配擁有?」
領證後好幾天,我們都是分房睡的。
直到那天,我又喝了點酒,大著膽子向他討要一個「洞房花燭夜」。
我依稀記得,靳緒北覆在我身上時,聲音有致命的誘惑:「是你自找的,黎薇,待會兒別哭。」
後來那一整夜外加一個上午,我都沒有走出那間臥室。
他像是攢了所有的力氣和花樣,也不知他曾在這房間裡預演過多少次。
在新添置的奶白色沙發上,在我買的木色地毯上,在我日日穿衣的落地鏡前……
我冒了個頭,解釋道:「只是領證的話,要是反悔了,再偷偷領個離婚證就好了。要是辦了婚禮那之後就不好弄了,萬一……」
我話還沒說完,他放開了我,起身。
「所以,你領證的時候,想的只有離婚是嗎?」
他站在穿衣鏡前,慢條斯理地套著褲子,我盯著他後腰上的那兩個凹點看,我記得在最親密的時候,我不小心戳到那裡時,他雙眼猩紅的模樣。
「那也不是……」我蓋著被子,察覺到他的情緒,「我總覺得你不太願意,我怕你後悔。」
他套上襯衫,扣子一顆沒系,走動間胸膛肌肉上的抓痕隱約可見。
他走到床前,彎腰將我連同被子一起攔腰抱起。
從臥室到書房的兩三分鐘,我將頭埋進被子裡:「你要幹嘛?」
熟悉的書房看不出什麼,但他抬手按了一下,書房的一側,出現了另一個屋子。
我光著腳走了進去,瞬間呆住。
滿地的竹蜻蜓,同他那天手上玩的一樣,但有一半是殘次品。
滿牆的照片,有我十歲那年在舞蹈比賽上獲獎的照片,有我十六歲那年在街頭吃冰激凌的照片,有我剛到英國在餐廳兼職的照片……
除了照片就是竹蜻蜓,我幾乎無處下腳,過於密集的照片,看起來讓人有種窒息的色彩眩暈感。
「害怕嗎?」靳緒北的聲音涼涼的,「看起來像個變態,是不是?」
我想起來了,竹蜻蜓,禺山墓園,八歲的小男孩。
我轉身抱著他的腰,抬頭看他:「為什麼不早些說?」
「你喜歡你哥哥。」他輕描淡寫地說著。
在他再次找到那年那個小女孩時,她早已亭亭玉立,眼中心中都被另一個占據。
「靳緒北。」我沒有否認,只是收緊了手,「他曾經是我的救贖。」
「我明白。」他親吻著我的發頂,「只是以後能不能……」
他停住了,沒再繼續。
可我知道他要說什麼,我踮起腳吻了他好幾下:「能,都能,你要什麼都行。」
不過是以後只喜歡你一個人而已,有什麼不能的?
我現在才想明白,為什麼偏偏那麼巧,世界那麼大,他會出現在英國。
13
我們還沒來得及將結婚的消息公布出去。
這一天,意外地遇見了梁予川。
彼時,我和靳緒北十指相扣,與他迎面撞上,而他身旁也站著蔣之菡。
我說不清他臉上那時候的神色,像是痛苦,又像是不甘,總之那不是一個哥哥該有的神色。
蔣之菡在震驚過後,搖了搖他的手臂。
梁予川才收斂神色,只是眼神仍在我和靳緒北十指相扣的地方。
「薇薇,過來哥哥這邊。」他選擇忽視,仍舊溫和開口,也不關心身旁蔣之菡突變的臉色。
這一次,我並沒有放開靳緒北的手,也不怕別人知道。
我牽著他,走到梁予川面前:「哥,我會帶他回家,見見爸媽,希望到時你也在。」
梁予川自始至終沒有看靳緒北,仿佛不看他,就不會有任何事發生。
他笑了笑,眼裡沒有一絲溫度,眸中的光亮像是在一寸寸湮滅。
「別胡鬧,不要為了……做讓自己後悔的事。
「聽哥哥的話,如果你想交男朋友,可以慢慢來,不要做衝動的事。
「至於帶回家見爸媽,不是什麼人都能帶回家的,薇薇。」
我認識的梁予川從來溫潤如玉,不會將戾氣明晃晃地擺在面上,尤其眼前的人還是多年的好友。
我安撫了脾氣不太好的靳緒北,按住他幾度要出口的攻擊力。
梁予川說完後,轉身就走。
我在他背後,提高了聲音:「哥,我沒有胡鬧,我是真的喜歡他!」
他的背脊有一瞬的僵硬,只是停了一瞬間,頭也不回地往前走了。
「我真的喜歡你。」我收回目光,沒人回應的話,換了個人稱說給旁邊的靳緒北聽。
我仍然直視前方:「你聽到了沒?」
身旁傳來一聲不輕不重的嗯。
「好吧,我就是故意藉機跟你表達心意,你滿意了吧?」
這時,靳緒北才輕聲笑了聲。
回到梁家那天時,梁父梁母都在。
梁予川卻半路攔在我們前面,他的狀況很不好,像是受了很大折磨。
「薇薇,聽話。」他抓著我的手臂,像在哀求,「你喜歡誰都可以,唯獨他,他不行。」
「梁予川!」我有些不高興,「我都沒有管過你跟誰訂婚,你憑什麼來管我喜歡誰?
「難道我就必須聽你們的話,必須接受你們安排的相親對象,你們才會滿意是嗎?我沒有選擇自己喜歡的人的自由和權利了嗎?」
「不是,只是……他不可以。」梁予川堅定地重複著。
「可是我們已經結婚了。」我定定地看著他猩紅的雙眸,堅定地重複著,「我們已經結婚了,哥,我跟靳緒北已經領證了。」
我翻開手機,將那張結婚證照片遞到他眼前。
梁予川抓著我的手有一瞬間鬆懈,我趁機將手臂收了回來。
他手指有些微不可察的顫抖,將那張照片放大了些許。
只是一會兒,他突然就抬起手,伴隨著一聲:「你渾蛋!」
帶著殺意和怒氣的拳頭朝著毫無準備的靳緒北直直而去。
梁予川第一次用拳頭說話,在這樣明顯混亂的場景下。
「靳緒北,薇薇才多大?你對她做了什麼,誘騙她和你結婚,你知不知道你在幹什麼?」他抓著靳緒北的領子,發了瘋一樣質問他。
「哥!」我想拉開他們。
靳緒北吐出一口血水,低頭看著我:「坐那邊等著,我跟你哥說些事,很快。我不打他,放心。」
14
靳緒北看著坐在不遠處的人,她一手緊緊地抓著鞦韆繩子。
他露出一個安撫的笑容,卻在梁予川耳邊輕聲道:「你就是個懦夫。」
「告訴我,你有什麼資格指責我?」他鬆開梁予川,輕鬆地制住他,「誰家哥哥,像你一樣管那麼寬?
「她喜歡我,你沒聽到嗎?」
「她怎麼可能喜歡你!」
「怎麼不可能?」靳緒北嘲諷地笑了笑,「她不喜歡我喜歡誰?你嗎?你這麼自信是憑什麼?因為她喜歡過你?所以你覺得她哪怕嫁人,哪怕你拋棄她,也沒人能搶走她的喜歡,是不是?
「你知不知道,她在英國五年過的是什麼日子?
「你媽為了保全你的名聲,將她送出國一了百了,你以為她拿著梁家的錢在外面過得不錯?可你不知道除了出國前半年,梁家給她寄過錢,後來再也沒管過她。
「她要自己負擔高昂的學費,甚至曾經想過輟學,可她不敢。無父無母無依無靠,再沒有學歷,她以後該怎麼辦。所以她一邊打工一邊上學。
「你想說,每次去見她,她都活得很好是嗎?
「那是因為你每次去見她之前,你媽都會給她打電話,她就得裝作過得很好給你看,讓你看她不缺錢不缺愛,一個人過得也很瀟洒。
「如果不是因為你們,她也不至於在兼職時,因為幫忙個同伴而誤聽了一團伙的秘密,險些被殺人滅口,最後求到我這裡。
「梁予川,你喜歡她,有用嗎?毫無用處,因為你無能,護不了自己的喜歡,也護不了她。
「她有錯嗎?她只不過是在分不清愛情的年紀,把分不清的情感投射在你身上。就這樣而已,卻給你們做了五年的肉盾,這麼些年來的所有流言蜚語,她一個人全部承受著,你在意過嗎?
「你故作大方要她交男朋友,因為你不怕她嫁人,你怕的只是她喜歡了別人。
「而現在,很不巧,她嫁了自己喜歡的人。」
靳緒北從來不是良善之人,他對梁予川的忍耐足夠久了。
「哥哥。」他插著兜笑道,「不介意我這麼叫你吧?歡迎屆時參加我和薇薇的婚禮。」
說完,他沒再看失魂落魄的梁予川,走向那頭一直等待的人。
15
靳緒北兩人走後,會客區角落的沙發。
梁予川扯掉了襯衫領子,微醺的醉意,讓他的臉頰微微泛紅。
他抬頭眼神空洞地望著天花板,像雕塑一般一動不動。
梁母高興地在他身旁坐下:「這下好了,她竟然嫁人了,還是嫁了靳家,我怎麼也沒想到……」
「媽——」梁予川突然打斷她,「開心了嗎?」
「自然是開心Ŧū́⁶的,這個結果對大家都好……」
梁予川笑著看她:「那我呢?
「你想過我嗎?」
梁母突然站了起來,神色有些癲狂:「我怎麼沒想過!你到底還想幹什麼?我那年真應該把她送走,我就不該一時心軟把她留下!」
那一年,他同她談條件,他可以遵照她的意思放棄畫畫,從此後走她認為的正途,只要留下黎薇。
「我還答應你,只要你訂婚,我就讓她回國。可她不聽話,我白養她這麼多年!
「你看看,她把我們家搞成什麼樣,她把你變成什麼樣?你從前都不會和我頂嘴的,可是她來了之後,你一次次反抗我的意思。哪有哥哥喜歡妹妹的?這簡直是亂倫,是醜聞,我抬不起頭的!你是要逼死我你才滿意,是嗎?
「好,我去死,我現在去死,你就可以娶了她,你可以按照你的心意去做!」
說著,她從隨身的包里竟然拿出一把小刀,就要往自己手腕上砍去。
梁予川伸手攔住那把刀,尖銳的刀刃劃開他的手掌皮膚,鮮血滴落在她昂貴的長裙上。
「予川,予川你沒事吧?媽媽不是故意的。」她手忙腳亂地擦著他的傷口。
他任由手心的血滴落:「媽,你想過嗎?你想過我會死嗎?」
「予川,她嫁人了。」她又變回那個高高在上的母親,優雅冷漠,「你也訂婚了,別再肖想一些不可能的事,別給我和梁家臉上抹黑。」
「她嫁人了。」梁予川站了起來,「所以,我永遠不可能得到她了。那你憑什麼覺得,我還會聽你的話?
「現在她的身後,站著的是靳緒北。
「而不是我這個,軟弱無用到只會妥協讓步換一線生機的人。
「您放心,我這輩子都不會娶到您不同意的那個人,所以您也管不著了。
「我會取消和蔣家的婚約。」
16
我和靳緒北的婚禮,沒有辦得異常ṭṻₕ隆重。
直到請帖發出去時,還有許多人不相信。
「你說靳家?城北那個靳家,娶的是梁家那個女兒?」
「什麼女兒,就是個孤女,梁家福利院領養回來的。」
「我他媽……靳緒北拿老子當猴耍是不是,我就說他怎麼那天還下水撈人。」
「感情不是樂於助人,人那撈的是媳婦!撈的是他下半輩子!」
最開心的莫過於靳緒北的奶奶,老人家頭髮花白,見到我時樂得笑眯眯。
靳緒北看到,開口就是攻擊力:「奶奶,您別笑了,牙都笑掉了。」
靳奶奶咧著的大牙都來不及收,舉起拐棍就朝他身上招呼:「我打你個不肖子孫, 你一天不開口是不是不行?」
「你瞧他這張嘴,生下來就會氣人。」她拉著我的手,「以後他氣人,你就找奶奶給你做主。」
「哎呦,你不曉得我多開心。」她悄咪咪地湊在我耳邊,捂著嘴,「段家那小子幾年前跟我說,我這孫子這個性取向有問題, 我這顆心吊了多少年了,看到你我死也瞑目了。」
靳緒北的母親在他小時候就離去了,他和父親不親,唯獨跟靳奶奶親近。
婚禮前幾日,我再次見到梁予川。
「哥!」我叫住他, 笑容里只有釋懷,「我希望你也能幸福。」
我只慶幸,我年輕時不懂分寸的情感,沒有影響到他。
也慶幸,他從未喜歡過我, 所以現在, 還能坦然地以兄妹相稱。
晚秋的風,捲起他的大衣衣擺,他站得不近, 雙手插著衣兜,靜靜Ṫų⁼地看著我, 才慢慢道:「會的。」
後來, 我聽聞他跟著科考隊去了一直想去的極地探險。
17
婚禮那天,我穿著精緻繁複的婚紗, 提著裙擺獨自走向靳緒北。
我剛踏上一個台階, 他就朝我而來, 伸出手要我挽著他。
「你這麼急做什麼?」我蹭著他的手臂,「等我走向你就好了。」
他眼睛看著前方, 語氣十分平穩, 看不出今日結婚的激動。
「你只要走一步就夠了。」
我偷偷將手指伸出去, 與他十指相扣, 反被緊緊握住。
我望向台下,梁家的席位上, 只有兩人。
沒能聽到他的祝福,終歸有些遺憾。
但我早已向前而去。
那些曾經被我視為生命存在的東西。
現在想來, 即便沒有, 好似不那麼難過了。
人這一生,大約會經歷許多風景。
因繁華盛開, 而心動, 是難免。
但飛過荊棘後,也許會有更盛的花海。
時間會拂去心上的裊裊霧氣, 歲月會撫平過往的痕跡。
(後記)
後來, 隴城別墅區收到一個從遠方寄來的匿名新婚禮物。
因為匿名, 所以經過層層盤查,它並未隨著安全件進入主樓。
因而,也無人知曉, 那滿載雪意的一對玉鐲在歲月時光里的流光溢彩。
也無人知曉,在盛大的婚禮時。
千山萬川之下,有人自我放逐。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