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他產生一種奇異的感覺。
忍不住開始數,七滴,八滴……五十滴。
他驚呆了。
想不通這麼嬌小的一個女孩,怎麼能持續不斷流那麼多眼淚。
他知道她很怕,這麼多年沒跟人開過玩笑的他,竟然破天荒開了個玩笑。
這要讓他公司的人看見,怕是驚掉下巴。
但他一點都不覺得不自然,反而感到極其放鬆,好像他本來就該是這個樣子的。
離開時,抖得像個風中蘆葦似的女孩卻極力擺出一副嚴肅模樣,義正言辭開口說他不該自殺。
他心中微微震驚,沒想到這個小女孩竟然還心思縝密。
她誤會了。
他從沒想過自殺,的確只是應對壓力的一種極端手段。
她不信,黑溜溜的眼睛直直注視著他。
他突然笑了。
一種發自內心的愉悅升起,他對她說:
「謝謝提醒啊,小大夫。」
12
密碼錯誤。
他愣在門口。
蘇禾改了密碼,這讓他有點難以接受。
總不能是為了防他吧?
拿出手機給她打電話,響了兩秒被摁斷。
再打,再摁。
【什麼事?】
手機彈出她的微信,簡單三個字。
他長長吁了口氣,說出事先想好的理由:「我來拿睡衣,你知道的,沒有那套睡衣我睡不著。」
蘇禾好一陣沒回,就在他以為門即將要打開時。
她又發:「在門口箱子裡,自己找。」
他有些茫然。
門口箱子裡?
四下看了看,門口的確堆著一堆紙箱子,顯然是準備扔還沒來得及。
隨意扒拉了下,果然,他留下的一些衣物被隨意塞在其中一個箱子裡。
這讓他感到有些生氣。
蘇禾這麼扔掉,以後他回來時用什麼?
突然,他看見靠牆的地方,擺放著大大小小几十個相框。
眯了眯眼,看清居然是照片牆。
那曾經都是蘇禾當寶貝一樣的東西。
此刻,就那麼東倒西歪凌亂堆在牆角。
他難以置信看著那堆東西。
心中湧上一股強烈複雜的情緒,夾雜著憤怒、委屈,甚至還有一絲自憐,只覺自己極力維護的一切被人毫不留情隨意踐踏、羞辱。
他忽然轉身,大步離去。
他回了大平層,見林瀾正靜靜坐在沙發上發獃。
她紅著眼看著他。
小心翼翼,悲憫又無助。
他沉著眉眼,一步步走過去,頓了兩秒,緩緩向她伸手。
她長睫輕顫,將臉慢慢放在他手中。
「小白……」
他並沒有和她發生什麼。
只是蜷縮在她懷中,相擁著睡了一晚。
這段時間他也很委屈。
他也需要安慰。
接下來一段時間,他乾脆休了假,帶著林瀾母子四處遊玩,吃最高檔的餐廳,買昂貴的首飾包包。
皓皓每次去醫院看診,他必然陪著。
林瀾依舊是經常拍照發朋友圈。
這期間,他碰見過兩次蘇禾。
第一次是在醫院的走廊。
他左手牽著皓皓,右邊站著林瀾。
林瀾高跟鞋崴了一下,他順勢攬住了她的肩,一抬頭,看見蘇禾正雙手插兜,獨自迎面走來。
他抿著嘴,停下了腳步。
她卻只是淡淡掃了他們一眼,面無表情地擦肩而過。
第二次,是在一家西餐廳。
皓皓說想吃牛排,他帶他們來吃。
準備離開時,看見蘇禾正和一個男人走進來,在窗邊坐下。
他下意識走過去,諷笑著開口:
「蘇禾,不介紹一下嗎?」
蘇禾微微蹙眉,沒說話。
看著她熟悉的輪廓,那一瞬間他有些恍惚,甚至有種衝動想對她說:
蘇禾,別生氣了,我們回家好不好。
那一刻,林瀾溫柔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小白,皓皓睏了,我們快回家吧。」
她似乎剛看見蘇禾,露出詫異之色,「蘇禾,這麼巧啊!這位是……」
她目光上下打量著那個男人。
男人微微側頭,看了眼季蕭白,淡聲問:「你就是蘇禾的前夫?」
季蕭白冷聲,「還沒離,談不上,你又是哪位?」
男人笑了,不緊不慢地說:
「我是蘇禾的追求者,祝你們離婚順利。」
季蕭白氣急反笑,死死盯著蘇禾:
「這麼急嗎?」
蘇禾抬頭,神情平靜地看著他。
「是啊,挺急的。」
男人低頭髮出一聲悶笑。
季蕭白黑著臉,轉身離開。
一行三人的身影消失在門外後。
蘇禾頭疼似地看著對面的男人。
「師哥,你怎麼也開這種玩笑?」
男人扯了下嘴角:「我看短劇不都這樣打臉?原來還真的挺爽。」
蘇禾無奈。
「這可是你的踐行宴,一會同學們來了,你可別再開這種玩笑,會嚇死人的。」
13
季蕭白喝醉了。
他覺得心裡空落落的,只好用一杯又一杯的酒填滿。
這些天,他高調陪著林瀾母子,很難說不是為了讓蘇禾通過林瀾的朋友圈看到,產生危機感,激她主動來認錯。
可沒想到,他做這些的同時,她居然跟一個男人單獨約會。
尤其讓他難受的是,有那麼一刻,他看見她在對那個男人笑。
蘇禾有多久沒對他笑了啊。
好像林瀾搬來不久,她就沒怎麼再那麼明媚地笑了。
他委屈極了,難受極了。
他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怎麼和蘇禾的關係就走到了這一步!
醒來時,他發現自己躺在家裡的床上。
衛生間裡,有淅淅瀝瀝的水聲傳來。
身邊是那隻熟悉的粉色發卡。
甩了甩頭,腦子裡有一些模糊畫面,好像和很多年前的場景重合。
他意識到什麼,如遭雷擊。
渾身冰涼地穿上衣服,落荒而逃。
不可能。
他愛蘇禾,這是他無比確定的事。
所以,他絕對不可能做出什麼喪失理智的事。
喝醉了也不可能。
他在街頭渾渾噩噩地走。
不知不覺走到了醫院。
他看見了蘇禾。
她正和一群醫生在接救護車下來的病人。
病人渾身血淋淋,在瘋狂嘶叫、掙扎。
某一刻,病人掙脫了束縛,拿起救護車上一個機器,朝人砸去。
蘇禾正低著頭。
「蘇禾——」
季蕭白沖了過去。
……
他是兩天後在病房醒來的。
睜眼就看到了坐在床邊的蘇禾,陽光照在她臉上,明亮、耀眼。
正是她從前的樣子。
他剎那間百感交集,哽咽出聲:
「蘇禾,你沒事就好!」
蘇禾對他溫和地笑,「嗯,我沒事,你現在感覺怎麼樣?」
再次看見她的笑容,他眼眶濕潤。
這段時間過得渾渾噩噩,像個無主的孤魂,這一刻,熟悉的安心感終於回來了。
他擠出一個爽朗的笑。
「別擔心了,我沒事,強壯得很。」
大概是藥物的關係,他又睡了一覺,迷迷糊糊時,似乎聽見護士在說話。
「這人真是的,明明那個機器誰也砸不著,自己非要往前送挨那麼一下。」
「他當時喊蘇主任,也是為了救她。」
「可蘇主任站得最遠,砸誰也砸不到她呀。這下好了,本來沒人受傷的,現在倒成了一場事故。」
他閉著眼,充耳不聞。
心中只有一個念頭:
他又救了蘇禾,無論發生了什麼……
他們可以重新開始了。
出院那天,他感到神清氣爽。
蘇禾一直陪著他,辦手續,拿藥,開車送他回家,全程溫聲細語,體貼周到。
車上,他帶著些事過境遷的語氣開口:
「蘇禾,以前我們都有不對的地方,我向你道歉,以後,我們都且行且珍惜……這次的事,讓我感覺到生命的可貴,我想好了,我要休長假,全心全意要個孩子!」
剎車聲響,車子停下。
他發現到了大平層的小區樓下。
「蘇禾,你還不讓我回別墅麼?」
他無奈笑著問。
蘇禾垂著眼,忽然從包里拿出一張紙,遞了過來。
他挑了挑眉,低頭看。
這是一張妊娠診斷報告。
姓名:蘇禾。
日期是兩個月前。
他眼睛驟亮,驚喜得聲音發顫:
「蘇禾,真的嗎?我有孩子了?」
蘇禾直視前方,靜靜開口:
「嗯,曾經有過。」
他不解,「曾經?」
「這個孩子不太幸運,只在這個世界存在很短的時間。在媽媽摔下樓梯那天,夭折了。本來,如果他爸爸及時送他去醫院還能存活下來的,但那天,他爸爸選擇了救另一個孩子……」
季蕭白開始止不住地發抖。
「那天摔下樓梯前,我聽到了你和林瀾的對話,你回答林瀾,說,從沒忘過……」
蘇禾的聲音輕飄飄的,像從遙遠的地方傳來,又一字字穿透皮膚,鑽進骨髓,不罷不休。
「林瀾真的是個堅強的女人,即便遭遇不幸也在快樂地記錄生活。能公之於眾的就發朋友圈,少兒不宜的就給我發私信。」
季蕭白驟然轉頭,臉色發白地盯著蘇禾,牙齒開始格格打戰。
「比如很多個晚上你在她懷裡睡覺的照片,比如你受傷前你們做了一整晚的視頻……」
季蕭白的背脊彎了下去,從喉嚨深處發出痛苦的呻吟。
「別說了,求你,別說了……」
蘇禾轉頭看他,心平氣和。
「季蕭白,明天是冷靜期第 30 天,我忙前忙後終於讓你今天健康出院,就是為了不耽誤正事,所以,明天不要缺席,好嗎?」
14
那天,季蕭白像個失了魂的人回到大平層時,林瀾衝過來抱著他。
「小白,蘇禾無論跟你說什麼,都是假的,都是騙你的,她就是為了報復我,報復皓皓,我是你的姐姐啊,這個世界上除了爸,我才是你的最親的人啊!」
他任由她抱著,面無表情地開口:
「你帶皓皓走,現在就走,不然我怕控制不住自己,可我不能惹事,我答應了蘇禾,明天要配合她完成正事,她很在意這件事,我不能讓她失望。」
林瀾看著他,似乎意識到什麼,露出驚恐的神色。
很快帶著皓皓消失了。
季蕭白離婚後很長一段時間,他不敢去找蘇禾。
他沒臉見她。
他知道她一定不想看見他。
畢竟,他自己都無法原諒自己。
終於某天晚上,他忍不住去了別墅,卻發現別墅已經換了主人。
蘇禾將他們曾經生活過的地方賣了。
他花高價又將別墅買了回來,從此在裡面醉生夢死,陷入虛無的假設里。
他一遍遍假想那個短暫來了又去的孩子。
想他如果生下來,無論是男孩還是女孩,眼睛一定大大的,又明亮又純粹。
就像他第一次看見蘇禾的樣子。
離婚後的第三個月,林瀾帶著皓皓再次出現了。
他躺在以前蘇禾的床上。
一睜眼,就看見了那對母子倆。
林瀾垂淚,嗓音悲戚。
「小白,皓皓的新療法有成效了,但需要一大筆錢,你幫幫阿姐好嗎?」
他起身,面無表情地拉著林瀾往外扯,動作蠻橫,不管不顧。
林瀾跌跌撞撞,狼狽至極。
皓皓衝過來要咬他。
他用力甩開,皓皓跌倒在地,暈了過去。
林瀾眼睛瞪大,發出尖叫。
「你敢動我兒子!我殺了你!你竟然這樣對一個孩子!」
季蕭白只有一個念頭,把眼前的女人趕出去,趕出這個家。
林瀾掙脫不掉,看著兀自昏迷的兒子,發瘋似地大喊:
「你活該!你全家活該!你爸居然說不給我們留一分遺產, 我把他腦梗的藥換了,報應!他真的痴呆了, 成了個老傻子!」
季蕭白難以置信地看向林瀾,雙手控制不住地掐上了她的脖子。
手中的女人發出瀕死的抽氣聲。
動靜驚動了小區保安,外面正在砸門。
他猛然恢復理智,鬆開了手,踉蹌兩步坐在地上。
一旁, 皓皓身體慢慢蠕動,朝這邊爬來。
大門撞開剎那, 皓皓身子一歪,從樓上咚咚滾落。
在眾人的驚呼聲中,皓皓滿臉鮮血地伸手指向他。
「是他……推我。」
說完便暈了過去。
季蕭白因故意傷害罪, 被判了一年。
林瀾拿著《諒解書》來看守所看過他。
她被掐脖時因長時間缺氧造成腦卒中,面斜嘴歪,口齒不清。
她要 1000 萬,換取《諒解書》。
季蕭白一分錢都沒給她。
只淡淡地說:
「挺好的,這都是我們該受的。」
林瀾崩潰地發出質問:
「那皓皓怎麼辦?我們以後怎麼辦?」
他閉眼, 不再看她一眼。
……
與此同時。
在地球的另一端。
蘇禾正式在赤道幾內亞開啟了為期兩年的援非醫生工作。
某天,她收到一個視頻電話。
視頻里季蕭白仿佛換了個人,寸頭,瘦削, 頰骨分明。
他認真地向她道歉,詳細述說著過往。
她不發一⾔,沒有打斷他。
「我難以想像, 你被推下樓時所經歷的一切……這個世界上, 我好像⼀個親人也沒有了, 蘇⽲, 我不知道該怎麼⾯對未來漫⻓的痛苦……」
蘇禾靜靜看著螢幕里的他,聲⾳平和。
「我也有過同樣的經歷, 即便擁有翻篇能力,但消解痛苦仍然是一件漫⻓的事, 後來, 我選擇了用更宏大的世界去稀釋它, 希望對你有幫助。」
掛了電話。
蘇禾轉頭看⻅了師哥。
他撓撓頭,露出幾分尷尬之色。
「抱歉, 你在這兒說中⽂太旁若⽆人了, 我不想聽到也不⾏啊。不過……」
他⼜蹙眉,表情嚴肅:「你也真是膽大,流產沒兩個月怎麼就敢申請來這種地⽅, 還好沒出事。」
蘇⽲聳了聳肩, 「我沒流產過。」
師哥挑眉。
她⽆奈解釋,「那時例假來了, 我弄錯了,後來乾脆坐實是為了順利離婚。」
師哥歪頭, 「這是玩的哪⼀出?」
蘇禾嘆了⼀聲。
「被虐了那麼久,總得還回去一次, 短劇不都這麼演的嗎?」
師哥安靜⼀秒, 稀里嘩啦樂開了。
「我就說短劇好看吧,你還不屑!這不就打臉了!」
蘇⽲笑了笑。
目光看向⾮洲大地的那⼀輪落⽇。
恢弘, 沉靜。
東⽅不亮西方亮。
世界如此宏大,消弭一切痛苦,有什麼過不去的呢?
她如是想。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