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會有巧克力、奶糖這些不常見的高檔貨。
他也會給媽媽適當的關切。
比如天冷了給媽媽買一雙塑膠手套和凍瘡膏。
又比如把廚房四面都用毛氈圍起來,再給配個小太陽,還讓媽媽別心疼柴火,用熱水洗菜。
那個冬天,真的一點都不冷。
其實村裡有不少人說媽媽傻。
老闆讓她買菜誒,她竟然蠢到一分油水都不撈,就連剩飯剩菜也不帶回家養豬。
可我很喜歡這樣的媽媽。
我每天腰杆都挺得直直的。
「你才蠢貨!」
「你腦子才進水。」
我現在說話越來越順,罵人溜溜的,已經沒有口音啦!
工人這麼多,總也有犯渾的。
有個工人趁著打菜的功夫,去摸媽媽的手:「春華妹子,我到現在還是紅花伢子(處男),你嫁給我做堂客怎麼樣?」
「我做瓦匠,一天工錢也有二十塊,以後工資全交給你管。」
「勝君長得乖巧,我會把她當親生女兒一樣看待的嘞。」
媽媽一勺子敲上去,柳眉倒豎:「我這飯也不配酒,大中午的說什麼醉話呢。」
「端好你的飯滾一邊去。」
19
這個工人被王叔抓去臭罵了一頓。
要不是媽媽說了兩句好話,險些就被開除了。
那人最後老實了。
也不叫春華妹子,改叫春華嬸了。
媽媽背地裡跟我吐槽:「就比我小五歲,喊我嬸子,怎麼不幹脆喊我娭毑?」
有天晚上媽媽備菜備得晚,正好王叔順路,就捎媽媽和我回村。
恰好被周振華撞見。
這些日子,老太婆一直在積極給他找老婆。
頭婚的是不可能了。
二婚沒孩子的也不願嫁給他。
他每次都來纏媽媽,說要復婚,說會等著她。
看到王叔的車遠去,他破防了。
「你不肯跟我復婚,該不是想嫁給人家大老闆吧?」
「他是什麼條件,你是什麼條件?你哪裡配得上人家。」
「他前前後後娶了兩個堂客,後面堂客過了兩年就離婚,肯定是他亂搞,堂客忍不住才離的。」
「你現在上人家車,是心甘情願被人家玩弄?」
「你們是不是都已經睡過無數次了?」
「難怪他給你提供一個這麼好的工作。」
媽媽氣得臉色通紅,抬手給了他一個響亮的耳刮子。
「勝君還在呢,你滿嘴噴什麼屎?」
「王哥是再好不過的人,多虧她勝君現在才能聽見聲音,才會說話。你不感激就算了,還在這說這些混帳話。」
「他有錢,人長得也不錯,卻寧願單身也不亂搞男女關係。」
「多好的一個人,你要是再在背後亂汙衊他,」她轉身就去屋裡提菜刀:「我剁碎你煮肉湯給工人吃!」
周振華嚇跑了。
媽媽手裡的菜刀還在發抖。
見我定定看她,她尬笑兩聲,夾了夾嗓子:「別怕,媽媽平時也不這麼凶的。」
我把兜里的蚯蚓掏出來:「媽媽,我剛在工地上找到幾條蚯蚓,明天可以給王叔釣魚。」
媽媽兩眼一抹黑,再次提起菜刀,河東獅吼。
「虞勝君,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
「不要把蟲子蚯蚓這些東西放口袋裡。」
「你是不是想挨剁?」
嚇得我滿院子亂竄,撞到一個人懷裡。
抬頭一看,是王叔。
他將我護在身後:「是我看勝君無聊,讓她給我挖蚯蚓的。」
媽媽臉色尷尬:「你,你剛才是不是都聽見了?」
「那是我前夫,你別聽他胡說八道……」
王叔笑了笑:「背後議論我的人多了,我早習慣了。」
他將手裡的東西放下:「我剛想起上次別人在我後備箱塞了幾匹布,這顏色我跟我媽用都不合適。」
「你拿去給勝君做兩身衣服。」
媽媽正要拒絕,我偷偷掰開袋子一看,興奮地跳腳:「是粉色的,是粉色的!」
「媽媽我想要一條粉色的裙子。」
我拽王叔:「謝謝王叔,你進來,我給你煎姜鹽豆子茶。」
「不了,我還有事。」月色明亮,王叔瞧了媽媽一眼,「那春華,咱們明天工地上見。」
「好!你開車路上小心。」
鄉下人就是嘴碎。
王叔不過是送媽媽回來一次,謠言四起。
他們都笑話媽媽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說媽媽一把年紀還不再嫁,就是想嫁給大老闆。
20
夏去秋來,媽媽送我去念書了。
我的聽力還是比不上其他同學,好在老師心軟,把我安排在靠前的位置。
那會兒我已經七歲了,比同班的孩子年齡都要大。
小時候鄉下的孩子沒那麼金貴。
上下學都是自己走路,家長極少接送。
學校就在工地和家之間。
我每天放學後直接去工地找媽媽。
媽媽在那呼呼掄勺,我就坐在小板凳上,用鉛筆指著字讀書。
「媽媽。」
「媽媽。」
王叔湊過來,指著旁邊的字:「這兩個字是爸爸、爺爺、奶奶,不認識嗎?」
「認識,但我不想讀。」
「他們一家都是壞人,爺爺奶奶把我捆到山上想把我喂野狗。」
「爸爸嫌我聾啞,要把我送到福利院去。」
「他們一直欺負媽媽。」
我仰著頭看王叔,眼睛霧蒙蒙的:「因為我是女孩,所以就這麼不招人喜歡嗎?」
「我要是個男孩,媽媽是不是就不會受那麼多委屈了?」
王叔摸摸我的頭:「是他們的錯,跟你無關。」
「我就更喜歡女孩子。」
我那時還很天真:「那王叔可以生一個女兒啊,我可以幫忙照顧妹妹。」
王叔語氣很落寞:「我沒那個福分,這輩子恐怕是要不到一個女兒了。」
我把頭靠在他手臂上:「我可以給你當女兒啊!」
我指了指自己耳朵:「如果你不嫌棄我耳朵不好的話。」
「等我長大了,就給你和媽媽養老。」
「你怎麼養?」
「頓頓給你們吃紅燒肉。」
王叔哈哈大笑,眼淚都出來了。
笑聲太大,驚動了媽媽,她罵我:「勝君,你又纏著你王叔要吃的是不?」
「前兩天還說牙疼,你是不是想挨揍?」
那天王叔興致高,項目正好完成了一個關鍵節點,他又結算到了中期款項。
他要帶大家去城裡吃頓好的。
長這麼大,我還是第一次去城裡吃飯店呢。
媽媽幫我換上剛做好的粉裙子。
工人們都打趣王叔這頓飯下了血本,連王八這樣的好菜也點了。
紅燒王八、清蒸鱸魚、白灼蝦,當然少不了紅燒肉。
王叔是這裡的熟客,席間老闆來打招呼,見我坐他旁邊,笑著問:「這是你家女兒啊,長得跟你還蠻像的嘛。」
媽媽正要解釋,王叔點頭:「今天剛認的女兒,說以後要給我養老,頓頓給我吃紅燒肉。」
老闆也被逗樂了,摸摸我的頭。
「那是個孝順妹子,叔叔一會送你一盤奶酪饅頭。」
那是我第一次吃奶油饅頭蘸煉乳,可好吃了。
但我吃得很矜持。
王叔注意到了:「剛才還胡吃海塞,這會怎麼了,喉嚨不舒服嗎?」
我小聲說:「那老闆瞧著我們呢,我怕我吃相不好,給你丟人。」
「沒關係的,我慢慢吃也能吃飽。」
21
王叔把一整盤饅頭都放我面前:「放開嘴巴吃,不夠叔再給你點。」
難得有這樣的機會,少不得要喝點酒。
工人們個個都來敬酒,氣氛好不熱鬧。
王叔興致高,來者不拒。
媽媽一臉擔憂,好幾次想阻止,卻最終什麼話也沒說。
散場時,王叔意識還算清醒。
工人們都各回各家,他讓今晚值守的趙爺爺也回家去。
「今晚我睡工地,你回吧。」
王叔的媽媽年紀大了,他每每喝醉都是睡工地,免得老母親擔心。
飯店老闆開王叔的車,先把我和媽媽送到村子裡,然後送王叔去工地。
分別時,王叔還摸摸我的頭:「閨女……早,早點睡。」
媽媽無奈嘆氣:「真是喝糊塗了,人都分不清了。」
媽媽跟我回了家,洗漱完準備睡。
但滾來滾去就是睡不著。
「媽媽,你是不是擔心王叔?」
「我也擔心,我們去看看他吧。」
夜裡下了雨,我們騎著自行車頂著雨趕到時,王叔躺在活動板房的門口,身邊全是嘔吐物,怎麼都叫不醒他。
他的呼吸很慢,臉色發白髮藍。
就連我也看出來大事不妙,得趕緊送醫院。
但我們兩個根本扶不動他。
好在工地上有拖拉機,媽媽發動拖拉機,我們倆把王叔扛上去。
突突突……
媽媽車開得左扭右扭,到了醫院,是撞了牆才把車停下來的。
王叔被送進急診,醫生說他是酒精重度中毒,得馬上搶救。
燒飯的事,媽媽拜託了劉嬸。
怕工人心思動盪,所以媽媽並沒有說王叔出事。
我跟媽媽在床邊守了一天一夜,王叔總算醒了過來。
媽媽長出一口氣。
「醒來就好,醒來就好!」
一向嚴肅的王叔深深看向媽媽:「怎麼,怕我欠你工資啊?」
媽媽瞪他:「命都差點沒了,還有空開玩笑。」
怎麼個事?
我渾身作癢,氣氛好像有點不對。
護士拿來的繳費單上,有撞壞的牆壁維修費。
王叔很意外:「你會開拖拉機?」
媽媽臉色訕訕:「我前夫學拖拉機的時候,我在旁邊看著。」
「這是第一次開。」
「那會叫人也來不及了,我也是硬著頭皮上的。」
「這撞牆的錢……不該我出吧?」
我們幾天沒回去,王叔也沒出現在工地。
村裡都傳瘋了。
說媽媽帶著我跟王叔私奔了。
真好笑。
男未婚女未嫁的,何來私奔一說。
老太婆氣得牙痒痒。
「騷貨堂客,一直吊著我兒子,就是因為她,振華才不想好好再娶個堂客生兒子噻。」
「我就說她這瞧不上那瞧不上,原來是想嫁個大老闆。」
「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馬上三十歲的老女人了,還帶著個拖油瓶,人家老闆有的是錢,什麼樣的女人找不到?」
「我看就是她臭不要臉倒貼去當情婦,人家老闆是送上門的不要白不要。」
「你們等著看,不出半個月,她就要被老闆一腳踢出門。」
……
22
王叔開車把我們送到家,就聽到老太婆吐的狗屎。
媽媽臉色很尷尬。
王叔拉開車門,語氣很溫和:「春華,勝君,你先下車。」
我手裡拿著巴掌大的棒棒糖,跟媽媽一起下了車。
老太婆搖頭晃腦得意洋洋:「你看你看。」
「現在不就被送回來了。」
「人大老闆也不是傻子,怎麼會真的看上一個結過婚的破鞋。」
村裡人好奇探究的目光紛紛看來。
王叔從後備箱裡拿出一個盒子。
剛才媽媽幫他辦出院手續,他說自己有點事出去一趟,回來時就拿著這個盒子。
我還問他是什麼。
他說是秘密。
眼下,當著所有人的面,他打開盒子。
裡面是一個最新款的西門子助聽器。
他將盒子遞給媽媽,燦燦的日光都撒在他的睫毛上。
他說:「春華,你這次救了我的命,這個是給勝君買的。」
「這是最新款,店裡的人說對耳朵傷害很小。」
他在口袋裡摸了一把,竟還摸出一條金光閃閃的項鍊。
「這是給你買的。」
「剛匆匆忙忙的,你要是不喜歡這個款式,拿著票可以去店裡換的。」
媽媽呆住了,退了兩步連連擺手:「不不不,你是我老闆,救你那是應該的。」
「不需要這麼貴重的禮物,你快拿去退了吧。」
她退,王叔就進。
他比媽媽足足高了大半個頭,兩人一前一後站著,跟演電視劇似的。
他說:「那要是以後你不止是員工,你是他們的老闆娘呢?」
「我想娶你,想跟你一起過日子。」
他滿懷期待地目光看向我:「勝君,以後我給你當爸爸怎麼樣?」
「不是乾爸,是真正的爸爸!」
我看了看媽媽,又看了看王叔。
脆脆開口:「爸爸……」
「誒!」
「你再叫幾聲我聽聽。」
「爸爸爸爸爸爸……」
「太好了,我以後也是有爸爸的孩子了。」
我叉著腰看著那些看熱鬧的小孩:「以後你們再也不能說我是爸爸不要的孩子了。」
「我找到更好的爸爸了。」
王叔又是開心又是心疼,掏出錢包,將裡面花花綠綠的零錢全塞給我。
「好,乖女兒。」
「拿去買糖吃。」
王叔看向媽媽,語氣帶著點嬌:「你看,孩子都認我了……」
媽媽無奈嘆氣:「你開了一路車也累了。」
「別在門口杵著了,先進來喝口茶吧。」
「其他的事回頭再說。」
……
夜裡,我睡得迷迷糊糊,聽到劉嬸在問媽媽。
「這麼好的男人,的確不能拒絕。」
「但他都娶過兩個老婆了,就怕日子過不長久。」
「而且你們倆的條件差得有點多。」
媽媽輕聲說。
「我開始也有這個顧慮。」
「但勝君喜歡他,他對我們也好。」
「他既然相中了我,就說明我配得上他。」
「老天爺賞我的好日子,幹嘛往外推。」
「過一天是一天,假如將來離婚也不怕。」
「沒了男人,我帶著勝君照樣也能活,日子還能比現在更糟糕嗎?」
22
劉嬸一拍手掌:「對,就該這樣。」
她壓低聲音:「你們睡過一個被窩沒,他那方面有沒有什麼問題……」
後面的我就聽不懂了,只知道我確定有爸爸了,開開心心地睡著了。
媽媽跟王叔在一起了,工地上的人都開玩笑叫她「老闆娘」。
周振華破防了。
他跑來糾纏媽媽。
「他是比我有錢一點,但他都結過兩次婚了。」
「你跟他在一起是三婚,哪能比得上我們原配的夫妻好。」
「以前都是我對不起你,我知道錯了。」
「春華,我是你的第一個男人,你是我的第一個女人,這些是別人替代不了的。」
「我們和好吧,以後我們一家人好好過。」
媽媽噁心壞了。
「他可不止比你有錢,他還比你高,比你帥,比你體貼。」
「他對勝君也好,兩三千的助聽器,眼睛不眨就給勝君買了。」
「你呢,從小到大,連個一塊錢的糖都沒給勝君買過。」
「我是腦殼摔了還是豬油蒙了心,要放棄他跟你過日子?」
「對,他還不要求我生兒子呢!」
「你別在我身上浪費時間了,還是趕緊去找個人給你們周家傳宗接代吧!」
周振華還要來拉扯媽媽,工人們發現了。
紛紛拿起工具衝出來。
「滾滾滾,什麼貨色也敢糾纏我們老闆娘?」
「快滾遠點去恰狗屎。」
周振華落荒而逃。
他咽不下這口氣,回村後開始積極相親。
接觸一個二婚帶兒子的。
就這,老太婆還得意呢。
「雖然是個二婚,但她生過兒子,說明苗是好的,能結出好瓜。」
「不像那個臭婆娘,只能結出歪瓜裂棗。」
「女人要是生不齣兒子,那再漂亮再是頭婚也沒用。」
她還不忘拉踩媽媽:「臭婆娘還真以為自己能當老闆娘。」
「就她這個條件,王老闆他娘能看中才怪?」
「她又生不齣兒子,王老闆這麼大的家業,難道不生個兒子來繼承啊?」
「他前面那個堂客不就是因為生不出崽才被離婚的嗎?」
「你們等著看好了,她也就只能給王老闆當個野老婆,想要領結婚證,正式進王家的門,那是不可能的。」
村裡的八婆比媽媽還急。
已經把王叔的情況打探得清清楚楚。
他頭婚生過一個女兒,但是三歲就得病死了,後來老婆受不了打擊,也跳河死了。
三年後他又再婚,兩年無所出,兩人和平離婚。
女方再嫁,很快就有了孩子。
他又單了三年,才遇到媽媽。
老太婆的話像是詛咒。
王叔那天帶我和媽媽上門,王娭毑的臉色很難看。
她當著媽媽和我的面發了脾氣:「你這樣的條件,頭婚的妹子隨便找,幹嘛非要找個二婚還帶孩子的?」
「我堅決不同意!」
23
王叔拿了糖,讓我去房間裡吃。
我懂。
他們大人談話,不想讓我小孩聽見。
我趴在門板上,聽見王叔低聲說:「媽,秀芬走後,我出過一場很嚴重的車禍你還記得嗎?」
「你提那事幹嘛?」
「後來你逼著我娶了美林,一年多都沒懷孕,你總怪美林,我跟她一起去做了檢查。」
「美林沒問題,是我有問題。」
「當年車禍我傷了那兒,醫生說以後都生不出孩子了。」
「什……什麼?」
王娭毑一口氣差點沒上來:「你,你不是騙我的吧?」
「我跟美林就是因為這才離婚的。」
王叔倒是很平靜:「我本來準備單身一輩子算了,是遇到春華才想再結婚的,勝君這孩子也乖巧。」
「還說將來要給我養老,頓頓給我紅燒肉吃。」
「媽,你要是不同意我跟春華在一起,那我就這樣孤零零過一輩子算了。」
「等你以後走了,我就找個養老院住進去……」
甲之砒霜,乙之蜜糖。
對於王叔的前妻美林來說,沒有生育能力是難以逾越的鴻溝。
可對媽媽來說,卻絲毫沒有影響。
她本來就不想再生,只想好好將我養大。
如此一來,她跟王叔簡直是天作之合。
王叔很重視這次結婚,該有的流程一樣也不少。
老太婆急得跳腳,馬不停蹄地安排周振華先媽媽一步結婚。
只是家裡沒錢,儀式寒寒酸酸,就連周振華的新郎服都是找別人借的。
袖子和褲子短了,敬酒的時候襯衣露出來一大截,還能看到襯衫小臂處打的補丁。
新媳婦彪悍,帶來的兒子更是調皮。
新婚第三天,就跟老太婆對著干。
一個掃堂腿,直接給老太婆撂倒,把腰給摔了,躺在床上下不來。
她想要周振華給她討一個公道,可周振華畏懼新婦,屁都不敢放。
她躺在床上罵兒媳婦不做人。
結果兒媳婦站在門口跟她叉腰對罵。
說家裡兩個癱瘓老人,她是觀世音菩薩才願意嫁過來。
讓老太婆識相點。
再逼逼賴賴她把家裡燒了馬上帶著兒子走人。
「三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男人滿街都是。」
「我看周振華長得還可以,誰知道他是個繡花枕頭中看不中用。」
「難怪你前面那個媳婦生不齣兒子,你兒子不行她怎麼生?」
……
老太婆氣得差點升天。
她在床上想喝口水,結果一輩子當慣了老爺的老頭可不會伺候人。
至於大兒子大兒媳,那早就鬧掰了,看都不看她一眼。
小兒子被兒媳婦拿捏得死死的。
給老媽說一句話,迎接他的便是「唰唰」的兩個耳光。
老太婆憋不住,屎尿都拉在床上,就更被嫌棄了。
本來好好養著,也沒什麼大事。
可這樣一折騰,老太婆最後命雖然保住了,但這腰像是被人折了一下。
從今往後走路都要駝著背拄拐杖,再也直不起來了。
老頭也沒好到哪裡去。
跟「好大孫」起了衝突,被推進糞坑裡。
撈上來的時候,渾身都是蛆,吃了好幾口糞水。
大冷的天,周振華拖著他去池塘里洗身子。
洗乾淨後,兒媳婦也不准他進屋,說他實在是太臭,就讓他睡柴房裡。
他喝了糞水,又洗冷水澡,夜裡降溫受寒了,大病了一場。
赤腳醫生說要送去城裡的醫院才有的救。
哪有錢去醫院。
在一個寒冷的冬夜,老頭就這樣病死了。
老太或許是認清了形勢,從那以後開始討好兒媳。
兒媳一直沒懷上,她也不敢催不敢問。
弓著腰幫著洗衣服做飯喂豬掃房子。
在掃蜘蛛網的時候,從凳子上摔下來,癱了。
依然被安置在柴房裡。
屎尿都拉在身上,因為很少翻身,屁股的肉都爛完了。
她這輩子最驕傲的事,就是生了兩個兒子。
可惜,重病在床時,這兩個兒子最多就是給她送口飯。
甚至沒人願意幫她翻翻身,擦拭一下。
任由她身上長蛆,痛得夜夜哀嚎。
24
那時媽媽已經跟爸爸結婚兩年了。
婚禮是在城裡的大飯店辦的。
爸爸特意包車,把村裡的人都請過去。
那次老太婆還貓著腰去了,惡狠狠地說:「我倒要看看她能過幾天好日子。」
「生不齣兒子,她遲早要離婚的。」
但媽媽和爸爸過得很好。
爸爸帶我去省城的醫院重新檢查了耳朵,配了最好的最小巧的助聽器。
我的聽力跟常人已經區別不太大了。
我去了城裡的學校上學,老師和同學們也很照顧我。
爸爸媽媽的感情好極了。
那時基建正是飛速發展的時候,爸爸的項目一個接一個的。
媽媽學會了開車,又去報了會計班。
爸爸打趣:「你媽心眼多著呢,管了家裡的帳還不夠,我公司的帳她也想一把抓,以後我想存點私房錢看來是沒希望了。」
話雖這麼說,但他還是讓媽媽逐步接手了公司財務。
他說:「以前想著反正自己以後是個老光棍,隨便賺點錢就算了。」
「現在不一樣了。」
「我有了勝君,可要多賺點錢,讓我女兒少吃點苦。」
是的,在徵求過我的同意後。
我現在是王勝君了。
爸爸麼,到底還是有些傳統思想。
跟他姓以後,他樂得好幾天都合不攏嘴。
奶奶一開始老看媽媽不順眼。
後來爸爸被人做局,工地賠了一大筆錢,幾乎破產。
工人們拿不到工資,不願意幹活。
活不能按時幹完,就拿不出工程款。
如此下去,爸爸肯定完了。
他催媽媽走。
「你現在有做會計的本事,跟我離婚後帶著勝君照樣能過好日子,沒必要綁在一起。」
但媽媽沒走。
「夫妻夫妻,本就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她賣了這些年爸爸給她買的首飾,又一個個跟工人們談話保證。
再四處幫著爸爸籌錢。
就這樣,夫妻倆人打起精神,一起熬過了難關。
從那以後,奶奶逢人就說:「我家長河運氣好,娶了春華這樣的堂客。」
「勝君也再聽話不過了。」
……
奶奶死前,還把自己這輩子攢下的金銀首飾全交給了媽媽。
那時候,媽媽每年都會帶著我陪爸爸一起去祭奠亡妻亡女。
我偷偷問過媽媽:「爸爸一直忘不了她,你會吃醋嗎?」
「傻孩子。」
「秀芬姐為他生過女兒,陪他走過最難的那幾年,要是他拋之腦後,這種人才不能嫁呢。」
「什麼樣的人才能嫁呢?」
「你將來要嫁人,就要嫁給本來就很好的人。他不是只對你好,而是他本來就是善良、有責任有擔當的人。」
我抱著她:「我不要嫁人,我要賴著你和爸爸一輩子。」
老太婆病重的時候,托劉嬸傳話,想再見媽媽和我一面。
媽媽帶著我去了。
還買了兩盒補品。
她睡的那個屋子很昏暗,臭氣熏天。
她躺在昏沉的光線里,奄奄一息。
我和媽媽衣著鮮亮站在門口,光線明亮。
她說:「春華,我對不起你,對不起毛毛。」
「毛毛,我是你奶奶,我現在好難受,你能不能來照顧照顧我?給我弄點吃的,給我擦擦身,給我買點藥,帶我去城裡看醫生?」
「春華,振華現在日子不好過。」
「你,你們是原配夫妻,一日夫妻百日恩,你,你要拉扯他一把。」
「毛毛,他是你爸, 你以後長大了,一定要孝順他, 曉得不?」
25
我微笑回答:「我只有一個爸爸,叫王長河。」
「他沒養我小, 我也不可能養他老。」
媽媽笑容淡淡的:「從你把勝君扔到山上去那天, 你們周家的孫女就已經被野狼咬死了。」
「她是我虞春華的女兒,跟你們沒有任何關係。」
「等你入土了,我會讓她來給你燒一串紙錢的。」
媽媽帶著我走了。
老太婆在後面大喊:「春華,春華,你別走。」
「你心腸最好最聽話,我求求你,求求你發發善心……」
離開周家時,周振華站在院子門口。
他瘦了很多很多, 臉頰凹陷,顴骨高高聳起,皮膚黝黑, 手指乾枯。
與他幾乎同齡的媽媽卻面色白皙紅潤,穿著小高跟鞋,燙著時下最流行的卷髮。
他張了張乾裂的嘴唇:「春華,你, 你真好看……」
媽媽還沒回話,他老婆從屋裡出來冷笑。
「再好看也不是你堂客。」
「人家老公是大老闆,花錢把她養得跟朵花⼀樣。」
「你要是給我這麼多錢,我也能這麼好看。」
「沒用的東西……」
跟媽媽離開時,我最後看了一眼周家。
暗沉沉的, 像是⼀個巨大的陰影。
「媽,我以後再也不想來這了。」
「沒關係的, 痛苦的過去教會了我們要珍惜眼下的好⽇子。」
「我們勝君就是從爛泥里吸取養分, 開出了現在的花啊。」
「沒什麼丟人的,勇士都是能直⾯過去的嘛。」
我皺眉看她。
「媽, 你最近又買了什麼雞湯書是不?」
「少看那些東西。」
「說得挺有道理的, 我再給你背⼀段……」
我捂住耳朵,加快步子。
「我不想聽不想聽。」
爸爸等在村口, 他給我拉開⻋⻔:「這怎麼了?」
我如獲救星:「媽媽最近讀書有心得, 爸, 你好好聽聽。」
「呵呵, 呵呵呵……」
爸爸尬笑:「春華, 我昨天看到⼤頭的⽼婆戴了⼀個金鐲子挺好看的。」
「說是在百貨商店買的,咱們去逛逛?」
「我不要,我多的是金鐲⼦。」媽媽拒絕,「我聽我給你背這段……」
夕陽西下。
新換的轎⻋在鄉間的⽯子路上奔馳。
媽媽說:「要樂觀面對生活,積極的心態能讓我們⽣出更多的力量。」
「要勇敢,不要害怕失敗,失敗是成功之母。」
「要坦誠,坦誠面對自己的慾望……」
「要自信, 我們配得上世上最好的東西。」
我降下⻋窗,她嘰⾥咕嚕的聲⾳漸漸飄遠。
是啊。
要開⼼。
要相信。
要勇敢。
要自信。
勇敢去爭取, 勇敢去接受,勇敢去擁抱,相信自己可以並且值得擁有最好最熱烈的生活。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