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姐曾是整個家族的寵兒,因她從小就眉目如畫,唱歌跳舞樣樣來得,人前表演從不露怯。
但後來,姑媽和姑父離婚了,姑父可能是心情鬱悶,喝多了酒,醉倒在街頭,偏趕上寒流來襲,壯壯實實的一個人,生生凍死了。
姑媽很快再婚。
繼父一開始蠻喜歡她的,喝醉酒時當眾把表姐摟在懷裡。
表姐神情彆扭,長輩們卻都說:「你爸爸真喜歡你呀。」
後來矛盾卻鬧得不可收拾,表姐看見繼父就像看見仇人。
我考進外市的重點高中後,間歇地在媽媽口中聽到她的消息。
她和人未婚同居,被家長發現後,兩人連夜私奔。
再回來時,已經抱了孩子。
繼父上門鬧事,把他們布置的新房砸得稀巴爛,要了五千的彩禮。
他有事沒事就晃到表姐家糾纏,小兩口只得再次背井離鄉。
後來姐夫坐了牢,後姑父猝死在麻將桌。
表姐無依無靠,帶著兩個孩子回家,和姑媽恢復來往。
回來沒幾天,就參加了我的訂婚宴。
媽說,你這個後姑父,哪怕晚死一周呢,也算做了件好事……
這話說得還怪逗的。
我也不喜歡後姑父。
第一個姑父憨厚而高大,從前帶我們去動物園,輪番地把同行的孩子扛在肩頭。
當然,扛得最久的,是他最寶貝的女兒雨婷。
後姑父就不一樣了,他看人的眼神賊賊的,又小氣,在他家多吃一口肉都要盯著你看,喝了酒還總拉著我的手不放,討厭死了。
東想西想。,又失眠了。
月光明晃晃地照進來,我伸手看著掌心的紋路。
初中時,同學照著雜誌給我算命,說感情線和生命線有交集,註定要受幾回情傷。
我輕輕握拳,很阿 Q 精神地想,宋亮在我這裡,已經沒有什麼用了哦。
讓表姐去垃圾回收吧,也許還能派上點用場。
明天好好勸勸媽媽,別再為這事情煩心了。
10
後來,宋亮的媽媽常常給我發微信,抱怨宋亮眼瞎,問候我的身體和工作,懷念從前。
我沒有拉黑人的習慣,只是保持沉默。
也許,我就是按捺不住好奇,想看他們的後續。
這就像在現實中追連載小說,誰能忍住呀。
三個月後,她在朋友圈發了出遊的照片,親切地挽著小侄女的手。
這在我意料之內。
兒子再錯,總歸是兒子嘛,原諒是遲早的事情。
手抖了一下,一刷新,這條朋友圈沒了。
點進主頁去看,她的朋友圈已經是一條橫槓,居然屏蔽了我,太過分了!
我正在氣惱,媽給我發來一條消息。
「你小超哥哥快要出獄了,聽說在裡面立了功,減了好多刑期。」
我一陣興奮,忙問:「還有多久,下個月就出來嗎?」
盯著手機螢幕等她回復,等得抓心撓肝,她卻消失了。
媽就是這樣,她有事就奪命連環地 call 你,你有事的時候,哪怕是秒回,人家也能隨時消失不見。
我又一次陷入了回憶。
王超哥哥啊,也是熟人呢。
少年的他愛穿白襯衫,風吹衣角,飄然如白色羽鴿。
我偷偷看少女言情雜誌,總是下意識代入他的臉,尤其當男主角是白衣飄飄的校園男神時。
王超哥哥的白襯衫光潔如新,因為有個好媽媽替他清洗,抻平,晾在晴空下。
王阿姨是白白的鵝蛋臉,手很巧,從前替我織的一件絨線衣,小黃鴨旁還有「薇」的字樣。
小時候闖了禍,被媽媽舉著苕帚追打,常常是王阿姨救我,簡直觀音菩薩下凡。
小超哥哥也好。
從前,我們一群狗都嫌的小毛頭,經常嘰嘰喳喳把他圍住。
他笑吟吟地,抱出一罐水果糖,朗聲道:「乖乖坐好,教你們背詩,背得出,就吃糖。」
表姐比我們大三歲,懂事多了,從沒纏過小超哥哥。
有時湊巧看見他倆一路上學,我在後頭遠遠跟著。
表姐是舞蹈隊的領舞,走起路來微微外八,目視前方,昂著頭,像只小白天鵝。
小超哥哥高她一頭,靜靜和她並肩走著。
春日的暖陽下,夏季濃蔭里,他們好像總是那麼靜靜同行,也不講什麼話。
變故是忽然發生的。
小超哥哥的媽媽,一聲不吭喝了敵敵畏。
原來,他爸爸在外面有了私生子。
其實王叔叔一向玩得花,連我這樣的小孩都知道。
但是小三抱著孩子上門鬧,還是頭一次。
王阿姨忍耐多年所維持的體面,就那麼被撕碎了。
她其實是個自尊心很強的人吧……
妻子一死,王叔叔帶著小三和孩子去了省城。
小超哥哥一夜之間失去父母,開始逃學。
我撞見表姐跟他大吵。
他手裡夾著香煙,許久未剪的頭髮擋住了臉,頹然說:「你別再管我了。」
表姐奪過他的煙,用黑色小皮鞋碾滅。
她倔強地握住了他的手腕,聲音明快:「我管到底了。」
秋天快結束了,距離姑父姑姑離婚,姑父凍死街頭,也不過還有幾個月。
回過神來,外面天都黑了。
我媽不知什麼時候回復了一句:「不到一年。」
11
周末,我媽又給我撥視頻。
這次她氣色特別好,暢快地說,宋亮被打了。
我一頭霧水,八卦之心熊熊燃燒。
面對我渴望的眼神,對面賣起了關子。
「這事說來話長呀。」
她眯著眼睛,吹了口手中的龍井茶。
嗬,龍井都泡上了。
原來,結婚後,表姐來了北京。
宋亮的媽也跟著來了。
理由是要好好照顧兒媳,爭取早日懷上孫子。
三個大人,兩個娃,三代同堂地擠在我們從前住的那個臥室里。
記得那是個三居室,宋亮租的是主臥。
宋亮媽和表姐帶著孩子睡床,宋亮打地鋪。
周末宋亮媽就帶著兩個孩子在外面混時間,把臥室留給小兩口。
天啊,這是什麼恐怖故事。
我尷尬得腳趾抓地。
本以為宋亮媽不至於這麼變態,還是低估了她的水平。
想到這種「好」日子差點屬於我,後背涼颼颼的。
過了三個月,表姐沒懷上孕。
宋家起了疑,查出表姐擺酒之前偷偷做了皮埋,根本不可能懷孕。
吃宋亮的,用宋亮的,三張嘴靠宋亮一個人養,她明明能生,竟然不生。
宋亮的媽當即就血壓升高,住進了醫院。
宋亮第一次對表姐動了手。
之後,他請了假,拖著老媽老婆和孩子回了老家。
回來當晚,就在小巷子裡被人套上麻袋,狠揍了一頓。
「誰打的?」
我媽笑得邪惡:
「你姐姐從前不是,在街頭混過兩年嘛。
「他們那幫人,講義氣的時候,很講義氣的哦!」
我又問:「不是,前因後果,你咋弄得這麼清楚?你開情報站的啊?」
我媽又笑了:「呵呵,宋亮的媽啥事都跟她二姐講,她二姐跟我一個廣場舞隊的,碎嘴,現在我們隊的人都知道!」
12
春節前夕,我媽不知道從哪裡受了一波刺激。
她對我吼道:「要麼你帶個更好的男人回來,要麼就別回來。」
臨時我去哪裡抓啊,只得默默退了票。
除夕夜,感冒的我一邊吸著清水鼻涕,一邊吃著康師傅紅燒牛肉麵。
大年初一,我遊魂一般,在北京街頭閒逛。
到處都歇業,站在天橋上看四環的馬路,空空蕩蕩的。
有家難回,飯也吃不上,我瘋狂咒罵宋亮。
希望等小超哥哥出了獄,狠揍宋亮一頓,揍得他滿地找牙。
轉念一想,忽然有點內疚,小超哥哥是個好人,出獄以後馬上再打人恐怕不行。
但既然是爽文,也不必非得是他來打,我開始想像更邪惡的場景。
一邊「呵呵」冷笑著,一邊逛到了公司樓下。
旋轉門一動,方誌洲從裡面出來了。
他迎著光,眯起眼睛,打量著我:
「你在神遊?
「走,請你吃飯。」
他熟門熟路地找到一家還在營業的重慶火鍋店。
這家店做的是街坊生意,因而雖然冷清,倒還開著。
我毫不客氣地猛點了一波菜。
鍋開了,擼起袖子先下一筷毛肚。
方誌洲忽然問:「那天樓下攔你的是什麼人?」
我撇撇嘴:「前男友的爹媽,求我姿態放低,去爭取復合,離譜!」
「哦。」他恍然大悟,「怪不得。那天吃飯時,看你那凝重的神情,我沒敢多問。」
非也非也。
那是因為,到了店裡才知道是人均八百的日料自助,我在絕望地默默計算自己一個月能掙幾個八百。
但我什麼也沒說,把毛肚在油碟里裹一圈,嘎嘣嘎嘣地嚼起來。
「為啥選我,明明旁邊還有一個人?」
他漫不經心地問道,眼睛盯著筷子尖。
我偏頭看他,回憶片刻,道:
「既然虛榮,就虛榮到底。
「你長得不錯,穿得也算有品位,老太太回去路上,把你和他兒子對比,會更加絕望一些。」
其實我早已忘記旁邊那個人是誰。
但彩虹屁又不要錢。
拜宋亮所賜,我可是迅速地變得現實了。
13
年後又過了些日子,某天,室友見我在飛速打字,鬼精鬼精地來了一句:「呦,有新目標了?」
我大大方方地說:「沒錯!」
「還以為姓宋的給你留下心理陰影呢。」
我仰頭大笑。
「我才二十三歲,累了倒頭睡,餓了就大吃,新陳代謝還算旺盛不用苛待嘴巴,所以情傷特別容易痊癒哦。
「方誌洲是我喜歡的類型,不妨試試看。」
「同事啊?」她皺起了眉頭,「辦公室戀情最麻煩了!」
「放心,他已經被獵頭挖走了。」
室友鬆了一口氣。
那段時間,方誌洲帶我去郊區吃好吃的館子,又陪我去天橋藝術中心看演出。
他表白時,我一點也不意外。
也許,我從來就不是宋亮以為的單純女孩,乖乖地只等著他來發現我,愛我,直到背叛我。
也許,從前我只是為了他,下意識地屏蔽了其他異性,不代表我別無選擇。
可惜對方並不像我,沒有如此高尚的情操。
志得意滿的我,繼續發表戀愛觀點。
「我可不會為了男人拿工作冒險,自己的事業是第一位的。
「當然我會真誠地對待方誌洲,不真誠又何必開始呢?」
室友露出一個女兒終於長大了的欣慰眼神。
她默默豎起大拇指:「可以,去做情感博主吧。」
14
我媽說她後悔了。
據說除夕她自己在家,春晚都沒心情看,早早上床,在被窩裡偷偷哭來著。
心胸寬廣的我,利用清明假期回家。
一路向南,漸漸是平林漠漠,大好春光。
物是人非呀。
從前都是和宋亮一起回家的。
當初之所以熟絡起來,就是老鄉兼學長的他,主動教我買票。
回家的直達票沒有了,就拉長行程再看,想買的那趟車,往往有全程票剩下。
買到終點站,多花幾十塊錢,比換乘方便多了。
學長熱心又可靠,從小城市乍到北京的我,一下子覺得特別有安全感。
我答應了他的表白。
從此眼裡心裡只有這一個人。
戀愛時,他常摸著我的頭,誇我單純可愛,我還很高興呢。
現在想起來,只覺得臉紅。
也許這個世界上,根本找不到保證不變心的男人。
好在我不是舊式女子,不必把一生的幸福維繫在男人的良心上。
受過高等教育,能夠自食其力,就該站穩腳跟,隨時可以獨自過活。
15
回家第三天,二舅媽請我吃飯。
這位舅媽向來喜歡生事,嘴上也不饒人。
我本不想去。
媽卻說,我如今在京工作,也算有點出息,不去的話她要說我瞧不起她了。
我就去了。
一到她家就看見宋亮抱著小博,坐在一條長凳上。
小雲在他腳邊玩小汽車。
我瞬間僵住了。
二舅媽啊二舅媽,你是懂給人驚喜的……
她解釋道,表姐出門進貨去了,所以喊他們來吃飯。
還說畢竟宋亮是她姨外婆的重孫,而且一個男人哪裡會做飯呢?宋亮爸媽又上南京探親去了,不在家。
我站在門邊,如芒在背。
宋亮抬頭,詫異之餘,竟然微笑了一下。
他說:
「薇薇,你變成熟了,更漂亮了。
「薇薇,你最近還好嗎?」
他的語氣讓我很不愉快。
像在居高臨下地安撫一個被拋棄的人。
我隨口就來:「是嗎,哈哈。你怎麼老了這麼多?」
真是被他的抬頭紋和明顯稀疏的頭髮驚到了。
宋亮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頭頂。
我找補了一句:「呵呵,帶娃真是令人老啊。」
他愣住了,明顯不自在起來。
也許我就是存心這麼說的。
誰知道呢?
我有時對自己的黑暗面也不是完全了解的。
一頓飯吃得食不知味,飯後,宋亮拖著兩個娃先走了。
小雲偷偷回頭看了我幾眼。
她跟表姐小時候長得蠻像的,但神情畏畏縮縮,因她根本沒有一個安定正常的童年。
我也打算開溜,卻被二舅媽熱情地拉住了。
她把我拉到臥室里,壓低聲音講了一堆八卦。
她說表姐本來跟著宋亮去了北京,但是住不慣,說要回來,宋亮便拿出積蓄,在老家給她開了家母嬰用品店。
店鋪的生意相當好,房東看了都眼紅,後悔租金要少了。
後來,宋亮休假回家,看見有個搞建築的老闆,把豪車停在路邊,腆著個大肚子站在店裡跟表姐扯東扯西。
鄰居說這老闆常來,買上些紙尿褲、奶粉,到處送人。
宋亮肯定不放心啊,隔三差五請假回來搞突擊。
真的事情倒是沒撞見,但總請假,北京那邊公司里領導也不樂意,剛好這邊有個人才引進的機會,他就回來了。
宋亮竟然放棄了北京的工作……
當初為了進那家公司,他把往年的筆試題做了好幾遍,又花了好多心思找人內推,最後如願進了核心技術崗,收到郵件時開心瘋了。
況且,他最討厭小地方,以前常說,廟小妖風大,水淺王八多,小地方到處要靠關係,人的大好精力和才華全都無謂地消耗了。
看來,他為這段感情,犧牲得不可謂不多。
二舅媽見我出神,拉了拉我的袖子,又講起皮埋的事情。
據說宋亮的媽以死相逼,表姐同意去醫院弄掉。
她絮叨得我腦袋疼。
一直講到肚子裡的飯都消化殆盡了,總算講到主題。
「薇薇,你在北京,一定賺很多吧?我兒子馬上畢業了,請你給介紹一個工作,我們要求不高,工資能到一萬也就差不多了,你弟弟畢竟是本科生呢。到時候找個北京女孩,紮下根,和你也能相互照應不是?」
我嗯嗯嗯地點頭,又不是白紙黑字的承諾,怕什麼?
總算脫了身,回去路上,越想越搞笑。
合著說上那麼一堆是為了討好我……
她的腦迴路真的,異於常人。
16
趁著假期閒暇,我去理髮店修一下發尾。
正剪著,有個穿睡衣套裝的大嬸,晃了進來。
她四處摸摸看看,然後坐下扯閒天。
「這年頭真是養不起孩子,一罐奶粉,喝不了一個月。
「盧雨婷真黑心,賣得死貴,媳婦非要從她店裡買,不是她掙錢就不曉得心疼欸。」
店主並不搭腔,安靜地剪著頭髮。
大嬸在長凳上扭扭屁股,乾咳了兩下。
她鬼鬼祟祟地繼續道:「盧雨婷在娘家的時候,就不安分。跟她後爸……哎喲,誰敢說呀。」
店主打斷她:「快別說了,這種話能亂講嗎。」
「什麼亂講?我侄女就住她家旁邊,那天夜裡看到盧雨婷連鞋都沒穿,光腳跑出來的,兩口子在家吵了半宿呢。
「第二天夫妻兩個就和好了,親親熱熱出門打牌。可見是小東西先招惹的,怨不得男人。
「咳,從小就是個狐狸精。」
我腦子裡嗡了一聲。
怪不得一直覺得不太對勁。
原來我看到姑父就下意識覺得噁心,是有原因的。
原來表姐離家出走,並不是單純的叛逆。
眼前展開一條黑暗的街道,寒夜,纖瘦的少女光著腳逃出家門,從此在街頭流浪……
大嬸猶在喋喋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