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傳宗咋咋呼呼地大嚷:「對啊,她是我爸媽買來伺候我家那個傻子的!之前就跑了,怎麼也找不著。」
一個瘦高個打了他一下:「她有個滑板,肯定是抓不住她的了。我們還是按原計劃,摸進廠里偷點鋼去賣好了。」
啊?原來這幫混小子在打這個主意。我不禁對這家鋼廠的安保產生了深深的擔憂。
他們聽起來也不是第一回這麼乾了,只怕曾經,大小混混們都非常喜歡溜進去偷點東西去賣。以至於這幾個毛都沒長齊的小孩兒,也在打這個主意。
我掏出從李盼那裡順來的錄音筆,把他們的對話一一錄進來。
「對啊,我們早點去收破爛的死老頭那裡,他還能多給我們點。有錢了早去網吧,不然好位置都被占滿了。」壯小孩罵罵咧咧地說。
好,很好。我跟在他們身後,看著王家的寶貝蛋子王傳宗像只哈巴狗一樣跟在大孩子們身後,被他們推來搡去,不禁覺得好笑。這幾位不知道又是誰家的太子爺呢。
側門是兩扇鐵絲門,高度比圍牆稍矮些。拴住門的是一條鐵鏈,風刮過來,兩扇門不嚴實地晃動。只見混小子們將兩扇鐵絲門掰開,卡住門中間的縫隙,就往裡鑽。
「靠!」壯小孩叫了起來,「這群老畢登是不是換鐵鏈了?鑽不進去!」
另外兩個大孩子也鑽不進去,紛紛發出了粗俗的喊聲。只有王傳宗,今年才八歲,骨架子剛好夠鑽進去。
原來不是大小混混都能進,只有 mini 混混才能進。
我大喜。那個窟窿我差不多也能鑽進去。如果只有王傳宗一個人在裡面,那就好說了。
「我不信,我要從上面翻進去!」瘦高個不信邪地往上翻。他身手輕便得跟猴一樣,很快爬到了上面。其他幾位正屏息凝神看著他。
不行,你不許進去。我想著,趁他在做翻越的關鍵性動作時,猛地從陰影里沖了出來,大喊了一聲「哇」!
「哇啊啊啊!」瘦高個被我一嚇,一骨碌摔了下來。他抱著腳踝,坐在地上痛苦地哀號。
「你!」壯小孩和另一個小胖大叫起來,向我沖了過來。
我聽見瘦高個指揮著王傳宗:「你給我先進去偷,一會兒出來找我們!不許私吞,知道嗎!」
好機會。我蹬著滑板將那兩個小孩不近不遠地遛了半圈,在他們氣喘吁吁的時候猛地加速,從另一頭繞回了側門。
我過來一看,很好,瘦高個估計一瘸一拐地走了,王傳宗也不見身影,應當是進去了。
我不費多大勁就鑽進了門縫,並將滑板也撈了進來。多謝養父母,你們把我養得個頭如此之小,就是為了此時來坑你們的兒子吧,哈哈哈。
我溜達著找王傳宗。
工廠廠房外坑坑窪窪,廠房一側竟有好幾個大坑。我不明所以,先透著窗戶去看地上的廠房。
窗明几淨,我看不出問題來。我拿著手錶拍了幾張照片,留著備用。
忽然,我聽見腳下傳來了什麼聲音。我扭頭,卻見一號車間的一側,竟有一個貼著牆根兒的一人多高的大坑!
我趕忙跑過去,卻見那竟是一個地下二層的廠房。二層廠房大門不在地面,就在這大坑之下。不用想,這裡頭肯定有問題!
我在坑的一旁看到幾張薄如紙皮的木板。可能平時,負責人用這木板遮蓋大坑,掩住痕跡。
我聽見那地下廠房的門口傳來細碎的腳步聲。定睛一看,果然是王傳宗,他順著梯子爬下去,正在從二層廠房裡偷鐵錠出來。
證據!
我趕緊趁他不注意,將梯子一把抽起。待王傳宗捧著一捧鋼錠出來,卻見自己已經出不去了。
「哈哈,」我奸笑,站在上面環抱雙臂看他,「你上不來了,小子!」
「李妮!你,你!」王傳宗看到我,臉色變白又變紅,「你把梯子放下來!」
「那是不可能的,小子。」我拿著石子兒丟他的腦袋,笑容愈發邪惡,「你剛才不是還罵得挺難聽的?姐姐我啊,要生氣了!」
我拿出錄音筆,開始放了一遍剛才的錄音:「你們想偷鐵賣錢,這是違法的!我要把證據交給警察叔叔,讓你們蹲大牢!」
小孩兒就是好騙,王傳宗急得滿臉冒汗:「你,你,你快讓我上去!」
我安靜地看著他從命令到哀求,最後匍匐在地,哇哇大哭。
我看得過癮了,才說:
「你幫我干一件事,我就放你出來。」
「什麼事?」王傳宗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仰著紅腫的雙眼看我。
我把手錶摘下來:「你用我這手錶,去車間裡面,上上下下都拍個照。然後把你這鋼錠從哪裡拿的,放在那兒一塊拍個照。最後你把鋼錠拿給我,我再放你上來。」
「你要這個幹什麼?」王傳宗淚眼矇矓。
你たま懂個じば。
我把手錶丟給他:「別耍壞心思!我能遠程操控手錶撥打 110,小子,你也不想大過年的被警察抓走吧?」
王傳宗哭喪著臉照做了。
我趴下身接過手錶和鋼錠,瀏覽一遍,滿意地笑了:「很好,乾得不錯。」
「趕緊給我梯子!」王傳宗大喊。
我獰笑著,將梯子一路拖遠。王傳宗絕望的呼喊聲從坑裡傳來,不過這都與我無關了。
17
我邀功一般地在李盼跟前大肆誇耀我的功勞。她一面看著我拍到的照片,一面面露古怪地看著我。
「怎麼了媽媽,沒有用嗎?」我停下手舞足蹈,看著她。
「有用,很有用。崽子,你簡直是立了大功了。」李盼認真地看著我,「不過你怎麼有這麼大的本事?你才九歲啊,孩子。」
「媽媽教得好!」我撲上去抱住她。
李盼笑了笑,摸了摸我的頭。
我聽到她說:「進展很順利了。明年趕上省里掃黑除惡,有韓麗娜的證據和我們的證據,應該很快就能把付家打掉了。」
喲吼,趕上好時候了。這是要把付元韜一家當 boss 刷了呢。
韓麗娜到底免不了舔狗本色,手裡拿著證據猶豫不決,最後被付元韜抓住了小辮子。
不知道兩人是怎麼說的,總之吵了起來,韓麗娜還被打了一頓。
這不是我們竊聽到的,那幾個竊聽器早就沒電了。李盼開車到付元韜的豪宅外面,看到了披頭散髮大哭著被拖出去的韓麗娜。
「嘖嘖。」李盼夾著煙的指關節輕敲方向盤,「當年這女人打我的時候,也無非就是扇耳光扯頭髮。不過當時的我可是比她現在還慘吶。」
「媽媽,下一步怎麼辦?」我問她。
李盼笑眯眯地看著他們:「付元韜估計真的要拋棄她了。既然如此,恐怕韓麗娜也要搞個魚死網破。」
「他們好了這麼多年了,真的會分手嗎?」我擔心地問。
李盼笑容更明媚了:「韓麗娜想要反水,當然留不得了。
「而且我還加了劑猛料,我叫人把那些男混混進出韓麗娜家的場景拍了下來,然後惡意剪輯一下,發給了付元韜。
「現在他估計以為韓麗娜早就背叛自己了,不知道罵得怎麼難聽呢。」
李家寶那邊進展更順利。
之前他欠了十萬,不死心想要翻盤,疊到了二十多萬。加上先前高利貸的幾十萬,這些錢他自己當然還不上。於是賭狗回家大鬧,嘗試爆老父老母金幣。
李建紅兩口子剛應付完暴力催債的黑社會,又要給兒子還賭債,心力交瘁,一下老了十歲。
鬨堂大孝了家人們。
更嚴重的是,李家寶欠了一屁股債的事在村子裡傳開了。
未婚妻那家聽了這話,打死也不敢把女兒嫁過去,三十萬彩禮也不要了。
聽說李家人天天在村裡噴那家姑娘嫌貧愛富,姑娘家也毫不遜色地對罵,這下十里八鄉都不敢跟李家寶議婚了。
李家寶破罐子破摔,乾脆賭得更凶了。
「這人已經賭紅了眼,盼姐,我不大敢和他在一塊兒了。」趙苹看起來都有些害怕了。
「那你就辭職吧。我的好弟弟已經沒救了,辛苦你。」李盼雲淡風輕地說。
另一邊,被拋棄的韓麗娜奮發圖強,惡補法律知識。她終於狠下心來,決定把付元韜送進牢去。但她清楚自己這些年也不幹凈,不敢親自舉報。
這時候有個「好心人」向她伸出橄欖枝,不僅幫她搜集證據,還不用髒了她的手,讓韓麗娜大喜過望。
這個「好心人」是誰,我不用說也知道吧。
扳倒付元韜的過程也不是那樣順利。
雖然李盼為跳開付衛平的勢力範圍,將戰場轉到省里,但讓一個完全沒有政治經驗的普通人去摻和這些事,困難度可想而知。
我知道李盼在省城上下打點請人幫忙,雖然乘了掃黑除惡的順風,但一切也推進得十分緩慢。
李盼待在外邊的時間越來越多了。我問她在做什麼,她並不說。
但我想,李盼布下的層層暗線終於起了作用。
五月,陳國林所在的派出所發生大規模械鬥,此事被上級警署重視。經調查,發現關於陳警官的舉報信、信訪記錄等數量驚人,但都因不明原因被壓下。陳國林很快被停職接受調查,付家勢力少了條大腿。
「他太囂張了,仗著付衛平的保護傘為非作歹,早有人看不慣他了。」李盼看著新聞,指關節咯咯作響,「我不過使勁添了把火。」
六月,換了新所長的派出所就接到茅城職高的學生報案,說學校教師違規教學。警局給予了高度重視,停職了涉案教師。據查,該教師為職高校長助理。
七月,還沒放暑假,警局又接到報案,稱職高內有嚴重的校園霸凌,隨後這類報案層出不窮,不少人手裡都拿著錄音筆記錄的證據。
九月十月,報案、舉報等內容開始和校長朱久巍貪污腐敗、違規體罰有關。
十一月,朱校長被撤職接受調查。
十二月,新聞開始報道茅城職高與付元韜公司的利益往來。強制安排畢業生當「包身工」的內容惹怒了一大片學生家長,大家聚焦在這件事上,要求徹查職高與涉案工廠。
我十歲生日的時候,吹著蠟燭,看著報紙上關於調查貿易公司的新聞。
很好,到這一步,後面也快了。
李盼在我旁邊哼著生日歌。她似乎有心事,給我切好蛋糕之後,她扭頭進屋,拿出另一部手機,打了個電話。
「小游,你跟成哥說,給我整點外頭的貨......嗯嗯,給別人要的,你別問......要一百噸.......多?不多,你肯定有辦法給姐搞來。什麼?別的客戶就沒有了?那關我什麼事兒啊,你趕緊給我搞來。我跟你說,你幫我查這一趟貨輪......到時候就說是廢鋼,你會弄吧?然後把貨就放在......」
她掛斷電話,打開門:「你在這偷聽什麼?」
我還戴著生日王冠,趴在門上:「媽媽,你買了什麼?」
「沒什麼,一百噸洋垃圾。」她依舊是雲淡風輕,「不搞死他算老娘沒本事。」
多少?!
「一百噸?!」我大驚失色,「媽媽,現在新聞上查洋垃圾走私正嚴......」
「你知道那是什麼?你這孩子。」她拍拍我的頭,「別怕,咱們不經手。」
她慢悠悠解釋:「付家走私從馬來西亞過輪船,問就說是運鐵礦石。正好年關將近,有好幾艘吃水量不滿,看管得還不嚴。正好我有個認識的人在那邊,能弄點髒東西上去。」
「走私洋垃圾......那可不是幾年能判下來的了。」
「你剛才打的是跨國電話嗎,媽媽?」我問她。
「不是,打給那位在國內的小弟。他只是傳話的。」李盼看向窗外,似乎在發獃,「我在東南亞的時候,看過多少人為了區區小利,把一噸又一噸的碎玻璃、塑料袋,甚至有害物質往國內倒......現在正好,我來把這些玩意都招呼到仇人身上。」
「這樣順便把這條國內的走私線端了,付元韜去坐牢,賣洋垃圾的也去坐牢......」她點上煙,「也算救了被當成垃圾場的那些土地。」
我冷汗直冒。要是把李盼查出來,那她少說也得進去蹲幾年。
不過不管蹲不蹲大牢,李盼照這抽煙的速度遲早得把自己抽死。我氣不過,悄悄找出她的煙盒,寫了張字條塞了進去。
事情還是很順利的。年關底下,省里的警方人員很快截獲了走私貨輪,發現上面不止有廢鋼,還有壘得像山一樣高的外國廢料,震撼他們一整年。
雖說工廠廠長還堅決不承認走私,但估計也就是審一審的事兒,付元韜爺幾個很快就會被挖出來。
付元韜的反應也很正常。他想跑。
想跑沒門兒。警方也不是吃素的,那天我在火車站口摸魚,就看見付元韜和他爸媽被客客氣氣地遣返回來「配合調查」。
現在他們還沒被拘留,但以後,不好說喲。
我只顧著看了,沒發現付元韜射向我的兇狠的眼神。
我愣了一下,忽然反應過來:以付家的勢力,怎麼可能只有李盼查他們的份兒?只怕早就感覺到不對勁了。他那眼神,分明是認識我......
我急匆匆跑回了家。我想提醒李盼注意安全,但李盼現在身在省城,是付元韜夠不到的地方。她說付元韜現在自顧不暇,只要還有點腦子,就不該搞么蛾子。
但是她忘了,付元韜要是有腦子,還能去當流氓混混那麼多年?
第二天我在足浴店,忽然見闖進來一伙人,踢打翻騰間將我劈頭抓住五花大綁,塞進麵包車,往縣郊倉庫帶去。
18
家人們誰懂啊。
付元韜把我捆在倉庫里一張椅子上,繩子緊緊地勒進肉里,我痛到眼眶裡眼淚直打轉,感覺手腳都要壞死了。
關鍵是哭都沒法哭,我嘴裡被塞了一塊臭布,熏得我發暈。
付元韜打了我一個耳光,我感覺自己像陀螺般旋轉。
「小雜種,你媽乾得好啊。」
無獎提問:男子將自己的親生女兒稱為「雜種」,請問該男子是什麼?
「李盼那個臭女人呢?她在哪兒?」付元韜指著我鼻子問我。
「唔唔,唔唔唔......」傻逼,堵著我的嘴還讓我說話?
付元韜把我嘴裡的布抽了出來。
我喘了口氣,大叫:「我不知道!」
他一巴掌又抽了下來,我直接眼冒金星。
「你不說沒關係,我給李盼打電話!」付元韜拿出手機,撥通了李盼的視頻電話。
我看到了李盼。她似乎和什麼人站在一起,抽著煙,看向鏡頭。
「你生的雜種在我手裡!你給老子立刻、馬上過來,不然我讓她死在你面前!」付元韜獰笑著,神色癲狂。他已經瘋了。
「付元韜,你難道忘了她是誰的孩子?」李盼皺著眉,看到了被五花大綁的我。
「快叫你媽過來!不然我掐死你!」付元韜把手機對準我,朝我大吼。
我感覺手腳血流不暢,實在是難受得要死。
看到李盼,我下意識就要哭出來:「媽媽......」
我頓住了。我看到她眉頭緊緊地鎖著,抽著煙,似乎在為我擔心——也似乎,並沒有那麼擔心。
她不會來。
突然那個問題的答案在我腦海里明了了:我的媽媽,到底愛不愛我?
她本就不該愛我。
我不是她身上的一塊肉,我是她肚子裡的腫瘤。一個女人不該也不會去愛一個強姦犯的孩子。
她還年輕,才不到三十歲。等報仇雪恨,她可以遠走高飛,可能結婚生子,也可能去讀書,去繼續本就該屬於她的五光十色的未來。
屬於她的人生之河本就寬闊而美麗。她憑什麼應該為了我,一個被迫生下的孩子,搭上自己的一生?
我明明是她的累贅。她對我本沒有責任,但我還是白賺了兩年的母親的呵護。如果我是她,我遠遠不能比她做得更好。
我突然釋然了。淚水順著臉頰流下,我朝著螢幕大喊:「媽媽,不要過來!他們會殺了你的!千萬不要過來!」
付元韜一巴掌把我打得倒了下去:「死野種!你說什麼鬼話!」
我掙扎著仰起脖子,朝他淬了一口:「你這種惡魔,就該下地獄!」
付元韜的拳頭如雨點般落在我身上。這和我小時候挨過的打不同,這些拳頭,都是照死下勁的。
我掙脫不得,只覺得身體好痛,眼前越來越模糊。
也許我就要死了。死了沒事,也就是再次回到地府。
我眼前走馬燈般閃過這短暫的人生。我看到自己戴著生日帽,吹著蠟燭。我感受到奶油蛋糕在嘴裡的口感,香香的,細膩綿滑。
謝謝啊,媽媽。蛋糕真的很好吃。
謝謝你讓我知道我的生日也值得被慶祝。
失去意識之前,我仿佛聽見破門而入的聲音。然後我墮入了黑暗,直直地向下墜去。
......
四周都是滴滴的設備聲。好像是生命監測儀。
我沒死?
我恍惚地睜開眼。眼前的景象十分模糊,我感覺指頭上一陣痛,摸索著將上面的夾子摘了下來。
「哎哎哎,誰讓你把血氧飽和儀摘了?」一個白色的身影跑過來,把我的手指再次夾上,「醒了?醒了別動!」
我沒聽明白,就再次昏了過去。
......
我再次睜眼,看到自己在潔白的病房裡。李盼坐在我身邊,眼睛有些紅,似乎哭過。
她哭什麼?我伸手去抓她的手。
「終於醒了。」李盼摸了摸我的頭,「護士說你在 ICU 醒過一次,醒了就沒事了。好孩子,現在沒事了。」
她把我的手覆在眼睛上。我感覺有點濕濕的,還沒出聲安慰,她已經把我的手放了回來。
「想吃什麼?媽去給你買。」她起身。
「我怎麼樣了?」我虛弱地問她。
「付元韜把你打昏迷了好幾天。之前在 ICU 醫生懷疑你有顱腦損傷,還好第二次做核磁,發現出血都被吸收了。差點就要做開顱手術了。」她定定地看著我,似乎想把我吸到眼睛裡去,「還好你醒了。小孩子恢復就是好,再觀察幾天,沒事就可以出院了。」
她去給我打飯。我昏昏沉沉,沒多久就再次睡了過去。
我住院了半個月。護士告訴我,我被打得肋骨骨折,需要休養三個月。其間李盼一直陪著我,偶爾她不在,店長會來看我。
「可憐的孩子,」店長替我擦腦門上的汗,「可惜喲,那個殺千刀的罪犯最後跑了。」
「跑了?」我驚得要坐起來。費了這麼大勁,花了這麼多工夫,最後讓付元韜跑了?
憑什麼?
李盼回來之後,我問李盼。她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不怕他跑。他不跑。我還愁沒法收拾他呢。」
我出院之後,被李盼帶去省城的房子休養。我看到新聞報道,付衛平夥同子侄走私一案即將開庭,若按這個判,付衛平恐怕難逃一死。
同期審理的還有陳國林和朱久巍的貪污腐敗瀆職等案,他們分別被判了十幾年。
付元韜還在通緝中。
還有一個好玩的事情,李家寶失蹤了,失蹤前欠了一百八十餘萬的債務,被討債人帶走,不知所終。
新聞上頭髮花白的李父李母佝僂著身子,痛苦萬分。
李盼看著新聞,久久沉思。
半晌,她說:「這兩個人從小就對我很壞,但他們是我父母,我沒法做到親手殺了他們。就這樣吧。」
「那其他人呢?」我問她。
「其他人咱們得去好好會會。」她整理著東西,「你想不想出國玩?」
「出國?」我問,「去哪兒?」
「緬甸。」李盼說,「等你傷好了,我們就走。」
19
六月,我和李盼踏上了去往緬甸的航班。下了飛機李盼也不說幹什麼,帶著我逛了緬甸皇家植物園、仰光大金塔、賓得雅石窟,一連旅行了三天。
不會是真來玩的吧,我嘴裡含著烤肉糯米飯,疑惑不已。
第四天一早,有人旅館門口接我們。
黑色的轎車走了六個多小時,一路走到了十分荒涼的地界。下車時,腳下已經沒有了路,只有一片片植被和黃土。
來了一個小個子男人:「李盼姐是吧?等你好久了,這邊走。」
我拉著李盼的手,感覺有點害怕。這一片幾乎沒有人煙,只有前頭幾座吊腳樓,從外面看灰暗卻敦實。
李盼領著我,穿過吊腳土樓,來到了一片乾涸的河灘。我看到這裡有幾座土包,上面歪歪斜斜插著木牌。
李盼嘆了口氣。她摘下墨鏡,拍了拍我:「孩子,再看看你爸和你舅舅。」
我大吃一驚,感覺腦袋裡嗡嗡響:「誰?付元韜和李家寶?他們,他們......」
「他們就在底下。」李盼的聲線冷漠而不帶一絲情感。
旁邊的男人摸了摸鼻子看我:「你是盼姐的女兒?我來給你講講吧。」
他指了指一個墳包說:「這個姓李的,欠了一屁股債,還不上了。我們跟他說緬北遍地是黃金,他就信了。屁顛屁顛就跟過來了。」
他的手指移動,指向其他土堆:「這兩個是逃過來的。一個是逃犯,聽說是什麼走私案的,交了一大筆錢讓我們帶他來緬北,嗨,來了就給我們干苦力。」
「還有這個女的,好像跟這個男的有牽扯,以為自己也是逃犯,傻乎乎地調查了這個男的的逃跑路線,自己也跟著來了。」
不用再說了,我想。緬甸什麼情況大家都知道,被騙到這裡的都不是人,是肉豬。敢跑到這裡來,真是迫不及 die 了。
男人又摸摸鼻子問我:「他們好像得罪過盼姐,是嗎?」
我笑了笑,問他:「你會唱那個嗎?」
他:「什麼?」
「戰歌,我給你示範一下。」我清了清嗓子,高聲唱了起來:
「為所有愛執著的痛——
「為所有恨執著的傷——
「我已分不清愛與恨,是否就這樣——」
李盼扭頭看我:「你給我閉嘴,肋骨還沒長好呢,就在這鬼哭狼嚎!」
小弟樂壞了。我轉頭跑到付元韜墳前,打開電話手錶放歌,將聲音調到最大。
「血和眼淚在一起滑落,我的心破碎風化——顫抖的手卻無法停止,無法——原諒!」
「吵死了,關掉。」李盼拍了拍手,把我摟住,「走,去跟媽媽的朋友打聲招呼。」
身後,從荒灘傳來的風聲漸息。
李盼帶著我走回到吊腳樓里,大廳中,一個戴著大金鍊子穿著花襯衫的壯漢正等著我們。
「盼,」他點點頭,我發現他叼煙的姿勢和李盼頗為相似,「處理完了?」
「謝謝馬哥這些年幫我的忙,不然憑我自己,怎麼可能搞得定那麼些人?」李盼拉著我坐下,語氣感激又疏離。
「客氣什麼,要沒有你當年替我擋的槍子,我早就掛了。救命之恩,我這點報答還不夠看呢。」他從煙斗里噴出煙氣。
我腦海里一震,想起李盼背上的槍傷。原來如此!
「你還打算回去?我之前和你說的,你......可考慮?」馬哥眯起眼睛,說得很慢。
「謝謝馬哥,但是不考慮了。我要帶孩子回國,她還得上學呢。」李盼客氣地微笑,把我摟在懷裡。
馬哥似乎被煙嗆了一下,皺著眉點了點頭。煙霧裡,看不清他的神色。
「你當年非要回國,我就知道會是這樣。既然如此,那就好好回去過日子。」
李盼帶著我回了國。她開著車,帶我最後回一趟茅城。
「其實,你媽沒賣過。」車裡煙霧瀰漫,李盼抽著煙,我看不清她的神色,「我身上都是傷疤,沒人要。」
她趴在方向盤上:「之前我跟你說的是氣話。我做過荷官,發過牌......但是你媽從來沒賣過。」
她好像哭了,又好像沒有。
我知道,那是她曾經破碎一地的自尊,如今終於有機會能重新拾起,拼湊起來。一如多年前那個倔強的李盼,什麼也打不倒她,什麼也打不垮她。
李母因為兒子的失蹤,已經瘋了,天天在村口徘徊著找兒子。李建紅更是逆天,一大把年紀了尋思著再找個小老婆生兒子,最後遇上殺豬盤,身上最後一點錢也被騙走了。
金老柱覺得娶妻無望,想拐賣個老婆。結果剛要動手就被李盼舉報了人口拐賣,新的警署可不慣著他,直接把他抓了進去,監獄給養老。
最慘烈的是我養父母一家。王招娣偷偷上學的事還是被發現了,王家父母連拖帶拽把她弄回家,鎖在屋裡,嫁給老熟人家。結果沒想到王招娣在接親那天直接把煤氣灶點了,兩家人一起上了西天。
「喲呼,這下真成老熟人了。」我感嘆。
雖然我討厭王招娣,但是她剛烈的精神還是很令人佩服......以及唏噓的。
我悄悄地到了爆炸的地方,放了一束花。
至此,李盼死亡筆記上的人終於全部得到報應。
我們搬到了另一個省的省會,開始了新的生活。
20
我終於落了戶口。落戶那天,我擁有了媽媽給我起的新名字。
「『李澤芝』,澤芝是荷花的別名。那句叫什麼來著?『出淤泥而不染』,對。小丫頭,你的人生,絕不會再像你媽一樣了。」李盼拿著新戶口本,滿意地說。
李盼把我塞到小學裡直接去讀四年級。學校一開始不幹,說我沒上過學,應該從一年級開始讀;但當我做了一遍三年級的考試卷並且拿了滿分後,學校還是同意了。
「真不愧是你媽的女兒。」李盼把我的試卷看了又看,然後扭過去,悄悄地落淚了。
我知道,讀書是李盼曾經的夢想。她本來是多麼優秀的學生啊。
新學期開學的那天,死了多年的系統又跳了出來:「檢測到玩家已完成所有遊戲任務,可以退出,是否選擇退出?」
「我退你奶奶個腿兒,滾。」我坐在私家車后座,吃著李盼給我做的熱乎乎的雞蛋灌餅。
嗯,我決定在這裡生活下去,和李盼一起。
媽媽到底愛不愛我?我不再糾結這個問題了。
現在的我們走在一起,就像所有正常母女一樣。我們手拉著手,一起在樹蔭下散步,在夕陽下歌唱,走向那個越來越美好的未來。
有時遇到路人,會笑著說:「你們看上去像姐妹一樣哦。」
是啊,雖然歲月流逝,但李盼看上去更加年輕了。她的愛在救贖著我,也許我的愛,也在救贖著她。
別笑,現在我是真的覺得:
好日子,也許真的在後頭呢。
番外 愛
1
在澳門的時候,李盼看過一本書。上面說:我一直希望得到很多的愛,如果沒有愛,很多的錢也是好的。如果兩者都沒有,我還有健康。
李盼笑了:如果都沒有,這個人該算什麼呢?
太多年了,李盼像牲口一樣地活著。她曾經很愛爸爸,也很愛媽媽。甚至,很愛那個小弟弟。可事實證明,他們沒有撇下一點點的愛與尊重給她。一點也沒有。
人們常說,世上除了父母,再沒有人會真心地愛你。那如果父母也不愛你呢?
那這個人就不配被愛了。李盼想。
2
李盼年紀輕輕已經過了會做夢的年歲。言情小說是給多愁善感的人看的,而李盼活了二十年,還在學習怎麼做「人」,怎麼把自己看作一個值得活著的人。
她在紙醉金迷的大都市裡苟延殘喘,迷茫地看著來來往往的人。
不懷好意的人對她說:「去做小姐,來錢快。你年輕,就該干這行。」
李盼搖了搖頭。
為了掙錢,她跟著疊碼仔來到了賭場。她穿著緊身的旗袍,給一群群賭客們發牌。
在這裡她第一次見識了瘋狂,見到了那麼多她想都不敢想的數額,彈指間就被闊佬們輸了出去。
贏了錢的人們一擲千金,花天酒地。李盼只漠然地整理著籌碼,她在這裡工作,行屍走肉一般活著。
直到那天,姓馬的客人問她:「你願不願意跟著我干?」
李盼愣了愣。客人開出了很高的工資,她沒多想,跟著去了。
3
李盼是去做會計的。馬哥說,李盼做荷官,算數很快,反應也及時。他就是看中了她這一點,才把她挖過來的。
還有一點他其實沒說。李盼也知道,因為她生得好看。馬哥撈她出來,其實有一點英雄救美的意思在的。但在東南亞這塊土地上,馬哥身邊的女人很多,掩蓋了她的存在。
馬哥到底是做什麼的,李盼並不知道。他不經營詐騙園區,也不賣白粉。但他手下有人,還和一些軍閥關係很好。當然,也會有一些勢力和他關係不好。
在一場火併里,李盼替馬哥擋了一槍。等她昏迷了十天醒來之後,馬哥告訴她,不會讓她手上沾髒東西。
他的確說到做到。李盼跟著馬哥做會計,不多說,也不多問。
但環境改變人的氣質,曾經的好學生李盼不見了,回國的,是個燙髮的大姐頭。
李盼在澳門替馬哥管 KTV。她在那裡認識了一個叫作張欣的女人,她熟悉的口音激起了李盼的回憶。
後來這個女人將自己賭上了絕路,李盼知道,自己該回家了。
但要實施這個計劃,需要一個孩子。
那個她努力遺忘,卻總在夢裡來見她的孩子。
4
李盼悄悄地探訪了一遍曾經的家人。
昔日將她當作牲口的父母和弟弟如今依舊將她當作牲口,親情,不屬於她這個女孩兒。
她順路去看了看那個孩子,李盼知道她被賣了,在那家,她應該過得不好。
果然過得不好。李盼看著衣著單薄的女孩,在濕冷的晨霧中,她哆嗦著,出來倒尿桶。
李盼是想掐死這個孩子的。夢裡,李盼一次一次下手,又一次次被孩子的哭聲驚醒。
她為什麼那樣頑強地活下去?
我已經替你體驗過一遍了,這個世界是地獄,李盼想。你為什麼要投胎到我的肚子裡?為什麼要來害我?
孩子向她走過來了。
「你知道我是誰嗎?」李盼問。
孩子說知道。她喊李盼媽。
媽。這個字戳痛了李盼。她喊了十八年的媽,用最無情的手段對待她。
媽不是個好詞,李盼想對她說,要不是你出生的時候我幻聽你喊媽,你早就死了,也不用活著遭罪。
但她不得不承認自己是軟弱的。就因為這一聲媽,她把孩子領走了。
5
李盼在縣裡開足浴店,這是她做慣了的生意。
她選擇盤下這家幾乎快要破產的店。
店主是個年輕女人,離婚,帶個女兒。她說婆家上下都欺侮她,不得已離婚出來自己謀生。現在已經走投無路了。
觸動李盼的是那個女人和女兒在一起的樣子。
她看到女孩問媽媽,可以買一個小兔子玩偶嗎?女人背過身去,有些愧疚地拿出來一個自己做的玩偶說:「媽媽現在買不起,你先玩這個好嗎?等媽有錢了,給你買十個。」
李盼有些恍惚。錢不錢的無所謂,有這份愛就夠了。但哪怕是一隻小兔子的愛,李盼也沒有得到過。
這孩子真幸運啊,她想。她有個好媽媽。
李盼知道自己不是個好媽媽。被她領回來的孩子,連個名字都沒有。孩子長得像她,卻也像那個畜生。
李盼對此感到很抱歉。她知道自己不愛這個孩子,天然的,不愛。
6
雖然不愛,但李盼還是充分享受了做家長的權威。
這個孩子太奇怪了,讓她做什麼就做什麼,不會頂嘴,最多就是一個勁地問問題。
這和吩咐別人做事不一樣。別人總有他的考量,但這個孩子,滿眼裡只有信任。清澈的愚蠢。
不能就因為我是你媽,就覺得我不會害你了吧?
李盼總覺得荒謬。在她心裡,依然覺得孩子是那些人惡意的延伸,是對她苦難的嘲諷。儘管她心裡明明知道,這孩子是無辜的,她什麼都沒做。
李盼讓孩子自己去找李家寶。這話說完她就有些後悔了,大人的事兒不該讓孩子插手,李家寶不是好人,而孩子才八歲。
但孩子毫不猶豫地去了。回來的時候,滿身擦傷,眼裡憋著淚水不敢落下。
那一刻李盼承認自己有一瞬的悔恨。她以為傷是李家寶打的,她以為孩子會哭,會怨她,會不再聽她的話。
但沒有。她也只是個受傷了卻不敢哭出聲來的孩子,跟李盼小時候一模一樣。
這孩子是為了幫助李家寶的未婚妻而挨打的。她怎麼和生她的父母一點都不一樣?
也許惡意的延伸並不一定還是惡意,李盼想。她對這個孩子有些刮目相看了。
7
孩子比她想像的能幹得多。
這些年的復仇旅途里,這孩子給了她難以想像的協助。她不知用了什麼法子拍到的工廠照片,雖然模糊,但成了後來舉報的直接證據之一。
李盼也在學著做一個母親。她從網上學著,在孩子生日那天買來蛋糕,想給她一個驚喜。
好吧,孩子哭了。她本來想讓孩子笑的。
李盼第一次打心眼兒里覺得有些對不起孩子。
她把孩子領回來,沒給她起名字,也沒有上戶口,就像養個小貓小狗一樣。孩子快十歲了,也沒有讀過書。但孩子跟在她身邊,相當懂事省心。她幾乎從來不開口要什麼,李盼怎麼對她,她就怎麼活。
孩子從小跟李盼一樣受過虐待,她也只是個想被母親愛著的孩子。
跟她一樣。
李盼開始想補償孩子。反正這孩子也是要一直帶在她身邊的,等報仇的事兒了了,她就帶孩子遠走高飛,送她去上學。反正有的是時間。
她這樣想著,然後聽說孩子被付元韜綁架了。
8
其實接到電話的時候,李盼是不怎麼慌的。
她已經打點好了,警察鎖定了付元韜的位置,已經到了倉庫附近,很快就會救人。至於她自己,傻子才會親自過去。
但她有一點擔心,還有一點......自己都說不上來的心疼。
一會兒孩子一定會哭著求她救救自己,付元韜會在一邊虐待她,傷害孩子。她該怎麼解釋自己不會過去?
李盼沒有想過其他可能。那么小的孩子因為自己被綁在倉庫里,怕都怕死了。
她有些愧疚,有點不敢面對孩子。
她接通電話,看到了孩子。在視頻對面,孩子臉上有被掌摑的傷痕,她滿臉是淚,明明已經害怕得不行了。
然而她說:「媽媽,他們會殺了你的!千萬不要過來!」
李盼愣住了。她手裡的煙掉了下去,而她毫無知覺。
孩子被付元韜打倒在地,像一隻小鵪鶉。最後的畫面里,她看到孩子憤怒地咒罵那個男人,為了她。
為什麼?
李盼想不明白。為什麼不讓她過去?明明付元韜說,她不去就會殺了孩子。為什麼這麼勇敢?她明明才十歲,為什麼?
明明她是如此差勁的母親啊!明明她自己,都不確定是否愛她......
李盼突然瘋了一樣朝倉庫趕去。煙撒了一地,被她奔跑的腳步碾進土裡。
她飛撲著奔到倉庫附近,飛奔過警戒線。
正在布置人手的武警攔住了她,剛要說話,李盼就跪下了:
「我的女兒在裡面!!再不去救她,她就死了!」
警察牢牢抓住她:「家屬冷靜!我們正在執行營救任務,請你少安毋躁!」
怎麼可能冷靜?李盼冷靜了半輩子,現在卻無論如何冷靜不下來。
那個挽著她手臂的孩子,那個會撒嬌抱著她的腰的孩子......她可能再也不會拉著她的手了。
那一瞬間,她突然明白了:不是孩子需要她,是她需要孩子。
9
孩子被救了出來,進了 ICU。
李盼站在走廊里等了幾天。這期間她感覺身體都不是自己的,孩子在病房昏迷,她的靈魂在外面飄。
醫生喊她的時候,她感覺站都站不穩了。還好,醫生說孩子醒了,生命體徵平穩。
「再觀察幾天就能轉普通病房了。」醫生告訴她。
李盼蹲在牆角。她感到自己汗如雨下,仿佛這幾天的擔驚受怕,都一瞬間流淌了出來,那是一種一瞬間的脫力。
周身仿佛有千斤重,讓她難以承受。李盼想抽根煙,但這裡是醫院。她決定出去走走。
李盼來到了護城河邊上的廣場。晚風吹拂,孩子們在歡聲笑語地追跑著,老人在散步,退休的阿姨們在跳廣場舞。
李盼在河邊的台階坐下。身體太緊張了,她沒注意到自己竟然還拿著女兒的病例。她把病例放在一邊,拿出煙盒。她剛想抽出一根煙,卻發現裡面掉出來了一張紙條。
紙條上是歪歪扭扭的字跡,寫著:
【媽媽,不要總抽煙啦!我想讓媽媽健健康康地活到 100 歲噢!】
李盼突然捂著臉大哭起來。她號啕大哭,哭到乾嘔,哭到手死死地抓住了頭髮。
她這樣痛快地哭著,直到再也流不出淚水,直到雙腿打戰,她站不起來。
原來愛一直在她身邊。她所一直渴望的無條件的愛,是最沒有理由愛她的女兒,無私地送給她的。
哪怕她曾想殺死過女兒。哪怕她對她並不好。
「閨女啊,發生什麼事了?」突然一個蒼老的聲音問她。
李盼抬起頭。淚眼模糊里,她看到一個老太太,手裡還攥著剛撿的塑料瓶。
「我女兒受傷了,在重症監護室。」李盼含糊地說道。
「哎呀,那可了不得。孩子都是媽媽的心頭肉喔,我最看不得這些了。閨女你別哭,我幫你。」老太太從兜里掏出了一沓錢,「我老嘍,幫不了多少,身上就這點錢,你去給孩子看病吧!」
「不是,我不缺......」李盼愣了愣,有些哭笑不得地推辭。
「怎麼了?你遇到困難了嗎?」一個夜跑的年輕人聽到他們交談,跑了過來。他看到了病例,立刻瞭然,「姐姐我教你,如果是看病的話你可以申請一個水滴籌......」
駐足圍觀的人多了起來,他們圍繞在病例邊上,吵吵鬧鬧:
「姐姐沒關係的,這種事情大家都很樂意幫助。」有年輕的女孩子搭話。
「您把連結推給我,我錢不多,但是能幫一點是一點。」有學生樣子的男孩說。
「你有收款碼嗎?我現在就可以給你,不用還的。」有帶著孩子的中年父母。
李盼被圍在中間。她才反應過來,她被當作是前來求助的病兒家長了。
可是心裡頭為什麼有一種異樣的情感?
那些在她小時候,遍尋不到的善意,突然存在了。將她逼到走投無路的冷漠與惡意,原來並不是普遍的。原來在這個世界上,還有愛與善良。
「謝謝你們,謝謝。」李盼朝他們鞠躬,「但是我有錢,不需要募捐。」
她擦擦眼淚,朝大家微笑:「我只是太擔心孩子了,謝謝大家。」
李盼自己都不知道有多久沒有真心地笑過了。
她只知道,從今天起,她終於能像一個人一樣驕傲地活下去了。
醫生給她打電話,說孩子被提前轉到普通病房了。李盼道謝,然後往回走去。
腳步突然變得格外輕快,李盼知道,過去的噩夢曾一次次找上門來,但從今往後,她獲得了新生。
10
萬事皆了,李盼帶著女兒到了一個新的城市。
女兒有了新的名字,和她落在了同一個戶口本上。李澤芝遺傳了她學習的頭腦,成績很好。
李盼第一次喜歡上了自己的名字:李盼,盼的本來是兒。但如今,她盼望著未來,盼望著觸目可見的幸福。盼望著澤芝長大後的樣子。
李盼把足浴店低價轉讓給了店長,在女兒的學校對面開了家便利店。
李澤芝小學畢業的時候,李盼通過了成人自考,獲得了大專學歷。等李澤芝參加中考的時候,她又考完了專升本,成了實打實的本科生。
這就是李盼。她永遠擰著一股勁兒,給自己一個個新的目標。
李澤芝考上了市一中,李盼樂壞了,不喜歡說話的她逢人就炫耀。
很快小區里都知道李盼家有個成績很好的女兒,李澤芝出門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女兒高考的時候,李盼緊張得要命,但臉上絲毫不顯,跟李澤芝說:「隨便考考,考不好也沒有關係,你媽養得起你。」
結果李澤芝考上了 985。李盼高興地給女兒的老師送錦旗,等女兒去大學報到的那天,她也跟著去了。
看著滿校園意氣風發的高才生,李盼恍惚間看到了自己讀書時的夢想。
李澤芝讀大學去了,李盼又閒了下來。趕上全民健身的熱潮,她辦起了瑜伽館,做得紅紅火火。
她想,李澤芝二十多歲了,等畢業回來結婚,她得給女兒攢好嫁妝。
結果女兒畢業的時候沒有帶女婿回來。李澤芝說,她考上了研究生,要繼續讀書。
李盼高興得不得了。女兒進步那她也不能掉隊,她跑去女兒讀書的學校,讀了個函授的碩士學位。
研究生畢業,李澤芝又讀了博士。李盼有些搞不明白,怎麼一年年地讀下去沒完沒了了。不過她當然全力支持,順便把瑜伽館又開了一間。
李澤芝讀完了書,已經三十歲了。
她跑回家告訴李盼,自己不打算結婚了,要當「不婚不育」族。
李盼抽了半天煙,感覺自己有點跟不上年輕人的腦迴路。但既然是女兒的決定,她也不打算多說什麼。
然後煙就被沒收了。「媽你體檢肺裡頭都有結節了,還抽煙!不許抽了!」
李盼嘆氣。這孩子跟小時候比,最大的變化就是不聽話了,特愛管著自己。
李澤芝三十三歲的時候,收養了個十歲的小女孩,叫央央。
她說這是她資助的山區孤兒,因為爺爺奶奶都去世了,她不忍心小女孩自生自滅,提出了收養。
李盼當然沒什麼意見,對這唯一的外孫女兒,她疼愛得很。
央央學習也很好。李盼看著央央長大,自己也慢慢變老了。她把覺得當年虧欠女兒的全補貼到了外孫女身上,李澤芝有時看見了,都要懟一句溺愛過度。
過了六十歲,李盼覺得自己身體不行了。
央央考上大學,李澤芝換了離家近的工作,天天陪伴她。
李盼覺得自己真心是有福氣。她慢慢地站不起來了,看著女兒,她希望下輩子還能做她的媽媽。
「你小時候過得太苦,現在想想,還是很難受。」李盼說,「下輩子我一定好好照顧你,做最好的媽媽。」
「不行,下輩子輪到我做你的媽媽了。」李澤芝一點也不聽話,「媽媽小時候過得更苦,而且這輩子,你照顧我的已經夠多啦。」
「不許頂嘴。」李盼說。然後一把年紀的娘倆個為下輩子的事兒吵了起來,最後決定猜拳解決。
結果是李澤芝贏了。她笑得得意揚揚,讓李盼願賭服輸。
「小樣兒,還不是你媽我先去投胎?」李盼覺得好笑。李澤芝狡黠地笑著,李盼覺得她有些事沒跟自己說。
央央打來了電話。李澤芝去接,李盼躺在陽台的躺椅上聽著。
暖融融的夕陽灑落在她身上,她突然發現,自己已經很久沒有想起過爸爸媽媽,還有曾給她帶來噩夢的那些人了。
她依稀記得十八歲的自己,以為生命已經毀滅。然而現在,她已然獲得了足夠的愛,和相當精彩的人生。
那麼,這就夠了。她看了看女兒,心滿意足。如果真有來世,希望......能和她還是家人。
尾聲
李盼女士壽終正寢的那天,正好是她六十九歲的生日。
她這一生並不長久,因為早年的傷病,她晚年身體很不好。
我守在她身邊, 陪她閉上了眼。李盼握著我的手,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我遵循她的意志, 選擇了火化。然後我留下遺書, 將我們娘倆所有的遺產, 一半捐贈出去, 一半交給女兒繼承。
央央已經結婚了,和丈夫感情深厚。他們在甘肅支援祖國建設,生活得很好。她有自己的理想和家庭, 已經不太需要我了。
我準備好一切, 然後呼喚 HellGPT:
「我要退出遊戲。」
系統遲遲不應聲,似乎在賭氣。我知道, 我從四十年前怒斥了系統之後,已經很久不聽它的話了。
「我要退出遊戲!聽見沒有?」
「檢測到玩家退出意願,將結束『地球 OP』運行。請明確,結束遊戲後,本世界內玩家身體將自然死亡。是否確認操作?」
我深吸了一口氣:「是。」
「收到確認,即將結束遊戲。3,2......」
我一陣天旋地轉。後腦勺好像砸在了什麼東西上面, 但沒有痛感,只覺得一直在旋轉、下墜, 最終降落地面。
我面前是閻王。我回來了。
「你......是玩家 1145?」閻王查看我的資料,有些激動地搓手,「你好, 你好!像你一樣如此成功的玩家並不多。」
我環視了一下四周。如今我周圍的玩家編號都比我大了一圈,已經到了 1919810。這位玩家似乎剛剛被強制退出, 還沒站穩,就掩面大哭了起來,嘴裡含糊不清地說著「薄紗 OMG PlayStation」, 被身邊的其他玩家踹了一腳。
「他怎麼了?」我有些同情地看著。
「玩地球 OP 玩的。」閻王聲音冷漠,不帶一絲情感, 「上一局他的目標是活到十六歲, 結果在生日前一天,踢翻了高壓鍋被粥燙死了。」
我搖搖頭,開始填寫我的轉世申請表。
「知道了知道了。」我清了清嗓子, 「下輩子我的父母要是福布斯排行榜上夠得著的人物, 身體健康,家庭美滿。同時我要當家庭里最小的孩子,沒有繼承家業的壓力,但有繼承財產的權利......」
閻王一一記下了:「還有嗎?」
我抬頭問他:「是不是剛剛有個叫李盼的來投胎?」
閻王愣了一下:「前來投胎的人不會攜帶前一世的姓名和身份。就像你,現在也不是李澤芝。」
「少廢話, 」我不跟他囉唆,「你知道我說的是誰,對吧?」
閻王指了指長長的排隊人群末端的一個身影。我眯著眼看了看, 得逞地笑了起來。
媽, 這可是咱們說好的,願賭服輸啊。
我看向一頭霧水的閻王,然後奸笑著,在申請表備註欄裡邊寫邊說:
「卡她個二三十年不許投胎, 也不許玩遊戲。到時間,就投胎做我的孩子。」
「下輩子,該換我照顧她啦。」
(完)
□ Anne Cleves
備案號:YXXBBrK8KJZWD9heKmjjYS8x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