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被幾人聯合按到在床上。
透過縫隙,我看見,那根粗長的針管調轉了方向,深深扎進了她的皮肉,血脈。
她沒掙扎,隔著人群看向我,眼底滿是欣慰與滿足,
「星星不怕,他們扎了我,就不會扎你了。」
7
病房的門開了又關。
剛剛還混亂嘈雜的房間瞬間陷入寂靜。
宋夫人安靜地躺在床上,悄無聲息。
我走過去,把自己蜷縮進她的懷裡。
如同真正的母女一般。
直到宋爸進來,輕輕推醒了我,
「我已經辦好出院手續了,我們這就回家。」
我乖巧地爬起來,幫忙收拾東西。
一切井然有序。
再沒人開口提過親子鑑定的事。
我搬進了宋家。
住進了那個給我準備了二十年的房間。
「星星,媽媽也不知道你喜歡什麼,就隨便準備了點。」
「沒關係,如果不喜歡,以後再慢慢換。」
我站在門口,靜靜地打量著滿屋的琳琅。
一歲一禮。
但單看這快溢出屋子的禮物,顯然不止。
我忍不住感嘆,宋星辰真幸福。
當她的女兒真幸運。
宋夫人站在旁邊,黏在我身上的眼神里還透露著幾分小心翼翼。
我沒進去。
反手把房門關了起來。
宋夫人有些著急,「星星,這些都不喜歡麼?我這就找人全部換掉好嗎?」
我搖了ṱūₕ搖頭,咬著唇歪頭看她,「我能跟你睡麼?」
她微怔。
眼底隨即迸發出更耀眼的光,嘴角眉梢都染上了笑意,
「好好好,我這就讓老宋把他的東西搬到客房去。」
宋爸黑了臉。
還沒來得及抱怨幾句,嘴角先彎了起來,眼底的溫柔也慢慢溢了出來。
我如願搬進了宋夫人的房間。
這天晚上,我做了一個有史以來最長,最暖的夢。
8
從我有記憶以來,我就沒睡過床。
小時候,是隔間裡放三張長板凳,板凳上再鋪上稻草編成的蓆子,蓋上一條破床單,一張床就成了。
轉身的時候還得當心。
稻草會窸窸窣窣地響。
板凳縫太寬,人一不小心還會掉下去。
人掉下去沒事兒,最多疼一疼。
床如果塌了,還得摸黑再鋪回去。
如果不小心動靜大了,吵醒了裡屋的爸媽,那更是不得了。
一頓打是少不了的。
十五歲嫁給江河之後,好一點了。
我睡的是他床邊的腳踏板。
結結實實的整塊木板,不用擔心會掉下去。
本來我應該睡在江河旁邊的。
但結婚的第一天晚上,我力氣太大,把他踹下了地。
江河的媽聯合她家僅剩的幾個男人把我打了個半死。
臨了還指著我破口大罵,
「賤蹄子,我花了那麼多錢娶你回來,你居然敢跟你男人動手,真是反了天了!」
我被關進柴房餓了兩天,認了錯,終於獲得了貼身伺候江河的機會。
他記恨我那天不經意流露出的嫌棄厭惡的眼神。
不肯讓我睡床上。
勉為其難答應讓我睡在他床邊的腳踏板上。
只要他有需求,伸手就能夠到我。
好在。
我很幸運。
這張腳踏板我只睡了五年。
如今,在我二十歲這年,我終於實實在在地睡到了真正的床。
跟我想像中一樣。
床是結實的,
被子是柔軟的,
媽媽是溫暖的.......
像躺在雲端,也像在做夢。
我小心翼翼地維護這團虛幻的泡沫。
希望它能撐得更久一點,再久一點。
但夢是會醒的。
半年後。
我原生父母帶著江河祖孫三代找上門的時候,宋爸正拿著遲來的親子鑑定找我對峙。
我神色平靜地接過他手裡的檢查單,盯著紙上【排除親子關係】那幾個大字看了許久。
他滿臉失望地看著我,
「你是不是從一開始就知道,你不是我的親生女兒?」
9
我攥緊了拳頭,沒回答。
是的,我撒謊了。
我不是真千金。
不是宋家要找的女兒。
我是李二丫。
是李家那對能拿女兒賣錢的夫妻的親生女兒。
而宋星辰,宋家的小星星早已留在了大山深處。
沒錯。
我見過宋星辰。
在六歲那年。
家裡突然多了一個漂亮乖巧的小姑娘。
她白得不像話,昏暗破敗的堂屋在她的映襯下都亮堂了許多。
來的時候,她正發著高燒。
臉色酡紅,咳嗽一聲連著一聲。
爸媽對她很好。
那張我沒睡過的大床也讓給了她。
還讓我一刻不離地照顧她。
他們說她是我的妹妹。
是咱們老李家的金疙瘩。
我偷偷問過宋星辰,為什麼同樣是爸媽的女兒,她怎麼就是金疙瘩,而我什麼也不是。
她費力地掀開眼皮,認真地看著我,「我叫宋星辰,是宋家的寶貝,才不是你妹妹。」
「我是被偷來的!」
「他們對我好,是想把我賣了換錢。」
「我親生爸媽對我才是真的好。」
那天晚上,我趴在宋星辰的床頭,聽她說了一晚上。
我第一次知道父母的愛,能如此的無私而偉大。
她告訴我,天下沒有一個父母捨得打孩子。
她說,如果我爸媽老是打我,那我肯定不是他們的親生孩子。
那一刻,我動搖了。
宋星辰比我聰明。
她說的肯定沒錯。
她讓我跟她一起逃走,一起去找自己的親生父母。
她說等她找到自己的父母就讓他們幫我找到我的親生父母。
就算最後找不到,她也會把她最好的爸媽分一半給我。
我心動了。
也答應了。
我都計劃好了,等她好一點了,我就帶她一起走。
可她的病越來越重。
等我爸媽咬牙忍痛送她去醫院時,已經來不及了。
她死了。
病死在冷冰冰的醫院裡。
媽媽急紅了眼,「人家定金都給了,怎麼辦,難道要還回去嗎?」
爸爸氣得在屋裡直踱步,「當然不行!」
他突然在我面前站定,盯著我瞧了又瞧。
盯了半晌,他忽然動了。
喉結上下滾動了幾圈,齜著兩排黃牙沖我眉開眼笑,「你看咱二丫像不像那個小丫頭?」
10
我沒聽懂他說的話。
只知道,那天之後,他開始對我好起來了。
吃的,喝的,穿的,全是我平時從來沒見到過的。
他又帶我去了一家紋身店。
那天開始,我的後脖頸就多了一個心形胎記。
跟宋星辰脖子上的一樣。
再然後。
我穿上了一件精緻漂亮的小裙子,被送了出去。
他跟我說,他幫我找了個好家庭。
以後我就能過上好日子了。
我沒哭沒鬧。
捏著宋星辰留給我的項鍊,還在心裡祈禱,給我換個好一點的爸媽吧。
可是。
我比較笨。
比不上宋星辰。
被送出去還不到一天,又被送了回來。
他們的計劃泡了湯。
我那件穿了不到一天的裙子,被扒了下來。
李德川狠狠打了我一頓,臉上掛著明晃晃的厭惡與嫌棄:「沒用的東西,白浪費老子那麼多錢。」
被他關進隔間那天。
我才真正開始懷疑我是不是被拐來的,不然親生父母怎麼會這麼討厭我。
後來。
我帶著攢了許久的錢,偷偷撿了爸媽的頭髮,去了鎮上的醫院,想做親子鑑定。
鎮上的醫生阿姨是我們村裡的。
她看著我手裡捏著的一把零錢,笑得前仰後翻,「二丫啊,你這麼點錢夠幹啥的呀。」
「小孩子氣性真大啊,爸媽打你兩下,你就懷疑自己不是親生的啦?」
「你當年出生的時候,我就在你媽旁邊,放心你肯定是親生的。」
「趕緊回去,要讓你爸知道,又得挨頓打。」
我又回到了我那個家。
揣著我的所有積蓄:二十塊五毛。
那頓打還是沒逃過。
我藏的私房錢被沒收了。
我去做親子鑑定的事也被發現了。
李德川抽斷了三根柳條,怒氣才發泄完。
從那以後。
我再也沒有摸到過一分錢。
後來嫁給江河之後,我才又開始偷偷攢起來錢。
我想我總會離開的。
我堅信,他們一定在騙我。
我絕對不是李德川的女兒。
我怎麼可能有這樣一個父親。
我要攢錢。
我要去找我的親生父母。
就是這個信念,讓我在江家堅持了五年。
直到小魚兒五歲這年。
他找到了我私藏錢的地方。
他翻著一雙跟他爸一樣的死魚眼看我,「你敢藏私房錢?」
「你是不是想跑,像村子裡的其他女人一樣?」
「我要去告訴我奶奶!」
那一刻。
被發現的恐懼與慌張突然就煙消雲散。
我折了一枝柳條,朝著小魚兒狠狠抽去。
像李德川當年抽我一Ŧû₎樣。
毫不留情。
等我力竭。
我看著自己微顫的手,再看到小魚兒滿臉血痕的模樣。
我終於清晰地意識到,我與李德川一脈相傳。
多年信念瞬間崩塌。
我仰面躺在地上,面如死灰。
好半晌之後。
小魚兒湊到我跟前,臉上反常地帶著一絲笑意,「你如果不走,我就不把你打我和藏錢這事兒告訴奶奶。」
他是個小怪物。
我也是個怪物。
一家子都是吃人的怪物,怎麼可能生出正常的孩子。
我想我們就該鎖死,在這大山深處自生自滅。
直到宋爸到來,我又燃起了新的希望。
我渴望擺脫這條枷鎖。
所以就算撒謊,我也要離開。
11
「對不起,我沒想撒謊。」
「我本來想出了村,就逃走的。」
「只是......」
我告訴宋爸,我本來打算半途就跑掉的。
我沒想偷宋星辰的爸媽。
只是他們給出的愛太過炙熱,在寒冷中獨自走了那麼久的我,真的捨不得。
宋星辰告訴過我,她的父母是全天下最好的父母。
我也很想體驗一下什麼是真正的父愛與母愛。
哪怕短暫。
我也心滿意足。
宋爸不再想聽我解釋。
他強忍著恨意,不耐煩地打斷了我,
「你脖子上那條項鍊,是我女兒和我們一家的合照。」
「你肯定見過她,對不對,你告訴我,她在哪兒,我就不把你送回去。」
我緊抿雙唇,搖了搖頭。
我無法回答。
有時候渺茫的希望比殘忍的真相更合適。
尤其宋夫人情緒如此不穩定的狀況下。
宋星辰說的對,他們是好人。
既然是好人,那就不該受到傷害。
門外。
李德川叫囂的聲音依舊粗獷蠻橫。
數年如一日。
我壓下心底對李德川與生俱來的恐懼,垂眸朝著宋爸深深鞠了一躬。
轉身大步朝門外走去。
他們的愛早已助我長出血肉,我無畏亦無懼。
宋星辰,我要去戰鬥了。
我會為你和你的父母討一個公道。
做錯事的人就該受到懲罰。
12
打開門,一群人蜂擁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