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沒聯繫過的媽媽突然打來電話。
「你哥把家裡的錢都敗光了,人也進去了。」
「你快點想辦法把你哥撈出來,以後我去你那裡養老。」
「不管怎麼說,生養之恩大於天,你不能不管我。」
我冷笑,
「沒養過我,哪來的養恩?至於生恩,當初你拿走爸爸全部的事故賠償款時,不就說了,以後當沒我這個女兒嗎?」
1
電話那頭的聲音既熟悉又陌生。
我媽說得沒錯,生養之恩大於天。
可我的「養恩」,早在六歲那年,隨著我爸的骨灰一起被埋了。
我爸是建築工人,從五樓的腳手架上摔下來,當場就不行了。
工頭是個好人,湊了二十萬的賠償款,親自送到了家裡。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那麼多錢,紅色的紙幣堆在飯桌上,像一座小山。
我媽抱著我哥林凱,眼睛裡沒有淚,只有光。
她一遍遍地數著那些錢,指尖都在發抖。
家裡的親戚圍著她,七嘴八舌地出主意,沒人看我一眼。
我抱著爸爸唯一一張帶相框的黑白照片,縮在門後。
葬禮辦得很倉促。
送走賓客後,我媽拉著林凱,將家裡最後一點錢塞進那個洗得發白的布包,姑姑終於忍不住了。
她一把攥住我媽的手腕,聲音壓抑著怒火:
「嫂子,你這是要幹什麼?巧巧還在這兒呢!」
我媽輕蔑地瞥了她一眼,用力甩開她的手。
「幹什麼?當然是帶著我的凱凱過好日子去。至於這個賠錢貨,」
她下巴朝我的方向輕蔑地一揚,「誰愛要誰要。」
姑姑氣得渾身發抖,她把我拉到身後護住,眼眶通紅地瞪著我媽:「你怎麼能說出這種話!巧巧是你親生的啊!虎毒還不食子呢!」
「親生的?」我媽嗤笑一聲,那笑聲里滿是不屑。
「要不是為了生林凱,我才不遭這個罪!女兒女兒,就是個討債鬼!遲早是別人家的!」
姑姑似乎被她的無情給鎮住了,良久,才用近乎哀求的語氣說:「就算……就算你不帶她走,總要給她留筆錢吧?她一個孩子,怎麼活?你也知道,我家裡……」
「錢?」我媽像是聽到了世上最好笑的事,她把那個鼓囊囊的布包緊緊抱在胸前,仿佛那是她的命根子。
「我養她這麼大,沒問她要撫養費就不錯了!你是她親姑姑,你哥唯一的血脈,你忍心看她流落街頭?」!」
她說完,拉著林凱就走,頭也沒回。
我腦子裡一片空白,唯一的本能就是追出去,拽住她粗布衣裳的一角,用盡全身力氣哭喊:「媽媽……媽媽,你看看我……」
她不耐煩地一甩手,我摔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手裡的相框也摔碎了,玻璃劃破了爸爸的臉,也劃破了我的手掌。
血和眼淚混在一起,我只記得她決絕的背影,和我哥回頭時那漠然的眼神。
2
姑姑家很小,一室一廳,廚房和廁所都是在樓道里跟鄰居共用的。
姑父在一家國營廠里當電工,姑姑則在菜市場擺攤賣菜,他們還有一個比我大兩歲的兒子,叫顧風。
我的到來,讓這個家顯得更加擁擠。
客廳的角落裡用木板隔出了一個勉強能放下一張小床的空間,那就是我的房間。
那天晚上,我聽著姑姑和姑父在裡屋壓著聲音吵架。
「她一分錢都沒給,就把孩子扔過來了?憑什麼!當咱們家是開善堂的?」
姑父的聲音壓抑著怒火。
「你哥是走了,可孩子媽還活著!她拿著二十萬去享福了,把累贅甩給我們兩口子,天底下哪有這樣的道理!」
姑姑的聲音帶著哭腔:「我能怎麼辦?那是我親哥!他屍骨未寒,我能把他唯一的閨女推出門外嗎?我嫂子那個沒良心的,我們指望不上,可孩子是無辜的!」
我蜷縮在小床上,把頭埋進被子裡,死死咬住嘴唇,不敢出聲。
我怕他們吵著吵著,就把我送走了。
第二天一早,姑姑頂著兩個核桃似的眼睛起床,看見我已經把狹小的客廳地掃得乾乾淨淨。
她愣了一下,眼裡的煩躁和疲憊退去了一絲,似乎想說什麼,但最後只是抿緊了嘴,進了公用廚房。
表哥顧風背著書包出來,看到我,不高興地哼了一聲,繞開我走了。
我知道,我搶了他的地盤。
原本客廳那個角落,是他放變形金剛的地方。
我侷促地站在原地。
姑父黑著臉從裡屋出來,眼下的烏青比姑姑的還重。
他看都沒看我一眼,徑直去公用廁所洗漱。
他回來的時候,我正手足無措地站在牆角,他腳步頓了一下,眼神複雜地瞥了我一眼。
他沒說話,只是從口袋裡掏出一個還帶著他體溫的雞蛋,塞進我手裡,然後騎上二八自行車上班去了。
我捧著雞蛋,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卻不敢掉下來。
我媽說過,哭是最沒用的東西,只會讓人更討厭。
但那個雞蛋的溫度,讓我感到安心。
3
中午,姑姑從菜市場回來做飯。
她手腳麻利地炒了兩個菜,一個青椒土豆絲,一個番茄炒蛋。
金黃的雞蛋和鮮紅的番茄混在一起,香氣飄滿了整個樓道。
她盛好兩碗飯,一碗給顧風,一碗放在桌上,然後就自己端著碗,靠在門框上吃。
我看著桌上那碗冒著熱氣的白米飯,不敢動。
在家的時候,媽媽總說,家裡的好東西都是哥哥的,女孩子隨便吃點填飽肚子就行,不能上桌。
我小聲說:「姑姑,我……我不餓。」
姑姑皺起了眉,那是一種混雜著心疼和恨鐵不成鋼的煩躁眼神。
「不餓?不餓也得吃!下午我還要去出攤,沒空管你。」
我還是不敢過去,走到牆角的小板凳上坐下。
姑姑盯著我看了幾秒,忽然把碗重重往門框上一放,發出哐的一聲。
她大步走過來,把我碗里那一點點飯倒掉,重新到廚房盛了滿滿一大碗,又把兩大勺番茄炒蛋不由分說地蓋在飯上,塞到我手裡。
「坐到桌子上去吃!」她的聲音很大。
「在我家沒那麼多規矩,吃飯就得上桌吃。再敢坐小板凳,我就把你從窗戶扔出去!」
我嚇壞了,端著那個比我臉還大的碗,哆哆嗦嗦地坐到飯桌前。
米飯混著酸甜的番茄汁,好吃得讓人想哭。
我知道,這句兇狠的話背後,是一種笨拙的接納。
我大口大口地往嘴裡扒飯,眼淚卻不爭氣地啪嗒、啪嗒掉進碗里。
顧風在一旁摔了筷子:「哭什麼哭?給你飯吃還哭,好像誰欺負你了!」
我趕緊搖頭,一邊抽噎一邊說:「對不起……我……我只是高興,雞蛋真好吃。」
顧風沉默了。
姑姑沒好氣地罵了他一句:「吃飯還堵不住你的嘴!」
說完,她又夾了一大筷子土豆絲放進我碗里。
4
我在姑姑家住了一個星期,每天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我不再像以前那樣,有可以摸著安睡的飯票,我知道自己是這個家純粹的負擔。
我拚命地幹活,掃地、擦桌子,學著洗自己的小襪子,只想讓自己顯得不那麼累贅。
一天晚上,我剛擦完桌子,姑姑叫住了我。
她的目光落在我腳上那雙已經開了膠的舊鞋上,眉頭緊緊地鎖了起來。
「把你腳上那雙破鞋脫了。」她開口說。
我腳上的鞋還是爸爸在世時給我買的,鞋頭已經開了膠,露出灰色的襪子。
我不好意思地把腳往後縮了縮。
姑姑二話不說,直接把我拉起來,帶我下樓。
我惶恐地問:「姑姑,我們去哪?」
她沒回答,只是低著頭往前走。
到了街邊的小商品市場,她在一個鞋攤前停下,挑了一雙最普通的白色帆布鞋,讓老闆拿了我的尺碼。
她蹲下來,粗糙的手捏著我的腳,把新鞋給我穿上。
不大不小,剛剛好。
她跟老闆為了兩塊錢講了半天價。
回去的路上,路燈把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
姑姑突然開口:
「以後在外面,誰要是欺負你,你就告訴顧風,讓他幫你出頭。要是顧風也打不過,你就回來告訴我,我拎著菜刀跟他們拼了!」
我的眼淚又一次涌了上來,但我死死忍住了。
我低頭看著腳上嶄新的白球鞋,在昏黃的燈光下,白得那麼耀眼。
我感覺,我好像不是被扔掉的垃圾了。
這雙鞋,像一艘小小的船,載著我,終於在這個城市裡,找到了一個可以停靠的碼頭。
5
很快開學的日子到了。
顧風上三年級,我該上一年級。
學費和雜費加起來是一筆不小的開銷。
晚上,姑父的嘆氣聲隔著薄薄的木板牆,一聲聲砸在我的心上。
「又是一筆錢,咱們家這個月……」
「錢錢錢,你就知道錢!」姑姑的聲音猛地拔高,又迅速壓了下去,變成了咬牙切齒的低吼。
「那是我哥的閨女!我哥拿命換來的錢,一分沒落到她身上,現在連個學都不能上了?我告訴你顧建國,這事沒得商量!就算砸鍋賣鐵,也得讓巧巧去上學!」
「我不是那個意思……」姑父的聲音聽起來疲憊又無奈。
「我是說,下個月廠里效益不好,獎金可能要……」
「那就我去!」姑姑斬釘截鐵。
「我再去批發市場盤個攤位,白天賣菜,晚上賣水果。我累死累活,也不能讓人戳著巧巧的脊梁骨說她是個沒學上的野孩子!」
那晚的爭吵,最終在姑姑的固執里消弭。
我和顧風都躲在各自的房間裡,大氣不敢出。
但我知道,他一定也聽見了。
第二天,她拉著我的手,帶我去了離家最近的小學報名。
交完費,她口袋裡只剩下幾張零錢。
回家的路上,她給我買了一根兩毛錢的冰棍,自己卻連口水都捨不得喝。
陽光下,她鬢角的汗水閃著光,她看著我笨拙地舔著快要融化的冰棍,臉上露出了一種我從未見過的,混雜著辛酸和滿足的笑。
那一刻,我手裡的冰棍,甜得發苦。
我暗暗發誓,我一定要爭氣,一定要用一百分的成績單,來回報這份沉甸甸的恩情。
6
我成了顧風的小尾巴。
每天一起上學,一起放學。
他走在前面,我跟在後面,始終保持著三步的距離。
新環境讓我更加沉默寡言。
他們笑我沒有新文具盒,笑我身上洗得發白的衣服,還給我起了個外號,叫「拖油瓶」。
有一次,幾個調皮的男孩子把我堵在牆角,搶走了我那隻姑姑用花布給我縫的書包,把裡面的書本和作業本都倒了出來,嘻嘻哈哈地在上面踩來踩去。
我急得眼淚直流,卻不敢反抗,只能蹲在地上,徒勞地想把書本護在懷裡。
「你們幹什麼!」
一聲怒吼傳來,顧風像一頭小豹子一樣沖了過來。
他比那幾個男生高不了多少,卻一把推開領頭的那個,把他們撞得東倒西歪。
「誰再敢動她一下試試!」他把我拉到身後,小小的身板擋在我面前。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打架。
他臉上掛了彩,嘴角也破了,校服的扣子被扯掉了一顆,但他贏了。
他把我的書本一本本撿起來,拍乾淨上面的土,塞回我懷裡。
他沒看我,也沒說話,只是拉著我的手腕,大步往家的方向走。
他的手很燙,抓得我很疼,但我一聲不吭。
那天晚上,姑姑一邊給他紅腫的臉頰抹紅藥水,一邊罵罵咧咧:
「出息了啊顧風,學會打架了!看我不告訴你爸,讓他拿皮帶抽你!」
顧風梗著脖子,一句話也不反駁。
姑父下班回來,知道了事情的經過,但沒有發火。
他只是沉默地抽了半根煙,然後看著我說了一句:「以後放學,讓你哥牽著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