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看在季蕭白的份上。
7
我不是那種愛好廣泛、世界豐富多彩的人。
從小到大,習慣一個階段只專注一件事。
比如小時候,我只專注學習;長大後,我專注於工作;結婚後,多了一個專注,那就是季蕭白。
爸爸在一次談心時曾跟我說,這樣的生活方式雖然純粹,但抗風險能力低。
可我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好。
畢竟因為專注,我在每個人生重要階段都取得了不錯的結果。
那時我還沒意識到。
人是變數。
……
晚上下夜班走出醫院,我越來越少地看見季蕭白的車;
定好的外出用餐,他總是臨時有事取消;
就連我好不容易的假期,也過不了兩人單獨相處的時光。
原因大多因為林瀾母子倆。
皓皓沒有痛覺,時常不知哪兒就多了個傷口,又因為這個病,他從小脾氣驕縱,一有點不如意的事,就拿刀對著自己加以威脅。
林瀾總是在我們面前展示自己的堅強和隱忍,但時不時又不經意流露出脆弱無助的一面,或是含著淚別過頭去,或是將自己關在房間很久,然後紅腫著眼和大家談笑自如。
可恰恰是這種表面強壯堅強,內里脆弱的形象……讓人憐惜,站隊。
但那時我不懂。
我只知道,心中總有種說不出的心塞和彆扭,仿佛有塊大石頭橫亘在胸口,又沉又堵。
我下意識在醫院多磨蹭一會兒才回家。
因為偶爾回家的我。
仿佛是多餘的一個。
仿佛他們才是一家人。
終於在一天晚上,季蕭白抱著我入睡時,我試探著開口:
「要不我們在醫院附近給林瀾和皓皓再租套房子吧?我們出錢再請個保姆。」
他閉著眼,下意識反對:「那怎麼行。阿瀾一個人帶皓皓太辛苦了……」
阿瀾。
我竟然不知道。
他什麼時候已經把「林瀾」的稱呼改成了「阿瀾」。
一周後,我好不容易排出一個假日,想和季蕭白單獨過二人世界,他卻不在意地否決了,說是皓皓生日,他答應了陪他們去遊樂園。
太多的情緒一下湧上來,我大聲說:「我不同意。」
季蕭白震驚地看著我。
我看著他的表情,乾脆把這些天的難受和不舒服,一五一十都宣洩了出來。
他坐在床邊,默默聽著。
我以為我說出這些話,他會心生歉意,會終於意識到我的難受,會自責地向我承認錯誤。
可讓我沒想到的是,他盯著我看了許久,沉沉開口:
「其實,皓皓是一個可憐的孩子,阿瀾是個可憐的女人,你沒必要這麼針對他們。」
我像個木頭般愣住。
一時不相信眼前的男人,是季蕭白,是愛我的丈夫季蕭白。
我難以理解。
好端端一個人,怎麼能在你眼皮子底下,莫名其妙地就變成了另一個人呢?
他又輕嘆了聲,露出一個包容求全的笑容,「蘇禾,你如果實在不願意,我們就不去了。」
高高興興準備出發的林瀾母子和梅姨三人,知道計劃取消後,都露出了失望的表情。
那天,整個家裡的氣氛都很壓抑。
大家臉上都隱隱露出無奈又隱忍之色。
我走在那個房子裡,仿佛一個做錯了事的人。
可我不知道自己錯在哪了。
我想不通。
……
8
矛盾以一種意想不到的方式爆發了。
用再堅持兩個月一切就會過去的理由說服自己後,我全身心投入到了醫院工作中,終於迎來了一次高難度手術的主刀資格。
這個手術對我升任副主任醫師至關重要,我將自己各方面都調整到了最佳狀態。
可動手術那天早上,我慣例喝了一杯牛奶,還沒來得及出門,忽然起了密密麻麻的蕁麻疹,全身瘋癢。
那種情況,手術刀都拿不穩,更別提手術了。
在不得不臨時向醫院告假後,我忍住難受,沉著臉問林瀾是不是碰過我喝的牛奶。
梅姨對這份高薪工作看得很重,再怎麼糊塗也不會在我牛奶裡面下什麼東西。
季蕭白就更不可能。
林瀾聞言,靜靜眨了下眼,當著季蕭白和梅姨的面,一字一字指天發誓:
「蘇禾,如果是我林瀾故意害你,讓我立刻出門被車撞死!永世不得超生!」
豆大的眼淚一滴滴落了下來,她卻神情堅毅,毫不退縮。
我又將目光落在了一旁怒視我的皓皓身上。
「皓皓,你有沒有碰過我——」
「夠了!」
季蕭白憤怒地吼出聲。
「蘇禾,你究竟想怎麼樣!大家因為你每天戰戰兢兢,你難道沒有察覺嗎?大家都怕你不高興,所有人都在委曲求全,你竟然還想冤枉一個孩子!你怎麼變成這個樣子!」
我愕然地看向季蕭白。
「所有人都在委曲求全?為了我?」
他眼中充滿了失望和忍耐之意,慢慢說:
「難道不是嗎?」
「蘇禾,我不明白,你為什麼就這麼容不下他們母子,你究竟想怎麼樣呢?」
那一刻,我全身發冷,連身體的難受都感覺不到了。
許久,我抬手指著林瀾,平靜地說:
「你問我想怎麼樣?那我告訴你,我要他們搬出去。」
季蕭白目光冷了下去,聲音也變得冰冷。
「蘇禾,那我也告訴你,這不可能。我答應過他們住半年,少一天都不行。」
「好,那我們離婚。」
這句話出口,屋子裡驟然安靜。
季蕭白咬著牙:
「蘇禾,你在說什麼?」
我抬頭,看著他。
「我在說,要麼他們搬走,要麼我們離婚。」
我想通了。
我每天很忙,沒有時間和精力去和林瀾爭個高低輸贏。也不是偵探,找不到證據去證明什麼是非對錯。
我只知道,這是我的家。
我有權利決定這個家誰住誰不住。
季蕭白安靜了下來,直直與我對視。
一時間,所有的人都沒有說話。
林瀾臉上露出一絲緊張之意。
好一會兒,季蕭白低下頭,疲憊的聲音響起:
「我會給他們在外面重新找房子。」
他妥協了。
可我並沒有半分高興。
因為我知道這是拿他對我的愛在要挾。
我很難受。
不明白這麼簡單的一件事,為什麼走到今天這個地步。
林瀾露出失望之極的表情。
皓皓「哇」一聲大哭起來。
「我不走,這是我家,這是我媽媽和我舅舅的家,我不走!」
9
很快,季蕭白找到了合適的房子。
林瀾母子倆準備第二天搬走。
我因為過敏在家裡休息,得以靜下心來梳理這段時間發生的事。
我不知道自己做得對不對。
別的妻子提離婚,可能因為丈夫出軌、家暴,或是移情別戀。
這些,季蕭白統統沒有。
僅僅因為一件小事。
僅僅因為他讓自己的繼姐住到家裡來。
我忍不住反省。
是我小題大做了嗎?
明明就幾個月時間,我真的就無法忍耐?
可說不清為什麼,一種獨屬女人的直覺在說服我。
就要如此。
即便短暫地傷害了夫妻感情,也必須讓林瀾母子倆儘快搬出去。
我和季蕭白以後的日子還長,還會有孩子,只要沒有干擾的人和環境,我們的感情可以慢慢修復。
想到孩子,思緒頓了一下。
我突然意識到,有兩個月沒來例假了。
心開始怦怦跳。
家裡沒有測孕試紙了,按捺不住激動的情緒,我立刻下床去小區藥店。
此時,林瀾推門走了進來。
她臉上掛著淡淡的笑,說臨走前特意來感謝我一趟。
我的目光落在她戴的粉色發卡上。
那是一個樣式老舊的少女發卡,戴在她頭上有種違和感。
讓我愣神的是,這個發卡我見過。
季蕭白是個念舊的人,他有個寶貝盒子,裡面裝滿了少年時代各種各樣的紀念小物件,其中就有這個粉色發卡。
當時我開玩笑問他,是不是曾經的初戀紀念品,他面色如常地說,是媽媽以前的東西。
林瀾輕描淡寫地說了兩句就走了。
短暫得仿佛就是為了讓我看見那個發卡。
從藥店買了試紙回來,路過二樓書房,突然聽見裡面傳來女人哽咽的說話聲。
如果是以往我會立刻走開,可腦中忽閃過那隻發卡,忍不住停下了腳步。
門虛掩著,聲音雖小,但很清晰。
「我知道我們說好了,要將過去全部忘掉,要像正常姐弟一樣相處,絕不能傷害蘇禾,可是小白,我還是覺得很委屈,明明我沒有做錯什麼,我一直在忍,一直在退讓,難道就因為我是你的繼姐,她是你的妻子,我就要承受這麼不公平的待遇?小白,阿姐覺得好命苦啊,有時候甚至覺得,活著沒什麼意思……」
季蕭白略顯低沉的聲音響起。
「這件事是我沒處理好,委屈你了。」
「反正要走了,我也不想顧慮那麼多了,小白,我只想問你一個問題。」
「……」
「很多年前的那個晚上,後悔過嗎?」
季蕭白沒說話。
「你沒忘對不對,不然,你不會到現在還保留著我那天留在你床上的發卡。」
屋內片刻沉默後,輕柔的聲音響起:
「沒忘,從來沒忘。」
我的大腦突然一陣轟鳴。
眼前的一切似乎都在扭曲、旋轉……
書房門、欄杆、走廊……以及走廊上,忽然出現的皓皓的臉。
「你滾出我的家!」
他低聲說了句,衝過來抱住我,下一秒,我們在樓梯上翻滾。
「嘭嘭嘭——」
我晃晃悠悠站起來時,看見地上滿臉鮮血的皓皓,閉著眼一動不動。
二樓書房門拉開,季蕭白和林瀾驚恐地衝下來。
林瀾抱著皓皓,悲憤地朝我大喊:「蘇禾!我們都要走了,你的目的已經達到了,你為什麼還要傷害皓皓!他只是個可憐的孩子啊!」
「我沒有,是他推的我。」
我大聲說,可聽到的聲音卻微不可聞。
他們抱著皓皓送醫院,我感覺自己下體一陣熱涌。身體支撐不住跌坐在地上,鮮紅的血慢慢流了出來。
我瞪大眼,渾身發抖,語不成調:
「蕭白,救我的孩子——」
我用盡全身力氣喊出來,卻細若蚊吟。
好在季蕭白聽見了,他停下了腳步。
我顫抖地把手伸向了他。
可他沒動,目光冰冷地注視著我。
「蘇禾,你這次真的讓我失望了。」
說完,抱著皓皓頭也不回沖了出去。
……
從那天起……
我和季蕭白成了一個屋檐底下的陌生人。
再後來。
我拿出了那份《離婚協議》。
他毫不猶豫簽了字,當天就帶著林瀾母子倆住進他曾經的大平層。
10
從民政局出來,季蕭白的心情有點糟。
他原以為今天蘇禾不會出現。
林瀾小心翼翼問能不能順便坐他的車去皓皓小學面試,他甚至不假思索就答應了。
所以民政局門口看到蘇禾,他臉色立時沉了下去,心中涌動的只有一個念頭:
她竟然真的來了!
她太任性了!
就在那一刻他決定。
借她這次胡鬧離婚,給她一個教訓。
整個離婚過程,蘇禾的表情都淡淡的,幾乎不怎麼跟他對視。
他心中失望之極,又夾雜著隱隱的怒意。
出來時,林瀾難過自責地說,當初她不提住進來就好了,他們就不會走到離婚這一步。
他心不在焉地安慰她,說蘇禾不可能離婚的,無非是自己太慣著她了,拿離婚來要挾。
林瀾問:「真的嗎?」
他愣了一下,冷嗤說當然。
蘇禾當然不可能真的離婚。
她最終的目的,無非是想讓林瀾母子倆搬走。
可她竟然那麼輕易地說出「離婚」兩個字,用離婚來要挾他。
這是讓他最失望的一點。
那天在醫院裡,林瀾含淚悲憤地問:
「為什麼蘇禾要對浩浩這麼惡毒,竟然故意推他下樓?」
他詫異地反駁:「蘇禾怎麼可能是故意推皓皓?最多生氣推開他時不小心兩人才都摔下了樓。」
皓皓傷好後,對他很是依賴,仿佛生怕再次被他趕走似的。
林瀾提出跟他住到他原來的大平層。
他下意識拒絕。
林瀾卻紅了眼,沉默兩秒,輕聲說:
「小白,你放心,我不會再像以前那樣。」
她說這話時,嗓音柔媚含怯,讓他恍惚想起她曾經的模樣。
他抿著唇,沒再拒絕。
冷靜期的第一周。
季蕭白將自己完全地投入到工作中,刻意不去想蘇禾的任何事。說了要借這次機會給她一個教訓,就不能有絲毫的心軟。
他總是加班很晚,一遍一遍刷著手機。
可自從那天起,蘇禾不僅沒有電話,沒發微信,甚至一條朋友圈也沒有發過。
皓皓念念叨叨說想去遊樂園,說舅媽真討厭,媽媽說舅媽不准他去。
他皺著眉頭正要訓斥皓皓,心一動,說「好」。
那天,他故意和林瀾母子照了很多合照,看上去快樂又親密。
他知道林瀾一定會發朋友圈。
想著蘇禾興許能看到。
她那種愛計較的性子,說不定立刻忍不住來找他興師問罪了。
可第一天沒有動靜。
第二天也沒有。
第三天晚上,他渾身疲憊地從公司回來,進衛生間,竟撞見林瀾赤裸著身體在裡面洗澡。
林瀾受到驚嚇摔倒在地,發出痛苦的低吟。
11
林瀾說自己腳扭了。
他丟了條毛巾進去,裹著她抱了出來。
她在他懷裡道歉,說外面衛生間的噴頭壞了,見他不在所以過來借用。
他沒說話,把她抱回房間放在床上,轉身離開時,林瀾幽幽的聲音從身後傳了過來。
「其實,我也一直沒忘。」
他身體凝住。
她繼續說:
「那是你的第一次,也是我的。小白,如果當初爸媽之間沒發生那些事就好了……」
季蕭白愣在那裡。
很多年,他總是刻意不去回想少年時代那個混亂又禁忌的晚上。
夏蟬嘶叫,空氣潮濕。
他在床上剛看完同學借的禁書,心潮難抑,渾身血液膨脹。
她穿著輕薄的睡衣忽然出現在他房間,說抹不到後腰的藥,問能不能幫幫她。
那晚,房間裡整夜瀰漫著濃烈的紅花油,以及混雜其中的異樣氣味,在他此後十幾年的生命中時不時出現。
那畢竟是他曾經的青春佐證。
所以多年後,林瀾以一種求助者的姿態,再度出現在他生活中時。
他怎麼可能拒絕?
都是過去的事了,畢竟是自己的繼姐,幫幫是應該的。
他這樣對自己說。
可他沒有料到,蘇禾竟然對這件事的反應這麼大。
……
想到蘇禾,他瞬間清醒了一點。
轉頭正要說什麼,卻見林瀾將毛巾脫了,一絲不掛地站在那裡,雙目含淚看著他:
「小白,這些年你很孤單對不對,讓阿姐來疼一疼你好不好……」
他怔愣兩秒,又驚又怒,大聲喝斥:
「林瀾,你再這樣,立刻搬出去!」
他轉身衝出了門。
心中涌動著一股說不出的煩躁之意,仿佛某種本應心照不宣的東西忽然被硬生生撕破了面紗,這讓他感到憤怒、心慌,還夾雜著一絲心虛。
他忽然很想見到蘇禾。
很想很想。
他去了別墅,裡面亮著燈,這讓他瞬間平靜了些。
蘇禾總有這麼一種神奇的力量,能讓他混亂無助的心變得安寧、穩妥。
就像第一次見到她。
她低著頭幫他包紮,眼淚一顆顆滴在他手臂上,又順著手臂滑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