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長到四歲,被發現又聾又啞。
奶奶將我帶到山裡,拴在樹上。
「天生聾啞,送人別人都不要。」
「扔掉正好再生一個大孫子。」
一向孝順聽話的媽媽發了瘋,拿起菜刀四處亂砍,保住了我的命,並且跟爸爸離婚。
奶奶叉腰站在門口罵:「下不出蛋的雞早就該離了,離了我們振華還能娶個黃花大閨女。」
可後來她卻跪下來求媽媽:「一日夫妻百日恩,勝君是我們周家的孩子,可不能不管她爸,不管我這個奶奶啊……」
1
爸媽結婚不久就懷了我。
大伯母一連生了三個都是女兒,周家缺個繼承家業的太子爺。
爺爺奶奶對這一胎寄予厚望。
爺爺早早就備好鞭炮,奶奶更是花大價錢去提了兩斤五花肉。
媽媽疼了兩天兩夜,一隻腳踩到鬼門關才生下我——一個女孩。
爺爺把攤開的鞭炮收了起來。
奶奶衝進房間就罵媽媽。
「隔天就給你吃個雞蛋補身體,家裡的重活也不讓你干。」
「結果你就生了個賠錢貨!」
「我當初就不該同意你們結婚,自己跑上門能是什麼好貨?」
「年紀一大把才跟振華好,我看你在老家肯定結過婚,生不齣兒子才跑這麼遠的……」
爸爸是在駐地當兵時認識的媽媽。
他跟媽媽說會護著她一輩子,讓她過上吃飽穿暖的好日子。
媽媽才不顧家裡人反對,千里迢迢跟他來了這兒。
那年媽媽二十一。
擱現在還是清澈愚蠢的大學生呢,那會兒卻是嫁不出去的老女人。
爸爸坐在床邊悶頭一根一根抽著相思鳥,一言不發。
奶奶越說越來勁,抱著還沒睜眼的我。
「振華吃的是國家糧,超生要丟工作。」
「趁孩子還沒喝你的奶,我現在就把她送走。」
「你們重新再生個兒子。」
……
送給誰呢?
那時候鄉下沒人家裡會缺女娃娃。
媽媽不顧一身血腥,飛撲上前將我搶過來。
大哭大鬧:「你們敢送走我女兒,我明天就上弔死在你周家。」
「變成鬼日日夜夜纏著你們,讓你們不得安生。」
奶奶也發飆:「生不齣兒子的賤貨還敢威脅我。」
「你現在就去死,帶著這個賠錢貨一起去死。」
「我家振華吃的國家糧,相貌堂堂,你今天死,他明天就能娶個黃花閨女回來給我生個金孫孫。」
是的。
爸爸退伍後,在縣棉麻公司當保安。
奶奶天天將這事掛在嘴邊,說自己兒子高人一等。
動靜鬧得太大,最後村支書和婦女主任來調停。
「我們都明明白白看見孩子活著生下來了。」
「送走就是想鑽計劃生育的空子,要抓去坐牢的。」
村支書語重心長:「振華,這事要是鬧到你廠里,你的工作怕是保不住嘞。」
奶奶心裡有氣,不給媽媽做晚飯,還把廚房給鎖了。
喂奶的人特別容易餓,媽媽讓爸爸給她弄點吃的。
爸爸很不耐煩:「天都黑了我去哪兒給你弄吃的。」
「忍忍吧……」
「你今天和我媽吵了一天還不夠嗎?」
「她畢竟是我媽,沒孫子是她心病,你就不能讓讓她?」
2
我因為餓一直在哭。
媽媽喝了一碗又一碗的涼水,就為了讓我有口吃的。
那會正是夏天,雙搶的時候,田裡地里的事情特別多。
第二天天還沒亮,奶奶就扯著嗓子喊一家人下地幹活。
媽媽也被搖醒了。
大伯母站在門口皮笑肉不笑的:「弟妹不是我不體諒你,我生了三個女兒都沒坐過月子,地里實在是活多。」
爸爸也說:「村裡的女人都這麼過來的,誰教你生的不是個兒子。」
「你要是不幹活,今天又沒得飯吃了。」
他說著翻個身:「我再睡會,一會還要騎半個小時自行車去上班,累死個人。」
媽媽幹完兩個小時的農活回來,爸爸吃好早飯,施施然擦好嘴,騎著自行車準備出門上班。
而那時,我躺在床上嚎啕大哭,他卻跟聾了一樣聽不見。
縱使媽媽下地幹活了,奶奶還是不讓她吃飽飯。
「一頓吃兩碗,你是餓死鬼投胎啊?」
「你把飯都吃了,我們喝西北風嗎?」
媽媽不肯服軟:「振華每個月工資都上交給你了,我連口飽飯都吃不得嗎?」
奶奶氣得跳腳。
「我是他娘,現在沒分家,他的工資上交給我,由我分配是天經地義。」
「你還盯著他的工資,我看你是反了天。」
她搶過媽媽的碗:「沒良心沒教養的玩意兒,這碗飯你都不配吃。」
媽媽護住碗,三兩口吃完了。
大伯母也說她:「弟妹,忍忍吧,我生了三個女娃都是這麼過來的。」
「你難道還想搞特殊啊?」
「要是想吃飽,就跟振華再生個兒子,你要是生齣兒子,就是要喝媽的血下奶,她都會願意的。」
因為吃不飽,我夜夜啼哭。
奶奶站在院子裡咒罵。
「賠錢貨哭死鬼,再哭我把她扔河裡淹死。」
爸爸被吵醒幾次後也發火:「哭哭哭,一天到晚就知道哭。」
「你就不能把她嘴巴堵上嗎?我白天還要上班!」
媽媽一邊哄我一邊說:「我奶水不夠,毛毛是餓得哭。」
「你從工資里留點錢給她買奶粉或者買點吃的讓我下奶也行。」
爸爸馬上拒絕:「我每個月工資幾塊錢,媽她門清,我要是少給,她不知道會鬧成什麼樣子。」
「別人都有奶,怎麼你就沒奶?」
「一個女娃隨便養養就行了,沒奶水就喝點米湯。」
「餓一餓也不會死的。」
「哥家的三個妹子不都這樣過來的,就你名堂多!」
「我天天上班很累的,回家就想好好休息,你能不能讓我省點心?」
3
天天坐門衛室看著大門,下班前再滿廠子巡邏一下。
真的是太累了。
耗盡了他一個七尺男兒的全部精力呢。
爺爺奶奶把控著家裡的物資,爸爸又不體貼。
媽媽實在沒辦法,用背簍背著才幾天大的我,上山去摘金銀花,撿茶果子,挖車前草。
這些曬乾可以換點錢。
媽媽用這些零碎的錢買些便宜的豬頭骨、豬頭肉,燉了湯補身體來發點奶。
就這也被奶奶從村頭罵到村尾。
「又不是沒給她吃沒給她喝。」
「村裡這麼多堂客個個都有奶,就她這個外地婆娘沒奶。」
「肯定是被她以前生的細伢子把奶都吸光了。」
「生個女娃留她一條命就算不錯了,還要買魚買肉來發奶。」
「我的命怎麼這麼苦,娶兩個媳婦,沒一個會下蛋!」
……
大伯母也責備媽媽:「弟妹你少出洋相行不行?連累我也跟你一起被罵。」
「你給她喂點米湯,早點斷奶,才能早點再懷孕。」
吃過晚飯,爸爸讓媽媽把僅有的一點私房錢拿出來給奶奶保管。
「家裡的錢都是媽在管的。」
「你現在奶水也有了,在家有吃有喝的,要私房錢做什麼呢。」
「交給媽讓她存起來,以後給咱們蓋房子。」
……
媽媽氣炸了,跟他大吵一架:「周振華你還是個男人嗎?」
「你不給我錢花就算了,還要把我自己想盡辦法給毛毛存的一點點錢弄走。」
「狗東西,你不是人。」
爸爸也怒了。
「我怎麼不是男人?你在家吃喝拉撒,這些東西不是我賺回來的嗎?」
「老子沒怪你生個賠錢貨,你還罵起我來了。」
「簡直是無法無天。」
他踹了媽媽一腳。
媽媽抓爛了他的臉,要去咬他,被趕來的爺爺奶奶抓住。
爸爸和爺爺按住她,眼睜睜看著奶奶甩了她幾個巴掌:「生不出蛋的賤貨,還敢打我兒子!」
「我兒子是國家的人,是你想打就打的?」
「老娘打不死你這個臭婊子。」
我躺在床上哭,她又衝過來掐我脖子:「哭哭哭,一天到晚就知道哭。」
「老子掐死你個賠錢貨掃把星!」
眼看著我要被掐死,媽媽也不知從哪來的力氣,掙脫了爺爺和爸爸,衝上來一腳踹翻了奶奶,抱著我就往門外沖。
一路跑到村外的河邊。
月色明亮,河水湍急。
「那時我是真想帶著你去死!」媽媽輕聲說,「可就在那時,我低頭看見你。」
「我的眼淚掉在你嘴巴邊,你一邊吧唧嘴,一邊沖我咧著嘴笑。」
「我甩了自己一巴掌。」
「我怎麼能帶著你去死,我應該好好活著,把你養大。」
其實那時,鄉下每年不乏帶著孩子喝農藥或者跳河死的女人。
村裡人議論起來總說:
「她怎麼那麼狠的心,細伢子才幾歲噠,也帶著一起去死。」
「兩夫妻床頭打架床尾和,她是一下子被女鬼蒙住了心。」
……
媽媽抱著我回家。
娘家太遠,且她上頭三個姐姐下面一個弟弟。
看這組合就知道,外公外婆對她的愛少得可憐。
她當初要嫁給爸爸,也是因為外公想把她嫁給一個三婚男,換點彩禮給舅舅娶老婆。
回去時,大伯母打著哈欠、靠著門冷嘲熱諷:「弟妹,大半夜的你這是幹什麼呀,搞得一家人都不安生。」
爸爸也皺眉:「鬧夠了吧,現在能去睡覺了嗎?你天天在家享福,根本不知道我每天上班有多辛苦!」
4
為了養活我,媽媽一直忍。
這期間,奶奶多次提議要丟掉我,但都被媽媽嚴防死守。
她自然也沒有再生出弟弟。
奶奶的怨念與日俱增。
我一直長到四歲,還是不會開口說話。
過年村裡放鞭炮,大炮仗就在我耳邊炸開,我不怕也不跑。
村裡人見了我都搖頭。
「完了完了,看來是個天聾地啞。」
「細妹子長得這麼標緻,怎麼命這麼苦嘞?」
奶奶卻興高采烈。
「毛毛是個殘疾人,這可太好了!」
「你們去縣裡開個證明,就能再生一個,振華的工作也不受影響。」
爸爸要帶著我去開證明,媽媽卻死活不肯。
「殘疾證明是要跟著毛毛一輩子的。」
「她多多少少還是能聽到一點聲音的,我打聽過了,我們多存點錢,可以給她配個助聽器。」
「現在只有她一個,你已經不待見了,要是再生個兒子,你還把她當人看不?」
這些年大伯母又生了一個,還是女兒。
爺爺奶奶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我媽身上,又豈能容忍她不生?
這天,趁著媽媽去給村裡通水渠賺錢,他們將我綁起來,一直扛到山上野獸出沒的溝里,將我捆在了大樹上。
我不會說話,只能不停地掙扎流淚。
奶奶一巴掌甩在我臉上。
「劣質婆娘生出的劣質種,早就應該把你掐死,讓你活了這幾年,你也該知足了。」
「等你死了,你媽傷心幾天跟你爸就會再生一個兒子了。」
「你也別怪我,要怪就怪自己不是個帶把的。」
媽媽通完渠回來,發現我不見了。
大伯母一邊編竹筐一邊說:「爸媽捆著毛毛扔到山裡去了。」
「要怪就怪振華吃國家糧,媽怕他丟了工作。要像你大哥一樣是個泥腿子,生三個五個女娃也沒得事。」
媽媽只覺得渾身血往頭頂涌。
她衝到村口,拽著奶奶的胸口質問:「你把毛毛扔哪去了?」
「說,你把她扔哪裡了?」
她掐住奶奶的脖子:「說,說呀!」
眾人紛紛拉開她勸架。
「她是你家婆,你怎麼能這麼動手?」
「她年紀大了,有個閃失你負責得起啊?」
「你家婆也是為了你們好,振華吃國家糧只能生一個,總不能守著個聾啞女娃過一輩子撒。」
……
奶奶被眾人護在身後,得意洋洋:「我扔得遠著呢,現在她估計都被野狗分著吃掉了!」
5
媽媽瘋了。
她衝到廚房,提來兩把菜刀。
呼呼就砍了過去。
「說,你把毛毛扔哪裡了?」
旁邊的老太太還想來勸架,媽媽一刀掃過去,她手背出現一大道血道子。
「滾!」
「今天不把我毛毛找回來,我要你們全部都死。」
她徹底瘋狂,兩把菜刀四處亂揮,嚇得眾人亂竄。
哪裡還敢再胡說八道。
她提著菜刀追奶奶。
奶奶連滾帶爬往家裡跑,大喊「救命」。
她回家後鎖上了自己房間的門。
大伯母也嚇得不輕,拽著自己的孩子回屋,把門鎖好。
媽媽砍壞了窗戶,砍斷了桌子腿,劈開了衣櫃,砍碎了水缸……
「嘭嘭嘭!」
她一刀又一刀,把房門砍出一個大洞。
她擰開門鎖,提著刀紅著眼朝奶奶就是一刀。
奶奶臉上、右臂上出現一道深深的劃痕,左手的小手指被媽媽硬生生削斷了,鮮紅的血飆得到處都是。
她嚇得尿了褲子。
媽媽用菜刀抵著她的脖子:「馬上帶我去把毛毛找回來。」
「你祈禱她還活著。」
「她要是沒了,我把你們周家人全殺了。」
「反正我光腳的不怕穿鞋的。」
爺爺和大伯只敢遠遠跟著,連跟媽媽對視的勇氣都沒有。
我記得那個晚上。
天色越來越黑,樹影幢幢。
黑暗裡,一雙雙發光的眼睛死死盯著我。
我使勁想掙脫,拚命想發出聲音,可都無濟於事。
它們會把我咬爛,撕碎,最後只剩下一具血淋淋的骨頭架子吧?
死亡的恐懼像繩索死死勒住我的脖子。
就在這時,遠處響起了熟悉的聲音。
「毛毛,毛毛別害怕!」
「媽媽,媽媽來了!」
媽媽衝破厚厚的荊棘,渾身都是血。
她將我緊緊摟在懷裡,泣不成聲。
「毛毛,媽媽找到你了。」
「媽媽找到你了。」
她一手抱著我,一手拎著菜刀去了村支書那兒。
「我要跟振華離婚。」
很快爸爸下班回來,他一到村支書家就質問:「春華你是不是瘋了,連我媽都敢砍,這日子你不想過了是吧?」
「毛毛一根頭髮絲也沒少,你現在馬上回去給我媽道歉!」
媽媽嘶啞著嗓子:「道你媽逼的歉,我要跟你離婚!」
「本來想為了毛毛有個爸將就著過,但狗都知道有口飯讓自己孩子先吃呢,你這個爹連狗都不如,要來幹什麼呢!」
「你反了天,老子今天非要……」
他揚起手準備打人,媽媽「唰」地一下亮出鋥亮的菜刀。
「你打一下試試……」
爸爸慫了,手又收了回去。
他挺直腰杆:「以你的條件,能找到我這樣吃國家糧的男人是上輩子燒高香,你還不知足。」
「你沒錢沒相貌沒工作,離了我你就是回鍋菜,是二手破鞋你曉得不?只能帶著孩子喝西北風。」
「你娘家隔得遠,你爸媽不疼你不會讓你回去的,你根本沒地方可去。」
「你老老實實回去跪著給我媽磕三個頭,這件事就算了。」
「毛毛畢竟是我的種,我也不會亂扔,把她送到城裡的福利院門口不就行了……」
6
媽媽一菜刀朝他身上砍去。
「我砍死你把你屍體扔到福利院門口還差不多!」
村支書眼疾手快拽了爸爸一把,菜刀擦過爸爸的胳膊,削下來厚厚一層血肉。
奶奶一直躲在大伯身後,眼看寶貝兒子受傷,無法再忍,上前兩步一邊扯了衣服給爸爸捆住胳膊,一邊吼道。
「離,必須離。」
「我們振華這麼好的條件,離婚後照樣娶個黃花大閨女。」
「我倒要看看誰要你這個破爛二手貨,誰要你這個瘋子婆娘。」
那會兒村裡觀念落後,離婚是一件很丟人的事。
大多數女人的觀念是能當寡婦,不能離異。
動靜鬧這麼大,不少看熱鬧的人勸和。
她們跟媽媽說:「振華是氣急了才踹你一腳,平時從來不打你的噻。」
「他不打老婆不喝酒又不亂搞男女關係,還吃國家糧,是個不錯的男人嘞。」
媽媽沒好氣:「這麼好你們自己嫁給他,反正還沒絕經,還能生。」
「給老周家生十個八個兒子。」
男人們則都說。
「你一個外地婆娘,離婚了去哪裡謀出路?」
「你還敢拿刀削自己老公,這要是放二三十年,是要吊起來打三天三夜的。」
「振華對你已經夠好了,吃的喝的供著你,生個女娃也沒打你罵你,做人要知足。」
「鬧一鬧就算了,以後要再對老公家婆動刀子,我們會幹涉的!」
媽媽抱著我,狠狠剜他一眼:「你天天不回家,家裡老婆也不管。」
「難道是看上周振華了?我把他讓給你豈不是更好?」
氣得那人一臉的絡腮鬍直打顫,翹著蘭花指:「你、你、你,簡直是不可理喻!」
最後爺爺一跺拐杖。
「離!」
「現在就離!」
「這樣的惡婆娘,我們老周家伺候不起。」
媽媽和周振華就這樣切割開了。
我是個聾子,他們自然是不要我的。
當晚老太婆就把媽媽的東西全部扔了出來,還重重啐了一口。
「滾!」
「過了今晚你肯定就要後悔,哭著喊著求回來,但我告訴你,我們周家以後再也不歡迎你。」
「你有多遠滾多遠,我多看你一眼都嫌晦氣。」
媽媽將包裹扛在背上,抱著我頭也不回地往外走。
周振華跟了上來,語氣冷冷的:「我只給你三天的時間。」
「只要你願意把毛毛送走,再回來給我爸媽磕十個響頭,等你再給我周家生個兒子,我會跟你復婚的。」
「離了我,你還去哪裡找這麼好的男人?」
7
「啊呸!」
媽媽朝地上吐了一口口水,揚長而去。
她帶著我在村頭的茅草屋安頓下來。
夏日的夜,暴雨說來就來。
外面下大雨,家裡下小雨。
草屋破敗,連牆壁都坍塌了一半。
我跟媽媽一通收拾,滿頭大汗。
剛想在床上坐下,屋頂漏雨了。
媽媽用棍子戳了戳,屋頂的稻草早就軟了,一戳就碎,從左邊挪點擋住右邊的洞,結果左邊漏了。
又從旁邊的位置挪點過來,如此縫縫補補,總算床頂的一塊屋頂不漏雨了。
結果床下爬出一條蛇,一下纏在她腿上。
嚇得她連聲尖叫。
好在是條無毒的菜花蛇,我們點了一團濕透的柴火,嗆得半死,把蛇蟲鼠蟻趕走後,媽媽鋪上薄薄的棉絮和床單。
總算能躺下喘口氣了。
我翻了個身,想鑽進媽媽懷裡。
結果,床塌了!
地上都是積水,棉絮和床單瞬間就濕了一大塊。
媽媽極力搶救,把它們抱在懷裡。
偏偏這時候,屋頂塌了個洞。
暴雨「嘩嘩嘩」淋下來,將我們澆個透濕。
媽媽仰頭看天。
黑漆漆的,什麼都看不見。
她又低頭看我。
灰頭土臉,濕噠噠的。
然後她抱著被子,慢慢蹲下來,整個人蜷成一團,不住抖動。
她哭了。
回不去的娘家,容不下她的婆家,又聾又啞的女兒,就連老天爺也在跟她作對。
我心裡很難過。
不斷張嘴,想安慰她:不要哭呀,媽媽。
你還有我呀,媽媽。
不管是大雨還是破茅屋,我永遠會跟你在一起。
可我發不出聲音,只有眼淚像是決堤的小河,在臉上拚命流淌。
也不知過了多久,媽媽用力在臉上擦了幾把,然後回身又幫我擦乾眼淚。
她狠狠在我臉上親了一口:「沒關係的。」
「明天太陽還是會出來。」
「媽媽向你保證:我們的日子會越來越好的。」
媽媽沒有撒謊。
雨很快停了,天也很快就亮了。
朝霞滿天,是個好天氣。
屋後有許多野花,我采了一大把遞給媽媽。
她正在整理從村裡搜集來的稻草,一會兒要將它們鋪到屋頂上,防止繼續漏雨。
三堂姐也採花送給過大伯母。
但是大伯母一把扔到地上,踩了兩腳,罵她:「你吃飽了撐得慌,豬草割了嗎,一天到晚就想著玩!」
「我怎麼就生了你們這幾個掃把星!」
但媽媽不一樣。
她看到野花後怔了下,接過後蹲下來視線與我平齊,與我面對面,大聲說:「這是毛毛送給媽媽的嗎?」
「真好看!」
「謝謝你!」
她指著自己的嘴巴:「看媽媽,跟媽媽一起說:謝謝!」
我張了張嘴,做了「謝謝」的嘴型,但喉嚨里卻發不出聲音。
媽媽揉了揉我腦袋:「沒關係的,慢慢來。」
「媽媽會努力攢錢,讓你聽見這世界的聲音,讓你發出自己的聲音。」
「但是就算你真的又聾又啞也不要緊。」
「你依然是媽媽的女兒,是媽媽的寶貝。」
稻草鋪到一半,老太婆來了。
她叉著腰無比惡毒:「這是老王爺爺留下的祖宅,他們一家搬到城裡去了,也不代表你一個外地婆娘就能住進去。」
「你是因為振華才能嫁到咱們村,離了他,我讓你在這待不下去。」
她跑到村支書家打電話給王爺爺告狀。
「王哥,她有神經病,她女兒又是個天生聾啞的掃把星,你看看,招呼都不打就住進你們家祖宅,怕是會影響你家風水嘞。」
8
她吆五喝六,眼下一群人聚在一起看熱鬧。
王爺爺的聲音十分有力,從電話那頭傳來。
「春華昨晚給我打過電話了,是我同意她住進去的。」
「前兩年我回鄉祭祖在山上摔了,是她背我下山的,要不然我就要錯過一個大客戶了。她不旺你家,但看樣子旺我。」
「讓她住進我家祖宅里,再好不過。」
老太婆氣結,惡狠狠掛斷電話。
「我不跟你一個神經病計較,我要去給振華討老婆去了。」她趾高氣揚,「不出一個月,我家振華就能再娶個黃花大閨女。」
在鄉下,周振華的條件還算可以。
但老太婆要求女方是頭婚,模樣不能比媽媽差,不能要彩禮,又得屁股大好生養,必須一舉得男。
若有這條件,村支書的兒子也配得上,哪會嫁給一個二婚男。
三天時間很快過去。
這天周振華下班,特意在茅草屋前停了停。
媽媽四處搜集些半截的磚塊,我們正在修繕坍塌的牆。
我幫著遞磚頭,媽媽的笑容和晚霞一樣燦燦。
周振華道:「三天時間到了,你脾氣也該鬧夠了吧?」
「家裡好好的房子你不住,偏跑到這來住這破屋子。」
「你搬出來那天夜裡我就來過,看到你們兩個那狼狽樣。故意沒搭把手幫你,這樣你才能吃點教訓。」
「你看看沒個男人,修牆這種體力活你都得自己來,這是何必呢。」
原來那天晚上他來過。
他眼睜睜看著我跟媽媽身陷困境,眼睜睜看著媽媽崩潰哭泣。
我可憐的媽媽。
我踮起腳,用毛巾給她擦去眼角的汗珠。
媽媽長長吐出一口氣,譏誚笑了:「以前我有男人,換燈泡修屋頂挑水這些活,也都是自己做的呀。」
「沒什麼區別。」
「現在還不用伺候你,只管好自己跟毛毛就行,我不知道多開心。」
「我只後悔,沒有早點離開你們周家。」
周振華臉色漲紅:「你是我堂客,伺候我是天經地義。」
「起調子也要有個度,你到現在還認不清形勢嗎?我來找你是看在我們夫妻多年有感情的份上,離了我你以為自己還找得到男人嗎?」
他話音剛落,後面就響起媒婆響亮的聲音。
「找得到找得到,當然找得到!」
趙媒婆堆著一臉笑,湊過來幫媽媽遞磚頭:「春華,昨天我介紹的兩個你看不上,這次我可拿出了真本事。」
「劉老五,你還愣著幹嘛,過來噻。」
9
媒婆機關槍一樣介紹著:「他堂客兩年前走了,留下個四歲的兒子。」
「你要是嫁過去,兩家並做一家過,你不用再生了。」
「他是開拖拉機的,比一般務農的泥腿子要好得多。」
「一個月賺的肯定也比振華要多。」
吃國家糧固然穩定,但保安每個月工資始終是有限的。
不如個體工商戶賺錢。
劉老五臉色緋紅。
「春……春華,我家有樓房,你要是嫁過來,我單獨給毛毛留一個房間。」
「以後我賺的錢,三分之二都交給你管。」
一個小小的腦袋從他背後探出來:「春華姨,你來當我媽媽好不好?」
鄉下的孩子調皮,夏天成天地泡在水裡。
劉老五跑拖拉機,也沒那麼多精力管自己孩子。
那天媽媽帶我去赤腳醫生那拿藥,回來時看到小柱子被水草纏住,差點就淹死。
媽媽跳下去把他撈起來,送他回家還給他做了一頓飯。
那會兒夏天隨手在河裡水塘里撈個淹得半死不活的孩子,是很尋常的事。
後來劉老五還專門提著兩斤肉兩匹布帶著孩子上門來給媽媽磕頭謝恩。
周振華氣壞了,一把抓住劉老五:「我跟你是老同學,你打我堂客的主意,你還是人嗎?」
劉老五面對媽媽結結巴巴,對著周振華那是火力全開。
「十里八鄉都曉得你跟春華離婚了。」
「你媽天天張羅,要給你娶黃花大閨女。」
「怎麼,你難道還能娶兩個堂客?」
「春華是你前妻,你管天管地,還要管前妻嫁不嫁人啊?」
周振華氣得臉都綠了。
「好好好,難怪急著跟我離婚,原來是早就勾搭上其他男人了。」
媽媽怒了。
「你心裡眼裡裝的屎,就看誰都是髒的。」
「我跟你離婚,是你不做人不配當爹,跟任何人都沒關係。」
「至於現在我想嫁給誰,要跟誰過日子也跟你沒有任何關係,你趕緊給我滾出去。」
「這是我家,不歡迎你!」
劉老五和小柱子頻頻點頭:「對對對!」
「滾滾滾!」
周振華被氣走了。
媽媽問劉老五:「我要是跟你過日子,你能幫毛毛治她的耳朵嗎?」
好的助聽器要一兩千塊。
劉老五猶豫了:「我賺的也不多,也得給小柱子將來打算。」
媽媽表示理解,並拒絕了他。
鄉下的女人其實是很好找對象的,如果不挑的話。
媽媽離婚第二天晚上,村裡就有男人來敲門了。
嘴裡說著不乾不淨的話。
「春華,一個人帶孩子睡覺被窩冷吧?」
「讓哥哥進去給你暖被窩吧!」
「哥哥給你好好按摩,保證你舒服……」
他把手伸進破洞的窗戶,媽媽拿燙紅的火鉗一把按上去。
痛得那人吱哇亂叫,嚇跑了。
半夜裡的登徒子來了不少,都被媽媽的火鉗和菜刀逼退。
於是那些滿肚子壞心思的男人知道,媽媽不是隨意就能吃到的肥肉,不敢再亂來。
除了這些走歪路的,也有人自薦或者找人上門說媒。
但媽媽明確表示:自己不想再生孩子了,也可以不要彩禮,只是男方將來要幫她一起給我治耳朵。
村裡人都說媽媽瘋了。
在鄉下,親生的四肢智力都健全的女孩,尚且許多家庭不太當回事。
何況還是我這樣的。
去哪裡找個冤大頭後爹能花那麼大價錢幫我治病。
媽媽不在意別人怎麼說。
「我本來也不想再嫁人,男人就沒幾個好東西。但是不把門檻設高點,綠頭蒼蠅就都覺得自己有機會,全部圍上來。」
現在雖然被說閒話,但樂得清凈。
笑得最狠的就是老太婆:「她以為自己是七仙女下凡?」
「又不肯給別人生崽,還想要別人幫毛毛治耳朵,人家真的有那個錢,還能看上她?」
「早就娶黃花大閨女了嘛。」
她眼珠子一轉,得意洋洋:「我看這些都是藉口,她就是捨不得我家振華。」
「也是,這十里八鄉,還能有誰比振華的條件更好?」
10
饒是她把周振華吹上天,可還是找不到合適的黃花大閨女。
她不得已降低要求,只要是頭婚女都行,媒婆總算相看到一個,但是要六千塊彩禮。
因為那家有個弟弟,馬上也到了適婚年齡。
給我看病,十塊錢能從早上罵到晚上。
但為了那個看不見摸不著的孫子,老太婆能四處折騰,到處借錢去湊彩禮。
周振華那時候一個月工資才三百。
那會兒已經是九十年代初,各地的國企效益都不好,工資往往是拖了很久才發,還發不全。
六千可不是六十六百,沒那麼好湊。
老太婆有點打退堂鼓,可轉頭看見媽媽帶著我過得有滋有味,絲毫沒有吃回頭草的意思,她又咽不下這口氣,是以一門心思找錢。
那會已是秋天。
每天夜裡媽媽帶著我去田裡看水。
分家時,村支書將屬於媽媽和我的兩畝田從周家撥了出來。
馬上就要秋收,這時要把稻田裡的水都放干。
一來免得稻子伏倒在水裡,影響收成,二來田乾的話,收起稻穀要省力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