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依舊是雞飛狗跳,想著上了小學懂事就好了。
沒想到都上中學了,還是這麼能折騰。
腦子裡胡亂想了一通,沒多久就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我在一片昏暗中醒來,窗外已是夕陽西沉。
剛動了動,餘光就瞥見床邊立著個身影,困意頓消。
是遲安。
他不知道在那兒站了多久,還耷拉著個臉,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樣子。
「你站這兒幹什麼?嚇我一跳。」我撐著坐起來,聲音還帶著剛睡醒的沙啞。
他別開臉,聲音悶悶的:「……我們回家吧。」
我看著他那副明明是自己鬧離家出走,卻好像是被我們欺負了的模樣,真是哭笑不得。
真是的,到底誰委屈啊。
7
回去的車裡,遲安靠著車窗,故意看外面的風景,只留給我一個後腦勺。
但那緊繃的肩膀線條鬆了些,沒了之前那種劍拔弩張的硬刺。
我不去戳破他那點強撐的面子,也靠著閉目養神。
但事情卻遠沒有結束。
平靜了沒幾天,正趕上司機家裡請假,遲安得自己上下學。
就在某個晚上,之前因為他幫林妙而結下樑子的那伙人,找准機會堵住了他。
我回到家的時候,就看見他左邊顴骨一片明顯的青紫,嘴角也破了,校服外套又髒又破了個洞。
我沒怎麼大驚小怪,去做了個冰袋,順手從酒櫃里取了瓶威士忌,給自己倒了一杯。
冰涼的液體帶著一點灼熱感滑下去,非常提神。
拿著剩下的半杯酒和冰袋走到他面前,先把冰袋遞給他。
「敷著。」
他默默接過,按在臉上,痛得輕輕「嘶」了一聲。
我看著他那副又疲憊又沮喪的樣子,忽然把手裡那半杯酒遞到他嘴邊,「喝點?」
他別開臉,緊閉著嘴,眉頭皺得死緊。
我笑了,收回手:「還以為你喜歡喝呢。看你之前跑去酒吧,不是挺嚮往的?」
「不喜歡。」他忍著痛,聲音悶悶地從牙縫裡擠出來。
「哦,不喜歡啊。」我這才把酒杯放到一邊。
氣氛安靜下來。
我伸出手,碰了碰他臉上完好的地方。
「遲安,」我看著他負傷的臉,聲音沉靜下來,「你得記得今天。」
他抬起眼來看我,那雙年輕的眼睛裡帶著困惑,還有未散的戾氣。
「記住今天的滋味,別痛完了,過幾天就又忘了。現在你知道了,那些聽起來很酷的事,落到自己身上是什麼滋味。熱血上涌誰都會,難的是在衝動來臨前,先想想自己能不能承受這個後果。」
我看著他微微睜大的眼睛,最後說:「明白這些之後,你該怎麼交朋友,還怎麼去。」
他愣愣地看著我,那雙酷似他父親的眼睛裡,各種複雜的情緒翻湧著。
我跟遲安在樓下說話時,遲雲謙一直待在二樓,沒下來。
等我上樓,他反手關上門,靠在門板上,開門見山:
「兒子是你找人打的吧。」
不是疑問,是結論。
8
我心裡一跳,臉上卻不動聲色:「說什麼呢,我怎麼可能找人打自己兒子。」
他根本不信,往前走了一步,把我圈在他和門之間的陰影里。
「你瞞我幹什麼?用一頓無關緊要的皮肉傷讓他長記性,這法子我不反對。」他低頭看著我,「我好奇的是,你怎麼讓那群人聽你調遣的?」
我語氣敷衍:「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他卻笑了。
「我忘了,你本來就挺擅長跟他們打交道的。」
我當時正心虛,完全沒注意到他眼神里一閃而過的光亮——那是他很久以前,甚至是年少那會看向我時才有過的眼神。
但我顧著在心裡自嘲:他這輩子最看不上的,就是我身上這股洗不掉的痞氣。
心一沉,我抬起頭,迎上他的目光,語氣平靜得像在說今晚吃什麼:
「等遲安成年,我們可以分開過。」
話音落下,空氣瞬間凝固。
遲雲謙臉上的笑意,連同那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光亮,一下子僵住了。
我那句「等遲安成年,我們可以分開」的話音剛落,遲雲謙整個人就僵在了原地。
過了幾秒,他回過神,幾乎是脫口而出:「不可以!」
「我錯了。這些年是我做錯了。」
「說到底,我一直耿耿於懷,如果沒有那個意外,我們的人生會是什麼樣?這種念頭一出來,我就慌了,只能拚命地把你們往『正軌』上推,好像只要你們都符合了那些所謂的標準,就能證明我們當初陰差陽錯走上的這條路,沒有錯。」
「我不是在生你的氣,我是在跟自己賭氣,」他苦笑一聲,「直到你剛才說要分開,我才發現,我差點親手毀掉的,就是我自己最放不下的。」
我看著他,說出了橫亘在我們之間數年的話:「你,放過自己好不好。」
也放過我。
「我們都清楚,如果沒有遲安,我們當年一定會分手。所以這十幾年的婚姻,對你而言只是責任,但我覺得夠了。我過得很好,很富足,這種安定的生活是以前想都沒想過的,」我的目光坦然迎上他,「起碼,不用再睡客廳的沙發了。」
「可是,無論我怎麼學著收斂,怎麼努力扮演,遲雲謙,我心裡知道,我永遠都不可能變成你理想中那個妻子。」
「樊嘉雪,」他輕聲打斷我,「可我愛你,我仍然愛你。」
「我不想再改變你,剛剛在遲安面前的樣子,就很好。和當年,沒什麼兩樣。」
他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清晰的反省:「我最近一直在試著『矯正』遲安,但我到今天才想明白,他為什麼要刻意地做出這許多事,才能換來放鬆和快樂。」
「我陪他的時間太少,我們一家三口在一起的時間更少。這是我無可推卸的失職。」
說到這裡,他停頓了一下,目光裡帶著一種未曾見過的懇切:「先不要做分開的決定。」
9
繼母突然帶著林妙他爸找上門了。
「我們出去這幾天,是找地方安頓了。」她的態度是前所未見的軟和,「你放心,我們一定把林妙帶走,走得遠遠的,絕不給你們添堵。」
我坐在沙發上,淡淡地說:「你們怎麼折騰都跟我沒關係,不用特地來通知。」
「你這話說的,要不是你們嫌棄我女兒把你兒子帶歪,我才不浪費這工夫。這事啊,早了早好。」
我看向眼前的男人,不悅的記憶又湧上來,語氣重了不少:「我說了,跟我沒關係。」
「至於這麼小氣麼?陳年舊帳記到現在……當初不就是借你房間用了一下……」
提什麼不好,偏要提這個。
胃裡突然一陣翻湧。
遲雲謙一步上前,擋在我們指尖,冷冷地盯著男人:「再糾纏下去,就不止就不止像十幾歲的時候只跟你們叫板幾句的程度了,要不試試?」
就在對方被他氣勢所懾,一時噤聲的當口,我忽然開了口,輕飄飄地瞥過去:「多虧你們經常來鬧,遲雲謙正好要把我掃地出門了。你們滿意了?」
遲雲謙,還有那對姐弟瞬間看了過來。
當場愣住。
姐弟倆很快就變了,從最初的算計轉為徹底的慌亂。他們交換了一個眼神,終於明白在這裡再也討不到半分好處。
女人拽了拽弟弟的衣袖,兩人一言不發地快步朝外走。那背影倉皇得近乎狼狽,像是生怕慢了一步就會惹來更大的麻煩。
終於恢復了安靜。
過了會,遲雲謙的聲音才慢慢響起:「我沒有說過那些話。」
「你就是這麼想的。」
「我沒有。」
我扭過頭,表示不信。
他沒有再爭辯,而是轉身走向書房。
我原以為這場對話會像以往許多次那樣,無疾而終。
但幾分鐘後,他去而復返。
然後將一份簽好字的股權轉讓協議放在我面前,將他個人持有的、公司相當一部分的核心資產轉到我名下。
我愕然抬頭看他。
「這不是饋贈,算是我抵押給你的,」他迎上我的目光,聲音低沉而篤定,「如果我真說了那種話,這以後就是你的退路。」
10
沒過兩天,我爸獨自找來了。
他言辭閃爍地告訴我,他以後不跟我繼母一起過了。
我看著他這副試圖挽回的模樣,心裡只剩下一片冰涼的疲憊。
「爸,」我嘆了口氣,「你總是這樣。年輕時為了討好新老婆,做事糊裡糊塗,現在為了討好我,討好你這個唯一可能給你養老的女兒,依然是這樣。你從來就沒真正立起來過。」
他驚愕地抬頭,臉上瞬間褪盡血色,露出極其難堪的神情。
我繼續說:「林妙那邊,如果她自己真想繼續讀書,她家裡不想出錢的話,可以跟我說一聲。」
父親猛地抬起頭,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般,眼神里混合著羞愧和急切。
他重重地點頭:「好……好,我記住了,我也把話帶給她。」
他幾乎是立刻站起身, 手腳都有些不知該往哪裡放的無措,卻又透著一股想要立刻去辦成這件事的急切。
「那我現在過去。」
這些風波, 到底沒能瞞住遲安, 連同我那些過往。
「媽媽, 對不起, 」他喉結輕輕滾動, 視線始終沒有完全抬起, 「我如果知道你和林家的嫌隙這麼深, 我不會跟林妙有任何牽連。」
「我是不是讓你太難過了。」
「好吧, 是有一點,」我沒有故作勉強地說哪裡哪裡, 直白地露出了情緒, 「不過現在好多了, 你走近點。」
他走了兩步,在我床邊的地毯上坐下,長腿隨意地曲著。這個距離剛好讓我能伸手揉揉他的頭髮, 像小時候那樣。
空氣安靜了片刻,他突然抬起頭,眼神裡帶著少年人的執拗:
「你如果要跟爸爸分開,我跟你吧。」
掩緊的門口外面,突然傳來哐當的聲響,像是杯子掉在地上了。
我看著他故作鎮定卻掩不住關切的樣子, 不禁笑了笑:「你不要擔⼼這些。」
他嘴⻆微微揚了起來:「好。」
我收回手,靠回床頭,「去睡吧, 明天還要上學。」
「嗯, 那……晚安?」
「晚安。」
11
遲安有了新的規劃。
他要出國讀書。
⽽我決定去伴讀。
就我們兩個。
適應之後, ⽇子逐漸變得有條不紊起來。
學一會語⾔,又練下廚藝。
遲安會在我研究新菜譜、把廚房弄得⼀團糟時, 探頭問⼀句:「要不我們還是叫外賣吧?」但當我真把賣相不那麼完美的烤鮭⻥端上桌, 他也會安靜地吃完。
周末的下午, 我們常常各⾃占據客廳一角, 他做他的功課,我戴⽿機磨聽力,互不打擾, 卻⼜共享著同⼀⽚安靜的空間。
遲雲謙獨自留在彼岸。
但他不斷地奔波。每兩周⼀次的航班, 雷打不動。常常是周五深夜帶著⼀身⻛塵抵達, 周⽇晚上⼜必須匆匆趕往機場。
時差讓他眼底常帶著倦意。
似乎怕落下⼀次,就會弄丟什麼東西似的。
有一次, 他因為⼀個極其重要的會議,差點錯過航班。
都以為他這次來不了了,他卻還是在周六的清晨,出現在了家門口,胡茬沒刮乾淨。
「答應了要來的。」
外界並⾮沒有議論。
多是說他⽼婆孩⼦跑了。
對此, 遲雲謙通常不予置評。
直到有⼈當⾯開起玩笑。
他坦然地說了句:「我是在重新追求我太太,她走得遠⼀點,我追得勤⼀點, 理所應當。」
但我依舊沒想好要什麼時候回去。
他也不再急切地追問歸期,只是在⼜一次不得不離開時, 輕輕擁抱了我一下,低聲說:
「我會等的,多久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