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讓她知道我不是傻子,我想讓她看看我憑自己走到了她的學校,我想讓她神兵天降給我補齊學費……
然而,我在校園裡轉了一圈又一圈,找遍了各學院牆上張貼的歷屆學生名單,都沒看到她的名字。
我甚至開始相信伯娘的話,也許她就是在吹牛,她根本沒有來過復旦大學。
可是這裡的景觀、建築,卻又和她描述的一模一樣。
學校給我下了最後通牒,再不交學費無法辦理學籍。
就在我心灰了大半時,終於收到了孫老師的回信。
匯款單上寫著三千五百元。
他說自己升了職,孫珩媽媽病情穩定,暫時用不到錢,讓我安心讀書。
懸在嗓子眼的心終於安穩下來。
我順利辦理了入學手續,正式開啟了為期四年的大學生活。
我在數學系還算如魚得水,學業上幾乎沒有壓力。
於是所有空閒時間全用來兼職做家教。
老師和同學大多是本地人,見我生活窘困,也常常伸出援手。
二丫在的飯店不給開工資,她沒學歷也難找工作。
索性在學校附近擺起了地攤,晚上和我擠一張床。
一個舍友見我倆生活艱難,便把床位讓給了二丫,自己回學校附近的家裡住。
我給了二丫一些本錢。
她選品很有眼光,都是些精緻耐用又實惠的小東西。
冬天賣毛絨絨的耳罩帽子,夏天賣扇子驅蚊水,每天顧客絡繹不絕。
擺攤的人漸漸多了起來,但二丫的東西品相可愛,說話又活潑伶俐,她的攤位仍然是最紅火的。
不少人眼紅她的生意,更有幾個黑心的商販,組團排擠起她來。
一開始搶占攤位,逼著二丫交攤位費。
後來猶嫌不足,造謠二丫賣的驅蚊水有毒,找了個起一臉疹子的人出來鬧事。
二丫被鬧得喘不過氣來,日日躲在被窩裡哭。
我勸她不如去考個初中,我家教賺得不少,足以養活她。
二丫忙著擺手,表示寧可回去刷盤子,也不想看一眼書。
說得宿舍人都笑了起來。
她消沉了幾天,決定不再擺攤,而是去找貨源,當起了供應商,把選好的貨物批發給那些小商販。
不得不說,二丫這個中間商,確實能賺不少差價。
倒騰了不過一個月,二丫便把本錢翻了兩番。
她賺到了人生的第一桶金,一定要帶我去吃頓好的。
我倆在繁華的街頭走了許久,在一家裝潢華麗的西餐廳門口停下,看著門口的菜單價格,倒吸了一口又一口涼氣。
最後決定買一塊巧克力口味的蛋糕,坐在樹蔭下分著吃。
和高考那天一樣。
二丫選的小東西銷量很好,不少小販都來找她拿貨。
這就動了當地批發商的蛋糕。
那些人軟硬兼施,先是威脅二丫別搶生意,可她的產品銷量太好,來進貨的人越來越多。
那些人豈能善罷甘休。
一日,二丫背著一麻袋貨物走進巷子,被人打了一悶棍,進的貨也全被搶走了。
我心急如焚,卻無計可施。
只能一遍又一遍地擦拭她黑黃的小臉,盼著她趕緊醒來。
二丫在醫院暈了兩天才醒過來。
我幾乎哭出聲來,「咱們不做生意了好不好?我再多教幾個學生,你回學校讀書,以後找個簡單輕鬆的工作,不工作也沒關係,姐能養得起你。」
誰知二丫非但毫無消沉的意思,反而眼睛異常明亮。
她語氣興奮,我都懷疑是輸錯藥了。
「姐,我想明白了!我當中間商的思路是對的,所以他們才氣急敗壞,生怕我搶走他們生意。」
「可他們越怕,我就越要搶!」
二丫吵著要出院,還要去浙江,被我一把按住,傷好了才准出去。
誰知這丫頭趁我回去上課,頭上纏著繃帶就跑出了醫院。
我到她從前擺攤的地方打聽,才知道她聯合了幾個交情不錯的小商販,一起跑到了義烏去!
我的心日夜懸著,生怕她再出什麼事。
18
二丫平安回來了,還從義烏運回一大車貨物。
那時義烏小商品市場已經頗具規模,商品種類齊全樣式新穎,關鍵是價格還低。
二丫眼光好負責選品,她的夥伴們負責銷售。
她們經營守信,加上成本優勢,很快取代了那些地頭蛇中間商。
還註冊了一家公司,有模有樣地經營起來。
二丫心思活泛,又吃苦耐勞,生意做得紅紅火火。
就是粗心總算錯帳。
我試著用數學模型幫她推算了成本利潤,還有多久進一次貨才能最大程度減少積壓。
二丫從前一看數字就喊頭疼,現在卻聽得無比認真,每天大半夜還在草紙上歪歪扭扭地算成本。
她算術進步得很快,不久就能幾秒內心算三位數乘法,人人都誇她聰明。
她便小臉一揚,「那是自然,我姐可是個數學家。」
大學四年轉瞬即逝。
我不知道數學專業出來能做什麼工作,便繼續讀了研究生。
碩士畢業那年,我交了個男朋友。
陳澍名是建築系學生,常來我們專業蹭課,他半路出家偶爾有些不解,便來找我請教,一來二去漸漸熟識了。
說實話,我從沒想過戀愛的事,也沒覺得陳澍名有什麼不同。
只是表白那天,他見我久久不語,以為我要拒絕,他便哭了。
眼圈一紅,嘴巴一扁,和二丫一模一樣。
我一時間不知所措,只得同意了。
二丫聽說我有對象
氣勢洶洶來找陳澍名,說文化人都是靠不住的。
我一撇嘴,「你姐我就不算文化人了?」
二丫哽住。
半天湊到我耳邊小聲說,「反正還是咱倆最好,你說對不對!」
我重重點頭,「對!」
她咯咯笑著跑開了。
碩士畢業我找了一份數據分析的工作,但職場複雜,我只會一心處理工作,很難處理人際關係,連得罪了人也不知道。
見我身心疲憊,陳澍名勸我考博,也許我這樣的人,一輩子研究學術才是最好的歸宿。
碩博都有補貼,導師偶爾接一些項目給我,拿到的報酬也算豐厚。
陳澍名是個很好的人,為人謙遜厚道,我第一次感受到無微不至的關懷。
我們相處和諧,很快便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
但我能感受到,他母親並不喜歡我,或者說是不滿意我的出身。
陳澍名家境很好,父親經營著一家規模不小的建築公司,母親是中學老師。
或許是出於修養,陳母並未直接表示對我不滿,也沒刁難過我,但永遠對我態度冷淡。
本以為是我多慮,直到有一次我無意中聽見她和陳澍名小聲談話。
語氣有些生硬,責備陳澍名為什麼不去見魏書記的女兒。
退一萬步,就算是她同事家的女兒,也比我這個無父無母毫無背景的人強一些。
聽了這話,我再冷漠也不免感到一絲心寒。
本想衝出去直接和陳澍名提分手。
可他卻回絕了他母親。
「我實在受不了你們這些錯綜複雜的利益關係。慧生是我見過最純粹、最專注的人,她心思簡單幹凈,我不想用家庭背景來衡量她的價值,這些話您以後不要再提了。」
我很欣慰。
並且慶幸,幸好剛才沒衝出去。
19
陳澍名母親雖不滿意,到底沒阻止過。
博二那年,一切進展順利,我和陳澍名決定一個月後訂婚。
那些年建築行業正當繁榮,陳澍名沒在他父親公司任職,工資倒也非常可觀。
我堅持沒要禮金,陳父還是準備了一套婚房給我們。
陳澍名在房產證上加了我的名字,把自己的存摺交給了我。
那上面的數字令人心驚,但除了吃驚之外,我也沒有別的情緒。
我既不在衣著打扮上花心思,也沒什麼口腹之慾。
如今我也不再缺衣少食,再多的錢,也不過是一串數字而已。
陳澍名還挺傳統,一定要拉我去首飾店裡選三金。
轉來轉去,對這些金銀實在提不起興趣。
二丫常說我不學習的時候,真的是個很無聊的人。
我也承認,我真的很缺乏欣賞美的能力。
直到看見透明柜子里躺著一隻翡翠手鐲,久久沒移開眼睛。
和我當年賣掉那隻幾乎一模一樣。
售貨員看著我的神情,微笑開口:「女士,這是一隻老坑玻璃種翡翠玉鐲,現在售價六萬元。」
我突然笑了,六萬元,正好是我這些年攢下的錢。
沒有當年那隻鐲子,我現在恐怕什麼都沒有。
如今用這些錢換回這個鐲子,也算得上因緣巧合。
心想不知今生還有沒有機會重遇恩人,好把這隻手鐲還給她。
我幾乎沒有猶豫,立刻出去取錢付了款。
陳澍名在一旁看著,有些不解,但也沒阻止。只是笑著說,沒想到我還有花錢這麼大方的時候。
訂婚對我的生活並沒有帶來實質性的改變。
我還是三點一線,工位、宿舍、食堂。
這日天氣涼爽,我吃完午飯在林蔭路上慢走。
抬眼看見一個小學生模樣的女孩兒蹲在地上,對著不遠處正在施工的新教學樓畫畫。
她蜷在地上,鉛筆刷刷地描個不停,我故意放慢了腳步,在不遠處看她畫的是什麼。
本以為是小孩子的隨意塗鴉,近看發現似乎是一幅速寫。
女孩兒畫的確實是對面在建樓房,但只有骨架結構相似,外觀卻新奇別致,是我想像不出來的模樣。
我正看得入神,忽然一陣勁風吹來。
一個油漆桶從二樓滾了下來,朝小女孩身上砸去。
我快跑了兩步,還是沒能將她推開。
那桶雖是空的,但衝擊力大,砸傷了小女孩的左腿。
我趕緊背她去了醫院。
女孩名叫沈溪,她一路不哭不鬧,冷靜地報出了家長的電話號碼。
我有些訝異,心裡卻笑,這性情,倒像是我親妹妹。
她的家長倒是心大,我在病房守了一天一夜。直到次日中午,她爸爸才匆忙趕來。
我交代了注意事項,打算回學校。
沈父深深謝過我,說自己剛從國外飛回來,身上沒帶現金。
他讓我稍等片刻,自己馬上去銀行取錢,還我墊付的醫藥費。
我只好重新坐下。
沈溪精神好了些,仍然寡言少語的。
得了她的允許,我開始翻看她的畫冊,問她是不是對建築感興趣。
等她傷好了,可以帶她去聽錢詰楨教授的建築藝術講座。
我對建築其實一竅不通,只不過錢詰楨教授恰好是陳澍名的導師。
她眼睛一亮,「真的?你不覺得我這是玩物喪志?」
我有些不解,她解釋道:「媽媽總逼著我學習數理化,可我根本不感興趣,我只喜歡畫好看的房子。」
我笑道,「那你未來是想當畫家了?」
沈溪使勁搖頭,「不是畫家,是建築設計師。」
我思考了一會兒,「可是建築設計師也要學習數理化啊,否則房子只好看不堅固怎麼辦?」
沈溪嘆口氣,「我不是學不會,而是不太感興趣。」
說著狡黠一笑,「其實老師講一遍我就會了,只是媽媽越逼我,我越不想學給她看。所以每次只寫答案不寫過程,拿大鴨蛋回家氣她!」
我們正談笑著,一位衣著精緻的中年女人氣勢洶洶地推門進來,對著病床上的沈溪大吼。
「我一時看不到,你就給我惹禍!」
「說了多少次讓你自己在家學習,為什麼又跑出去畫你那破畫?」
從女人進門那一刻,我麻木地坐在椅子上,似乎有高壓電流穿過全身。
她保養得當,面容精緻,和我記憶中那張模糊的臉漸漸重疊。
我居然就這樣遇見了她。
她數落完了沈溪,看我還在這裡,立馬切換了一副優雅得體的笑臉,百般感謝我救了她女兒。
又問我是老師還是學生,怎麼遇見她女兒的?
我機械地回答說是學生,在數學系讀博。
她眼前一亮,笑對我說,「我要是有你這麼優秀的女兒就好了」。
她又追問我的導師是誰,她是交大法學系教授,可以找我導師打個招呼,讓他多關照我。
我報了導師衛理的名字。
她一拍手,笑說這可是老熟人了。
緊接著又問我的名字。
我不知囁嚅了多久,才終於說出自己的名字。
「林慧生。」
她頓時僵住了。
像一座風化千年的石雕。
此時沈溪的爸爸取錢回來了,看這情形忙問發生什麼了?
我張了張嘴,終究是什麼話都沒說。
還能說什麼呢?
告訴他我是林慧生,是她的親生女兒?
告訴他我為了找她才努力考大學?
告訴她我為了來上海,一路上差點累死餓死?
我不知自己是怎麼走出醫院的,只記得陳澍名找到我時,驚慌失措地問我怎麼滿臉淚水。
20
我去找了導師。
他們確實是老熟人了。
衛老師說,爸媽回上海沒幾年就離了婚,後來又各自婚嫁。
媽媽在復旦讀完碩博,來交大當了講師,這幾年才升到教授。
爸爸他倒是許久沒見了,聽說一直在做生意,如今也是大老闆了。
第三天,媽媽聯繫了我,說一家人見個面。
我不知道她說的一家人是哪一家。
我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只好叫了陳澍名陪我一起。
我們約在一家昂貴的西餐廳。
是我和二丫被菜單價格嚇得不敢進去那家。
他們衣著精緻,談吐得體。
哭著訴說對我的愧疚。
他們說原本是想到了上海就立刻接我來的,可惜他們太忙了,後來又離婚,這事就擱置下來。
還問我每年打的錢有沒有收到,伯娘對我好不好。
我說我沒收到過一分錢,大學錄取通知書差點被伯娘撕掉,我把她家房子燒了。
爸媽目瞪口呆,久久無言。
陳澍名急忙解圍,告訴他們我的現狀。
講我拿過的獎、做過的項目和課題,還講了二丫創業成功當了老闆。
又講到我倆馬上就要結婚。
爸媽對陳澍名很是滿意,連連感嘆有他在,上天也算彌補了他倆對我的虧欠。
我不知道這是怎麼補的。
他倆熱切地聊起我的婚禮,又商量怎樣選場地、怎樣請親戚。
還要給我陪嫁一套房子一輛車。
多諷刺?
曾經在我最需要他們的時候,他們給不了我最需要的東西。
如今在我最不需要他們的時刻,給了我最不需要的東西。
我一句話沒說。
直到飯畢離開,我也並沒有邀請他們來參加我的婚禮。
我沒參加過婚禮,也不知道操辦的流程,於是一切都交給了陳澍名。
婚禮當天,陳澍名的賓客坐了二十來桌,而我除了二丫當伴娘,只請了幾個老師和同學,堪堪坐了一桌。
爸媽還是不請自來了。
他們和陳澍名的父母熱絡地打招呼,解釋說我小時候走失了,如今才找回來。
陳母當著我爸媽對我百般誇讚,說娶到我這樣優秀的兒媳,有這麼優秀的親家,是她家的福氣。
她笑得燦爛,我從沒在她臉上見到過那樣熱情的笑臉。
爸媽是跟著衛老師來的,我以為憑他們的關係,衛老師一定會讓我冰釋前嫌。
然而敬酒時,衛老師並沒勸我釋懷,只告訴我成年人要做有利於自己的選擇。
21
婚前婚後似乎並沒有什麼區別,我和陳澍名各自忙著自己的工作。
閒來還是和二丫在街上到處亂逛。
如今我和二丫都不再缺錢,甚至在上海也算是小富。
二丫如同小說里的霸總一般,今天給我買包買衣服,明天帶我去貴得要死的美容院。
我不知道錢往哪裡花,只是喜歡逛街的時候,買各種各樣的巧克力和糖果。
二丫工作忙起來總忘了吃飯,我怕她突發低血糖,給她口袋包包里塞得到處都是糖。
好幾次天熱,巧克力化了她一身,氣得她笑著捶了我一頓。
從此後我只在自己包里放幾塊,給她預備著。
婚後一年,我懷孕了。
二丫激動得不得了,才三個多月就買齊了嬰兒用品,小衣服一口氣買到了八歲。
她推了不少工作,天天在家圍著我轉。
陳澍名有些吃醋,笑說二丫把活都乾了,他幹什麼?
二丫雙手叉腰,「你乾得明白嘛?只有我知道該怎麼伺候我姐。」
七個月時,陳澍名陪我去孕檢。
在醫院竟然碰見了孫老師,他陪妻子來上海複查。
我突然想起大一開學時,他給我的三千五百塊錢,忙催陳澍名去取錢還給孫老師。
孫老師說什麼也不肯接受,只說那錢本來就是我的。
趁孫老師去拿藥,我把一萬塊錢交給了孫太太。
她眼圈有些紅,拉著我的手說:「這錢我們確實不該收,但是最近實在是困難。」
「當年你孫老師根本就沒升職,見你急用錢交學費,他直接把房子給賣了。」
「這些年房價漲了又漲,也買不起房子了,我們一家三口到現在還在租房住。」
「就為這,小珩到現在都娶不上媳婦,人也消沉了不少。」
她說著便哭起來,見孫老師走過來趕緊抹掉了眼淚。
這話聽得我心裡被擰了一把似的。
分手時,我要了孫老師的地址和聯繫方式,只說給他寄些上海最新的教輔資料回去。
孫老師連連謝我。
我寄回去兩箱書本卷子,又給孫老師匯了兩萬塊錢,緩解我的愧疚。
八個多月身孕時,我開始身體笨重行動不便,恰巧陳澍名又要去國外出差,沒辦法接送我。
我便找衛老師請了假,直接在家工作。
我不習慣雇保姆,二丫便一天兩趟過來,給我送飯解悶兒。
爸媽工作繁忙,不過一個月來看我一次,見我態度疏離,一般略坐坐就走了。
離預產期還有兩周時,陳澍名說自己這兩天就會回國。
二丫公司的訂單出了問題,要去蘇州才能解決。
我讓她別擔心,找了個飯店每天按時給我送飯。
左右陳澍名馬上就要回來,二丫糾結半天,還是被我趕去工作了。
那日中午過了飯點,還遲遲沒有送飯過來。
我正想下樓自己去買,突然響起了敲門聲。
我以為是送餐的,忙踱步過去開門。
誰知闖門而入的,卻是林武和伯娘!
自上次燒了房子逃到上海,我已經十年沒有見過他們了。
也許是大腦的自我保護機制,我甚至已經快要忘了這二人的存在。
我正想問他們怎麼找到這裡的。
卻被伯娘狠狠推了一把肚子,我一個踉蹌摔在地上,頓時疼痛難忍,冷汗直下。
「小賤人,你燒了我家房子,拐走我女兒,今天我們就是來找你算帳的!」
林武慢悠悠在我家轉了一圈,「把我家房子燒了,你卻住在上海這麼好的房子裡,你也配?」
「孫珩那小子果然沒說錯,你如今吃香的喝辣的還住上了豪宅,怎麼沒想過給養大你的我們寄些錢回去啊!?」
我伏在地上,慢慢朝茶几的方向挪過去,試圖去拿電話。
林武看出了我的意圖,一把扯斷了電話線,挑釁道:「想報警啊?別做夢了!」
「二丫這死丫頭,這麼多年也不聯繫我們。當年你把她拐走,我們才應該報警呢!」
我冷笑,「那你們怎麼不報?怕被抓的是你們自己吧?」
伯娘衝過來,朝我臉上扇了兩巴掌,咬牙切齒道,「你害得我們娘兒倆在村裡抬不起頭,又害得小武讀不了大學。你這個賤人還有臉活著?我今天非得打死你不可!」
說著又要動手。
林武見狀拉住他媽,從兜里拿出一張紙來。
「林慧生,你欠我家的多了!告訴你吧,我們今天打死你也不為過!」
「但是看在你懷孕的份上,這樣,你把這個房產轉讓協議簽了,再告訴我們二丫的聯繫方式,咱們的恩怨就一筆勾銷,怎麼樣?」
我忍痛看了一眼協議,書寫不規範,簽字也不能產生任何法律效力。
我拿過協議紙,「我可以簽字,但是我不知道二丫在哪裡。」
「放屁,二丫不和你在一起,還能跑去哪?她和你一樣,都是忘恩負義的白眼狼!」
我腹內劇痛,連呼吸都開始費力,精神也逐漸渙散。
林武見我快要昏迷,掏出印泥,押著我在轉讓協議上按了手印。
二人在屋裡翻箱倒櫃,把家裡所有現金搜刮一空。
然後開始逼問我二丫的下落。
伯娘不斷對著我拳打腳踢,我逐漸失去了意識,錐心的疼痛也消弭於虛無。
我簡直不敢相信,我的人生就終結在這兩個人渣手裡。
我萬念俱灰之際,一道強光刺進眼睛。
門開了。
22
再次醒來時,陳澍名和爸媽公婆都圍在我身邊。
枕邊躺著剛出生不久的孩子。
我渾身疼痛,動彈不得。
他們都關切地問我感覺如何,陳澍銘更是哭得一塌糊塗。
連聲痛罵自己回來得太晚了,又指天發誓自己再也不出差了。
我漸漸意識清醒,看了一圈沒見到二丫,便問他們二丫呢?
所有人都表情訕訕,我心臟差點崩裂。
掙扎著就要起身。
媽媽按住我,哭著說了那天的經過。
我出事那天,二丫還在蘇州,心裡突突跳了一天,得了空就給我打電話。
誰知電話一直斷線,二丫覺得心中不安,一時又趕不回來。
於是給我爸媽打電話,讓他們來家裡看看我。
爸媽趕到時,林武和伯娘正在對我施暴。
見爸媽要報警,林武急火攻心,到廚房拿出一把菜刀來,叫囂著誰走近就砍誰。
要是敢報警,就直接砍死我。
爸媽嚇得腿都軟了,哭求、威脅甚至給錢,都動搖不了失心瘋的林武。
他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我的氣息越來越微弱,但無計可施。
正僵持不下時,是二丫匆匆趕回來了。
她不管不顧地撲向發瘋的林武,左肩被砍了一刀,才把菜刀搶了下來。
爸媽這才有機會按住林武,叫來了救護車。
此時二丫還在病房裡昏迷著。
我顧不得全身骨頭碎裂般的疼痛,堅持下床去看二丫。
他們把我攙到二丫病房裡。
我看著她蒼白的臉哭到不能自已,直到一隻手碰了碰我的頭髮。
「姐,給我拿塊巧克力。」
23
林武和伯娘以入室搶劫罪、故意傷害罪分別被判二十年和十年有期徒刑。
我看了他們的口供和調查記錄,才拼湊出真相。
竟然是我自己引狼入室。
在上海的醫院偶遇孫老師後,他很欣慰我現在的成就。
回家後當閒談講給了孫珩聽。
說我在交大讀博士,以後應該能留校在數學領域深耕。又提到我嫁人懷孕了,對方家境殷實、為人謙和,總之我在上海一切都很好。
一番話惹得孫珩妒火中燒。
他當年高考正常發揮,也考上了志願中的大專。
但是見我去了復旦,他便不甘心只上大專,硬是退學復讀。
復讀了兩年,成績卻越來越差,性格也越來越暴躁,只好託人去了一個商場當售貨員。
孫珩向來心高氣傲,一開始不少人給他介紹對象,他非但瞧不上,還出口中傷其他女孩子,惹得人人嫌棄。
加上孫老師為了還我錢,把家裡房子賣了,孫珩的婚事難上加難,人也愈發古怪。
孫老師收到我寄的卷子和錢後,孫珩悄悄記了我信上的地址,找到了林武母子。
當年林武為了復讀,拿了隔壁村廠長家三千塊卻交不出二丫,房子又被我燒了。
怕被廠長家追回,便揣著三千塊錢和伯娘去了外市。
本想用這錢復讀,但林武被一群混混做局,拿了錢去賭博,贏了兩把後飄飄欲仙,開始做發財暴富的美夢,結果輸得一分不剩,還欠了一屁股債。
這些年為了還債,他和伯娘東躲西藏,四處做苦力,過得比老鼠還不如。
因他向孫珩借過錢,孫珩便聯繫到了他。
添油加醋地講了一番當年的事情,為了刺激林武,又誇張地講我在上海早已大富大貴,手指縫裡漏出一些,就夠他吃喝不愁了。
林武和伯娘被嫉妒和恨意沖昏了頭,這才跑到上海來,打算狠狠報復我,並奪走我的一切。
孫珩這招倒是高明,他一口咬定自己只是閒聊透露了我的信息,並沒有蓄意害我。
警方一時間也拿他沒有辦法,只批評教育一頓就放他回家了。
但是沒過多久, 孫老師打電話來。
說孫珩喝多了酒,與一夥混混起了衝突, 被人打斷了兩條腿,餘生都只能癱瘓在床。
我想了想,或許我知道他的腿是怎麼斷的。
孫老師艱難啟齒, 問我能不能借一些錢給他, 他想帶孫珩來上海碰碰運氣,看上海的醫生能不能治好。
我只回了四個字。
「無能為力。」
番外
高中畢業後, 我和秦老師一直沒有斷過聯繫。
兩年前,她從一中辭職,到鄉下辦了一所女校,專門招收貧困上不起學的女孩子。
我發動老師同學, 一起捐了不少錢給她。
她這月來信,說學校已經初具規模,第一屆女學生馬上就要升高三了,她問我能不能回去一趟, 當次榜樣校友幫她鼓舞士氣。
我和二丫一合計, 已經二十多年沒有回去過了。
二丫有些激動,她說衣錦不還鄉, 猶如黑夜行嘛,這次要回村給當年那伙小姑娘看看她如今收藏的高級糖果。
我們訂了機票。
原來從上海到小鎮, 只需要一個半小時。
由於不知道秦老師學校的具體位置, 我們便在鎮上的招待所等她來接。
約定的時間已過,秦老師遲遲沒來。
我看著附近的集市倒是很熱鬧, 便自己一人出來逛逛。
我在鎮上上了三年學,因為沒錢買任何東西, 所以從來不曾到這個集市來逛過。
如今看著形形色色的小攤小販, 倒也覺得有趣。
我隨心所欲地走馬觀花, 在電線桿旁邊, 站著一個枯瘦的女孩,手裡捧著一隻發黑的銀鐲子。
和我當年想要賣掉的那個一模一樣。
我猛地抬頭, 看見那個女孩灰撲撲的臉。
我瞬間明白了一切!
我的大腦轟鳴, 我有太多話要告訴她!
我想說林慧生你要堅持下去。
我想說你要早點逃離這個地方。
我想說你要提防林武、孫珩和伯娘。
我想說你一定要好好照顧二丫。
但我的口舌如同墜了千斤重的砝碼,越著急越說不出一句話來。
看著她乾枯瘦弱的身子和蒼白倔強的臉, 我的眼淚噴涌而出。
腦子裡飛速思考,她現在需要什麼?
錢!
對,給她錢!
由於移動支付的普及,我身上早已不帶現金。
我翻遍了全身口袋, 只有幾塊預備給二丫的巧克力。
鐲子!
我摸向袖口,那隻翡翠玉鐲我戴了十多年, 幾乎一刻不離。
就是為了今天的重逢!
我沒想到, 竟會是這樣的重逢!
我全身顫抖, 勒紅了手腕, 才把鐲子拽下來,塞進她的手中。
猛然想起我的手提包里, 還有幾樣二丫送的金首飾。
我讓她等在這裡,我馬上回來。
我跌跌撞撞地跑開,腦中一片空白。
心裡一直默念,等我, 等我。
我捧著所有首飾錢財折返回來,那個集市早已空無一人。
荒蕪的工地上,只有漫天飛舞的黃沙。
我如夢初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