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床位的病人家屬拿出一桶熱氣騰騰的煲湯。
沒覺得不自在。
也不是第一次自己住院了。
陳瑾風為了客戶把我丟在急診,還好護士及時發現我是黃體破裂,做了手術。
術後醒來,我疼得在病床上掉眼淚。
陳瑾風剛趕來,不耐地嘆氣:「許嘉,手術很成功,你就別哭了。」
可我真的以為會死。
抬眸望窗外,暮色正好將盡。
春日夕陽是寧靜溫柔的。
靛青天幕里雜糅著柔和的橙紅,層層瀰漫至天際,便是一輪清亮的明月。
我看到,矮矮的陳奕然牽起我滿身青筋的手。
小朋友的手心總是潮潮熱熱的。
他漾著梨渦笑:「看,月亮像許嘉,好靚(亮)。」
然後,用軟軟的手拂去我的淚珠,著急地說:「不哭,不哭。」
「爸爸沒空,但我有空,我可以陪你。」
「媽媽,我愛你。」
「媽媽,等我長大。」
眼前一片模糊。
陳奕然那麼好。
可我卻不要他了。
我低下頭捂住眼睛輕聲啜泣。
淚水滾滾而落,氤氳濕了慘白的病服。
直到夜風穿過窗吹亂我的發,吹乾我的淚。
我才抬起頭。
黛黑色的天穹之上,低懸著暈黃色的月亮。
刺得我心在滴血。
我克制住喉頭抖動,長長地、平穩地吐出一口氣。
對不起。
對不起。
許嘉要過好自己的一生。
8
第二天手術前,陳瑾風還給了我電話。
聽到他的聲音心口難受。
分不清是小說的控制,還是殘存的愛。
「許嘉,那份協議真的挺急的,你不要耍脾氣好嗎?今天送過去,嗯?」
術前禁食和孕反讓我氣虛到說不出話。
他聽到我沉默,順帶關心了句:「你懷孕還好嗎?王醫生說你最近沒過去。」
「你記得去。我這邊忙完就回來多陪你。」
我淡淡地「嗯」了聲掛了電話。
雙眼發花。
好在,護士很快就送我去了手術室。
手術室充斥著機械冰冷的儀器聲。
手術台上更是冰得起了雞皮疙瘩。
頭頂的手術燈刺眼,耳邊儀器更清晰地滴答作響。
麻醉師給我戴上了呼吸面罩那刻,心裡突然鋪滿慌張後悔的情緒。
腦海卻閃回到死後第三年。
敞亮的別墅。
桌上擺滿鮮香菜肴,和一個插著「45」蠟燭的生日蛋糕。
陳瑾風,何柔,蔣寧和陳奕然圍坐在前。
媽媽何柔討好地笑:「瑾風啊,媽做了你喜歡吃的川菜。」
可她從來沒給我做過一頓飯。
她說做飯對她的皮膚不好。
四十五歲的陳瑾風醇熟優雅地點頭。
偌大的客廳角落,邊几上我的遺照落滿了灰。
何柔像有感應般,望向我的遺照。
她開口的話卻是:「瑾風你難得換了大別墅,嘉嘉的遺照放客廳不吉利,等會兒我給換到二樓置物間。」
蔣寧眉目柔和地笑了。
陳瑾風不置可否,動了動腕間高級手錶。
腕錶下就是觸目驚心的刀疤,他現在不想看到了。
這時,十五歲的陳奕然捧出做好的航模,笑得燦爛:「爸,生日快樂。」
「你在雜誌上的採訪太帥了!」
他又靦腆地看向閨蜜蔣寧,「蔣阿姨,恭喜你和爸爸訂婚,榮升了成鋒的 CFO!」
屋外陰綿秋雨,屋內暖燈黃光。
溫馨得像公益廣告里的一家人。
他們沒有我,過得更好了。
不後悔。
只是太不甘心。
下一個呼吸,淚水順著眼角滑落,眼前就剩一片黑暗。
9
我在觀察室待了兩個小時就出院了。
頭暈得眼睛發花,行動遲緩地走出醫院。
「許嘉!」蔣寧穿著掐腰風衣,卷髮飄揚,笑盈盈地趕忙走來。
她是明艷張揚的美女,這一小段路很多人都在看她
蔣寧親昵地拉住我,擔心問:「你來做檢查嗎?臉色怎麼那麼難看,吐的呀?」
得知懷孕,我第一時間告訴了她。
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繼母把她打得滿臉淤青,是我拉著她來我家避難。
她早飯只能喝糖水,我就分自己的包子給她。
我被我媽罵得抬不起頭,是她擋在我身前說:「許嘉是世界上最善良的,比阿姨你說的好一百倍。」
她是第一個幫我反抗何柔的人。
工作後,蔣寧除了工作能力出色,找的男友也都非富即貴。
她一直很清楚自己要什麼。
——身後沒有父母,戀愛對象必須能幫助自己。
此刻醫院人聲嘈雜。
蔣寧習慣我的沉默,遞過來一個袋子,笑得很溫柔:「你不是說孕反嚴重?」
「我特意找認識的中醫拿藥,給你止吐補氣。」
眼眶發酸,我咬緊了牙關。
只有她真的關心我身體。
蔣寧拿出紙巾給我擦眼淚,語氣無奈寵溺:「受孕激素影響嗎?這麼愛哭。」
「我說陳總那樣死板的人,怎麼適合你呢。」
我扯唇笑了笑。
對,今年,我幫陳瑾風把她挖來成鋒做財務經理。
他們現在是上下級關係。
她等我不再哭,才道別:「我還要趕去出差和陳總匯合,等我回來看你。」
說完就轉身離開,背影瀟洒優雅。
心底酸脹,極致到了要脹裂開。
她現在對我那麼好,那麼好。
為什麼背叛我?
我發現陳瑾風另有所愛,也只是心如死灰。
可後來知道,陳瑾風心裡的人是蔣寧,我徹底重度抑鬱,一蹶不振。
死前,蔣寧最後的簡訊:【許嘉,我和陳瑾風這麼多年,克製得太辛苦了。】
【你不適合他,我們好好談談,好嗎?】
那一瞬,我鬆開了方向盤。
緊接著就是卡車刺眼的車燈。
我仰頭迎著耀眼的春日艷陽,輕聲笑了。
把袋子扔進了垃圾桶,忍住腹部的疼痛,長呼一口氣。
沒事的。
重新開始了。
10
我去了新租的房子。
林宇之確實是非常周到的商人。
三天幫我找到合適的房子,幫我找律師草擬了離婚協議。
新房子離江大很近,黑白極簡風的兩室一廳,無一不缺,面面俱到。
我不多的行李都被安置在合適的位置。
還安排了一個很得力的阿姨。
喝了點阿姨燉的雞絲粥,我就回臥室了。
換上新買的真絲家居服,和呼吸一樣輕薄的面料柔順地覆在肌膚上,舒服得像不存在。
吃了消炎藥止痛藥,我蜷縮進柔軟的被子,很有安全感地睡著了。
睡到第二天下午,出了客廳就看到桌上九節蝦、糖醋裡脊和蓴菜羹。
我不疾不徐地吃完了這些何柔和陳瑾風眼裡的熱量炸彈。
果腹感的滿足,讓我意識到沒有被孕激素控制的身體,這麼正常。
正常,原來這麼舒服。
看向窗外。
碧空如洗,江面波光粼粼。
坐著坐著,日暮如期而至。
手機「叮咚」直響。
是陳瑾風。
【許嘉,我看到 B 超照片了,我就知道你之前說的離婚是鬧脾氣。】
【我現在有實感了——我們有一個孩子了。】
【這個孩子肯定很可愛,就叫陳奕然好不好?】
【等融資落定,我一定會抽時間好好陪你。】
【秘書還聯繫不上你,我讓他今天上門來取協議好不好?】
手機簡訊里還有提示簡訊:【您的寄件已按時送達。】
我在手術前,特意將 B 超照片高清列印,寄給了陳瑾風。
這只是一點點小報復。
陳瑾風是孤兒,即使他不愛我,但他肯定很珍惜這個孩子。
失去孩子的痛苦不能只有我自己。
今天的夕陽光芒熾烈,染透了天際與江面一色的艷紅。
目之所及處,壯觀,遼闊,燦爛。
腹部倏地灼痛,我抱緊膝蓋蜷成一團,狠狠咬住膝蓋。
我的天使我的血肉,沒有了。
心像被撕開了。
眼前逐漸模糊,蓄滿的淚水盈著光一一滾落。
11
【陳瑾風視角】
這次來蓉城談融資談得很順利。
也多虧了蔣寧,幫我把價格拉了一部分。
結束後,蔣寧與我點個頭就自己回酒店了。
我喜歡過她很多年,但她不喜歡我的家世。
抬頭就看見街邊有一株張著花苞的藍盈樹。
藍楹花開得正好,茵茵的綠葉中點綴茂密的雪青藍小花。
想起和許嘉在一起時的場景。
那天,我相親又告吹了。
即便創業有起色,條件好點的女孩都不願意找個孤兒。
正巧許嘉來找我。
她就在這樣的藍楹花樹下,眼睛安靜溫柔地看著我。
那刻,我感到安心與慶幸。
許嘉一直很安靜,不審判我的出身,不嫌棄我創業的困苦,不奢求我更多的回饋。
我笑著走上前,問:「許嘉,你和我要不要試試?」
夏風微微燥熱。
她雙眸怔愣愣的,就是沒開口。
心像蟬鳴一樣聒噪。
如果她也說不,那就再沒有人能接納我。
直到她的眼淚滑落而下掛在頰邊的梨渦上。
我才徹底鬆口氣,滿足地輕笑:「你哭了。那我就當你答應了。」
許嘉彎身揪住我的一角白襯衫,捂住臉又笑又哭。
她細長的胳膊那麼柔弱,卻像一個能包容我的港灣。
在她面前,我好像孩子。
可以肆無忌憚地做自己,也不擔心她會離開。
我沉浸在這種時而舒服坦然,時而不斷試探她底線的狀態。
回到酒店,我收到了許嘉寄來的孩子的 B 超單。
站在那看了很久。
不可置信,黑白照片里的小黑點,就是我和許嘉的孩子。
看著看著,自然而然紅了眼睛。
我十八歲時沒了父母,一無所有。
為此吃盡苦頭,最愛的女孩也因此拒絕我。
可現在,我有了事業,有了家庭,很快還有孩子。
我拂去在照片上的淚水。
想起許嘉總是頰邊漾起兩個梨渦,靜靜地對我笑。
如果孩子有她的梨渦肯定很可愛。
心底滿到溢出,拿出手機給許嘉發信息。
難得說了些甜言蜜語。
許嘉不是吸引我的異性,卻是給予我安全感的家人。
12
一個好阿姨,比丈夫和媽媽都有用太多。
阿姨三餐起居無微不至,每天換著花樣燉煮補品給我。
短短一周,身上變得有力氣,臉上有紅暈,連氣都喘勻了很多。
其間,陳瑾風卻一反常態,發了很多信息和照片。
有藍楹花,有飯局的照片,也有醉酒後的解酒藥。
【許嘉,你是身體不舒服嗎?都不回我信息。】
【王醫生和我說你孕反很嚴重,你要不要去住院吊營養針?】
如果這樣細微的改變是在一周前,我或許不會那麼決絕。
我回:【陳瑾風,你回來後,我們好好談離婚。】
他的電話打過來了。
這時林宇之也登門來送協議,我就先掛了電話。
畢竟離婚這種事不是當面談,毫無意義。
看到我那刻,林宇之的神情先是一頓。
而後唇畔微揚,猶溫柔春光,「許嘉,你可終於捨得胖點了。」
「你這兩年瘦得風吹就能倒,尤其是前段時間。」
「現在看著正常太多了。」
我抿唇笑了笑。
看向客廳全身鏡里的自己。
瓜子臉變成鵝蛋臉,面色淡紅。
梨渦點在略有肉的頰邊,清淡的眉眼不像之前迷濛,而是烏亮的精神。
四肢變得勻稱,腰腹厚實了些,難以言喻地充滿力量。
如果現在回到出車禍前,方向盤就能牢牢打穩了。
我看了眼林宇之遞來的協議。
他很大方。
價格比我預期的還高三分之一,三百萬。
足見誠意。
眼睛一轉,打量起他。
林宇之本身長相清秀,穿著隨性。
今天頭髮特意抓了髮膠,穿著 loropiana 亞麻休閒裝,身上泛著清淡又恰到好處的木香。
像一隻故作不在意的開屏白孔雀。
我對他莞爾笑:「謝謝,確實好很多。」
林宇之眼睫微微顫,牢牢地看著我,唇齒微張。
話還沒出口,電話尖銳地響起。
媽媽何柔暈倒住院了。
13
何柔面色蒼白,瘦弱地躺在病床上。
醫生說她有點貧血,營養不良,胃部潰殤。
常年節食保持身材的代價就是這樣。
看到我的那刻,她幾乎用勁全力叫了出來:「許嘉,你怎麼胖成這樣?!」
我涼涼地瞥她一眼,「我只是吃好了一日三頓。」
她擰起紋繡得當的挑眉,嘴唇發白,「你整個人和吹氣一樣。」
「你不能因為懷孕就懈怠,會肥成豬」
何柔太過激動,一下就沒了力氣,氣若遊絲:「你就該和我學學,不然瑾風怎麼帶你出去?」
糟踐身體,就為了一個還沒發達的男人能帶出去?
也是,她愛男的。
在我死後還洗手作羹湯,伺候陳瑾風和新妻子。
「聽到沒?」她費力地說話:「怎麼不回話?」
何柔就是這樣強勢又敏感的女人。
總是對我不滿意,又總想得到我的情緒供養。
在還不會算五加五的年紀,我就學會了沒原由地道歉:「對不起,媽媽。」
因為何柔女士總和我說:「爸爸是因為你是女孩,才和媽媽離婚的。」
「許嘉,如果你不乖,媽媽也可以離開。」
我從小會在她打扮時讚美她,會在她獲獎時吹捧她;在她生病時,給她端茶送水煮麵。
就為了她指頭縫漏下的那點稀薄的愛。
多虧何柔女士常年的 PUA,我直到死後才知曉陳瑾風對我有多不好,才知曉我這一生過得有多不值。
此刻的何柔輕輕喘氣,顯然沒有力氣。
我輕嘆:「你還是先按時吃飯,不然容易得胃癌。」
何柔聽到「胃癌」兩個字,面色頃刻發脹,喊出來的聲音全是氣音:「許嘉!你就這麼咒媽媽?!」
「你有沒有良心?你是翅膀硬了,不想管我了?!」
明明她不要我的。
死前,我用最後的力氣撥通了何柔的電話。
生命將盡時,我沒有想愛人也沒有想兒子。
我只是想回到生命開始時,想媽媽抱抱我。
電話那頭只有無情的忙音。
何柔說我要是無能到抑鬱症都治不好,就別聯繫她了。
喉頭的鮮血湧上,我要窒息了。
可最後一刻我還在說:「媽媽,好痛咳咳……我好痛……」
「媽,你不要忘了按時吃抗胃癌藥咳……」
我淡漠地向一旁醫院的護工點點頭,轉身就走了。
有醫院的護工照顧就夠了。
何柔努力坐起身,慌了:「哎!你有沒有良心哇!」
「是誰為了你一輩子不再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