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婚這段時間,媽媽上山下地,從早忙到晚。
想盡辦法多賺點錢。
她說等這茬稻子收了,交完公糧剩下的全賣了,帶我去城裡配個助聽器。
「到時候我家勝君就能聽見這世界了。」
是的,我五歲啦。
媽媽找村支書幫我取了名。
虞勝君。
勝君勝君,更勝君子。
媽媽摸著我的頭:「到時候勝君可以聽見風聲,聽見下雨,聽見鳥叫……」
當然。
還能聽見媽媽的聲音。
聽見來自媽媽的呼喚。
聽見來自媽媽的「我最愛你了,寶貝。」
連續兩個晚上,我們都遠遠看見周振華騎著三輪車,車後馱著大大的包裹,做賊一樣地進村。
見我疑惑駐足。
媽媽蹲下來跟我說:「他幹壞事呢,勝君不要學!」
稻田裡的水已經基本放乾了。
馬上就要到收成的日子了。
那夜颳了大風,媽媽本來是要出門再去看看的,結果我發了燒。
她忙著照顧我,就沒去。
第二天一早,劉嬸子看熱鬧不嫌事大:「還有心情吃早飯呢,快去田裡看看吧。」
11
媽媽匆匆趕去。
一夜大風,禾苗全伏倒了。
如果田是乾的,倒也不礙事,它們自己會慢慢再伸直一些。
但眼下,田裡全浸滿了水。
所有的稻穗都浸在水裡,沉沉的,根本無法再抬頭。
有人故意把田裡媽媽出水的口全給堵上,然後把靠近水渠的地方挖開。
水渠里的水呼啦啦全灌進了田裡。
媽媽氣得直發抖。
老太婆站在田埂上笑,臉上的疤痕猙獰可怖。
「呀,搞了大半年,白忙活了嘛。」
「這收成管你們兩娘崽自己的肚皮都夠嗆,就別想著還有錢能買助聽器了。」
「但我家振華就不一樣了。」
「我們日子已經定好了,下個月初八結婚,到時候你們都來吃酒。」
有人調笑:「下月初八,那沒幾天了。六千塊彩禮湊齊了?」
「又不是什麼大錢,六千塊還能難倒我家振華這個吃國家糧的?」
媽媽氣炸了,扛著鋤頭就朝老太婆身上挖:「你挖我水渠,我挖了你的眼珠子!」
老太婆躲在人群背後:「你有證據嗎?」
「沒證據不要像瘋狗一樣亂咬!」
周振華也趕了過來,護在老太婆前面。
「春華,我知道我要結婚了你心裡難受。」
「但我給過你很多機會的,是你自己沒珍惜。」
「我為了你耗了大半年時間,已經夠對得起你了。」
「你之前砍傷我媽我已經沒跟你計較了,你莫想再傷她。」
媽媽深吸一口氣:「好好好。」
「你們等著,你們會付出代價的。」
老太婆做著鬼臉:「我好怕喲,我就不信你敢真的殺了我,到時候你進去坐牢,把你那聾啞掃把星一個人丟在外面。」
媽媽後背一僵,快步下田搶救稻穀。
人人都覺得媽媽說那話是意氣用事。
但萬萬沒想到,三天後傳來一個爆炸性的新聞:周振華因為偷竊廠里財物,現在已經被扣住了。
棉麻廠的一針一線都是國家資產。
平時大家往家裡拿一床棉被,一兩匹棉布。
領導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畢竟生產都有損耗。
可是周振華偷得太多,偷了足足一百床十斤重的棉花被。
那時還不流行羽絨被、羊毛被,棉被是家家戶戶冬天取暖必備,一床真材實料的棉被可以在反覆翻新後,用上兩三代人。
價格自然也是昂貴的。
在國營商店,一床要賣一百塊。
也就是說,他偷了價值一萬塊的棉被。
廠長念在他在廠里待了多年,又是半個戰友,所以暫時只扣了人,周家把這一萬塊填上,他就不送周振華去坐牢。
要不然……
老太婆天都塌了。
「那些被子我們才賣了三千多塊,憑什麼要賠一萬啊?」
「反正貨壓在倉庫也賣不出去,這麼好的東西就不應該浪費。」
「憑什麼抓我兒子?」
……
一通哭天搶地後,她來找媽媽麻煩:「是你!」
「一定是你這個惡毒的婆娘,怕我家振華娶了別人,所以去告發的他!」
媽媽施施然地用磨刀石磨著鐮刀,微笑問:「你有證據嗎?」
「沒證據不要像瘋狗一樣亂咬!」
「你還是趕緊去籌錢贖你兒子吧,你也不想他坐牢吧?」
12
著急救兒子,老太婆只能去退婚。
對方不願全額歸還彩禮,因為那錢已經給弟弟用來定親了。
雙方好一通扯皮。
老頭老太的牙被打掉兩顆,老頭氣得躺地抽搐。
中風了。
對方怕背上人命,才把錢退了回來。
老頭命雖然保住了,但眼歪口斜流口水,走路一瘸一拐的。
碰到我,舉起手裡的拐杖想打我,結果高估自己的平衡能力,往後一仰。
「哐當」。
摔了。
我湊過來,歪著頭跟他對視,嘻嘻一笑。
他既然喜歡睡在地上,那就讓他多睡會兒。
退回的錢也不夠一萬。
老太婆連陪嫁的柜子都賣了,最後打起了家裡土地的主意。
土地是國家的,不能買賣。
但是可以租出去給別人。
老太婆想把家裡的土地租出去十年,換一筆錢來救小兒子。
可老大和媳婦又豈會願意呢?
老太婆以死相逼,老大表示租出去也行,但從此就分開過,且必須立下字據,以後老頭老太的贍養,他不會再負一絲一毫的責任。
如此總算是湊夠了錢,把周振華贖回來。
但犯了這樣的大錯,他被廠里開除了,鐵飯碗丟了。
家裡的地都被租出去,只剩下幾畝水稻田。
以後兩個老人養老的責任都在他身上,老頭又已經中風,喪失了勞動能力。老太婆年事已高,早不是壯年勞動力。
周振華這些年仗著自己當保安,基本沒幹過農活,勞動力有限,還頂著小偷的名號。
如今他在農村的婚戀市場,是食物鏈的底層。
被放出來那天,他來找媽媽。
他瘦了許多,滿臉的胡茬子,頭髮亂糟糟的,胳膊上臉上還有淤青,身上還有一股味兒。
「媽說是你告密的,我不信。」
「你心裡一直有我,不會做傷害我的事情。」
他試圖去拉媽媽的手:「經過這件事,我突然就醒悟了: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我以前對你不好,我現在知道錯了。」
「春華,過去的都過去了。這麼久你也一直沒再找對象,我知道你就是在等我。」
「我現在工作已經沒了,再生一個孩子符合政策,咱們倆再生個兒子,一家四口以後好好地過吧。」
13
像避開髒東西一樣,媽媽連退了好幾步。
她舀出一勺潲水潑在地上。
「家裡沒鏡子,就用這潲水好好照照自己吧。」
「你現在要什麼沒什麼,我憑什麼跟你?」
「這世上的男人死光了,我都不可能給你生兒子。」
周振華眼睛紅了,連連搖頭。
「春華,你別說氣話。」
「我那會兒當兵時,也什麼都沒有。」
「你都願意千里迢迢跟我回湖南嫁給我,我知道你不是計較這些的人。」
說到這,媽媽的眼睛也忍不住紅了。
「是啊,我千里迢迢跟你回來,是因為你當時說,會一輩子對我好!」
她拔高音調。
「但是你卻用這個來拿捏我,威脅我。」
她拿起牆角的大糞勺子,對著周振華揮舞。
「你這樣豬狗不如的東西,離我遠點,離我孩子遠點。」
周振華怕被潑糞,落荒而逃。
那時的日子真的很苦。
總是漏雨的家,泥濘的院子。
因為想省錢,媽媽會把自家收的好穀子賣掉,再去買發黃的、長滿鐵牯牛的陳米來吃。
可媽媽總是笑的。
她會帶著我一起上山採藥材。
每一次,她都會蹲下來,一遍又一遍地用口型教我。
「金銀花。」
「車前草。」
「何首烏。」
「野草莓。這個可以吃,媽媽給你摘。」
她挖著草藥,我的衣服兜得滿滿都是野草莓。
酸酸甜甜。
我爬到樹上,風吹動我的頭髮,我腳丫盪啊盪的,說不出的愜意與快樂。
長大後,我才知道它們有個很高大上的名字——樹莓。
賣得貴極了。
卻再也找不回記憶里的味道。
鄉下空地多。
媽媽很勤勞,會到處開墾荒地。
在田埂上種絲瓜,在半山腰種茶樹,在黃泥地里種花生。
她還在院門口種了兩棵桃樹。
「在周家的時候,我栽過好幾次呢。」
「每次老不死的都給我拔了,說結桃子要三五年,有那時間不如種點絲瓜苦瓜,沒多久就能吃上。」
「她哪是不想等,純粹是看我不慣,事事都要壓著我。」
「勝君,不要害怕等待,過日子要有耐心,我們一輩子還很長呢。」
我牽住媽媽的手。
我記住了,媽媽。
桃子沒那麼快,來年春天桃花倒是開得很好。
村裡的地畢竟有限,家家戶戶都盯得緊。
因為上次稻穀被老太婆毀了,媽媽還是沒湊夠我的助聽器錢。
那時農村的機會太少,何況還有我這個拖油瓶。
這天她騎著叮噹作響的自行車四處轉,騎了很久很久,突然發現一大片平整好的空地。
就在縣城的邊緣,四周一個人都沒有。
看樣子像是什麼工地,但是還沒開工。
媽媽如獲至寶。
「這麼大片地,還這麼肥,空著多可惜。」
「現在播上油菜籽,來年春天就能收,賣了油菜,就夠給你買助聽器了。」
她一刻也不停,馬上就去買種子和化肥。
那大一片油菜成了媽媽的心肝寶貝,她天天往村外跑。
老太婆一直盯著她,有次偷偷地跟了上來。
我們都沒發現。
等我們再去時,發現她正用鋤頭鏟掉了一片三寸長的苗。
14
媽媽頓時炸了。
衝過去一腳把她踹飛,一路拖著老太婆從菜地回到村口。
差點拖掉老太婆半條命。
累得老太婆在地上直翻白眼喘粗氣,像是耕了三天三夜地的老黃牛一樣。
媽媽火力全開,叉著腰在河邊咒罵。
「那塊地是我辛辛苦苦種的油菜,跟我命根子一樣重要!」
「你個老不死的要是再敢去扯我的油菜苗,老子把你整隻手都剁掉。」
「反正村裡的人都知道我有點神經病。」
她舉著刀,眼底全是殺意:「神經病殺人不犯法。」
「你惹毛了我,我把你剁成肉醬埋在地里當肥料,來年油菜肯定結得多。」
那會兒剛好出了一件事。
隔壁村有個婆娘瘋了,砍死了一直虐待自己的公公婆婆。
她老公送她去坐牢,但是她在派出所發瘋。
後來一查,她奶奶以前是神經病,她有個從小被送走的姑姑也是神經病。
醫生確診她精神有問題,最後她被送了回來,讓她爸媽把她關在家裡不要出門。
這事十里八鄉都知道。
自那後,附近的婆婆磋磨兒媳都收斂了不少。
鄉下有約定俗成的規矩。
一塊無主的地,誰先發現那就是誰的。
這一次老太婆不在理,加上媽媽又發瘋了。
村裡人紛紛道:「周娭毑,你少惹她,要是真的把你手腳砍斷了,你哭都沒地方哭。」
「你一天天盯著前兒媳婦做麼子,難道你想讓她跟振華復婚啊?」
老太婆頓時像被踩到尾巴的貓,從地上一躍而起。
「呸!」
「她也配!」
「我要找個能給振華生兒子的兒媳婦。」
冬去春來,媽媽像伺候祖宗一樣伺候那些油菜。
油菜開了花,結了密密麻麻的籽。
媽媽叉著腰,大手一揮:「等油菜收了,咱們再種上些花生,到時候媽媽給你做花生糖吃。」
我的夢裡都是甜甜的花生糖。
可一覺醒來,天塌了。
眼看油菜只有半個月就能收割,媽媽帶我再次去查看時,發現一台推土機正「轟隆隆」地碾過媽媽的油菜。
媽媽顧不上危險,衝上去一把攔在推土機前。
跟司機發生了劇烈的爭吵。
司機的意思,他是拿錢辦事,這一塊地是政府用來修建新醫院的,不是無主之地。
媽媽在上面種油菜本來就不合法。
現在開春了,項目要動工。
媽媽拜託:「你先去干別的活,等半個月,不,十二天,我就把這些油菜都收了,行不行?」
司機兩眼一瞪:「不行,這個項目時間緊任務重,進度都是排好的,我最多等你一天,你現在就把這油菜收了。」
現在油菜根本還沒熟。
收了的話,連化肥種子的錢都賺不回來。
媽媽心一橫牙一咬,仰頭躺在地上:「要想動我的油菜,你就先從我身上碾過去吧!」
司機也來了火氣。
「你個混帳婆娘,跟你講道理你不聽是不?」
「我的車子都有保險的,你以為我不敢碾你?」
他發動推土機。
「轟隆隆」的聲音震耳欲聾,山一樣高大的機器,朝著小鳥般弱小的媽媽碾了過去。
15
不。
不可以。
我去拽媽媽,可是她死死貼在地上,還推了我一把:「離我遠點,別在這晃。」
司機正在氣頭上,大機器越來越近了,眼看著就快碾到媽媽。
我急得額頭直冒汗,張開雙臂,閉上眼睛站在媽媽前面。
結結巴巴,用盡全力吼。
「不……不么,壓鵝……麻麻。」
「不么……壓鵝麻麻。」
「不搖壓鵝麻麻。」
媽媽一個翻身從地上起來,一把將我掰過去。
「勝君,你剛說什麼?你剛說什麼?」
「你再說一遍,再說一遍。」
我張了張嘴,喉嚨里像有千斤巨石。
可媽媽眼底的期盼,像是夏日河裡奔騰的水那麼多。
我深呼吸,慢慢開口:「麻麻……」
「麻麻,不么,不么!」
媽媽的眼淚滂沱而下,她緊緊抱著我,像是抱著世間最珍貴的寶貝。
她附在我耳邊,大聲道:「來,仔細聽,是媽媽,媽媽,媽媽……」
「馬馬。」
「媽媽。」
「誒!」
「媽媽。」
「我在!」
「媽媽。」
「勝君,媽媽在,媽媽永遠都在。」
媽媽抱著我,嚎啕大哭。
我也哇哇地哭。
也是巧,就這會兒的功夫,村裡的劉嬸正好路過這兒。
說起來,當初媽媽買了油菜籽播下的當天,劉嬸也帶著菜種和鋤頭來了。
偏偏比媽媽慢了一步。
氣得她牙痒痒。
這些日子,媽媽天天來這裡看,劉嬸也是隔三差五地來。
每看到油菜長大一點,她的臉色就難看一點,陰陽怪氣了媽媽不少次。
媽媽一直留了個心眼,好在劉嬸也沒使壞。
此刻見這動靜,劉嬸「哐哐哐」跑過來,對著司機就是一通輸出。
「你他媽仗著開個車了不起啊,有本事你把我們三個都碾死。」
「我們村還有幾百號人呢。」
「有本事你把我們村幾百號人都碾死。」
……
這邊動靜太大,驚動了項目的包工頭。
他長得又高又黑又瘦,胳膊下夾著個黑色皮包,很嚴肅。
「怎麼回事?」
司機跳下車,「噼里啪啦」一頓說。
包工頭眉頭皺得能夾死蚊子,低罵一句:「媽的,窮山惡水出刁民。」
他不耐煩地問:「這是我們的地,你本來就不該在上面種東西。」
「我們趕工,等不了你那麼長時間。」
「就當這些油菜我全買了,你開個價吧。」
媽媽擦了擦眼淚,猶豫了下。
劉嬸胖腰一叉:「兩千塊,不給這些你們休想動工!」
司機頓時怒了:「兩千塊,你這油菜是用金子做的?」
包工頭的臉色也沉了下去。
16
媽媽牽著我站了起來:「六百吧。」
「這些油菜要是收了,應該能賣六百塊錢。」
她擦了眼淚:「對不住,我事先也料到這地應該有主,是抱著僥倖心理才撒了種子、施肥。」
「也不能全怪我,你們沒立個牌弄個圍欄,中途這麼長時間,也沒來檢查巡視過。」
她摸摸我的頭:「這錢我本來不該要。」
「可我家孩子等著這錢去配助聽器,我不能再耽擱了。」
劉嬸將媽媽拽過去,低聲道:「你傻啊,一看他就有錢,至少要個一千塊。」
媽媽卻沖她搖搖頭。
包工頭和司機瞧了我一眼,眼底的火氣和輕蔑消了大半。
包工頭從黑色皮包里抽出一千塊遞給媽媽:「就這些,算我買你油菜了。」
媽媽抽回四百遞給他。
「說好了六百就是六百。」
「孩子還在,我不想帶壞她。」
說完她還帶著我朝著兩人鞠躬:「謝謝你們。」
「謝謝你們賠償我這六百塊,也謝謝你們今天讓我女兒開了口叫我媽媽。」
她的眼睛又紅了:「長到這麼大,她還是第一次叫我媽媽呢。」
回去的路上,劉嬸一直罵媽媽蠢。
「送上門的錢,你還能退回去,腦殼進了水。」
罵完媽媽,她又逗我:「毛毛,喊嬸嬸,來,嬸嬸。」
「神神。」
「是嬸嬸。」
「神神。」
「哎呀你這孩子,嬸嬸,三聲!」
「聲聲。」
「嬸嬸嬸嬸嬸嬸……」
劉嬸是個急性子,眼看著已經急眼了。
媽媽拉著她:「劉姐,今天謝謝你給我出頭。」
「平時我再瞧你不順眼,那是我們關起門來的事,在外頭,咱們是一個村的人,毛毛是咱們村的孩子,還能讓外人欺負了去?」
媽媽心裡很感激,撿了二十個雞蛋給劉嬸家的孩子吃。
劉嬸嘴巴大,把這事說遍全村。
好多人上門來瞧新鮮。
「毛毛,叫三嬸。」
「山神。」
「毛毛,叫五叔。」
「無毒。」
「毛毛,叫羅伯伯。」
「落波波。」
「毛毛,叫秀姨。」
「九衣。」
……
不勝其煩。
周振華也來了。
「毛毛,我是爸爸,快叫爸爸!」
叫你個大腦袋。
我送你一個大白眼!
第二天一早,媽媽就帶我上醫院去了。
那個醫生特別好,從我們穿著看出我們條件不好。
做完基本的檢查後,她跟我們說:「醫院合作的店裡,助聽器賣得貴,你自己去外面買。」
「最好是買貴一點的,對孩子也好。」
那會兒最貴的是西門子的助聽器,一個得近三千。
我們買不起。
媽媽最後掏光身上所有的錢,給我買了個西門子一千五的耳背機。
開機的一瞬間,世界上的各種聲音紛雜而來。
馬路上拖拉機在「突突突」。
電視里的京劇在「咿咿呀呀」。
風刮過樹葉「嘩啦嘩啦」。
還有媽媽超級大的嗓門:「勝君,勝君,你能聽見了嗎?」
我側過頭,皺眉捂住耳朵。
原來媽媽為了讓我聽見,每次都喊得聲嘶力竭。
我點點頭:「聽得見,媽媽。」
媽媽又哭了,嗓門依然很大:「等媽媽賺到更多的錢,給你換更好的更小巧的。」
媽媽給我買了一塊錢麥芽糖,騎著自行車帶我回村。
我聽到了老舊自行車在叮噹作響。
我聽見風呼呼刮過耳朵。
我聽見鳥兒在吱吱鳴叫。
我聽見樹葉從樹上掉落,簌簌作響。
我聽見媽媽哼著輕快的歌……
原來這就是世界的聲音,我總算聽到了它們的聲音。
回了村,就聽到老太婆在笑話媽媽呢。
「從來沒見過這麼蠢的婆娘,腦殼進了水,送上門的錢都能推出去。」
「就該要個三五千塊,不給就把村裡人喊上去鬧噻。那個包工頭為了開工,也要給的。」
「她倒是好,白白浪費了這百年難得一遇的機會。」
「所以我說她是掃把星,積不住財噻。」
……
17
正說得起勁呢,一輛黑色桑塔納緩緩駛入村裡。
那會街上的轎車尚且不多,更別說村裡。
一輛三輪車都是很不錯的資產。
大家忘了議論,紛紛行注目禮。
車子在我和媽媽面前停下。
是包工頭王叔。
他瞧了我耳朵一眼,問:「能聽見了嗎?」
我點點頭。
「蟹蟹鼠鼠。」
他皺著眉,無奈笑了。
他問媽媽:「我們工地馬上要開工了,缺一個做飯的,得每天給四十多個工人做一日三餐。」
「一個月三百塊工資,早飯七點,午飯十一點半,晚飯五點。你只管做好飯,多的時間你自己安排。」
「你做不做?」
媽媽毫不猶豫:「做!」
「行,那明天一早就過來,先做半個月,做得好就留下來長期做。」
王叔是個大忙人,說完就要走。
老太婆衝上去一把攔住他:「老闆老闆,你請我,我比她便宜,我只要二百五十塊錢工資。」
王叔臉上沒有笑影:「我可不敢請你。」
「怕你到時候在工地上磕了碰了,找我要個三五千塊的。」
看來剛才老太婆的話,他都聽見了。
老太婆的臉一陣紅一陣白。
王叔沒再停留,開著車離開。
老太婆朝著他的車影狠狠啐了一口:「腦子被蟲蛀了,能省的錢都不知道省。」
罵完她又盯著媽媽,嘴裡不乾不淨的。
「騷貨。」
「肯定是她昨天對人家老闆發騷了,不然他幹嘛專門開車來找個做飯的。」
我有樣學樣,沖她:「騷貨。」
「小賤人你罵誰呢?」
「賤人。」
「小雜種,我撕爛你的嘴!」
「雜種。」
老太婆氣炸了,抬手要打我。
媽媽把我拽到身後,訓我:「不准學髒話。」
劉嬸哈哈樂:「周娭毑,毛毛是在學你說話呢。」
「你自己先罵的,怎麼還急眼了呢。」
那會兒村裡已經有人去廣東那邊打工了。
進廠一個月能賺個五六百。
可隔得遠,一年到頭回不來,顧不上家。
給王叔燒飯雖然只有三百塊,但離家近,田裡地里的活也不耽誤,還能天天跟自己孩子處在一塊。
自己在家也不用開火,吃喝全在工地上。
這樣算來,是個很不錯的活兒了。
至於王叔為什麼會找媽媽,也是有原因的。
他此前做的一個項目,是找的本家嬸子。
每天給菜錢,後來發現工人的飯菜越來越少,天天吃不飽,幾乎看不到什麼葷腥。
工人們鬧脾氣,幹活效率大減。
他開了本家嬸子,鬧得很不愉快。
這次,他吸取教訓要找個踏實本分的人。
媽媽那天沒有訛錢,我又確實是需要治病。
他認可媽媽的人品,所以才找上媽媽。
老太婆還等著看媽媽笑話呢。
「她在家七八個人的飯菜都做不明白,還想搞五十個人的飯,簡直是異想天開。」
「你們等著看好了,不要五天,她保證就會被人老闆開除。」
「到時候那個老闆就會後悔,當初應該喊我去給他搞飯。」
18
可惜讓她失望了。
媽媽做得很好。
一開始是媽媽開菜單,王叔去買菜。
那天王叔吃好飯,繞到廚房來轉轉。
媽媽正把鍋里剩的紅燒肉湯舀到我碗里:「今天沒剩肉了,就用湯澆點飯吃。」
王叔從門後探頭出來,很詫異:「平時你和勝君都是等工人們吃完再吃的嗎?」
「嗯。」
媽媽有些緊張:「我沒有刻意留菜的,都是剩下什麼,我跟勝君就吃什麼。」
「我抓了幾隻雞崽養在那邊空地了。」
「剩菜剩飯都喂給它們,到時候養大了,就殺給工人們吃。」
王叔都笑了:「以後讓勝君先吃,孩子正是長身體的時候。」
第二天來,他從兜里給我掏了一把糖。
「昨天去喝喜酒,這是桌上的喜糖,我特意揣一把留給你的,去吃吧。」
作為回報,我用棕櫚樹葉子給他編了一隻蝴蝶。
挺粗糙的。
但他樂呵呵地放在辦公桌上,還跟人說:「你瞧瞧,勝君這孩子手還挺巧呢。」
工人們很快也知道,我是最後一個吃飯的。
也不知是誰開始的,在吃飯之前夾了幾塊肉在空碗里。
「勝君,這個肉給你吃。」
漸漸的,越來越多的人給我留兩塊肉。
留成滿滿的一碗。
遲打飯的人還會嘖嘖:「今天來晚了,勝君的碗都盛滿了,沒機會給她肉吃了。」
那一碗肉我根本吃不完。
後來媽媽無奈,就讓我跟工人叔叔們一起吃飯。
他們依然還是會給我夾肉。
有時候我碗里的菜堆得像山那麼高,吃得我直打嗝。
媽媽做了不到一個月,王叔懶得天天去菜場,就變成媽媽去買菜,拿著單子回來報銷。
王叔發現媽媽買回來的菜竟比自己買的便宜。
於是額外給媽媽漲了五十塊工資。
再後來,他就直接把錢給媽媽,媽媽定期拿單子報銷就好了。
一開始,他還看看那單子。
後來看也不看,隨手接過就不知道塞哪兒去了。
比起這麼大的項目來說,工人們吃什麼,畢竟是小事。
媽媽心裡很感激。
王叔干工程的,常年要喝酒,胃不太好。
他家裡又沒個女人照顧。
因此只要他在工地上,媽媽都會特意熬點小米粥,弄點清淡的菜。
他一開始吃不慣。
「這沒滋沒味的嘛。」
「你胃不好,醫生說就該吃清淡點,你先吃吃看呀。」
王叔吃了幾回,慢慢也就習慣了。
有次媽媽忙沒來得及給他做,他還失落呢。
「今天咋沒有我吃的菜哦?」
他外面應酬多,兜里總會給我帶好吃的。
有時候是一把炒花生炒瓜子,有時候是一把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