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從那天起,顧風真的開始牽著我的手了。
這份被保護的踏實感,讓我更加拚命地學習。
我知道,這是我唯一能為這個家做的事情。
姑姑和姑父起早貪黑,顧風用他尚不結實的拳頭保護我,我能回報的,只有成績單上鮮紅的數字。
我幾乎包攬了班級里所有的第一名。
語文、數學、思想品德,每一張獎狀都被姑姑小心翼翼地貼在客廳最顯眼的那面牆上。
那面牆原本是灰撲撲的,因為這些獎狀,變得五彩斑斕。
每當有鄰居來串門,姑姑都會指著那面牆,挺著胸膛,用整個樓道都能聽見的聲音炫耀:
「看見沒?我家巧巧次次第一!這孩子,隨她爸,聰明!」
顧風的成績只能算中等,他對此總是撇撇嘴,一臉不屑,但每次我拿到新獎狀,他都會搶過去,踩著凳子,找一個最好的位置幫我貼上。
姑父的話依舊很少,但他開始在下班回家的路上,給我帶一些小驚喜。
有時候是一支嶄新的鉛筆,有時候是一個印著卡通圖案的作業本。
有一次期末考試,我考了雙百。
那天晚上,姑父破天荒地從外面帶回來半隻燒雞。
油亮的雞皮散發著誘人的香氣,姑姑把最大的一隻雞腿夾給了我,又把另一隻夾給了顧風。
姑父看著我埋頭啃雞腿,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喝了一口,說:「好好讀書,以後準保有出息。」
我重重地點頭,眼淚又一次在眼眶裡打轉。
我知道,我正在用自己的努力,一點點地,從這個家的累贅,變成他們的驕傲。
8
平靜的日子過了五年。
我的成績始終名列前茅,牆上的獎狀換了一茬又一茬。
顧風上了初中,個子躥得飛快,已經是個半大小子了。
他每天騎著自行車,我坐在后座上。
姑姑的第二個攤位生意很好,姑父也成了廠里的老師傅,家裡的日子寬裕了不少。
我們搬出了那個老舊的筒子樓,住進了一個有獨立廚衛的兩室一廳。
我有了自己真正的小房間,雖然不大,但有一張書桌和一扇明亮的窗戶。
我覺得我真的好幸福。
直到六年級下學期,我拿著市裡奧數競賽一等獎的證書回家那天,這份平靜被一封信砸得粉碎。
那是一個很薄的牛皮紙信封,沒有貼郵票,應該是託人捎過來的。
信封上是我的名字,字跡歪歪扭扭。
是媽媽的字。
姑姑正在廚房裡和面,準備晚上給我和顧風包餃子慶祝。
她看到我拿著信愣在門口,接過去看了一眼。
她臉上的笑意瞬間凝固。
她把信撕開,抽出那張薄薄的信紙。
我湊過去看,上面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字。
信不是寫給我的,是寫給姑姑的。
內容很簡單,先是拐彎抹角地問候了一下姑姑一家的生活,然後話鋒一轉,就提到了我哥林凱。
她說林凱馬上要初中畢業了,成績不好,考不上高中,想讓他去市裡的技校學個手藝,但是學費還差三千塊錢。
信的末尾,她用一種理所當然的語氣寫道:
「霞,我知道你現在日子過的好了。」
「林凱是你哥唯一的根,你不能不管。」
「你先拿三千塊錢給我,等以後林凱出息了,不會忘了你的好。
「我呸!」
姑姑猛地把信紙攥成一團,狠狠地摔在地上。
「無恥!不要臉!她怎麼有臉寫這封信的!她還好意思提我哥?!」
「還找我要錢?這麼多年我不找她要錢她就燒高香吧!」
我嚇得一動不敢動,手裡的獎狀掉在了地上。
我突然感覺自己像一個被戳穿的賊,所有的幸福和安穩都是偷來的。
9
姑父和顧風幾乎是同時回來的。
兩人一進門就感受到了屋裡的低氣壓。
姑姑還在氣頭上,指著地上那團紙,把信里的內容一五一十地學了一遍。
姑父的臉色越來越沉,他撿起地上的紙團,展開,一個字一個字地看。
顧風則是一腳踹翻了門口的小板凳,罵了一句髒話:
「她算個什麼東西!想得美!」
然後他看了眼縮在牆角的我。
「幹嘛哭喪著臉?有我媽在,誰也別想欺負你。那瘋婆子不是你媽,聽見沒?」
我拚命點頭,眼淚卻還是不聽話地往下掉。
不是傷心,是害怕。
我怕姑姑和姑父因為這封信,因為這三千塊錢,又開始吵架。
我怕他們覺得我真的是個累贅,是個麻煩。
「建國,你說怎麼辦?」姑姑看向姑父,聲音裡帶著一絲無助。
姑父看完了信,沉默了足足一分鐘。
然後他抽出一根煙點上,當著我們所有人的面,把信紙燒了。
他碾滅煙頭,聲音異常堅定:
「什麼怎麼辦?就當沒這回事。」
他抬眼看著我:「巧巧,別怕。這裡就是你的家。」
那一晚的餃子,終究還是沒吃成。
姑姑沒了心情,晚飯是姑父下的麵條,一人一碗,臥上一個荷包蛋。
飯桌上,誰也沒再提那封信,仿佛它從未出現過。
我半夜醒來,看到客廳的燈還亮著。
我悄悄走出房間,看到姑姑正坐在飯桌前縫補顧風的校服。
我輕輕叫了一聲:「姑姑。」
她嚇了一跳,回頭看我,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
「怎麼起來了?是不是吵到你了?」
我搖搖頭,走到她身邊。
我看到桌上放著一張信紙,上面寫了一行字,又被重重地劃掉了。
我心裡一酸,知道她一夜沒睡。
她是在想怎麼回信。
姑父說當沒這回事,可姑姑的性子,咽不下這口氣。
她看著我,嘆了口氣。
「巧巧,你別多想。姑姑不是在為那三千塊錢發愁。」
她摸了摸我的頭。
「我就是氣不過。我哥拿命換的錢,全讓她拿去養她那個廢物兒子了,現在還敢舔著臉來和我要錢?」
她的聲音很低,帶著壓抑的恨意。
我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只能把頭靠在她的肩膀上。
沉默了很久,姑姑像是下定了決心。
她重新拿過筆,在新的信紙上,寫了短短几行字:
「錢沒有,這一百塊,你拿去給你兒子買棺材,別再來打擾我們。從此以後,你我老死不相往來。」
10
從那以後,家裡有很長一段時間,氣氛都有些沉悶。
姑姑不再像以前那樣大聲炫耀我的獎狀,她只是默默地把它們貼在牆上,然後第二天去菜市場出攤的時間更早,回來得更晚。
姑父開始接一些廠里沒人願意乾的夜班活,雖然更累,但有額外的補貼。
顧風也不再跟同學去遊戲廳,放了學就回家,不是幫姑姑擇菜,就是監督我寫作業。
他說他要好好學習,以後找個好工作掙大錢。
他們誰都沒有說為什麼,但我都懂。
他們在用自己的方式,為這個家築起一道更堅固的牆。
而我能做的,就是更瘋狂地學習。
我以全校第一的成績,考上了市裡最好的重點中學,並且因為成績優異,被免去了三年的學雜費。
拿到錄取通知書那天,姑姑抱著我,哭得像個孩子。
「我哥……我哥在天有靈,他看見了……我沒讓他閨女受委屈!」
姑父站在一旁,眼眶通紅,他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哭什麼,大喜的日子。」
說著,他轉身走上陽台,抬手抹了一下眼睛。
那天晚上,姑父買回了一隻燒雞,還破天荒地買了一瓶五糧液。
飯桌上,他親自給我和顧風倒了小半杯。
他舉起酒杯,看著我,鄭重其事地說:
「巧巧,記住,知識是別人搶不走的。把書讀好,以後不管走到哪裡,腰杆都能挺直。」
我端著酒杯,辛辣的液體滑過喉嚨,燒得我眼眶發熱。
我看著姑姑、姑父和顧風的笑臉,第一次意識到,我的家,在這裡。
11
顧風到底還是沒考上重點高中,但他上了市裡最好的職業高中,學了當時最熱門的汽修。
他對此沒什麼怨言,反而很高興,說自己不是讀書的料,早點學門手藝,就能早點掙錢養家。
他嘴上說得輕鬆,但我知道,每個周末他都去一家汽修廠當學徒,累得滿身油污回來,卻會把攢下的零花錢給我買最新版的習題冊。
他把髒兮兮的錢塞給我時,總會裝作不耐煩地別過頭: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老師讓買的那些破爛資料,你都捨不得買。拿著,趕緊的,考不上大學我抽你。」
姑姑的生意越做越紅火,她乾脆在菜市場裡盤下了一個正式的鋪面,不再是風吹日曬的流動攤販。
姑父也因為技術過硬,被提拔成了車間小組長,工資和獎金都漲了不少。
姑姑姑父終於攢夠了首付,買了一套屬於自己的三室一廳的房子。
雖然面積不大,地段也有些偏,但拿到房本的那天,姑姑和姑父抱著它,看了整整一夜。
搬進新家的那天,姑姑給我和顧風一人一個大紅包。
然後她拉著我的手說:
「巧巧,以後這裡就是你的家,誰也不能把你趕走。」
我頓時眼眶紅了,我終於有了屬於自己的家了。
12
高中的生活是很緊張的,我像海綿一樣瘋狂地吮吸知識,成績穩定在全年級第一。
記得一個下雪天,顧風的朋友開了一家火鍋店,帶我去捧場。我便跟老師請了假,提前離開。
剛走出校門,我看到一個女人站在雪地里瑟瑟發抖。
我下意識裹緊了校服,低頭快步走過。
「林巧。」
那聲音是如此的熟悉。
我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一瞬間凝固了。
我僵硬地轉過身。
那個女人也正看著我。
這麼多年不見,她顯然蒼老了很多,皮膚蠟黃,眼睛渾濁,頭髮夾雜著幾根白髮。
她踉踉蹌蹌地朝我跑過來,臉上扯出一個僵硬的笑。
「巧巧……長這麼大了……媽媽都快認不出來了……」
我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警惕地看著她。
她臉上的笑容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絲不滿。
「你這孩子,怎麼見了媽跟見了鬼一樣?我是你親媽啊!」
她身後,一個少年從校門口的楊樹後探出頭來,他的眼神只有漠然。
那不是林凱。
可他和我媽,眉眼間有七八分的相似。
「他是誰?」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在發抖。
我媽的眼神閃爍了一下,一把將那個少年拉到身前,臉上堆起討好的笑:
「這是你弟弟,林偉。我後來……給你生的弟弟。」
弟弟?
我的腦子裡嗡的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