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還是他頭一次叫我的名字。
「你好好待在家裡,家裡什麼都有。」他囑咐。
我捏了捏拳頭。是啊,家裡什麼都有。
耳邊傳來風聲,我抬手接住,是個旅行包。
「衣服別忘了。」桑榆捂著右臂,血從潔白的指尖流下,「不過我給你準備的更好看,你回家就能找到。」
我又氣又恨:「你還為我準備了衣服?」
他嘴角的笑容慢慢擴大:「當然。」
我們對視了一會兒,我扒開了旅行包,撕了件內衣走過去,把他的手臂纏上。
「謝謝。」他高挺的鼻樑蹭過我的,「要是散發著血的味道,我恐怕走不出這棟樓。」
「你出的去。」我冷冷瞪了他一眼,奪過了他手上的斧頭。
桑榆略略一歪頭:「姜小姐是要跟我一起去嗎?」
「你說呢?」
「可是你也不知道 24 小時之後,我是會得破傷風,還是會變成喪屍。」他舔了舔嘴唇,「你不欠我什麼的。」
「我知道。」
我都知道。
我只是沒法讓我在桑榆為我受傷以後,放他一個人去找破傷風針。
有時候高道德感反而是種弱點。
聽見我的回答,桑榆散漫的眼神里,突然爆發出不加掩飾的慾望,和慾望得到饜足後的極度快樂。
「很好。」他走到我身邊,放肆地打量著我。
「好什麼?」我沒好氣地問。
「我得到了一點兒我想要的東西。」他捏了捏金邊眼鏡,「雖然不多,但是一個好的開始。」
9
我們各自帶了個背包下樓。
每層樓有兩個樓梯,我們走的桑榆家後廚的消防通道。
門鎖打開的時候,幾乎沒有聲音,軸承被潤滑得很好。
裡頭黑漆漆一片死寂。
一股刺鼻的氣息撲面而來,很嗆人,像是站在車水馬龍的大街上吸了一大口尾氣。
桑榆打著暗弱的手電就要下去,我拽住了他的胳膊:「裡面有喪屍怎麼辦?」
「沒有。」桑榆推了下眼鏡,篤定得雲淡風輕。
「你怎麼確定?」
「我堵上了門窗。」
完全不透光的通道里,桑榆指了指每門每戶焊接的交叉鋼條。
——他不但防喪屍,把人也全給堵死,不留後路。
我奇異地安下了心。
喪屍剛爆發的時候,業主群里討論過這件事,為什麼雙數間後廚的消防通道一夜之間推不開了。當時大家一致以為是官方行為,也默認了這樣更安全。
沒想到是他。
我不喜歡這種做派,但不得不說,在所有人茫然不知所措的時候,桑榆以驚人的行動力,剷除了所有危險。
連鄰居作死的可能性都給直接撲滅。
比起我們家樓梯里喪屍遍地的情況,這條後路,可真是又黑又安全。
我們踩著輕便的運動鞋,一路下到底層,門被改造過,看著就很堅固。
門邊停著一輛相當復古的二八大槓。
我整張臉都皺了起來:「騎車去?」
「嗯。」桑榆淡聲道,「靜音,移動速度快,適合巷道穿梭。」
我看他優哉游哉的樣子,半點不像去送死、反而像是去上班,咽了口唾沫。
這人,還真是有點邪門在身上。
「就算再怎麼靜音,以喪屍的聽覺,也很容易捕捉到我們的移動,我們會被圍攻的。」
「嗯,說的很對。」桑榆的鳳眼從金邊眼鏡後微微一勾,「那你說怎麼辦?」
「喪屍主要靠嗅覺來辨別活人,如果我們能夠抹上喪屍的血,就能掩蓋我們身上活人的氣息。」回憶著看過的喪屍片,我抬頭看了看盤繞的樓梯。
——剛才應該帶點喪屍血下來。
正當我邁開腿,桑榆拽住了我的胳膊,把我拖回原地。
然後從背包里掏出了一袋垃圾,打開。
我聞到酸臭的氣息,等意識到那是什麼的時候,條件反射地想嘔。
那是喪屍的血肉。
原來他早就趁我整理的時候準備好了。
「我的手上有開放性傷口,如果接觸到病毒,那破傷風針也救不了我。」桑榆文雅地微笑著,扶了扶眼鏡,「姜小姐能替我抹一下嗎?」
我:……
我戴好橡膠手套,強忍著腐爛的氣息,靠近桑榆手中的黑色垃圾袋。
他繃著袋口,揶揄地盯著我,仿佛請君入甕。
我兩眼朝天,伸手向下,很快觸摸到了實質。
裡面不止是液體……
「你到底放了什麼在裡頭?」我咬牙切齒地閉上眼睛。
「內臟容易腐爛。」桑榆言簡意賅。
這他媽……
還垃圾分類、乾濕分區是吧?!
要不是我沒這個膽量,真想撈點什麼扔在他的白襯衫上。
提起雙手,橡膠手套上已經沾滿了暗紅色血液。
我氣鼓鼓地沖他摸去。
剛進了一半,我突然怔住了。
視野里,男人被白襯衫包裹的胸膛寬闊結實。
肌肉的線條,在輕薄的衣料下若隱若現。
等一下,我這不是……要摸他?
「怎麼了?」桑榆閒散地把垃圾袋收了起來,拎在手上,然後上前一步。
我們之間的距離驟然變近。
我下意識抬手,撐住了他的胸膛。
男人的體溫隔著布料傳來。
——我觸摸到了他的心跳。
我與桑榆在極近的距離上,以一個近乎相擁的姿勢對視。
他手上拎著喪屍的內臟。
而我手上全是血。
狹小的門廊里,他的眼睛清淺浮動。
良久, 他附身在我耳邊,輕聲道:「往下。」
我的臉轟然燃燒。
我收回了目光,手掌慢慢地順著他的肌理向下。
男人的身體精悍。
沒有一絲贅肉。
我用血丈量,從他的堅硬里,感受到了自己的柔軟。
手掌下的腹肌繃緊,他的呼吸緊促。
「讓你往下,你怎麼還摸我人魚線啊?」桑榆咬著我的耳朵埋怨。「姜小姐,你占我便宜。」
明明知道他在噱我,可我還是忍不住狠狠推開他。
不是我臉皮薄,受不得激。
是這幾年我做噩夢都怕被他……
誰知道……誰知道……最後先動手的人是我?!!
又被他算計了。
這足夠讓我惱羞成怒。
他扯了扯嘴角,張開了袋子:「褲子上也要。」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
「但我是不會再給你動手動腳的機會的。」桑榆噙著一絲愉悅的笑意,「潑我點血。」
我一把將手插入了垃圾袋裡,想潑他一臉的衝動蓋過了對屍體的恐懼。
「其他無所謂,避開傷口。」他囑咐。
我收斂了怒火,耐著性子將他褲子打濕。
「很好。」桑榆低頭俯視著我動作,給予了表揚,然後把臉探到我面前,摘下了眼鏡,「臉。」
我愣住了。
摘掉眼鏡的桑榆,失去了很大一部分攻擊性。
黑色的發軟垂在額前,年輕又英俊。
眼裡的笑意,看上去也真誠很多。
竟然有點乖。
我雖然知道他的德性,但被他突然展露的真面目擊中,輕輕捧住了他的臉。
指尖流連過他的五官。
最後左邊三筆,右邊三筆。
像個圖騰。
等我畫完的時候,桑榆眼中那種帶著少年氣的笑容已經消失了。
他定定看著我,像是兩口深淵,要將我吞沒。
我咽了口唾沫,奪過他手上的眼鏡,趕緊給他戴上。
這樣的眼神,還是趕緊封印了吧。
10
等我們倆渾身上下灑滿喪屍血,桑榆突然開腔。
「對了,這個給你。」他從褲兜里掏出一樣東西,塞進我手中。
……是把彈弓。
「如果遇到情況,就用這個。」他鄭重囑咐我。
我:……
我突然有點後悔了。
我不該聖母。
躲在樓上暢享桑榆的遺產和密道不香嗎。
我為什麼要跟他一起出來找藥?
雖然這樣說,上街的過程倒很順利。
比我想像的要順利得多。
大門依舊是潤滑過的,打開的時候一點聲音都沒有,一如桑榆的二八大槓。
我坐上他后座的時候,全世界都是我的心跳聲。
有幾隻喪屍漫無目的地遊蕩在街上,有一瞬間朝我們看來,隨後急切地蹣跚走來。
畸形的人體,裸露的器官,鮮血淋漓的面容。
我嚇得心要從喉嚨里跳出來,頭腦發暈地緊緊抓著底下的大槓,整個人都僵了。
前頭突然伸過來一隻手,閒閒地握住我的,引我放到他腰上。
襯衫下的腰,勁瘦一片。
剛才的回憶漫上了我的心尖。
我有些羞恥地攥住了他的白襯衫,慌得手心都濕透。
他好笑地回頭盯我一眼,推了下眼鏡。
我讀懂了他眼中的意思,愈發羞恥地把另一隻手放到了他腰上。
桑榆長腿一蹬,自行車箭一樣躥了出去。
喪屍發出嘶吼,沖我們伸出指爪,攻擊的動作。
但在某個風吹過的瞬間,他們突然站住,然後放棄追逐,恢復了死屍的狀態。
甚至在我們經過時,慢吞吞地轉動著脖子,用灰白沒有生氣的眼睛目送我們離去。
雖然知道是喪屍血的緣故,但我還是難以置信。
就這麼簡單?
……就這麼簡單?
我像是做夢一樣。
雨停了,空氣里都是潮濕鮮潤的氣息,我坐在桑榆的后座上,回頭看我們那棟樓。
黑夜裡,它就像一隻死去的困獸,沒有一星半點的火光。
我曾經覺得這棟樓房就是我的全部,沒有想到有一天,我會重獲自由。
我們的自行車駛過 14 樓姑娘的屍體。
她被啃得只剩下頭顱,但是她的表情卻是安詳的,嘴角甚至帶著一絲解脫的笑意。
我突然有點懂她了。
——我們人類,是不可能永遠被關在屋子裡的。
即使我們可以苟活一刻,但我們嚮往撲面而來的風,清晨的雨露,還有燦爛的陽光。
為此,我們願意支付高昂的代價。
我咬下了手腕上的發圈,綁住了一頭長髮,看著眼前這個被喪屍占領的城市。
也許剛剛讓我和桑榆共進退的,就是這種傳承自進化的冒險本能。
11
最近的醫院三公里,騎自行車只要 15 分鐘,不是特別遠。
桑榆選了條僻靜的小路。
因了衣服上的血跡,還有靜音的自行車,一路都很順利。
哪怕有覺得不對勁的喪屍,桑榆也優哉游哉地路過了。
——直到我們拐上了人民西路。
人民西路是條主幹道,早年間建的,雙向只有二車道,平時很堵。
現在只剩下兩側的六層樓居民房黑黢黢地立在黑暗裡。
在第一聲槍響以前,我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第二槍直接放在了離我兩米遠的地方,炸起了一抔土。
我腦袋都快炸了!
之前躲在樓上,我也聽見過槍聲,一直以為是警察在維持秩序。
現在這槍怎麼衝著我們來?!
總不至於是把我們當成喪屍了吧?
我下意識看著對面那一排黑黢黢的居民房,想看清是哪個窗口後有人放冷槍。
不過很快我又意識到,比冷槍更可怕的問題。
——喪屍聽見了!
連續啪啪啪的射擊雖然始終沒有命中我們,可是直接引起了喪屍的注意!
巨大的動靜讓喪屍抬起胳膊沖我們這邊襲來。
緊張的喘息飄散在空氣里。
這人味無疑勾得喪屍越發瘋狂,跌跌撞撞的腳步加快了。
巨大而嘹亮的槍聲里,前路的所有喪屍都向我們包抄過來。
明明人民醫院的巨大樓體就在眼前,可我們遇到了屍潮!
就在這時,前頭響起桑榆淡淡的的聲音:「彈弓。」
……哈?
我猛地想起出發前桑榆放在我口袋裡的東西,掏了出來。
「打。」他命令道。
我:……
什麼意思?
我姜月能打一百個嗎?
還是在移動的自行車上?
現在車后座坐的是個蒙古騎兵,他也不能夠啊。
話雖這麼說,看著不足百米的喪屍,我還是緊張地舉起了彈弓,瞄準了最前面的那隻。
桑榆的彈弓是實用的那種,牛皮鋼珠不鏽鋼架。
我使出吃奶的勁兒打了一發,最前頭的喪屍抖了抖,但很快直起身來,一瘸一拐繼續走。
桑榆的自行車還在不緊不慢地往前踏。
眼看要撞,我急了:「沒用啊!我不會!」
桑榆失笑:「誰叫你打喪屍了。打窗戶。」
我:……
可惡。
之前明明什麼都沒說。
我又摸了幾顆鋼珠,瞄準 2 點鐘方向放了一把,剛才那黑槍隱隱約約是從那個方向來的。
只聽見嘩啦一聲巨響——
黑暗中,窗戶成片地剝落,然後叮鈴咣當砸在路基上。
這震天響的動靜,直接讓喪屍頓住了。
我看有戲,繼續啪啪啪!
持續不斷用老舊小區的窗玻璃製造巨大噪音。
屍潮改換了方向,像被吊著胡蘿蔔的驢,浩浩蕩蕩地朝空無一人的路基趕去。
在屍潮的背後,桑榆踏著自行車,載著我,優哉游哉進了人民醫院。
破敗、濺滿血跡的人民醫院,像是恐怖故事裡的背景板,靜靜地矗立在巨大的毛月亮下。
12
幾乎一進門,桑榆就把自行車往牆上一推,拉著我閃進了側樓。
我餘光瞥見正門口全是遊蕩的喪屍。
像一座座無聲的墓碑。
過道也好不到哪裡去漆黑一片,有強烈的血腥味。
借著玻璃外透過來的月光,我看見了牆上無數血手印。
屍變剛開始的時候,沒有人知道將要面對的是什麼。
受咬之人被送進了醫院,當成普通狂犬病治療。
然後醫院就淪陷了。
那隻牽著我的手,有鬆動的跡象。
我緊緊握住他。
這黑暗裡唯一溫暖、柔軟的東西。
不能讓他離開。
桑榆停下了腳步,側頭注視著我,輕輕發出了一聲「嗯」,尾音上揚。
然後,我感到一隻大手擱在了我的腦袋上,輕輕揉了揉。
「剛才做的不錯。」
話語裡誘哄意味的笑意,讓我覺得被當成了小孩子,不爽,又說不出口。
我只好嚴肅地轉換了話題:「為什麼會有人放槍?」
「他們是附近的倖存者。醫院裡有藥物。」桑榆的解釋總是這麼言簡意賅。
我大為震撼。
為了一點物資,已經到了這份上?
僅僅是踏足他們的地盤,就該死嗎?
「太過分了。」
回想起來,鳴槍打人,引來屍潮,這種事他們明顯做的很熟練了。
在喪屍包抄過來以後,他們就放棄了繼續射擊,顯然是為了節約彈藥,篤定我們會死。
不知道身上背過多少人命。
「別讓我知道是誰。」我攥緊了拳頭。
「哦?你想殺了他們嗎?」桑榆回頭,很感興趣地捏了捏眼鏡。
非常平常的語氣,仿佛在談論天氣。
我手臂上莫名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而他的下一句話,直接讓我原地炸開。
「也不是不行。」桑榆微微勾起了唇角,鏡片後的眼神,甚至有一絲……
……寵溺。
我咽了口唾沫:「你……殺過人嗎?」
桑榆一手牽著我,一手從背包里掏出把三棱軍刺:「還沒有。」
「還沒有是什麼意思?!」我比聽見具體的數字還恐慌。
「還沒有就是還沒有啊。」桑榆的聲音拖著長調,又輕又懶,說不出的曖昧。「我有一個心儀的目標,關注了她三年,但還沒有得手。」
噗通。
黑暗的走廊里,我停下了腳步,聽見了自己放大的心跳。
桑榆也停下了。
白襯衫,西裝褲,手裡提著鋼青鐵冷的三棱軍刺,笑吟吟地看著我。
「怎麼了?」他溫柔地問。
我打了個寒噤,忽然覺得背後好冷。
我們對視的那一刻,有一生那麼長。
然後,在某個不經意的剎那,他突然揮動右臂,三棱軍刺帶著呼嘯的風聲向我襲來!
我猛地抱頭蹲下!
滴答。
黑色的血落在我的肩膀上,一切都仿佛靜止了。
我抬頭,桑榆握著軍刺,又准又狠地捅進了一隻喪屍的眉心。
剛才它就站在我背後。
喪屍還沒開始張牙舞爪,就像斷電的人偶,垂下了雙手。
桑榆乾脆利落地拔出軍刺。
軍刺上頭開了血槽,沒有任何血肉的阻礙。
黑血蔓延,喪屍噗通倒下,徹底失去了生機。
我從來沒見過有人這麼殺喪屍。
「上世紀的額葉切除手術,用長錐破壞前額葉,治療精神病,當然沒什麼用。」桑榆紳士地把我從地上拉起來,「不過對付喪屍很好。喪屍沒有智力,卻需要運動模塊協調全身動作。」
他春風和煦地解釋了一下他的技術。
我瞄了眼沾血的三棱軍刺。
比起別人爆頭,斬首,拍碎的血腥手法,桑榆精準,優雅,快速,一擊斃命。
——他是專業的。
就像刺客。
哈哈,當然,當然……
他殺喪屍這麼專業,那他殺人呢?
這把軍刺,原本要用在誰身上?!
當我陷入巨大的恐懼之中時,桑榆皺了皺眉,看向前方。
我隨著他的目光看去,黑暗中,灰白色的眼珠子浮現了起來。
走廊里隨即響起此起彼伏的低聲嚎叫。
是喪屍!
我下意識要往外頭跑,可是走廊盡頭的門上,猛地貼上來一隻喪屍。
然後是第二隻,第三隻……
我們被困住了!
桑榆冷靜地打開手邊的門,把我推了進去:「鎖好門,別出來。」
門縫合上的剎那,我看到一道黑影撲向了他!
13
我躲在門裡,呆滯地聽著隔門的打鬥。
恐怖的屍吼,男人的悶哼,血肉飛濺,三棱軍刺划過牆面的刺耳聲音……
我有幾次,都想開門衝出去,但是門把手紋絲不動。
直到一切都寂。
不知過了多久,我推開門,站在血忽淋拉的走廊里。
到處都是屍塊,還有血。
血像一汪湖。
我抬腿,踩了過去。
腳底依舊是粘滯的。
似乎無窮無盡。
我顫抖地摸出手電筒,從一張張臉上照過去。
全都是屍變的臉,張著黑洞洞的嘴,露著白色的獠牙。
前幾個還是眉心被刺,一刀斃命。
後來,就不是了。
千奇百怪的零落屍體。
看得出桑榆處理得很匆忙,也很狼狽。
甚至還有一個沒死透的,用僅剩的右手在爬行。
我捂住了嘴,將手電筒的光柱投向遠方。
當地上一條長長的拖曳血跡出現在我眼中,一股巨大的戰慄湧上了我的心尖。
沒有腳印……
怎麼會沒有腳印……
桑榆如果是走著離開的,他應該……
「桑榆不會離開。」我腦海里有另一個聲音打斷了我的思緒。「你知道的。」
對啊,他根本不會離開。
因為、因為我還在那個房間裡啊!
所以他為什麼不在了呢……
噗地一聲。
顫抖的手握不住手電筒。
唯一的光滾落在地。
我在黑暗的、滿是屍塊的走廊里捂住了臉,陷入了絕望之中。
——這是我三年來第一次被桑榆丟下。
那雙鏡片後的眼睛,一直一直注視著我,每時每刻,每個角落。
哪怕他離我很遙遠,哪怕隔著無數道牆,哪怕世界天翻地覆,我也知道,他在。
我恨他,厭惡他。
但在這個血流成河的醫院裡,我第一次意識到我同樣習慣了他,甚至依賴於他。
在整個城市都淪陷、所有人都驚慌失措的時候,我都可以想:如果哪天活不下去了,我可以去敲桑榆的門。
我好像,從來都沒有想過,他消失了會怎樣。
哈哈,不,不會的……
哈哈哈哈……
他是桑榆!
桑榆怎麼可能消失!
我勾起了地上的手電筒,扶著牆壁起身,一步一步往裡走。
抹掉了臉上不知什麼早已泛濫的眼淚。
血跡到二樓就消失了。
憑空蒸發。
我既沒有看到喪屍的屍體,也沒有看到桑榆的。
我懸著的心竟然奇異地鬆快了一下。
有時候,沒有結果反而是好的結果。
懸而未決,就是好消息。
遠處偶爾傳來喪屍的低吼,通過空曠的大廳反射,瘮人,但都離我很遠。
我打著手電,摸到了一樓的藥房。
我沒有忘記我們為什麼才走這一遭。
藥房一團亂,被翻過不知道多少遍,散落著人的屍骨,被蛆蟲和蒼蠅包裹。
我不敢久留,這裡離門口太近,便順著落灰的門牌,去找庫房。
庫房門上有把鎖,我一碰,就咔嚓一聲開了。
推門進去。
運氣很好,不但房間整潔,連血都消失了。
一片未經洗劫的處女之地。
我趕緊打開抽屜翻找起來。
藥不多,但是有常備的碘酒、阿司匹林、布洛芬,還有手術用的剪刀、棉線……
當我的目光瞥到一盒綠色的針劑時,眼前一亮。
——破傷風針!
我放下背包,趕緊把東西往裡裝。
就在我裝東西時,外頭傳來腳步聲,還有手電筒的光柱。
我驚喜地差點尖叫。
但很快我的喉嚨就被卡住了。
光柱不止一道。
不是桑榆!
來了一群人!
我當機立斷,把背包里的破傷風針拆了支下來,塞進褲兜里。
然後抱著包裹藏到了柜子後頭。
沒成想,我剛躲完,走廊里就傳來一聲尖嘯。
那群人慌得一批,逃進庫房。
喪屍在後面追。
我連滾帶爬抱著包包四處亂躲。
一陣手忙腳亂後,幾個大男人終於把喪屍敲死了。
手電筒齊齊照在我身上。
「靠,這兒怎麼還有人啊!」
14
我大概有三個月沒見過桑榆之外的活人了,一時之間很有些不習慣。
但聊了幾句後,我就確定這批人沒有惡意,互相交換了一下情報。
「你怎麼會一個人來人民醫院啊?」他們問。
「我不是一個人來的,我跟我朋友。」我拉開背包,把幾支破傷風和其他一些藥給他們,「你們見過他嗎?」
他們接過藥,彼此交換了眼神:「剛才那動靜是你朋友搞出來的?」
我點點頭。
「沒見著人,但聽見聲了,往那個方向去了。」他們指了指東邊。
我眼前一亮:桑榆還活著!
東邊是中醫館,也有個大廳。
我當即要走,可是他們攔住了我。
「我勸你還是別過去了,那裡喪屍挺多的。你一個姑娘家,過去又能幹什麼。你還是跟我們先回基地,再聯繫你朋友好了。」
我停下了腳步,有些驚詫地望著他們。
打頭的眼神閃爍:「那陣仗挺大的,你朋友可能凶多吉少……他要真平安無事,肯定也早走了,不會在原地等你。」
我迎著他們關切的眼神,一陣恍惚。
……離開……桑榆?
對啊,我怎麼從來沒想過。
這不是我一直祈求的嗎?
他們有一群人,手裡有傢伙,基地在附近。
我可以……跟著他們走啊。
桑榆,那可是個變態。
不止是個簡單的變態,他還是個變態殺人狂。
他親口說,他要殺我。
不,他憑什麼殺我?
難道他那些注視中,並沒有包含慾望和愛意,只是單純地把我當做……獵物?
他怎麼敢……
他怎麼敢?!
不行,得找他問個明白。
「不了。」腳步重新邁開,我拒絕了他們的好意。
「誒你……」
「他走不了,藥在我手裡。」
我攥緊了褲兜里的破傷風針,急匆匆地把他們丟在腦後,往東邊跑去。
【我做的沒錯。他救過我的命,我不能丟下他。】
藉口。
【桑榆的戰鬥力吊打他們加起來所有。六個大男人搞不定一隻喪屍,桑榆走不出去他們也走不出去。】
藉口。
【而且桑榆也不定就是殺人狂了,他注視了我三年,但不也沒動手嗎?他一定是在開玩笑,他嘴裡沒一句真的。】
全都是藉口。
擔心也好,憤怒也好。甚至恐懼,都是假的。
帆布鞋踏過血肉與屍塊。
——那是我想見他。
我闖出漆黑的通道,發現情況確實不妙。
這裡站滿了喪屍,倚著連廊圍成一圈,聽見腳步聲,直勾勾盯著我。
空氣里漂浮著奇怪的味道,很熟悉。
我也不知怎麼的,腦袋一熱,竟大著膽子上前,低頭張望。
漆黑的大廳里有一星半點的火光,看了一會兒,才辨別出那是香煙。
背後是一道熟悉的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