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倏地停住腳步,回頭看她,很久很久。
久到好像穿過了兩輩子。
然後,笑了。
釋然了。
愛是不能強求的,尤其是父母。
陳瑾風應該明天就回來了。
14
翌日我休假回了江大繼續工作。
我不喜歡何柔逼我考的這份工作。
但我不能放棄這麼多年的工作的積累與資源。
江大的辦公室工作,讓我為陳瑾風維繫了不少校企資源。
所以,他也不願意離婚。
這些資源總有些貓膩的。
抽屜里就是一沓需要處理的費用。
遲遲沒有處理,我也不打算處理了。
當天,陳瑾風瘋狂地給我電話,都被我掛了。
他的名字出現在眼前,就會讓我心底下陷。
陳瑾風的信息:【許嘉,你搬出去了?為什麼你的行李都不見了?】
【你懷著孕為什麼要到處跑?你身體會受不了的。】
【你不要總拿孩子和離婚開玩笑,好不好?】
我簡單回了簡訊:【陳瑾風,離婚協議我已經發你郵箱了。】
【另外,沒有孩子了。】
他顯然火了:【許嘉,你一定要這麼威脅我?無理取鬧嗎?!】
哈。
多高高在上的陳瑾風,多卑微的許嘉啊。
他篤定:【我不會離婚的。明明什麼都好好的。】
我自信地回:【你會求我的。】
沒兩天,陳瑾風的信息如期而至:【陳院的費用為什麼擱置了?】
【你把股份賣給林宇之?!】
【許嘉,我們是夫妻,我們才是利益共同體,為什麼要這麼折騰?】
夫妻,他是指我要甘願做被吃到渣都不剩的妻子嗎?
我回:【我只接受了林宇之 15% 的股份購買邀約。】
【如果你願意即刻辦理離婚手續,我可以市場公價轉讓剩下的 5% 給你。】
【這樣,你還能和林宇之爭一爭,不算為他人做嫁衣。】
陳瑾風沒有回我。
當初他孤注一擲創業,因為足夠窮圖匕見,大方給了我 20% 的股份。
但隨著公司越做越好,收入指數級增長,隨著我展現出深切的愛意和順從,陳瑾風貪心了。
他希望能無償地吞下所有的財富。
夜深人靜。
陳瑾風的信息跳出手機頁面。
【好。我同意離婚。】
我就知道,陳瑾風不會放棄事業和財富。
15
只要為了事業與財富,陳瑾風就會異常的高效能幹。
一應手續一下就走完了。
根本就無暇管我和孩子。
我找了位女教練,在工作之餘學習拳擊和體能。
翻閱了很多文獻。
生育會有那麼大的損傷,很大的原因是常年節食,肌肉含量過低。
粗魯的對撞和幾近窒息的心跳,不止是有助於身體,也有助於不確定具身認知。
我可以腳步生風,可以身體強壯,也可以大膽自信。
陳院來找了我幾回說費用的事。
氣急敗壞罵陳瑾風時,我恰當地把林宇之的聯繫方式給他。
何柔不知道我住在哪,來我的辦公室鬧了。
她抓起我桌上的水杯一摜。
尖利的食指指著我,喋喋不休:「許嘉,你腦子是不是瓦特了?!離婚?你有病嗎?」
「陳瑾風那麼好的丈夫,你哪兒去找?!」
整層辦公室的人都出來張望吃瓜。
她還想撕爛我的筆記本。
可我不是大學生了,不會任由她砸爛我的電腦、撕爛我的東西。
我直接拉著她拖去茶水間。
何柔反抗往後退。
可我的力氣大了,她不得不被一點點往前拽。
只覺一松,蔣寧出現從後面推著何柔,和我默契地把她懟進了茶水間。
逼仄的空間。
我站起身,背脊挺得筆直,冰冷地垂眸看她。
她比我矮小瘦弱了。
不能用「許嘉,如果不乖,媽媽可以不管你。」來威脅我了。
「何副教授,陳院的費用里也有你的,你不想明年退休時被降級為難吧?」
「你威脅我?!」
在她錯愕的眸光里,我低頭對她笑:「何柔,你如果瞎鬧,你老了後,我可以不管你。」
蔣寧趕緊附和:「是啊阿姨,你對陳瑾風再好,以後拔不拔管只能許嘉決定的呀!」
何柔臉色鐵青,紅唇抖動。
最後閉了閉眼忍住,沒像以前破口大罵。
她在我這已然失權了。
16
送走何柔,蔣寧笑呵呵:「我今天來是想和你說,成鋒變天了。林總和陳總爭得不可開交。」
我說:「我離婚了。孩子也沒要。」
她撐著下巴詫異地盯著我。
一把抓住我的手,眼睛彎成了大月亮:「太好了,你可終於自私一回了!」
「你都吐成什麼樣了?陳瑾風有什麼好?配你給他生孩子遭罪?」
我抿唇笑。
蔣寧興致特別高,「哎,你原來那筆名又重新用了?」
當年給陳瑾風投的六十萬里,有五十萬是小說稿費和版權。
我二十歲在大學寫的第一本小說小火。
何柔卻闖進宿舍,砸爛電腦,撕碎手稿,呵斥我停下這樣「不堪入目」的愛好。
後來蔣寧還偷摸給我買了個二手電腦。
她和我說,你就悄悄寫,我身份證借你,你繼續寫。
我沒敢。
聊到很晚,新男友來接她。
她親了親我的臉頰作別:「許嘉,你這次是爭氣了一回。」
我微微笑。
至少現在的蔣寧沒有背叛過我。
她不愛那個沒有錢權的陳瑾風,那就讓陳瑾風一直沒有錢權。
手機里有陳瑾風發來的無數條信息。
指尖在「陳瑾風」的名字顫了許久,才有力氣全選、刪除。
離婚和轉讓抽乾了他的流動資金。
林宇之步步緊逼,融資在前,實在捉襟見肘。
他來學校找我幾次,都被保安室擋在外面。
他一邊打著苦情牌,說算算日子,能不能看看孩子的四維照片。
一邊求我趕緊配合賣掉房子。
離婚協議里平分房產,沒有我的同意,他沒辦法賣房子拿到錢。
我不打算處理,就這麼拖著吧。
17
我用股份換來的錢在最好的地段買了間公寓。
搬離了林宇之幫租的房。
我訓練時,又愛上了越野跑。
跑了個城市幾場塞,還沒站過台。
成鋒的股權之爭也終於在夏末結束了。
林宇之總是書生氣地笑岑岑,可比陳瑾風狠多了。
原本他被陳瑾風趕出來,還能東山再起。
而陳瑾風不止失去了成鋒的控制權,還背了很多債,在投行間的名聲變得極差。
當念出「陳瑾風」時,心底平靜無波。
我就知道,陳瑾風被這個世界放棄了。
死人文學的男主,失去「錢權」這個光環,就毫無魅力。
我一邊笑。
一邊反覆拭去不停流下的淚水,臉頰被擦得生疼生紅都沒停過。
在這個蟬鳴震天的燥熱下午,許嘉終於得以解脫。
再見陳瑾風時,是上完體訓課。
隔著馬路,他倚在欄杆邊垂首抽煙,胸前掛著工牌。
另一手把玩著當年我送他的昂貴鋼筆。
林宇之說,陳瑾風放手一搏背了債,現在只能跳到別的公司做業務了。
陳瑾風修長的指間煙霧裊裊,身上那件亞麻襯衫褶皺得泛舊。
深邃的眉目放空了,臉蒙上一層灰色的消沉與頹唐。
以前除了應酬,他不抽煙不喝酒。
陳瑾風說,只有弱者才消愁。
他成了曾經不齒的弱者。
隔著川流不息的車道,陳瑾風在迷濛間突然頓住,錯愕地望向我。
我轉身要走,他已經不顧一切穿越車流沖了過來。
在眾人的尖叫聲和尖銳的鳴笛聲中,他衝到我面前。
淡然的陳瑾風緊張地盯著我,慌張抓住我的手,確認我是活的,
他唇齒抖顫許久,揚起一個失而復得的笑:「許嘉,許嘉,是你。」
我冷冷地抽出手。
然後他神情又有些責怪:「你為什麼不見我?」
他眼睛反覆地打量我,仿佛我是失而復得的寶貝。
直到看到我穿著的工字背心下緊緻的小腹,他身形一頓。
錯愕呢喃:「不會的,不會的,你那麼善良,怎麼會不要孩子?」
肩膀驟然顫抖,眼睛紅透了,淚水可笑地接連溢出來。
他佝僂著背,聲音低得像悲鳴:「你真的不要他了?」
尾音最後是低低地嗚咽。
他居然真的以為我不會拿掉孩子。
我平靜地拉開他的手,笑:「陳瑾風,離婚前我就和你說過了。」
他哽咽:「許嘉,為什麼這麼狠?為什麼要傷害孩子?!」
我當然不想傷害他,甚至想過單身養育他。
但最終否決了。
我從來不怪陳奕然愛戴新媽媽的,因為他是個好孩子。
被陳瑾風傷害哭泣時,都是他安慰我。
他捧著我的臉親,親著親著就滿眼通紅,然後和我一起哭。
他邊哭邊指著窗外,勉強地笑:「看,月亮好亮(靚),好像許嘉。」
然後用手抹去我的眼淚,笑:「不哭不哭。」
「爸爸不陪你,我陪你。」
「媽媽,爸爸不愛你,我愛你。」
陳奕然從來不闖禍,像個小大人一樣將自己的學業與生活安排得井然有序。
連我吃的抗抑鬱的藥,也是他每天按時按點地提醒我。
十二歲的年紀鮮少有孩童的天真與大笑。
他總說:「媽媽,對不起,等我長大。」
他有什麼對不起?
陳奕然不應該和我一樣。
作為孩子,承擔丈夫的角色,來愛、安慰和讚美自己的媽媽。
作為孩子,失去天真無邪、無憂生活的權利。
他應該去一個美滿的家庭,幸福無憂地長大。
我不能留他在我與陳瑾風的愛恨里困苦。
18
我漫不經心地笑看陳瑾風,「陳瑾風,你從來沒想過,離婚、不要孩子,只是因為你太爛了嗎?」
我不疾不徐地說出他寫的那些質樸又濃烈的情話。
「蔣寧,我不會再纏著你。我們兩個一無所有的人在一起只會舔傷口。」
「我會和許嘉在一起,按計劃娶妻生子。」
「許嘉不嫌棄我是孤兒,又是教授的女兒。」
「最重要的是,她是你的好友。我只要時不時能聽到你的消息,就滿足了。」
這些是陳瑾風藏在書房裡,跨越 7 年都沒有寄出的情書。
我曾以為,陳瑾風是多年共事後愛上張蔣寧的。
不是的。
他就是曾經蔣寧和我一句帶過的社團學長。
陳瑾風從大學的社團就追過她,被拒絕後只能將對她的愛藏匿心底。
那些我以為他對我施與的好意與平等。
不過是對蔣寧的愛屋及烏。
他婚後的冷漠、權衡利弊、自大自私,才是真的他。
一開始我就愛錯了。
他牢牢握住我的手,唇齒抖顫著求我:「許嘉,那都過去了。我真的愛你啊。」
我輕描淡寫地在他心上插一刀,哂笑:「可陳瑾風,你一無所有了。」
「你不是成鋒的 CEO 了,你連房子都沒有。」
「你的愛,還了不起嗎?」
陳瑾風臉色灰白,定住在那。
最後他一手拉住我的衣擺,站不穩般半跪了下去。
一手捂住臉哭出了聲:「許嘉,連你都要拋棄我嗎?」
哈,這個哭聲,和我死時一樣。
我不用死的。
他也會後悔、醒悟、痛苦,愛我。
天邊殘陽如血,勾畫著他蜷曲的背部。
我大步撤開,毫無留戀地走了。
身後人群傳出尖叫:「叫救護車!有人割腕啦!流了好多血!」
19
接下來的日子,好像越來越順。
我提交了職業競聘,雖然失敗了,但領導卻很認可。
越野跑也跑遍了喜歡的城市,站過幾次台。
我的生日是深秋,依舊秋雨淅淅。
那天我沒有掛何柔的電話,接了。
她的聲音變得低柔:「嘉嘉,媽媽得了上皮內瘤變。」
不用她解釋,我也知道這是早期胃癌的前個階段。
我鎮靜地說:「那你就按醫生說的接受治療。」
「你不來看看媽媽嗎?」
我沉默了。
她又開始自說自話地在生日這天回憶我爸爸,那個我不記得的男人。
「許嘉,媽媽這天疼了一天一夜才生下你。」
「可你爸爸看到你後, 就丟下我直接走了。」
她笑了笑:「不知道是不是我太狼狽了,還是你皺巴巴的,嚇到他了。」
我扶著電話打斷她:「何柔, 他只是個想要兒子的壞男人。」
「他不值得。他很爛。」
電話那頭靜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為她已經掛斷了電話。
陌生的抽噎聲傳來,她哭得很傷心, 仿佛碎了滿地。
最後她卻說:「我們不要聯繫了。」
我笑著應了聲,拉黑了她。
不被愛會怎麼樣?
不會怎麼樣。
無事發生呢。
20
得益於跑步和拳擊,我現在走路都有風。
參加越野賽越來越專業, 也有了穩定的名次。
同時, 職業競聘也在第三年成功了。
蔣寧交的新男友太有錢了, 讓她失了防備心, 被小三了。
人家的妻子打上了成鋒, 鬧得很難看。
林宇之把蔣寧調到分公司做財務經理。
蔣寧那段時間躲在家裡敷臉,不卑不亢,毫不氣餒。
「許嘉, 我以後可就懂了, 分寸拿捏住,絕不再上當了。」
人若執迷不悟, 結局都一樣。
在一個溫和的夏夜, 我夢到了陳奕然。
我都快不記得他的模樣了。
他坐在月亮下對我笑, 笑得很燦爛,大眼睛彎成了月亮。
我想上前,卻走不了半步。
醒來後,我決定要一個孩子, 也很快有了孩子。
沒有結婚。
許安然是個可愛的女兒。
她和陳奕然一樣, 都遺傳了我的梨渦,小小地漾在頰邊。
但和陳奕然的性格完全不一樣。
她任性、嬌氣又叛逆。
但我覺得這是她聰明,懂得自己的追求, 以及有主見的表現。
她六歲那年, 我們在郊外露營。
女兒坐在月亮椅里,邊喝牛奶, 邊仰看星空。
我坐在一旁開電腦碼字。
夜色銜著綿延遠山,靜謐安凝,星星點點。
她拍了拍我,指著明月咯咯笑:「月亮像許嘉,好亮(靚)!」
我一下怔住。
她故作聰明地解釋道:「靚也是粵語裡的漂亮哦。」
我哽了哽喉:「安安,你怎麼知道?」
她想了一會, 無所謂地盪著腳,漾起梨渦笑:「不知道呀, 腦子裡唰地下就有這樣的話了。」
隨後, 她趕忙跑過來用肉手拂去我的淚珠, 嬌氣地哄:「不哭不哭。」
「媽媽, 你哭什麼呢?我愛你啊。」
是啊,她愛我。
世上愛我的天使又回來了。
一時之間,我不知所措地又哭又笑。
最後將她抱進懷中,小聲嗚咽地哭出來。
孝順、溫和的陳奕然如果在愛里長大, 就會這樣任性、嬌氣又叛逆。
他終於可以做自己了。
被愛就是這個人不審判你。
在人生這個巨大的遊樂場裡,他希望你自由自在,玩得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