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真千金。
親生父母找來的時候,我正麻木地給癱瘓在床的丈夫喂飯。
得知自己身份後,我一刻沒停留,扔下手裡的東西就要走。
車子啟動前一秒,一雙瘦弱的手死死拽住我的胳膊,「媽媽,你要去哪兒?」
1
我倉促出走的腳步猛地一頓。
下意識扭頭。
直愣愣地對上一張面無表情的小臉。
他是我的兒子,江小魚。
今年 5 歲。
視線上移,是他空洞的雙眼。
瞳孔下方露出的眼白,正幽幽泛著冷光。
不遠處。
狹小簡陋的木板床上,躺著一個半身不遂,嘴眼歪斜的男人。
那是我的丈夫,江河。
此刻,他正惡狠狠地看著我。
僅能活動的幾根手指,還在不停地拍打著床沿。
一聲重過一聲。
直敲進我的心底。
我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下意識甩開了兒子的手,連退數步。
顫抖的嗓音強壓著恐懼與興奮,「我要回家,回我真正的家!」
小魚低頭看了看被我甩開的手,動作緩慢而滯澀。
再抬頭的時候,臉上已經擺好了乖巧天真的表情。
「那你能帶我一起走麼?」
「還是,你打算拋下我和爸爸,自己去過好日子?」
2
「女兒,你怎麼還不過來?」
來接我的是我的親生父親。
他站在車旁,沖我不停地招手。
車已經發動。
只等我上車便可快速離開。
他不住地探頭朝著四周看去。
有些緊張,也有些著急。
事出突然。
這次來的只有兩個警察和他,外加一輛車。
就這幾個人,都不用全村的壯丁一起出動。
只需江河家的幾個叔伯到場,連人帶車都得留下。
「好像有人來了,快走!」
吵嚷聲由遠及近。
愈發清晰可聞。
我的心跳也越來越快,越來越重。
每一次搏動都順著血管往頭頂沖,震得耳膜嗡嗡作響。
身體已經控制不住地顫慄起來。
我知道,這是我唯一的機會。
唯一能擺脫命運的機會。
再顧不上其他。
我牙一咬,轉身朝著大開的車門狂奔而去。
上車,落座,關門,一氣呵成。
但。
車門與車身間的碰撞聲,沒有如期而至。
關不上!
我的心猛地一沉。
寒意密密麻麻地從腳底升起。
我急瘋了。
顫著手,拚命去拽車門。
一下,兩下,三下。
力道越來越大。
可,就是關不上。
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從上往下一寸一寸檢查著。
終於。
我看到了下面門縫裡卡著那隻的手。
連續重創之下,那指關節已泛紅腫脹了起來。
可哪怕已經疼到指尖微顫,這隻手還是倔強地緊緊扒著車門。
死活不肯鬆手。
我順著門縫往外瞧去。
對上了一張熟悉的臉。
小魚湊了過來。
臉貼近,視線透過門縫直往車裡探,「媽媽,我疼。」
我下意識鬆了勁兒。
但想到什麼,我又慌忙把微敞的車門拉了回來。
「鬆手!」
他黑沉的瞳孔牢牢地鎖在我臉上,「媽媽,我不是你兒子麼?」
「你怎麼不留下陪我?」
我赤紅了眼,從喉嚨深處擠出一句,「你才不是我的兒子,你是強姦犯的兒子。」
他微怔。
手下意識鬆了幾分。
我瞅準時機,強硬掰開他的手。
狠狠把他推開。
車門終於合上。
油門被踩到底,車子猛地竄了出去。
空氣中只留下小魚撕心裂肺的叫喊聲:
「快來人啊,我媽跑了!」
「快去抓住她!」
「快去打斷她的腿!」
3
車開得飛快。
所有人都屏著呼吸,眼睛死死盯著前路。
大家都知道,如果這次不能成功跑出去。
第二次營救將變得更艱難。
這一刻無人敢鬆懈。
我緊張到渾身顫抖,眼睛瞪大,緊張地環顧著四周,生怕出現意外。
無意間瞥到後視鏡,頭皮陣陣發麻。
剛剛還空蕩的小院,已經站了好幾個人。
一眼掃過去。
都是熟悉的面孔。
江河的媽,江河的堂叔,江河的表舅......
都是江河的至親。
我跟江河結婚那晚,他們也一直在。
能懷上小魚,還多虧了他們的幫忙。
我重重閉上眼。
攥著車門的指節泛了白,牙齒也不受控地【噠噠】作響。
每一下碰撞都帶著心慌的顫意。
我不敢想,如果再晚一步......
冷汗從額角沁出,滴落在手背,激起一身雞皮疙瘩。
身子重重地打了個寒顫。
父親察覺到我的恐懼不安,探出手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語氣里滿是心疼與堅定,「星星不怕,爸爸一定帶你回家。」
我微怔。
翻滾的情緒得到了些許熨帖。
我下意識舔了舔乾裂的唇,胡亂點了點頭。
他眼底的疼愛與憐惜有些炙熱,是我從未見過的偏愛,一時竟讓我有些無所適從。
我狼狽地扭過頭,假裝去看窗外。
出村的路很短。
轉眼間,那熟悉的三間小屋已經沒了蹤影。
我茫然地望著窗外不斷倒退的樹木,有了恍然大悟的錯亂感。
原來,只要這麼短的時間,就能走出去了啊。
可,這條路我花了整整 20 年都沒能走完。
4
路越走越寬。
所有人都悄悄鬆了口氣。
副駕駛的警察先打破了緊張的氣氛,「丫頭,放心,你現在安全了。」
「等回到局裡,再做個親子鑑定,走完流程,你就可以真正回到父母身邊了。」
我爸也跟著輕笑出聲,「我有直覺,這次肯定錯不了,她跟她媽年輕的時候長得一模一樣。」
我心頭一緊。
有些茫然地看了看他們,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什麼親子鑑定?」
「就是用科學的手段,確定你跟宋先生存在血緣關係。」
車頭轉彎。
我看到後視鏡里自己蒼白的臉一閃而過,「如果檢查結果不對,要怎麼辦?」
我聽見我脫口而出的話破碎得不像樣子,「會把我再送回去麼?」
車裡的氣氛凝滯了片刻。
宋爸勉強扯出一抹笑,從口袋裡拿出一張照片,「你看,這是你媽媽和你小時候的照片,多像啊。」
「連脖子上那塊心形胎記都沒變,怎麼可能不是我的女兒。」
「再說了,警察都走訪了那麼久,哪兒能弄錯。」
「你肯定是我的女兒,也一定會是我的女兒。你Ṫúₔ媽媽等了你這麼多年,如果再見不到你......」
他自言自語地說了許多話。
我卻始終沒聽到我想聽的那句。
寒意從脊背竄起,像無數冰針扎進骨頭裡,瞬間蔓延至四肢百骸。
如果弄錯了......
如果被送回去......
車裡的空氣好像稀薄了許多。
我有些喘不過氣來。
大腦也一片空白。
意識完全潰散之前,我只聽見宋爸不斷喚【星星】的聲音。
星星是誰?
我是嗎?
5
我是在醫院的病床上醒過來的。
頭腦清明後,我第一反應就是檢查自己的身體。
抬起兩隻胳膊,里外細細看了又看,在確認沒有針眼後,我這才悄悄鬆了口氣。
還沒來得及放下手,一個陌生女人的臉湊到了我面前,「你在看什麼?」
我嚇了一跳,忙往一旁躲去。
還沒來得及開口,她先哭了起來,「星星是不要媽媽了麼?」
「星星是不是還在怪媽媽當年把你弄丟了?」
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甚至跟個小孩一樣,開始坐在地上打起了滾。
我呆愣愣地看著她,手足無措。
宋爸從門外沖了進來,把她從地上扶起,哄了又哄,她這才止住眼淚,重又坐回到床邊靜靜地盯著我。
哄完大的,哄小的。
宋爸彎起唇角,沖我也點了點了頭,柔聲安慰道,
「她是媽媽,不怕呀。」
我鬆了一口氣,抬眸悄悄打量起她。
彎眉杏眼,眼尾微紅,臉上還掛著未乾的淚珠。
神情懵懂,眼神卻清澈無比。
她此刻也在偷偷觀摩著我的表情。
放在被子上的手還在悄無聲息地往我手邊挪。
臉上是藏不住的竊喜。
終於。
她輕輕握住了我的手。
見我不反感,這才開始細細摩挲起來。
我粗糙暗沉的手,在她白嫩柔軟的掌心顯得格格不入。
我有些不自在,下意識想抽回來。
但許是她的表情太悲傷,眼神太溫柔,我竟一時忘了動作。
她看著看著眼圈又泛了紅,手順勢摸上了我的臉,
「我的星星肯定在外面吃了很多苦。」
「我的星星那么小就離開我,這麼多年沒有媽媽在身邊肯定很害怕吧。」
我怔怔地看著她。
有些茫然,又有些無措。
心底翻湧的酸澀,是如此陌生。
我沒有處理這種複雜高級情緒的能力。
所以我逃了。
我飛快地把手縮回被子,連頭一起埋進黑暗。
蜷縮起來,自成一世界。
這才是我本來的人生。
黑暗,孤獨,冷寂。
6
「星星是不是在怪我?」
被子外,沉悶的哭聲被她壓在喉嚨深處。
似是怕我嫌棄。
這次,她都沒敢哭出聲。
宋爸的聲音壓得更低。
我沒聽見。
只知道房間裡一下子靜了下來。
他們是什麼時候出去的,我不知道。
等我再次醒來,已經是第二天。
護士拿著托盤來抽血。
她說這是要送去做親子鑑定的。
我沒動。
藏在被子裡的手,抖得不像樣子。
在她耐心耗盡前,我終於把右手抽了出來遞到她面前。
細長的針尖已經對準血管。
我下意識閉了眼。
但等了許久,想像中的疼一直沒傳來。
我睜眼,還沒來得及看清情況,頭就被按進一個溫暖的胸膛。
「不准給我女兒打針!」
「你們這些壞蛋,肯定是要偷孩子。」
「我記得,就是你們要打針,孩子抱走就不見了。」
「就是你們!」
是宋夫人。
她的聲音嘶啞尖利,聲音里的絕望與恨意仿佛能撕碎一切。
小護士被嚇得連連後退。
鐵質托盤幾乎端不住,磕在桌角發出刺耳的撞擊聲。
宋夫人的呼吸越來越急促,擁住我肩膀的手越收越緊。
我的頭被她按在懷裡,看不清她的表情。
但從她微顫的身體,我也能感受到,她此刻的狀態很不好。
宋爸的聲音從門口傳來,「醫生,快給她打鎮定劑。」
她躲了開去。
手勁兒更加大了幾分。
緊緊把我護在她Ťū́₁懷裡。
她胸口劇烈起伏著,喉間滾出的喘息聲里,滿是緊繃的防備。
像極了護崽的狼媽媽。
我鼻子一酸,伸手拍了拍她的背,聲音軟糯而輕柔,「媽媽,我疼。」
她戒備的雙眼瞬間清明。
手上的勁兒突然就鬆了。
周圍等著的醫生,一擁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