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那個男孩,又讓她給勾搭上了,私奔不算,還為她坐了牢!」
「你這話說得可不公道。」
店主停下了剪刀。
「王超跟人打架,把人家頭打破了,人家不肯和解,才坐的牢。他進去以後,雨婷還常常去苦主家裡送米送油,那家有個老太太,癱瘓了拉在褲子裡,她都肯洗。」
大嬸很不服氣。
「那是她心裡不安。大家都是老鄉,在崑山一個廠里打工,怎麼就打起來了?還不是她引得兩個男人慪氣動手!
「打的是管其虎,我娘家姑奶奶的孫子,很好的小伙子。」
她豎起了大拇指。
我從椅子上跳下來,太陽穴突突直跳。
我轉身指著她,怒吼道:「放你的狗屁!管其虎以前跟我同桌,整天打我,寫作文一個標點符號都沒有,就是個白痴壞蛋!」
我氣得發抖,這是深埋多年的童年噩夢。
今天竟然又聽到這個惡魔的名字,還被誇是「很好的人」。
那會兒我上小學三年級,他捏著拳頭冷不丁就朝我背上來一下,有次我連嘴巴都磕破了,滿嘴的血,以為自己快死了。
我去找媽哭訴,她眼睛盯著麻將牌,不耐煩地說:「去去去,怎麼光打你,不打別人,還不是你惹他了?」
我找班主任調座位,他說:「再給他一次機會嘛,我會教育他的。」
一轉身,就聽見他說:「媽的,事真多。」
於是,我繼續被管其虎毆打著,每天不知道他的拳頭哪一秒會落下。
我也打他,可他不屑地哼一聲:「一點也不疼。撓痒痒呢?」
然後更大力地捶我。
我每晚縮在被窩裡哭,不想去上學。
是姐姐救了我。
放學時,她等在校門口,一見管其虎出來,就在後面猛追。
管其虎眼看要被追上,賴皮地躺在地上打滾。
姐姐問他還敢不敢了,他都嚇得尿褲子了。
那時的姐姐,是戴著三道槓的大隊長,很威風的。
後來,老師幫我換了一個女孩做同桌。
後來,我開了竅,漸漸總是考班級第一。
老師常誇我,媽也對我另眼相看,認真地培養我念書。
從此求學之路,順遂而光明。
可是,要是沒有姐姐,也許就像同學小青那樣,裝病不去上學,先是一周,再是一個月,然後就跟不上徹底輟學了吧……
那是我的人生,很關鍵的十字路口。
但因為後來太順遂,我已經忘記了。
全都忘記了,包括姐姐為我做過的一切。
17
回京前一天,我不知不覺地,逛到了熟悉的街口。
轉過彎,就是表姐的母嬰用品店。
我停住腳,心裡百感交集。
忽聽到有人議論:
「小雲丟了,她媽忙著做生意,她就丟了。
「背著小的去找大的,可憐啊。」
我在狹窄的街道上狂奔起來。
一路查看數不盡的小巷子,把路邊破舊的笆簍都掀開來看看。
久不鍛鍊,很快便揮汗如雨,氣喘吁吁,我把步子放緩,眼睛還匆匆地搜尋著。
在人海里找一個小女孩,太困難了。
一直到暮色四合,才看見她在小學的牆根下蹲著。
小小的一團白,一晃神就會錯過。
我想把她抱起來,她卻更往後縮,手背著,小臉煞白。
我累得坐倒在地,反正找到了,不急。
視線下移,赫然看見她白裙子上灑滿了斑斑點點的血跡。
極度擔憂下,我吐了一口,反流的胃酸衝擊著鼻腔和咽喉,苦不堪言。
小雲似乎想扶我,卻一個踉蹌撲倒在我身上。
這才讓我抓住她的手。
中指的指節處,被劃得都露出了骨頭,虎口處糊著的一層血都乾了。
原來,有個小孩用她的手試刀,血弄髒了白裙子。
她害怕被奶奶罵,怕媽媽跟奶奶吵架,就攥緊手到處躲。
生活在那複雜的家庭里,早早學會看人眼色,她選擇把自己儘量地藏起來。
小雲怯怯地說:「小姨,別告訴我媽。」
我鼻子一酸,忽地想起了小時候被毆打欺凌的自己。
我把孩子抱到附近醫院,輸上液,自己的體力已經到極限。
在自動售貨機上買了瓶可樂,我倚著牆,哐哐往嘴裡灌。
前幾天看見的大嬸,見鬼一樣瞅著我。
估計是對我那天發瘋的情景,心有餘悸。
有個年輕女人,抱個小男孩,和她一路走。
我大喜過望,迎上去說:「姐妹,請你幫個忙。你肯定有盧雨婷的聯繫方式,告訴她,她女兒在醫院急診室輸液。」
「哦哦,好的好的。」
對方是個聰明人,馬上打了語音電話。
回到家,我問我媽記不記得三年級的那件事。
當年,面對我的求援,她在麻將桌上頭都懶得抬,說管其虎打我,而不打別人,是因為只有我惹了他。
我媽瞪大眼睛,猛搖頭:「你胡說,根本沒有這件事。」
又自己想了想,更堅定地道:「絕對不會,我一定會找對方家長的,你肯定記錯了。」
我淒涼地笑了笑,便去洗澡了。
第二天,她買了滿桌早點,把我愛吃的都買齊了,叫我多吃點。
我知道,她想起來了,但她不會承認,也不會道歉的。
可即使是這樣的家庭,也是表姐望塵莫及的了,至少我安穩地念完了書。
18
回到北京以後,過了些日子,聽說,小超哥哥出了獄。
他用家裡的門面,開了家早餐店。
天不亮就起來,在門口架上油鍋,炸油條、炸麻團。
豆漿是現打現煮的,生意漸漸好起來了。
早餐店,跟表姐的母嬰用品店,沒隔多少距離。
有人看見他和表姐在街上偶然碰見,還互相點點頭。
放學時間,小超哥哥還去小雲學校門口站著發獃。
我媽說:
「總覺得這樣下去,遲早出亂子。
「前夫就在家門口,這叫什麼事。」
她一語成讖。
小超哥哥發高燒,早餐店幾天沒開門。
表姐去看他,發現他都昏迷了,便打了 120。
這事瞞不住,宋亮知道了,狠狠打了表姐一頓。
有個同事學歷不如他,在跟他爭晉升機會,便向婦聯舉報了他。
婦聯的人上了門,表姐的傷,高領長袖毛衣也遮不住,眼眶上一大塊淤青。
宋亮被當成反面典型通報批評,一怒之下便辭了職。
幾天後,手機響了,是曾經熟記於心的北京移動號碼。
我接通了。
對方「喂」了一聲,隨即沉默。
電話里,聽得見湖水拍打石岸的聲音。
宋亮忽然道:「薇薇,是我對不起你。」
他嗓音低沉,似乎飽含著悔恨。
我心裡,一點波瀾也沒有。
時光和新歡的力量太強大。
我也變了。
曾經認為要共度一生的人,如今對我來說,完全是不相干的外人,連創傷都沒留下。
方誌洲正在旁邊坐著,兩隻手掌上下交替,專注地給小貓做按摩。
小貓眯起了眼睛,呼嚕呼嚕。
陽光正好,明亮而不燥熱。
我嘆了口氣,決定說點好話:
「不用再說這些了,我早就不在意了。
「你跟我姐,好好的。」
他詭異地笑了下,道:
「我自己選的這條路,還能怎麼辦呢?
「麻煩,真麻煩,我真恨不得從湖岸跳下去。
「可又覺得太便宜那對賤人了。」
「活著總歸是好的。」我很蒼白地說了一句,便繼續沉默。
他總算掛了電話。
我呼了一口氣,心想,還好,一團糟的你,跟我毫無關係。
人總要為自己的選擇負責任。
沒有任何人把刀架在你脖子上,叫你選擇這條路。
是你昏了頭,以為人生可以像電影一般浪漫,現在又後悔。
我和方誌洲的戀情進展順利。
初戀那會兒,甜甜蜜蜜中,無法想像交往第二個男朋友的情景。
然而真的換了新人,才發現其實挺好的。
方誌洲更洒脫,鬆弛,遇到不如意的大小事情,往往一笑而過,而不是耿耿於懷、反覆揣摩,連帶著我也頭頂籠著烏雲。
果然找對象這件事,需要放開眼界。
19
我休年假回家,聽說小雲又不見了。
這次,連同她一起消失的,還有小超哥哥。
大家說,肯定是親生爸爸帶著女兒跑了。
表姐不放心,獨自背著小博去了趟崑山,找了三天,無奈地回家。
宋亮在家裡呼呼大睡,不幫忙,也不干涉她。
挺反常的。
有天,我在路上遇見表姐,她推著小博,疲倦地慢慢走著。
我追了上去。
她停住腳,看我的眼神有些慌張。
我笑了笑:「孩子睡著了?」
她點點頭。
這還是訂婚宴後,我們第一次說話。
剛巧,方誌洲打電話來,問我返程的車是幾點,打算到時去高鐵站接我。
我掛了電話,向表姐說:「是我男朋友。」
她的神情明顯放鬆了。
接電話的舉動,觸發了深藏的記憶。
我忽然想起宋亮給我打電話那天,那單調空洞的,湖水拍打石岸的聲音。
還有那句使人不安的:「麻煩,真麻煩,我真恨不得從湖岸跳下去。可又覺得太便宜那對賤人了。」
那湖邊,有一片廢棄的廠房,長滿了荒草。
我心裡突突直跳:「姐,我們去湖邊找找看。」
表姐很順從地跟著我。
路程不遠,我們步行過去的。
廢棄廠房外,爬滿了拉拉秧,是最討厭的一種野草。
要是走快了,腳腕上一拉就是個血口子。
我艱難跋涉,穿過拉拉秧的海洋。
扒開吱呀作響的鐵門,一眼就看到了一大一小蜷縮著的兩個人影。
我大喊一聲:「找到了!」
聽到聲音,小超哥哥睜開了眼睛,嘴巴動了動。
他整個人像一尾擱淺了脫水的魚,裸露的皮膚被叮滿了疙瘩。
小雲靠在他身上,抱著只小水壺,裡面一滴水都沒有了。
一大一小,被人用粗繩牢牢捆在了柱子上。
捆的人,是存心要餓死他們。
我打了個寒戰。
20
正要打 120,手機被人一把奪走了。
是宋亮,冷冷地說:「薇薇,你來這裡幹什麼?」
他鬍子拉碴,眼冒凶光,一副癲狂相。
我腿都嚇軟了,不會連我也滅口吧。
小超哥哥吃力地道:「孩子是無辜的,求你……」
宋亮冷哼一聲:「哼,沒有這麼便宜的事情。拿我當冤大頭,你們這對賤人。」
表姐跌跌撞撞沖了進來。
她跪下哀求道:「對不起對不起,求你放過他們,我什麼都不要,所有的錢都還給你。」
宋亮一腳踹開她,怒吼道:
「是我救了你!
「除了我,沒人要你,那些男人不過想拿點錢睡你一下。沒有我,你遲早是個暗娼。
「我都跟薇薇訂婚了,還有那麼好的工作,全被你毀了。
「一片真心,成了個笑話。」
他把小超哥哥拎起來往外拖。
門外湖浪很大,水天茫茫,一艘船也看不見。
沒時間多想了,我拔腿就跑。
跌跌撞撞從斜坡爬上去,手腳都劃破了。
我在馬路牙子上,壯著膽子回頭一看,頭髮都炸起來。
表姐在我眼前跳下湖,消失了。
宋亮號叫一聲,像動物,不像人的聲音。
他似乎終於明白了自己在幹什麼。
一個大活人在面前自殺,衝擊力太大。
普通人的心理邪惡程度總歸有限。
宋亮丟下小超哥哥,沿著湖岸跑了。
馬路上安安靜靜,有片梧桐葉子飄啊飄地,打在了我頭上。
我像驚弓之鳥一般彈了起來。
如果這是噩夢,也該醒了。
21
命運終於眷顧了表姐一回。
有輛小漁船剛巧停在堤下,破破爛爛的,以為早就廢棄了,艙里竟然睡著個人。
船主人高馬大,深諳水性,聽見咚的一聲,跳下去就把表姐撈起來了。
表姐在岸上吐了幾口水,沒什麼大礙。
船主濕淋淋的,一臉蒙,反應不過來剛才發生了啥,純靠本能救的人。
船艙里放著很古董的按鍵手機,我請他打了 110。
嗚嗚的警笛聲從遠方傳來,我的眼淚刷地淌下來了。
這才是世界上最有安全感的聲音。
我被這事嚇病了,連續發了一個星期的高燒。
表姐提了禮品來看我。
她環視小小的粉色臥室,目光落在了床頭的貼紙上。
現在的小孩咕卡,以前我們都咕床咕門咕衣櫃的。
我笑道:「還記得嗎?是你給我的,好大一張,當時超女我最迷她,可甜了。」
她也笑了:「記得。也是借花獻佛,一個學弟非要塞給我的,也許他以為我喜歡吧。」
老房子裡的氣息讓人恍惚。
好像回到了小時候,我哭著求姑姑把姐姐留下來跟我玩,姐姐和我擠在小床上,被窩暖融融的。
表姐說到了後姑父的事。
「夜裡醒來,直盯著我,看見我醒了,就走出去,第二天還跟我說話。
「我在門上加了一道又一道鎖,擰得手心都是血泡,他們靜靜地聽著,誰也不抬頭。
「可是再多的鎖又有什麼用?那晚他壓在了我身上。我用手邊的黃銅鎮紙猛敲他腦袋,光著腳就逃了。
「躲在你小超哥哥家,第二天看見他們親親熱熱出了門,我直接吐了。
「你小超哥哥也可憐,他成績很好的,都說是清北的料。現在想想,當時無論如何都要賴在學校里把書念完。
「可是那時候,我們根本不相信,解出數學題,就能讓我們的生活好起來。」
表姐陷入了沉默。
我說:「對了姐,我替我媽向你道歉,她有時真的很沒腦子。」
「嗯?」她表情困惑。
「她總是亂講話, 亂摻合,挺傷人的有時候。」
「但是那時候舅媽是唯一一個真心留我吃飯, 還往我碗里一直夾菜的人。」
她比畫著道:
「有次給我夾了一個這麼大的鹵豬蹄, 哇, 真的吃飽了, 一下子就有力氣了。現在想起來還饞呢。
「我大姑就不一樣了,她說, 雨婷還真是懂事, 筷子伸都不朝好菜伸。
「後來我再也沒去過大姑家。」
22
表姐跟宋亮沒領證,談不上離婚, 她帶著兩個孩子,跟小超哥哥一起去了蘇州。
一家人剛進廠安頓下來, 噩耗傳來, 王叔叔死了。
是車禍, 高速路上翻車起火,一家三口都沒了。
小超哥哥繼承了全部遺產。
兩人一合計, 準備參加成人高考。
後來,表姐向我道歉, 說她那時太累了,抓到救命的繩子, 就什麼也顧不上了。
本想當面道歉的,那天坐到傍晚也沒好意思開口。
我回復道:「或者你是覺得他本來就是個渣男,故意的, 為了我?」
表姐說:「不, 不要把我說得這麼好,我沒有這麼高尚,不可以說謊……」
宋亮的情況,後來也聽到了一些傳言。
據說他不再出門, 三餐都是他媽送進房間裡。
他媽每天上街買菜, 倒是一副安之若素的樣子。
我想起很久以前, 宋亮跟我說,他媽媽一直看不起他爸爸。
儘管他在縣法院工作,很體面, 但在她眼裡,始終是自己大齡未婚才將就的人選, 出身農村也就罷了,竟然還真種過田, 有股洗不幹凈的土腥氣。
然而她自己不過是個小鎮上長大的女孩……
人的執念往往很奇怪。
這樣一來,她的情感都投注在了兒子身上, 如今,是真的沒有女孩來跟她搶了。
回京後, 我把房間徹底打掃了一下,又買了很多盆栽。
有種塵埃落定的感覺。
方誌洲跑來給我設計了一個滴灌系統, 說哪怕半個月忘記澆水,也枯不了。
他是真的了解我,我一定會忘記澆水的。
小貓兩歲了,它是一隻神經質的小奶牛,是我搬到這裡以後,用火腿腸從路邊汽車底下引出來的。
我倆用罐頭、凍干給它做了貓咪小蛋糕。
細細的蠟燭舉著小小的一點光, 晃啊晃,小貓咪伸出爪爪,想捉蠟燭的影子。
我覺得自己好幸福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