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下來不會哭,兩歲才會走路。
同歲的堂哥都能背詩了,我才磕磕絆絆學說話。
高考前,我是全村口中的二傻子。
高考後,村裡收到了第一封大學錄取通知書。
伯娘狂喜,大擺三天流水席,方圓十里都知道我哥考上大學了!
直到鄉親起鬨要看通知書。
他們才發現,燙金內頁上,寫的是我的名字。
1
我媽是下鄉的知青,允許返城後,她欣喜異常,非要拉著在鄉下生活了半輩子的我爸一起回上海看望外公外婆。
我從生下來便木訥遲鈍,兩歲才學會下地走路。
大伯家小我兩歲的妹妹都能背詩了,我才斷斷續續開始說話。
媽媽向來心高氣傲,村裡人紛紛跑到我家門口,藉此踩她一頭才算痛快。
「虧得媽媽還是城裡來的高材生,爸爸也是村裡為數不多讀過書的,結果生了個傻子出來!」
「虎子,你們老師講過沒,這是什麼道理啊?」
虎子扯著嗓子喊:「這叫基因突變!」
「聽不懂!」
「我們只知道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打地洞,慧生她娘,你這大學生怕不是吹牛吹出來的吧!」
秀才遇見兵,有理說不清。
媽媽怎麼吵得過他們,只能重重地摔上門,一邊趴在桌上哭,一邊罵蹲在角落摺紙玩的我。
他們被允許返城那年,我剛好十歲,雖然行動正常,但仍然不愛說話。
除了去學校,便是蹲在角落拿著舊報紙折來折去,或是用樹枝在地上亂劃,一玩就是一整天。
他們開始夜夜給我輔導功課,我聽完只說我已經會了。
他們還以為自己的教學頗有成效,升起一絲信心。
直到期末考試成績下來,他們的信心又被擊得粉碎。
所有的試卷全是空白,所有的分數都是鴨蛋。
他們氣得撕了試卷,問我為什麼一題都不會?
我說我全都會啊。
他們氣到跳腳,竹條打了一頓手心,罵我笨就算了,幾何代數學不會,偏偏學會說謊。
可我沒說謊。
我那時不理解,明明看一眼就能出答案的題目,為什麼要寫過程?
但我懶得說。
爸媽已經對我的遲鈍喪失了耐心,從前還會同街坊鄰居爭辯。
但見到大伯家女兒二丫活潑伶俐、言語脆生,他們也灰了心,不知什麼時候起,他們也站到了嘲笑辱罵我的一方。
我看著他們眉頭擰起,嘴唇上下翻合,聲音卻一個字也沒聽進耳朵里去。
我還是拿起撿來的報紙,一字一句閱讀我無法接觸到的世界。
或是撿一根樹枝,在地上畫出一條條曲線,演算老師書里見過的三角函數。
爸媽返城那天,我在教室里看老師的一本趣味數學入了迷,直到天黑了才想起回家。
可爸媽早已不見了蹤影,只留下一個信封,裡面有厚厚的一沓錢。
還有一張字條。
「慧生,爸媽找你一天了,明知道今天要出發為什麼還亂跑?爸媽著急趕車就先走了,等在上海安頓好了再來接你,你先住在大伯家。」
我把字條夾進書里,抽出一半錢,搬上被子住進了大伯家。
我對所有事情過目不忘,但是那天,從沒有人告訴過我要返城,也從沒人到學校找過我。
大伯早逝,只留下伯娘守著田地和兩個孩子。
伯娘攥著爸媽留下的那沓錢數了又數,笑得合不攏嘴。
「你說林建成這兩口子,不就替她管幾天孩子麼,這麼客氣幹什麼,這錢都夠她吃三年的了。」
很快伯娘就笑不出來了。
因為我在她家吃了八年。
爸媽回了上海後再也沒有出現過,偶爾寄信和錢回來,伯娘攥得死死的。
這時她總把我把我趕出去,說這是她娘家人寄的。
她全家沒一個人識字。
我還是所有人心中那個好糊弄的二傻子。
但伯娘不明白,為什麼我這個衣服洗不凈、煮飯會糊鍋的傻子每天都能準時去上學,連颳風下雨也不曾間斷。
只是苦了她家閨女二丫,每天在我屁股後面收拾殘局。
一邊重新洗鍋燒飯,一邊氣得腦袋冒煙,直罵我是二傻子。
伯娘也不明白,為什麼她從沒有給我交過學費,我卻一直能留在學校讀書。
村裡人耕種忙,就算有閒暇也要全貢獻給酒桌和麻將。
她沒工夫細想我的事,也懶得想,橫豎給我口飯吃就行了。
反正學期末帶回來的成績單都是大鴨蛋,還能讓他們樂一樂,當作茶餘飯後的笑話。
對於考試成績,直到初三前我還是不理解。
為什麼要在每學期末,給大家一張一眼就能看出答案的試卷,還要寫清楚過程和原因。
也不理解為什麼會有人連這麼簡單的問題都能寫錯。
直到中考前,老師反覆強調,如果分數不夠就上不了高中。
我才有一點發慌。
我在模考時,破天荒頭一次把結果寫在了卷子上。
懷著激動的心情等一個滿分。
然而成績發下來還是鴨蛋。
我有點生氣了,還沒去辦公室敲門,教數學的孫老師便主動來找我了。
他表情很複雜,「林慧生,你考試的時候抄別人的了?」
我說沒有,一眼就能看出來答案為什麼要抄?
他表情更複雜了,「那你能不能給我講一下最後一道題?」
我心想,自己出的卷子還不會做?
但仍然理了一遍思路,給他講了三種解題方法。
孫老師半天沒合上嘴。
他很激動地走了,不知道是不是沒聽懂。
只是反覆囑咐我,中考的時候一定要和剛才講題一樣,把過程寫到卷子上,這樣才能考上高中。
但是就寫一種解題方法就行。
中考時,題目仍然沒什麼難度,只是要寫過程,就很費事。
我就這樣考上了一中。
3
我和大哥林武的一中錄取通知書同時送達。
伯娘滿腹狐疑,問我是不是抄我大哥的?
我搖搖頭,「他還沒我分高。」
她更疑惑了,自顧自嘟囔著:「那抄誰的呢?」
她急著去打麻將,我也懶得和她解釋。
村子裡的人對讀書這回事都不上心,也並不覺得學歷高有什麼了不起。
尤其是我爸媽生出我這個「二傻子」之後。
更多人覺得書看多了是有害的,能胡麻將和看天氣下地的才是真聰明。
大哥比我大一歲,但和我同級,成績不上不下,但也和我一樣天天上學。
他比大伯還要高一些,卻一天田也沒下過。
回來就是往桌案上一伏,開始寫作業,到燈油耗盡還沒寫完。
我看過去,倒有一半是錯的。
農忙時,他的筆桿子更忙,氣得伯娘直跳腳。
林武卻撇了嘴:「我才不去野地里踩那些髒泥,等我考上大學當了官,還用和你們一樣風吹日曬的?」
伯娘氣得亂罵:「上大學有啥用!慧生她娘還是大學生呢,還不是嫁給你叔種了這麼多年地!還生了個二傻子,我看你再讀下去也要生個傻子!」
見林武支使不動,伯娘叫罵著把我和二丫趕到了地里。
二丫比我矮半頭,幹活卻是一把好手。
她已經收割完了一大片小麥,我還立在開頭,手上被劃了幾條口子。
二丫跑過來扔給我一副手套,嘴撅得老高:「笨死了!都像你這樣,冬天下雪了麥子都收不完!」
和她哥完全相反,二丫讀完小學就死活不上了,說看書看得眼睛疼,腦子也疼。
洗衣做飯也好,下地種田也可,就是不想看書。
伯娘正愁家裡幹活缺人手,就讓二丫輟了學。
計劃著先在家干幾年農活,夠了十五歲就去隔壁村的造紙廠打工。
二丫樂得發瘋,天天幹完活就在村裡亂跑亂轉,響亮的笑聲從街頭傳到巷尾。
大伯不在家,林武是個書生脾氣。
生生把二丫逼成了潑辣的性子。
天旱時和人搶水澆地,曬糧時和人爭地盤。
小女兒當大男人使,伯娘還嫌不夠,只怨自己沒多生兩個兒子。
高一前的暑假就在伯娘抱怨和叫罵聲里悄然過去。
到了開學的時候。
一中在鎮中心,離我們這小村子有十里地。
大多一中學生都選擇住校。
家裡更指望不上林武幹活了。
伯娘本不願意林武接著上學,只是我爸來信了。
說他找了學校進修,現在去了大公司上班,一個月工資抵得過他們種一年地。
伯娘這才知道讀書的好處,忙不迭地給林武收拾鋪蓋,囑咐他一定得考上大學。
林武念信,還提到我媽回到她的母校復旦大學,繼續讀研究生。
伯娘拍手大笑,幾乎直不起腰,指著我說:「我就說你媽扯謊吧!孵蛋還要學的?老母雞才要學孵蛋呢!」
林武沒好氣兒,「媽你不懂別瞎說,這可是最有名的大學之一了。」
伯娘吃了癟,又開始拿我媽生了個傻子說事兒。
開學那天,伯娘拿著大包小包的行李,送林武去上學。
我也跟著去。
伯娘詫異得很,「你抄別人考上的,還真敢去啊?」
我說我沒抄。
她不耐煩地擺擺手,「就算你有臉去,我也沒錢給你交學費!」
我沒提自己有錢的事,只說我爸交過了。
伯娘似乎鬆了一口氣,「你樂意上學就上吧,省得在家燒糊鍋讓我心煩。正好去了一中,還方便伺候你大哥。」
我私藏的那點錢,只夠交學費的,再要住宿那是遠遠不夠了。
我開始了三年的走讀,每天早上摸黑出發,走一兩個小時到學校。
中午啃一個從家帶來的冷饅頭,偶爾蹭兩口其他同學的醬菜。
晚上再走一兩個小時回家,到家還得聽伯娘連哭帶罵。
她哭自己是個勞累命,罵全家沒一個人來幫她的忙,只會給她添亂。
每晚她坐在桌邊哭,二丫進進出出擦桌掃地,我蹲在角落洗衣服。
我們各干各的,既不交流,也無對視。
似乎只是不同時空的三條直線,在此刻交集,但是隨時要毫不相干地各奔東西。
高中的生活比以前累了許多。
我從前對很多情緒沒有任何感知,而現在卻滋生出一些微妙的不同。
隨著月經初潮的來臨,我開始感覺到痛和累。
高中的孩子開始各懷心思,偶爾的齟齬和排斥讓我感到心煩和不安。
最重要的是老師講的東西,開始變得困難,難到我不再一聽就會,也不再能看一眼就給出答案。
我開始理解為什麼林武要做那麼多題目。
我也不得不開始忙活起筆桿子,在書山題海里翻來覆去,卻還是難拿滿分。
我決定周末去找初中的孫老師。
他家兒子孫珩也在一中,為了讓孫珩吃好住好,他們全家一起搬到了鎮上。
恰逢農閒,聽我要去鎮上,二丫眼裡發光。
拎出自行車,自告奮勇說要載我去。
孫老師對我的到來喜出望外,直喊神童來了,讓孫珩趕緊出來向我請教。
把二丫看傻了眼。
我把不會的知識點都記到了一個本子上,挨個向孫老師請教。
有的他會,有的他也不會。
只好抓耳撓腮地和我一起解題。
二丫聽不懂,在屋裡轉來轉去,最後眼睛落在一個地球儀上。
轉來轉去看個不停。
孫珩便從架上拿來,把地球儀送她。
孫珩聽不懂我們講解的題目,便和二丫說笑,眼睛卻不時飄過來。
5
從孫家出來,二丫騎著車在鎮上轉了好大一圈,看什麼都覺得新奇,直到天色昏了才往家趕。
怕回家晚了招伯娘生氣,二丫把自行車踩得飛快。
嘴也嘰嘰喳喳說個不停,還不忘叮囑我八百次抱好她的地球儀。
她說孫珩真厲害,居然去過上海。
「他說那邊的樓比十個水塔加起來都高,到處都是彩色的燈。」
「還有在半空中的大飯店,只要交了錢,所有東西都隨便吃,想吃多少肉和雞蛋糕都可以!」
「叫什麼名兒來著?」
我小聲說:「自助餐?」
「對對!姐,你也知道這個?」
「嗯,書上看來的。」
二丫突然收斂了聲音,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姐,其實今天聽孫老師說你是天才是神童,我還以為是他陰陽怪氣來著。」
「後來聽你們說話我才知道,你根本就不是村裡人說的二傻子。」
「孫老師和孫珩都說你聰明,你肯定特別聰明!不是打麻將能胡那種聰明,是能上大學那種聰明。」
她越說越激動,「姐,以後村裡再有人說你傻,我幫你罵回去!」
我啞然失笑,說好。
二丫又說:「姐,等你考上大學,帶我去大城市看看好不好?」
「我也想看看大城市的人有多好看,還有孫珩說的高樓大廈霓虹燈,我都想像不出是什麼樣。」
我輕輕說好。
我也沒有見過外面的世界。
但聽我媽講過。
自我有了記憶,就聽見她經常念叨過去的事情。
講她穿過的旗袍和洋裝,講她去過的咖啡廳西餐廳的裝潢,講她學校的圖書館和社團,講她多才多藝的同學和無所不會的教授。
媽媽收到可以返城的消息時,我何曾沒有想像過在那裡生活的景象?
我想有乾淨明亮的書桌,想有解答我腦中一切疑問的書,想有用不完的稿紙和隨時為我答疑的老師。
只是他們不帶我去,那我就自己去,像我自己走到鎮上去一樣。
孫老師多年不教高中,給我講課很是吃力。
他四處淘一些質量不錯的舊書,讓孫珩帶給我。
有些是舊課本,有些是數學物理方面的專著,甚至還有些蘇聯翻譯過來的教材。
一中雖好,老師為了照顧所有水平的同學,總是講得不深不淺。
我理解不了老師讓死記硬背的公式和定理。
看過孫老師給的那些書,知道了公式背後的原理,我才能貫通。
雖不能像從前一樣,只憑心算就能得出答案。
但應付大大小小的測試考試已經遊刃有餘。
我漸漸放鬆下來,甚至在閒暇時間,有了心情琢磨數學專著里那些難以證明的定理。
孫珩隔三岔五送些書來,我們也變得相熟。
他成績和林武差不多,一直在中游徘徊,便經常來找我講題。
那時候流行一些言情小說,不少女生爭相傳閱。
孫珩長得白凈,行動又有些儒雅,不少女生看著他就紅了臉。
偏生他性子有些清高,對這些女生的示好愛答不理,只來找我問題。
這就惹了班花沈娟的不滿。
6
沈娟與我同村,從前和孫老師一家是鄰居,兩家是有些交情在的。
從前兩家開玩笑說過要訂娃娃親,沈娟便把這件事聽進心裡去了。
如今見孫珩對她視若無睹,反而對我倒殷勤。
她不說與孫珩理論,反而生起了我的氣。
於是我今天書包里被塞滿垃圾,明天桌肚裡長出一窩蟲子。
和沈娟要好的那些女生,站在一旁看笑話。
用手故意在鼻子前扇風,嫌棄地說好臭好臭。
我遲鈍的毛病還是沒改。
看到這些也並沒升起任何情緒。
只是利落地把垃圾和蟲子扔進了垃圾桶,拍打幹凈書包,繼續坐下寫題。
倒是那蟲子從垃圾桶里爬出來,在滿教室亂鑽,嚇得剛才那些人尖叫連連,倒讓我覺得有點意思。
沈娟一拳打到棉花上,自然不會善罷甘休。
她開始告訴所有人,我是我們村裡出了名的二傻子。
「有些人五六歲了還不會說話,煮個飯房子差點都能燒了。傻成這樣她爸媽都不要她了,直接把她扔給別人家,這麼多年連看都不願意看一眼。」
「你們說這樣的人,來到一中卻突然成了尖子,不是靠作弊還能是什麼?」
沈娟沒指名道姓,我也懶得理她。
只是班主任秦老師走進來,沒好氣兒地喊道:「這是課間,要麼休息要麼看書。這裡是學校不是集市,你們是學生不是村裡的老婆子,在這裡嚼什麼舌根子!」
「馬上要考大學的人,不能沒有素質!」
沈娟還不甘心,「秦老師,說林慧生身世是我不對,但她作弊就對了嗎?」
秦老師扶了扶眼鏡,「你說她作弊,你來告訴我怎麼作弊能得滿分?」
「一天到晚不把心思用在學習上,凈做些捕風捉影的事!」
沈娟汙衊我不成反挨了頓教訓,怒氣更上一層。
只好坐在後面嗚嗚咽咽地啜泣。
我沒工夫搭理她,剛覺得哭的噪音小了些,便突然感覺背後一涼。
一絲尖銳的痛感貫穿後背。
伸手摸去,是沈娟拿小刀在我衣服上劃了個大口子,連皮肉也被劃破了。
我向來沒有喊叫的本事,疼痛和委屈都憋在心裡,想喊喊不出,想哭也不會哭。
我怔愣地看著沈娟,她卻毫無歉意。
附到我耳邊輕聲說,「你再纏著孫珩,我就把你每件衣服都劃一刀,看你還有什麼臉來上學。」
我攏了攏衣服,擺列了一下剛才因慌亂推散的書本。
然後抄起一本最厚的向沈娟臉上砸去。
教室里便響起了驚天動地的哭聲。
我也被請了家長。
7
林武要面子,從不承認我這個傻子是他妹妹。
自從我這個傻子成績一直高他一大截,他見我更是沒好氣兒。
伯娘自然是不肯來。
二丫蹬著自行車風風火火地出現在辦公室里。
秦老師不可思議地問我:「這是你家長?」
二丫點點頭,「我是她六姨。」
我也點點頭。
沈娟和她媽哪裡好糊弄,「秦老師別聽她們瞎說,這小丫頭是她妹子!」
「你看林慧生這死丫頭,我們小娟明年就要和孫老師家小珩定親了,現在把我們小娟臉蛋上打這麼大塊烏青,可怎麼出去見人喲!」
「賠錢!醫藥費、營養費、還有什麼精神損失費!必須讓她家賠!」
二丫一看我背後的傷口,火氣竄了上來。
「能不能要點臉,你把我姐劃這麼大個口子,還惡人先告狀!」
「要賠錢,也是你們家賠才行!」
沈娟的媽向來潑辣,無理也要狡三分,正要表演一哭二鬧三上吊。
二丫涼颼颼來了句:「要是孫老師知道你們家這樣欺負他的得意門生,你猜他還讓不讓兒子和你家定親?」
沈娟媽啐了一口,「孫老師能看上她這個傻子,母豬也能上樹了!」
話音沒落,孫老師出現在教室門口。
二丫沖我使眼色,原來這是她來的路上搬的救兵。
孫老師清清嗓子,「小娟媽,慧生確實是我最看重的學生。」
「兩個孩子都有損傷,依我看,就互相賠禮道歉,算了吧。」
沈娟媽向來畏懼孫老師的威望,又上趕著與他家交往,自然無所不應。
沈娟媽連連說是。
孫老師卻繼續說:「你們的事兒說清楚了,咱們兩家也該算算帳了。」
「我們什麼時候說過讓孫珩和小娟定親了?」
「現在是什麼時代,哪有這種包辦的事情!再說兩個孩子還在上學,怎麼能早戀分心呢?以後這種話不要再提了!」
沈娟聽見這話先是一愣,然後捂著臉哭著跑了出去。
二丫載著我回家,得意得不行,「看我機靈吧!把孫老師搬過來救你,以後記得報答我啊!」
二丫怕沈娟賊心不死,天天騎車送我上下學。
見到沈娟就一頓陰陽怪氣。
「咦,這不是暗戀男同學卻被人家家長罵了一頓的女生嘛,這麼急著嫁人,還上什麼學喲?」
「聽說 3 班有個爭風吃醋劃爛別人衣服的女生,好兇哦,誰敢和這樣的人在一個班呀!」
上次被孫老師當面批評,沈娟本就又羞又恨,全然沒了學習的心思。
成績一再滑落,幾乎到了墊底的水平。
加上二丫天天刺激,不久便退了學,回家嫁了人。
我倒是一點沒被影響,只覺得看了一出不大精彩的戲。
我還是一味地看書做題,還托孫老師找了兩本高等數學教材當作消遣。
時間日復一日,轉眼高中已過三分之二。
那時學雜費雖然便宜,我抽出那一半的錢,在花到第七年的時候終究還是不夠用了。
我回到自己家房子,翻箱倒櫃找了一天,只找到一隻成色不純的銀鐲子。
想到爸媽既然沒帶走,那甚至可能不一定是銀的。
這鐲子成色不好,早已氧化發黑。
我在鎮上的鬧市站了許久,連駐足問價的人都沒有。
天漸漸暗了,我的心也灰了。
正要回去,一個面容精緻的中年女人拉住了我。
她看著我鐲子上的老式花紋突然淚流滿面,哽咽得說不出話。
她突然瘋了一樣,翻遍了手提包和全身口袋,卻只找到了幾塊巧克力。
她焦急地從手上退下一隻綠玉鐲塞進我兜里。
然後突然想起來什麼似的,讓我站在這裡等她,說自己馬上回來。
我還沒回過神來,她踉踉蹌蹌卻跑得飛快,一晃就不見了蹤影。
我在原地等到天黑透了,四周陌生得可怕,我才摸著夜路往家走回去。
8
我揣著鐲子回到家,用舊衣服包了好幾層,藏在床下。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失眠。
翻來覆去想了一夜,次日一早決定還去集市上等那個女人。
我連著去了五天,她始終沒出現。
我去了孫老師家,只說是我媽留下的,請他幫我把這鐲子賣了。
孫老師拿著端詳了很久,說這應該價值不菲。
我說不拘多少錢,賣掉就是了。
那時一年的學雜費生活費加起來也不過一二百。
我對錢沒什麼概念,只覺得那隻鐲子能換回來五百就算是天文數字了。
然而孫老師回來了,給了我五千塊錢。
孫老師面色有些尷尬,點了支煙,語氣訕訕。
「我也不知道這東西該什麼價,收鐲子那人比劃了個五,我還以為是五百,忙的答應了。」
「誰知他給了我五千就匆匆跑了,像怕我反悔似的。」
「我這才回過味兒來,這五千,怕是賣低了。」
我抽出一大半,塞進孫老師手裡。
「我寄人籬下,突然有這麼多錢未免會生事。」
「我知道孫珩媽媽得了腦瘤,得去上海做手術,這些錢我也花不著,就當您給我講課的學費了。」
孫老師幾欲推脫,見我態度堅決,攥著錢捂臉抽泣起來。
我悄悄離開,剛走出巷子,孫珩追了上來。
他紅著眼,支支吾吾地謝我。
「慧生,謝謝你救我媽。那些錢,等我考上大學一定還你!」
說著臉也開始泛紅,「你打算考哪裡的大學?」
我說只要走出這小縣城,哪裡都可以。
「那我和你一起。」
他沒頭沒腦地說完這句話就跑了。
我也沒放在心上。
孫老師陪妻子去上海做手術,把上海學生做的卷子給我寄回一包又一包。
我驚嘆教學質量的差異,原本有些驕傲自滿的心也沉了下來。
原來我在一中能考滿分,並不是我能力卓著,而是這裡的資源實在有限。
我和一線城市學生的差距,實在是太大了。
我把孫老師帶回來的題目做了一遍又一遍,還自學了一些高等數學和線性代數的基礎內容。
我完全無法評估自己的真實水平,只能見到不會的東西就往自己腦子裡塞。
如同在黑夜裡洗衣服,直到高考交卷,才能知道自己洗沒洗乾淨。
因有了錢,我高三交了住宿費,省下了每日往返的時間。
那時競爭並不激烈,大半學生也只圖混一個高中文憑。
只有少數拔尖的學生卯足了勁要考大學。
無數次小測月考,我都能在一中站穩第一名,數理化基本滿分,常常超出第二名幾十分。
老師們十分訝異,都把我當大熊貓一般默默保護著。
孫珩也許是感念我救他母親,也時常送飯菜來給我加餐。
我沒日沒夜地追趕著腦海中的假想敵,幾乎是廢寢忘食。
但我的身體卻突然不爭氣起來。
也許是窩在書桌前看書做題,再加上住校少了每日三四小時的鍛鍊。
一開始總是覺得頭暈乏力,上課也昏昏欲睡起來。
我只當是普通感冒。
直到一周內暈倒了兩次,我才重視起來。
孫珩看上去比我還著急,一定要帶我去鎮上新開的西醫診所看病。
醫生查了半天,也沒瞧出是什麼毛病。
只說是營養不良低血糖而已,讓我隨身帶些糖果就好。
隔天,孫珩抱來一個小鐵罐子,裡面裝滿了各色糖果。
我把這個罐子放到了床頭,周末放假給二丫帶了回去。
二丫也有低血糖。
好幾次干農活時,剛剛還活蹦亂跳的人,一瞬間就臉色發白,啪地暈了過去。
次次把伯娘嚇得沒了魂。
從前不知道這是低血糖,伯娘只當二丫中了邪。
熏了幾次艾草,又找人裝神弄鬼地跳一段,說是驅魔。
現在才知道,二丫這是低血糖犯了。
我把花花綠綠的糖果送到二丫面前。
她仿佛見了一箱珍寶一般,睡覺都得抱著。
卻十天半月才肯嘗一顆,還要把那亮晶晶的彩色包裝紙展開收好。
借了我本書夾進去,美滋滋地找她的小夥伴炫耀。
9
我調整了作息,不再半夜打著手電在被窩裡學習。
每天下午留出半小時跑步或是曬太陽,增強免疫力。
一天三頓一頓不落地在食堂吃,隔天給自己加個肉菜,再也不只埋頭做題忘記吃飯。
身體就這樣一天天好起來,興許是氣血充足了,連記憶力也比以往好了許多。
孫珩還是隔三岔五想給我加餐,被我婉拒了。
我勸他學業為重,別把心思用錯了地方。
他低頭垂眸,似乎在百般克制。
半晌說了一句,「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
我不知如何回應。
半晌丟下一句,「那就高考結束再說吧。」
笑意浮在孫珩的臉上,他把飯盒塞給我,滿心歡喜地跑開了。
從這天起,孫珩有時間便來找我,課間放學後一刻不離。
直到月考成績出來,我從第一名跌落至第十名,班主任秦老師才察覺不對勁。
她把我喊進了辦公室,那場談話持續了一個下午。
第二天,孫珩被調到了樓下的 5 班。
所有老師都以為沒有了孫珩,我的成績能立刻回升。
然而我卻開始鬱鬱寡歡,數學課上被搜出了紅樓夢,物理課上被抓到看意林。
成績也從第一名漸漸滑落到中下游。
我終於成為茫茫人海里毫不起眼的一粒塵埃。
物理老師痛心疾首,跺著腳直罵孫珩。
「等老孫回來我一定告他一狀,多少年才出這麼個好苗子,被他兒子帶偏了!」
隔壁班班主任悠悠地嘬了口茶水,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子,「我說什麼來著,這些小女孩兒就是沒長性,後勁兒大啊還是得看男生。」
氣得物理老師潑了他的茶葉。
過完了寒假,離高考便只剩不到半年時間了。
我收拾著回學校的東西,把大片空白的寒假作業依次碼好。
突然發現少了一本孫老師寄回來的上海高中模擬密卷。
忙問二丫是不是當引子燒柴火使了?
二丫一臉迷茫,「姐,你的書我從來不敢動的。」
我再三翻找,二丫從林武房中出來,舉著那本寫得密密麻麻的密卷。
「哈!我找到了,原來是被我哥拿走了,你看你冤枉好人了吧!」
林武跟在二丫身後,神情陰惻惻的,盯得我有些不舒服。
他走到我面前,把密卷從二丫手中抽出來扔到我桌上。
咬著牙小聲說,「林慧生,你可真有心機。」
我沒吭聲,繼續收拾書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