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趁李盼工作的時候,悄悄摸過她的筆記本來看。
開屏密碼是 1223,我的生日。這是我上次偷看到的,李盼從不防我,她不知道我會用電腦。
我的生日是她實打實的受難日。她也許是想用這個密碼,來提醒自己永不原諒。
我熟門熟路地打開文件夾,在裡面找出來一個標記為「死人」的壓縮包。這個包里的文件編輯記錄得密密麻麻,幾乎每隔幾天,李盼都要打開它,修改一下。
我熟練地解壓縮,然後點開來看。只見這裡面記錄了我所熟悉的各個人,堪稱李盼版死亡筆記。
位列第一的便是我的親爹付元韜,韓麗娜和李家寶緊隨其後。然後是李父李母的名字,還有警察陳國林。
令我意外的是,在茅城職高朱校長後面,還跟了金老柱和我養父母的名字,備註了「待定」。
嗯?這幾位應該和她沒有什麼直接的衝突,如果有,那也只能是因為我。
我心裡頭冒出一絲感動,然後趕緊點開文檔讀了起來。
不看不知道,好傢夥,我大為震撼。
付元韜家確實有背景。他的伯父在茅城縣政府當官,父親則是鎮上的公務員。
付元韜本人在職校畢業後,買了個專科文憑,然後在一家縣營的鋼廠當領導,手下還有一家貿易公司。真是沐猴而冠。
更讓我大吃一驚的是,當年那個派出所所長陳國林,是付元韜的姑父。
難怪他不立案!
我再看去,只見茅城職高的校長朱久巍,是他伯父的大學同學,也是曾經的同事。只是他們一個走了商政,一個走了教育。
難怪他對李盼的遭遇袖手旁觀!
我瞪大了眼睛,試圖再找找別的線索。
不出我所料,我的養父竟是付元韜媽媽的表弟。怪不得調解剛結束,我就被賣出去了,敢情還是沒跑脫付家的影響範圍。
這家人在茅城神通廣大,只憑李盼一個開足浴店的,能把他們送去正常接受審判都難,何況殺了?
不過付元韜的背景這麼硬,怎麼會去讀職高?往下一看,李盼已經備註上了:「曾輾轉縣城重高、普高等多所高中,都因打架等原因被退學。」
原來如此。以付元韜那樣橫的性子,正兒八經的高中肯定待不下去。只有茅城高職的校長和付家同流合污,罩著他胡作非為。
我搖搖頭,又點開看韓麗娜的檔案。只瞧見韓麗娜職校畢業後先做了一年護士,然後就不再上班,只在付元韜的公司掛職。
她到底還是舔到了付元韜。這對狗男女訂婚兩年了,但還沒結婚。
沒結婚的原因,是付元韜在外邊拈花惹草。
也是,這種人渣是不可能收斂的,韓麗娜管不住他,只能忍氣吞聲。
看來要找韓麗娜的麻煩,還是得從付元韜下手。我退出文檔,繼續看李家寶的。
李家寶其實沒什麼好說的。他初中畢業後,中考考了 300 分,被李父李母死皮賴臉買了個吊車尾普高名額。高考更是重量級,考出了一百來分的好成績。
本來也能買個專科讀讀的,但李家寶死活不肯讀了。先是打工,乾了幾天嫌累,跑家裡躺著去了。目前的工作是全職窩囊廢,偶爾會拿啃老的錢上鎮上網吧包夜。
李父李母急壞了,開始找媒婆相看兒媳。二老咬咬牙,斥巨資三十萬彩禮,說上了村裡一個年方十八的大姑娘。
這事兒我在養父母家就聽說過。議親的那家裡三個閨女,都是個頭高臉蛋俏、身材個頂個的好。十八歲的應該是他家的二閨女,初中學歷,大黑辮子烏溜溜的,笑起來一口白瓷牙。
按他們的說法,「比李建紅家跑了的李盼還靚些。」
這麼好的姑娘,要嫁給李家寶糟蹋了……唉。
我正嘆氣,沒想到李盼來了。
我趕緊三下兩下關掉文件,還沒開溜,李盼就已經走了進來,啪地摁上電腦。
「小兔崽子,幹什麼呢?」
我裝作委屈:「我好無聊,只想打開來玩玩。」
李盼嗤地一聲,把我從凳子上薅下來。她擰我的耳朵,但手上輕輕地,並不疼。
「走,媽帶你看舅舅去。」
我一臉蒙地被李盼拽上了車,前往李盼從小長大的鎮子。她一手夾著煙,一手扶方向盤:
「你舅舅是個蠢貨,好收拾。我打算先從他下手。」
我點點頭,不明所以地坐在后座上。
她七轉八轉拐進一條小巷,拿煙指著前面一家網吧:「看到沒有?那是你舅舅。」
我一抬頭就看到了他。八年前李家寶還是個十三歲的小孩,現在已長了老高,圓肩駝背一股子猥瑣樣。他貓著腰鑽進網吧,顯然已經待了很久。
「我見過,養父母家和李家很近,村裡人都說閒話。我認識他。」
「那你去跟他說,他姐回來了,有賺大錢的門路要告訴他。叫他上縣城的足浴店找我。」李盼笑著吸了口煙。
「我去?」我不信地睜大了眼。
「鎮上的人都認識我,我不好出面。你不是見過他嗎?他也認識你,你一個小孩去說,他也沒警惕。」李盼笑著,煙灰撒落在車檔上,「快去。」
原來是這樣協助的嗎?
我趕忙打開車門,一溜煙滑下座位。關車門的空當,我看到李盼狠狠把煙掐滅:
「小畜生,姐姐可備了份大禮要送給你。」
她的眼睛裡已經沒有了笑意。狠戾的目光直射出來,仿佛要把前擋風玻璃吃掉。
10
鎮上的黑網吧果然黑,我這麼小一個孩子往裡鑽,那個抖著腿嗦泡麵的網管只瞄了我一眼,啥也不管。
我從一排排混合著汗臭味和腳臭味的人機間走過,鍵盤噼里啪啦的敲擊聲在我耳畔響著。我走到那排電腦盡頭,找到了我舅舅。
李家寶佝僂著身子在玩遊戲。螢幕里是那種一刀 999 的頁游,花里胡哨的人物飛來飛去,製造光污染。
我拍了拍他。
李家寶嚇得哆嗦一下,嘴裡的煙掉到了大腿上。他被燙得跳起來,大喊一聲。
他轉頭看到我,破口大罵:「哪裡來的小雜種!你給我……不對,你是那個,那誰?」
他眯著眼睛,認出我來:「喲呵,真是小雜種啊。」
我雖然早早被賣到了養父母家,但王家和李家只是鄰村,離得並不很遠。
李家寶這種街溜子,走街串巷不學無術,最喜歡看熱鬧。我知道他認得我。
我笑眯眯地喊:「舅舅。」
李家寶一把揪住我的領子:「小野種,王家說你跑了,原來在這兒。看我不把你捉回去!」
我踢蹬幾下,喊道:「我沒跑,是我媽回來,已經給王家錢,把我領走了。她有賺錢的好門路,叫我來喊你一起。」
「你媽?」李家寶愣了愣,兩眼放光,「李盼?她回來了?」
「對……」我還沒說完,李家寶就叫了起來:「這女人可算回來了!得趕緊把金老柱的彩禮錢要回來!」
?還惦記你那點彩禮呢?
「她說,有賺錢的好門路!」我大喊著重複。
網吧里的人向我們看過來,我感到不妙,掙扎著對李家寶說:「舅舅,我跟你出去說。」
李家寶想了想,把我拎到了門外。
我喘了口氣,循循善誘:「我媽一個人在外邊這麼多年,怎麼掙錢,你想過沒有?」
「她還能怎麼掙錢?站街唄。」李家寶不假思索,「反正她本來就賤。」
我氣不打一處來,但還得硬著頭皮跟他講下去:「我媽在縣城足浴店上班,現在手上有賺錢的好門路。但她自己干不起來,這就想起親弟弟你來了。」
李家寶用他那核桃大的小腦思索片刻,問我:「掙錢的門路,什麼門路?」
「我不知道,我媽會跟你詳談。」我把地址告訴他,「你去這個地方找她。別告訴姥姥姥爺,媽媽說,他們年紀大,啥也不懂,只會添亂。」
李家寶將信將疑。
我狠狠心,加了把火:「換彩禮能得幾個錢?還在姥姥姥爺手裡,你能拿著什麼?但是跟著媽媽,賺多賺少都實打實能進你的口袋。」
李家寶動搖了。
我知道,他腦子裡肯定在想出門上網前父母給錢的摳搜和謾罵。這種不學無術的混子,沒賺過錢,也根本不懂得賺錢的難處。
他咬了咬牙:「就這個地址是吧?」
我點點頭。
他恐嚇地瞪我一眼,說:「要讓老子知道你媽騙我,老子把你頭擰下來喂狗。」
我甜甜地笑著說不會。李家寶拿著地址走了,我也嘚嘚兒地回去找李盼。
我穿過網吧前面的街巷。一對衣著樸素的母女一前一後走過,她們朝著街角一家縫紉店去,似乎要訂做什麼。
咦,那不是和李家寶說親的那家姑娘嗎?
我轉換方向,跟著她們到了裁縫店外。只見母親與店主說著定做兩床被子、被單、枕頭等等,那女孩則站在店門口,失神地望向外面。
她不就是李家寶的未婚妻嗎?她們訂做的,恐怕是結婚的嫁妝吧!
本地的風俗就是這樣。男女結婚,男方往往拿出大筆的彩禮,有時舉家之力都不能滿足,甚至借貸成婚。而賣了女兒的父母,僅僅陪嫁幾床被子幾身衣服,甚至什麼也不出。
彩禮被交到女方父母手裡,說是回報養育之恩。但往往到了娘家兄弟結婚或者父母生病的時候,他們又想不起賣了女兒的事兒,叫囂著讓女兒養老。
嫁娶的時候談傳統,養老的時候說法律,這幫人玩得好一手利益最大化。
直到把女兒的最後一絲價值也榨乾凈,他們還是要喊,「女兒都是賠錢貨」「生不了兒子的女人別想進我家門」。
我感到氣悶在胸口,上不去下不來。
不過,這戶人家有三個女兒,個個都養大成了人。而且她們訂購的被子並不便宜,被面繡花,還摻了真絲。
也許,他們並不是那麼不拿女兒當人的家庭。這樣的話……
一絲邪念湧上心頭,我惡向膽邊生,徑直向女孩走去。
「姐姐,你真漂亮啊。」我甜甜地向女孩開口,「你要當李家寶的媳婦嗎?」
她顯然被嚇了一跳,看向我:「你是哪家的孩子?怎麼說話呢?」
我笑吟吟:「李家寶是我爸爸,我今年六歲了。」
叫你罵我野種,現在我就來給你當野種。我惡狠狠地想。
那女孩臉色一白,看上去都快哭了:「你……你說什麼?媒人怎麼沒說過?」
店裡的母親聞聲望過來,皺著眉頭問:「二妮子,怎麼了?」
「媽!她說她是李家寶的孩子!李家寶早就有孩子了,不知道跟哪個野女人生的!」女孩大哭著向母親跑去。
我站在原地,接受中年女人的審視。她眉頭緊鎖,雙眼似乎要冒出火來。
沒想到吧,外甥肖舅。我和李家寶,長得還是頗有幾分相像的。
不是喜歡潑髒水嗎?來來,我給你潑一個。
母親走了過來,厲聲問我:「你媽是哪個?」
我胡說八道不臉紅:「我媽媽和爸爸分手了,但是媽媽讓我回來找爸爸。」
女孩哭得更凶了:「媽!做媒的騙我們!我早說了,那家人都不是好貨!」
中年婦女勃然大怒,一巴掌將我摑飛了出去:「滾開!別在我女兒跟前丟人現眼!」
我栽倒在路面上,暈頭轉向。等我好不容易爬起來,那娘兩個已經急匆匆走了。
不識好人心啊!我悲愴地想,祝你們退婚順利,早脫火坑。
11
我在我媽的車裡嗷嗷哭。
其實我本來不打算哭的。我人生這短暫的八年也沒少挨打,雖說那阿姨下手狠了點,但在養父母家,比這更狠的打我也挨過。
但在我一瘸一拐地回去找李盼的時候,她把頭鑽出前車門玻璃,皺著眉,叼著煙打量了我半天。
然後她把墨鏡摘了,問我:「摔成這樣,你這孩子怎麼不哭?」
突然間委屈就湧上了我的心頭。
孤身一人的日子,我已經過得太久了。生命於我是一條看不到盡頭的大河,我咬著牙掌舵,直到溺死其中。
沒有人告訴過我,受傷了,也可以哭。
上一世也沒有。上輩子,我也沒有媽媽。
我拉開車門,然後哇哇大哭。李盼拍了一下腦門,掀開我的衣袖幫我檢查傷口。
「李家寶打你了?」李盼語氣不悅。
我抽抽噎噎地把事情說了。李盼有些訝異地瞧了瞧我,似乎第一次認識我一般:「這破孩子,管什麼閒事呢?」
她有些好笑地回到駕駛座:「你以為你這樣鬧她們就能退婚了?李家出三十萬彩禮,她捨得退?她退個屁。」
她開車到了縣城,然後去藥店買來碘附和創可貼,擼起我的袖子和褲腿幫我消毒。蘸了碘酒的棉簽擦在我蘆柴棒一樣的胳膊上,疼得我直抽冷氣。
李盼哼了一聲:「堅強點。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哪有人給我擦藥?」
我抽抽搭搭止住了哭。看著李盼,我心裡頭慢慢滲出了一絲暖意。
我有媽媽。我的媽媽在照顧我。
天啊,我怎麼真的變成八歲小孩了?
「好了。」李盼幫我把褲腿放下,「回家,休息吧。」
「嗯嗯。」我趴在駕駛座後面,哼哼唧唧。
三天後,李家寶還是來了。他臉色相當不好,眼下一片烏青。
我樂壞了。小樣兒,喜歡我給你潑的髒水嗎?
他一進門就上下打量,然後問前台:「李盼在這兒上班嗎?」
前台早就被我們囑咐好了。她帶著一百分標準的職業微笑說道:「她在這兒上班。您找李會計有事?」
「會計?她不是技師啊。」李家寶舔舔嘴唇,「我找她有事,你叫她出來見我。」
「您去她辦公室就行。」前台笑眯眯地給他指路。
我噔噔噔跑去找李盼:「媽媽,舅舅來了。」
李盼早在財務辦公室等著了。她頭也沒抬地攆我:「去,燒壺茶來。」
我趕緊跑去泡茶。等我端著茶盤走到辦公室外邊,正聽見李盼和李家寶在裡面談。
「這個不用擔保,到帳還快。你看,這樣,然後這樣,身份信息填一下……錢不就來了?」
「這麼快!」
「對啊。我說了這是個好門路,你還不信?」
「這麼多錢!都……都是我的了?」
「這不都在你卡上了嗎?」
我端著茶進了門。借著倒茶的工夫,我湊過去看李盼在教李家寶什麼。
好傢夥,這不是網貸擼口子嗎!
我樂得差點原地起飛。
網貸幾乎沒有任何門檻,但是這麼多錢到手裡,你還得上嗎?拿什麼還?
李盼瞥了我一眼,叫我出去。
哎?我偏不,我就要站在門口看熱鬧。
李家寶從震驚中恢復過來,疑心地看向李盼:「這麼好使,你怎麼不用?」
李盼擦擦眼角,一臉沉痛:「你也知道,這玩意放款雖然不要抵押,但是要用身份證號。姐的證件都在家裡,號早就不記得了。」
她委委屈屈:「家寶,你能不能從家裡把戶口本拿來,給姐用一下?姐辦完身份證就還給你。」
李家寶一被人求,頓時裝起了大爺:「你要身份證幹什麼?沒證又不是不能賣!」
?給你臉了?
正好他茶水喝完了。他抬頭看到我,對著我喊:「小雜種,給爺拿瓶啤酒來。」
「就來。」我咬著牙應道。
我跑出門去,倒了半瓶啤酒,然後從便池裡舀了水裝滿,給他送去。
好小子,姑奶奶給你灌點黃湯!
李家寶不假思索地喝了一口,皺起眉:「這啤酒怎麼沒味兒啊?」
李盼則客客氣氣地打斷他:「那咱說好了,家寶。這些錢你先花著,等你花完了,姐再教你。戶口本別忘了啊。」
看來我倒酒的時候,李盼已經把他糊弄好了。李家寶拿著啤酒胡亂應了聲,然後扭頭就走。
李盼目送他遠去。她的眼神冷了下來,再不復剛才溫柔的模樣。她的指關節絞在一起,咯咯作響。
獵殺時刻。
我趁她不注意,爬到桌子上看李盼的手機。
只見上頭顯示著一個網貸軟體,上面寫著:【貸貸寶,一款真正人性化的智能借貸平台,更懂生活更懂你!日息低至千分之一,最快 30 秒審批,一分鐘到帳!】
笑死我,日息 1‰,那年息可是高達 36%,將將卡在高利貸的邊上。不知道李家寶剛才借了多少錢,只怕還款日他凶多吉少。
「看什麼看,叫你走你為什麼不走?」李盼啪地把手機關掉。
「我要和媽媽待在一塊!」我撲啦一下抱住她的腰。
李盼的身體僵硬了一下。
我聽見她很低很低地嘆了口氣,然後把我拽開:「既然這樣,你就再幫我個忙吧。」
我兩眼放光:「義不容辭!」
「哪兒學來的成語?」李盼有些驚訝,挑了挑眉。
「我要帶你去找你親爸一趟。」
我有些茫然。付元韜家裡樹大根深,並不好收拾。這時候跳臉,豈不是自尋死路嗎?
「不是找他,是找他未婚妻。」李盼對我微微一笑,但眼裡透著冷意,「她是你媽最恨的女人。」
找她又幹什麼?我大惑不解,但李盼顯然不對我多解釋。
她走過來,摸了摸我的頭:「你就跟著我,乖乖當我的女兒就行。走,咱們先去置辦一身行頭。」
12
李盼真是下了血本。現在我身披小皮褂,腳蹬小皮鞋,脖子上更是戴了條平安鎖,整個一養尊處優的嬌寶貝。
李盼自己也不遑多讓。她脖子上是一根珍珠項鍊,上邊的珠子顆顆大又圓。她身上一套小洋裝,又高級又漂亮。
「香奈兒套裝,」李盼戴上墨鏡,朝我一笑,「高仿。」
我們開著車去找韓麗娜。李盼邊開車邊說我們的任務:
「今兒個你不當我李盼的閨女,當你爸在外頭養的野女人的閨女。」
「啊?」我目瞪口呆。
「你媽我自個兒裝那個野女人。」她邪魅一笑。
李盼看我呆得都傻了,估計怕我掉鏈子,還是給我講了講:「你親爹付元韜,已經訂婚了,這兩口子都是你媽的仇人。不過你爹是個混帳,背著未婚妻在外頭養了好些個女人。
「有一個叫作張欣的,最受他喜歡。雖然之前這兩人鬧矛盾分手了,但是沒關係,韓麗娜不知道。她在付元韜跟前舔得像條狗,屁都不敢放一個。
「但兔子急了都咬人,更別說韓麗娜實際上,是條腦子不好使的毒蛇。
「我們去見韓麗娜,我扮作張欣,你假裝是張欣和你爹的女兒。張欣是能威脅到她地位的女人,也是她的心病。只有她跟付元韜反目,我們才好走下一步。」
我裂開了。這是什麼逆天的計劃?
「媽,媽媽,」我著急地叫,「他們不是認識你嗎?而且她要是被惹急了,不會打我們嗎?」
「放心吧。這麼多年沒見,我微調過,又化了妝,韓麗娜早就不認識我了。而且張欣她也不認識,只遠遠瞧過一眼。」
「但是張欣和付元韜還有聯繫怎麼辦?她要是回來怎麼辦?」
李盼有點不耐煩地嘖了一聲。「你媽敢這麼干,當然是認識張欣了。她是個女賭狗,之前就跑去我上班的賭場賭,差點連外套都輸掉了。前段時間她分手之後又去賭,輸得精光,現在被運出國了,死活都不知道呢。」
「媽媽,你在賭場上過班啊。」我驚訝地問。
李盼懶得理我,自言自語:「張欣和付元韜拉扯了好多年,有沒有孩子不知道,但肯定打過胎。」她轉向我,「你現在六歲,記住了嗎?」
「記住了。」我老老實實回答。
我們開車來到一個高檔小區。下車後,李盼領著我來到一棟樓里。
這個小區里小橋流水,樹木蔥蘢,環境相當之好。真沒想到縣城裡居然有這樣的地方。
「付元韜不住這兒嗎?」我問李盼。
李盼拉著我走得飛快:「他不住這兒,住郊外的別墅。」
我被拽著混進單元門,走到 8 層的一戶人家前。李盼非常乾脆地摁下門鈴,正了正墨鏡等著。
不一會,沒好氣的女聲在裡面響起:「誰啊?」
「姐,開開門,我是張欣。」李盼拉長了嗓音,甜膩地說。這聲音夾得我一哆嗦。
門豁地開了。
我看到韓麗娜猙獰的神色掩蓋不住:「你來幹什麼?」
「姐,你可憐可憐我唄。」李盼楚楚可憐,「我跟了元韜哥這麼多年,孩子都有兩個了。你行行好,把位子讓給我吧。」
「你說什麼?」韓麗娜嗓音拔高了幾個八度,「什麼孩子?」
李盼對我努了努嘴:「這是我大女兒,已經六歲了。還有個兒子,太小了,沒帶來。」她杵了我一下,「叫阿姨。」
「阿姨。」我心驚膽戰地看著韓麗娜那張即將爆炸的臉,生怕她要掐死我。
「韓姐,你也別生我氣,我是好心來勸你的。」李盼又開始胡扯八道,「元韜看我兒子都生了,早就不想跟你過了。但是怕你手上有他的把柄,正想辦法把你送進去呢!」
「姐,我真心勸你,自己走吧。元韜看在往日的情分上,還能多給你點錢呢。」
韓麗娜的臉色從紅變白再變黃,精彩得像開了個顏料鋪。
她聲音打戰:「是付元韜叫你來的?我不信,我不信!」
李盼笑了:「不是他叫我來的,同是女人,我也不想看你去蹲牢房呀。」
她指了指我:「你要是不信,拔根孩子的頭髮去驗驗。這就是付元韜的種。」
聽起來怎麼像罵人一樣?我硬著頭皮站著,思考著如果打起來怎麼逃跑。
韓麗娜伸手拽了我好幾根頭髮。我痛得一叫,被李盼拉了一下。
李盼又笑吟吟地遞過去一隻 LV 包:「這是我的一點小心意,都是元韜之前送我的。姐,你收下……」
「誰要你的東西!臭不要臉,滾開!小雜種,看老娘不抓花你的臉……」韓麗娜突然暴起,將包扔了過來。她兩隻手向我伸過來,長長的美甲好似白骨精的手爪子。
李盼把她一推,拉起我就跑。但韓麗娜衝上去抓住她的頭髮,兩人廝打起來。
「你們不要再打了啦!」我急得直跳腳,在旁邊干著急幫不上忙。
糾纏中,李盼的墨鏡被韓麗娜拽了下來。兩人四目相對,韓麗娜明顯愣了一下:「你……咦?」
「我是張欣啊,姐,我們見過的。」李盼絲毫不慌,搶回墨鏡,對我使了個眼色,「跑。」
韓麗娜顯然已經不太記得李盼,一被忽悠,就上當了:「死賤人,老娘絕對要弄死你,把你和兩個小雜種的骨灰拌到 ¥$*@,揚了 £_/%+€……」
不愧是校霸,嘴巴簡直是漚了二十年的茅坑,比化糞池還臭。
我們頭也不回地跑進車裡,開著車一溜煙地跑了。
透過天窗,我仍能聽見韓麗娜那聲如洪鐘振聾發聵的罵聲。我心有餘悸地趴在車座上,問李盼:「媽媽,我們到底為什麼來這裡?」
「老娘剛把竊聽器丟她身上了,」李盼咬著牙,聲音卻透著暢快,「韓麗娜有腦子,但不多。她肯定不會回去找付元韜,老娘就等著要她手裡的把柄呢。」
她的手死死抓著方向盤。我看到,她的手指在不自覺地顫抖著。
那是恨。是她深埋在心底這麼多年,洶湧而出的恨意。
「把柄?」我問,「付元韜有什麼把柄?」
「是整個付家的把柄。他不是有個貿易公司嗎?」李盼拿了根煙,叼在嘴裡,「那家公司,乾的是走私的行當。」
「倒賣外國的廢鋼,進鋼廠里運作一下,就轉成上等鋼材賣到國內。哼,這麼多年,不知道賺了多少油水。」
「落到老娘手裡,他就等著死吧。」
13
李家寶拿到錢,很快就得意得不知所謂了,花天酒地,夜夜笙歌。
他大概完全忘記那些錢是需要還的,或者,對這種人來說,憑本事貸出來的錢,憑什麼要還?
在這個小縣城,能讓他扮闊佬的地方不多,而足浴店,就算一個。
非常有趣,他故意避開了和李盼見面的那家店。但很不巧,他去的那家,也是李盼開的。
李家寶很快和店裡一個名叫趙苹的技師打得火熱。趙苹從外省來,人長得靚,性格更是火辣。李家寶一個沒見識的混混哪裡招架得住,被趙苹吃得死死的,在她身上花錢如流水。
要說我怎麼知道這些,那當然是趙苹和我媽媽說的啦。
「盼姐,那傻小子上鉤了,我說什麼他信什麼。」趙苹笑得露出兩顆尖尖的虎牙,「不過他跟我說,在家裡還有個未婚妻喲。她家人遲早會打上來吧?」
「你甭管,按我跟你說過的做。」李盼倚在窗邊,手上舉著一杯啤酒,「剩下的我來搞定。」
我心情複雜。這是我媽,她私底下煙酒都來的。不過她是個好女孩。
「好嘞,姐。」趙苹笑起來,綻出兩個酒窩。
李家寶的戲很快演到第二折:網貸逾期。
催債電話打爆了李家寶的手機,威脅要起訴他,黑他徵信。不過比催債更嚴重的是他沒錢用了,讓他回到了之前仰父母鼻息的混混生活,比殺了他還難受。
不過無所謂,李盼這不還給他留了條後路嗎?
李家寶拿著戶口本來找李盼了。李盼也感激不盡,作為回報,她教他以貸養貸。
如果說上一回的「貸貸寶」之流好歹還是擦著邊的合法平台,這回李盼教他借的,可就是實打實的高利貸。
「每天利息才五分錢?這麼便宜,怕什麼?」李家寶不屑一顧,果斷借款。
我瞄了一眼,看著「日利率 5‰」的那行小字差點笑出了聲。簡直太酷了不是嗎?完美符合我對敗家子兒的想像。
來,給李父李母一點小小的「賠錢貨」震撼。
李盼拿著戶口本,把自己的戶口遷了出來。然後我看到她把本子撕得粉碎,扔進了一條臭水溝。
「李家寶的身份證遲早被暴力催收的要去,沒了戶口本,看他還怎麼結婚。」李盼笑得雲淡風輕。
我有點憂心:「媽媽,你之前在外面那麼多年,都沒有身份證嗎?」
她的臉上頓了一頓,敷衍地說:「打黑工,或者辦假證。」
她走了兩步,冷笑:「你以為你媽乾的是能過明路的買賣?你以為我怎麼攢得了這麼多錢?」
我覷著她臉色,不敢問。
我們去找韓麗娜時開的車被李盼賣了。她說韓麗娜雖然是紙老虎,但也有些手段,肯定會查車牌號的。她把車叫一個認識的人開出省去,然後換了輛新車。
然後她每天晚上蹲在家裡,聽從韓麗娜處傳回來的錄音。
韓麗娜差點被我們氣得肺炸,但冷靜下來之後,她一面安排人去查張欣(肯定查不著),一面整理手上付元韜的把柄。
這把柄,當然就是貿易公司與縣營廠勾結走私的證據。
付元韜一家人膽兒可真夠肥的。
首先是他大伯付衛平,作為領導牽頭做保護傘,先把弟弟安插進政府機構,又將兒子付元偉和侄子付元韜弄去鋼廠里把控生產。然後開路給付元韜行方便,辦了個貿易公司,大行走私之事。
他的妹夫陳國林被扶持做了派出所所長。參考李盼的經歷,恐怕這家人就跟黑社會一樣牢牢把持著轄區,讓那些對付家不利的人求告無門。
而老同學朱久巍乾的事情更是逆天。茅城職高所謂的「包分配」,就是騙那些涉世未深的學生簽霸王條約,然後送去鋼廠當臨時工或去貿易公司當包身工。他們一天干十幾個小時,拿著比勞動法低得多的工資,出事兒了還要背鍋。
這條件,資本家看了都落淚。
李盼要把他們整個扳倒,憑自己確實是不行的。如果韓麗娜能跳反出來狗咬狗,那事情就好辦多了。
李盼抽著煙說,她要按兵不動,靜待良機。
她抽煙抽得很兇。之前一天一包,現在一天能抽半條。
我看著有些難受:「媽媽,你少抽點煙吧。抽這麼多會把肺抽壞的。」
李盼愣了一下,然後拍我的腦門:「你媽就好這口,你別管。」
與付元韜這邊相比,李家寶的戲演得格外順利。如今已到了第三折:暴力催收。
高利貸平台可不是吃素的。李家寶逾期三天,黑社會就打上門去,嚇得他抱頭鼠竄。趙苹將他藏到城中村的賓館裡,打手們就去了李家,當著李父李母的面,把大門砸爛了。
「你們兒子欠了好幾十萬,不還,就等著被剁手吧!」
李建紅兩口子哭天搶地。可那日常往李盼頭上招呼的巴掌,面對黑社會嚇得直發抖;那污言穢語層出不窮的一對嘴皮,面對菜刀和棍棒只留下哆嗦的勁兒。
「欺軟怕硬的混帳。既然不講理,就見一見真正的黑吃黑是什麼樣的好了。」暴力催收上門的那天,李盼開著車,帶我到村裡旁觀。
她戴著墨鏡,叫我看不清她的神色。
「你看這圍觀的人,很快和李家寶定親的那家人就能聽說了。放心,沒人敢和欠債幾十萬的人家結親的。」她回頭看看我,「你不是想幫那個姑娘嗎?她不會和李家寶結婚了。」
她調轉車頭,帶我去城裡看下一場戲。
龜縮在城裡的李家寶很快被氣急敗壞的李父李母找到。溺愛太子的他們破天荒地當街打了李家寶一頓,然後又上足浴店去鬧。但李盼早找好了保安,他們被趕了出去。
深感丟了大臉的李家寶,很快又跑了出來。趙苹溫柔地撫慰了他受傷的心靈,鼓勵了他虛空的自尊心。
然後,趙苹貼心地教給他,除了擼口子,還有個來錢更快的辦法。
「你看看這個,」趙苹打開一個花花綠綠的小網站,上面寫著「德州撲克」,「你押一,能賺回來百呢!」
我趴在李盼旁邊看著趙苹傳回來的視頻,笑了個倒仰。網貸超進化,進階網賭,李家寶這個人要完蛋了。
趙苹演示了一下。她先賭了一百,玩了一輪,瞬間翻成了五百。她又將這五百放進去,幾輪下來,變成了八千。
李家寶的眼珠子都大了。他連忙自己嘗試,先找趙苹借了一千,贏到了一萬,又全部押進去,雖說有輸有贏,但最後獲得了十幾萬。
李家寶顫抖著點了提現。這十幾萬唰地就到了帳,李家寶「呀」地大叫一聲,原地跳了起來。
李盼關上了手機。
我疑惑不解,抓著她的袖子問:「媽媽,媽媽,他們為什麼老是贏啊?」
「這個網站是我認識的人在運營,他欠了我人情,所以幫我個忙。」李盼頭也不回,「我托他調了機率。」
「那網站不會虧錢嗎?」我依然不解。
「運營又不傻,這種人雖然先贏了,但遲早會輸回去。他們包賺不賠,我只是送了頭肉豬而已,不宰是傻子。」李盼笑了,「李家寶完了。他完了,他的爸媽也就完了。」
我看到李盼有一絲失神。她的眼睛裡有什麼在晦暗不明地閃,像當年,她離家那天,眼睛裡光的餘波。
14
韓麗娜確實如李盼所說,有點腦子,但不多。
說她糊塗吧,她把付元韜家的黑色產業鏈整理得清清楚楚,甚至在盤算著找人演戲,假意舉報實則要挾。
說她聰明吧,她被李盼竊聽到現在還毫無察覺。
「那天我準備了好幾個小竊聽器,一個丟她身上,一個扔進屋裡,還有一個裝在我送她的 LV 包上。」李盼被我問得煩了,隨口解釋道。
但是準備得再充分,竊聽器也不是萬能的。我們剛聽到韓麗娜正猶豫著找曾經的小弟做局,就不知竊聽器是丟了還是沒電了,我們不再能收到進一步的消息。
「到這裡也好辦。只要開始有別人插手,那我也能從外部查到情況。又不是只有她韓麗娜有人脈。」李盼合上電腦,喃喃自語,「現在主要的問題是,有罪證,但沒有證據。」
我知道她的意思。
付衛平帶領家族無法無天這麼些年,在偽裝上自然也是下過一番苦功的。每到上級檢查或年度檢測的時候,工廠里都會有數條生產線像模像樣地擺在那兒。
但按理說,這個鋼廠應當不具備生產優質鋼材的能力。到底是怎樣運作的,沒有證據,根本奈何不了它。
李盼開始經常在外面做事,一走就是一整天。我不知道她在幹什麼,只能在店裡等著,狂喝冰櫃里的可樂雪碧芬達果粒橙。
有時代理店長來看到我,會很驚訝地問:「你怎麼不去上學啊?」
我搖搖頭。
李盼在忙著復仇,必然會樹敵無數,我去上學肯定不安全。而李盼也沒有要送我去上學的意思,上學就要上戶口,李盼恐怕不想在茅城長住。
但這不代表李盼對我的教育毫不關心。她從網上下載了一個 G 的小學網課視頻,吩咐我好好看,她要提問。
誰要看「學霸題!數正方體!」啊!我把那堆視頻打包扔進了回收站。
三秒後我又把它們拖了回來。很好,我已經學會懾於媽媽的威力而不得不做某些事了。
這些天李盼總是焦頭爛額的。
我知道,想扳倒付元韜並不容易,何況李盼是個毫無根基的普通人,在這團黑暗中單打獨鬥。她顯然失去了頭緒,有些煩躁。
就連李家寶欠了十萬賭債的喜訊傳來,她也只是點了點頭,沒什麼笑意。
「想收拾掉李家寶這樣一個蠢貨,太容易了。」李盼夾著一根煙,思緒飄散,「但比起他,老娘更希望親手把付元韜大卸八塊。」
我幫不上忙,只能幹著急。
「你這丫頭,小小年紀皺什麼眉頭?」李盼看著我,反倒樂了,「小孩子有什麼愁的?」
我這不是在替你發愁嗎?我托著腮,暗暗地想。
她拍了拍我的腦袋,想了想,說:「你去街對面給我買包煙來。」她從兜里拿出來一張一百,丟給我,「快去。」
「媽媽你不要老是抽煙了啊!你都咳嗽了。」我直接大聲抗議,「我不去我不去!」
「喲,長本事了,還敢頂嘴?」李盼抬起手來在我頭頂上嚇唬地揮了揮,「不去揍你。」
她總是這麼說,其實一次也沒揍過我。我不服氣地瞪了瞪眼,還是拿著錢走了。
我去街對面花 65 塊買了包煙,然後去隔壁藥店,買了盒養陰清肺丸。
我揣著煙、藥和剩下的錢,噔噔噔跑回了家。
一進門,咦,家裡的燈是黑的。李盼難道出去了嗎?
我把煙和藥放在鞋柜上,摸索著往裡走。客廳里傳出窸窸窣窣的聲音,我知道李盼在那兒。
「媽媽?」我問她,「為什麼不開……」
「噌」的一聲,燭光燃起,照亮了她的臉。
她的面前是一個大蛋糕,上面插著一支會唱歌的蓮花蠟燭。
「呃……」她看上去有點尷尬,「我不知道是不是這樣弄的,之前沒弄過,我在網上學的……」
「咳,不管怎麼樣,今天是你的九歲生日。祝你生日快樂。」
她雙手啪地一拍,卻沒注意,蓮花蠟燭一頭栽倒在奶油里。她趕緊手忙腳亂去扶,不承想蠟燭被奶油悶滅了好幾個,只剩一點紅光。
李盼把蠟燭捂在手裡,更尷尬地笑:「哈哈沒事,媽再給你點上……要不,先開開燈?」
「丫頭?」
我的身體,好像不是自己的了。在我的臉上,淚水不知道什麼時候流了下來,蜿蜒到棉襖毛茸茸的領子。
我從來沒有慶祝過生日。兩世以來,從未有過。
可是現在……
那是我的蛋糕嗎?那是我的生日蠟燭,專門為我而點燃,為我而歌唱的嗎?
它們都是真實的,屬於我自己的,而不再是櫥窗里電視里,只可遠觀的幸福了嗎?
「丫頭?開個燈。」
李盼的喊聲再次響起。我擦了把眼淚,將客廳的燈打開。
「咦你這孩子,哭什麼?」李盼擦了擦沾了奶油的手,將蠟燭重新點好。然後她走過來,把紙做的王冠戴到我頭上,「許個願吧。」
她本來想給我唱生日歌的,但哼了兩句,發現跑調了。於是她指了指蠟燭:「我唱不好,讓蓮花給你唱吧。」
這天晚上,我戴了王冠,許了願,吃了蛋糕。一切就像做夢一樣,仿佛一直在空中飄蕩著的我,突然被一片羽毛接住。我們在寒風中抱緊,相依為命。
我也值得這樣被愛嗎?
李盼似乎對這個晚上非常滿意。她蹺著二郎腿,點了根煙,但吸了一口就滅了。
我去洗漱,聽見她在客廳喃喃自語:
「真可憐。不就是過個生日嗎,這孩子哭什麼……老娘給過個生日還是過得起的。」
我走出去,她的話語就停止了。她把我攆去睡覺,自己做了些工作,很快也睡了。
我們租的房子很小,只有一個臥室,我和李盼一直睡在同一間屋裡。李盼均勻的呼吸聲在我耳畔響起。
我輾轉反側得睡不著。半晌,我爬起來,看著李盼。她把自己牢牢卷進被子裡,幾乎只露了半張臉在外面,身體蜷縮著,微微起伏。
「媽媽,你知道嗎?」我非常非常輕聲地說,「其實我活過一次了。」
李盼一動不動。她聽不到。
「上一世,我在福利院長大。」
我感覺胸口有一絲堵塞,讓我哽著什麼東西,說不出話來。
「院長和阿姨們對我們很好,真的很好。他們給我這樣沒有人要的棄嬰做手術,把我衣食無缺地養大,供我讀書。我很感激他們,非常感激。」我的喉嚨有些顫抖。
「但是,我也會自私地想,如果能有人愛我那該多好呢?
「當我參加工作,每天都要加班的時候,有人能打個電話安慰我,讓我注意身體……該有多好啊。
「媽媽,我孤零零死去的時候,身邊一個人也沒有。」
上一世的記憶湧入腦海。淚水不自覺地落了下來,止也止不住。
我那時……真的好害怕啊。
真的好害怕。
我就這樣死了嗎?院長教我們,要回報社會,可我什麼都沒做到。我活過,然後悄無聲息地消逝,就像飛蛾墜入火堆,連灰燼都不曾留下。沒有人記住我。
但現在不一樣了。我不再是一個人,我有媽媽。
我的出生帶給她苦難,可她依然把我從火坑裡接了出來。她給我買厚厚的衣服、漂亮的裙子,關心我的學習,給我過生日。
這算是愛嗎?
我不知道,但是我明白我愛她,就像一個孩子愛他的父母一樣。
「媽媽,哪怕是被福利院撫養,都要比你所經歷的美好得多。」我慢慢捏緊了拳頭,「所以那些人,罪不可恕。」
這些人渣不配活在世上。但我在這樣一具小身體里,能做得到什麼?我能幫到她什麼?
我想到了鋼廠。我記得,因為臨近安全檢查,廠房要停產幾天。
我躺下,開始醞釀一個計劃。
15
有一個小插曲。
在我過完生日沒多久,來了個小女孩應聘技師。她說自己已經十八歲了,但拿不出身份證來。
當時我正在櫃檯打彈珠,聽到爭執抬頭一看,喲,這不是王招娣嗎?
她不是在家裡喂豬嗎,跑來打工幹什麼?
她抬頭看到我,先是震驚,隨後就慌張起來。
我這人記仇得很,她當年沒少打我,我可沒齒難忘。
我跑去找店長:「阿姨,她才十五,沒成年的!」
「你閉嘴!」王招娣氣急敗壞地朝我喊,「你偷偷跑出來這麼久,我還沒找你算帳呢!」
店長顯然有些不明所以:「你認錯人了吧,這是我們老闆的女兒。還有,你沒成年,不能來我們這兒上班。」
王招娣還要再說什麼,沒承想外頭忽然傳來人的呼喊聲,我一抬頭,就看見養父母帶著一撥人沖了進來。
我嚇得一扭頭鑽進了櫃檯底下。
那幫人也不多廢話,抓住王招娣就往外拖,嘴裡喊著些污穢不堪的叫罵,罵法和當年李盼所承受的如出一轍。
我捂著耳朵躲著,大概聽明白了,是養父母和一戶熟人訂下婚約,要把王招娣嫁給那家的小兒子。而王招娣顯然不願,偷跑出來打工。
不是吧,王招娣才十五歲,這麼小也要著急賣嗎?
店長顯然也不敢出手管,由著他們把王招娣拖走了。過了一陣子,這家人走遠了,我才慢慢爬出櫃檯。
「真是太可憐了,」店長喃喃自語,「當年我也是被家裡匆匆忙忙嫁了人,後來......唉。」
李盼回來之後,我跟李盼講了這事。李盼漫不經心地聽了,然後說,可惜沒讓她碰上,不然她也不妨「幫」王招娣一把。
「這小丫頭打你,說明她不是好孩子。但是敢往外跑,那膽子也不小。你媽現在用得上這樣的小姑娘。」
沒想到第二天王招娣又跑出來了。她被打得不輕,雙頰紅腫,甚至帶著皮帶的痕跡。這性子跟李盼還挺像的,但可惜我雖然同情她,也實在忘不了我在她那兒吃過的苦頭。
李盼正好在店裡。
王招娣勇得很,開口就說:「我知道你,你是李盼。」
李盼「嗯?」了一聲:「我好像不認識你。」
「我昨天聽到了,你是李妮的媽媽。」王招娣氣勢洶洶,「我聽說過你的事情,你要是不想我回去說你和李妮在這兒,就幫我從茅城逃跑。」
李盼有些驚訝地笑了。她點著煙,打火機在她手中咔咔作響。
王招娣不知道是什麼意思,梗著脖子喊:「喂,你要是不答應,我就回去告訴他們你回來了,李妮被你接走了!你......」
「好傢夥,咱們被威脅了。」李盼向我眨眨眼睛,「招娣,你打我女兒的事兒,我還沒和你算呢。」
王招娣有些害怕地縮了縮脖子。
李盼看著她,收起笑意:「我本來想給你兩巴掌意思一下,但看你這麼慘,算了。」
她從兜里拿出來一沓鈔票:「我這個人心腸好,還是打算幫你一把的。我沒法幫你從茅城逃跑,但是,我可以送你去茅城職高上學。」
「我?」王招娣被搞不會了,「我連初中都沒讀過......」
「茅城職高黑得很,交兩萬『擇校費』,跳蚤都能上。」李盼拿出一支錄音筆,「但我需要你幫我錄點東西。」
「啊?」王招娣接過筆,不知所措。
「幫我去錄老師、宿管,特別是校長,違法違規的舉動和言論。」李盼語氣很嚴肅,「比如毆打辱罵學生,或者隨意非法處分同學。」
「我需要你好好搜集這些證據,然後在放假的時候拿給我。錄滿一支我會再給你一支,如果你不好好乾,或者走漏什麼風聲,我會把你丟給你父母。」
王招娣眼睛瞪得老大,大概沒想到被反過來威脅了。她眼珠子轉了又轉,然後把錄音筆搶過來:「我干,我干。」
李盼點點頭,去安排她入學了。
有一說一,王招娣是真的可憐。不過在這些愚昧的村莊裡,不可憐的女孩才是少數。
辦好這茬事,李盼在省城又租了房子。她說,有一些事情需要到那邊去辦。
我倒並不意外。李盼本來就一天天地在外面跑,但如果我問她在做什麼,她就說:「講了你也聽不懂,大人的事情,小孩別管。」
可惡啊。我大聲抗議沒辦法和她聯繫。足浴店雖然有固定電話,但也不能單給我用。我只能孤零零在家等她回來。
「唔,這確實是個問題。」李盼沉思。
「所以媽媽,給我買個手機好嗎?」我淚眼汪汪地看著李盼,「我現在是大孩子了,我可以用手機給你打電話!」
真的,作為一個現代人,沒有手機簡直沒法活。
李盼經過認真的思考,覺得確實有必要給我一個通訊設備。然後,她斥責了我想買手機的企圖,並給我買了一個小天才電話手錶。
「小小年紀玩什麼手機?給我去看網課。」李盼給我戴上手錶,放心地走了,留下我抱著死亡芭比粉的艾莎公主手錶欲哭無淚。
李盼離開的時候,把我托給店長照顧。
店長是個離婚的女人,做事情非常幹練。正好到了寒假,她把自己的女兒從鄉下接來給我做伴,每天三餐給我們弄飯吃。
店長的女兒年紀比我小,眼睛看到我的手錶就不挪窩。真的,沒有小女孩能拒絕艾莎的誘惑。
於是我一邊陪她玩手錶,一邊發現了拍照、發簡訊,甚至打遊戲的功能。如果我給它裝一個破解程序,應該能當一個小型平板用——別忘了我上輩子是程式設計師,嘿嘿。
可惜我現在沒有電腦,沒法寫程序。我把日曆撕下來一頁,看著日期。
快要過年了。年檢將至,車間停產,工廠應該是一年中最冷清的時候——其實還是因為這家鋼廠根本沒有好好地生產經營。
據李盼的調查顯示,大多數時候,車間裡產出的都是些壓根不合格的次品。這間工廠存在的主要意義,還是作為走私業務的重要一環。
李盼雖然不說,我也知道她急需證據。而車間生產現場的第一手證據,應該會比較管用?
我跑去和店長阿姨說:「我要去玩遊戲機,過一會兒就回來。」
「我也要去!」店長的女兒喊道,然後很快被店長捂住了嘴,「哎!你自己一個人去能行嗎......」
「去去就回!」我大喊著朝她揮手,然後跑了出去。
16
鋼廠的廠房在茅城縣的西南邊上,並不算太偏遠。大量茅城職高的學生畢業之後在此簽了「賣身契」,然後下車間不知道做些什麼工。
我從路邊文具店買了個滑板,一路蹬著跑去了工廠。上輩子我在福利院收到過好心人送來的滑板,這個玩意我玩得還挺熟練。
我跑到廠區邊上,隔著鐵絲網向里看。車間應該已經停工,工人們可能在宿舍,冷冷清清的,沒什麼聲音。
我考慮著該怎樣溜進去。我曾經聽到小孩子們談論翻進工廠里玩,以為這裡並不嚴格。
可我到這裡一看,雖然沒有保安,可是這麼高的鐵絲網,我怎麼進去啊!
我繞著半邊廠房轉了一圈。這家鋼廠從外觀來看絕對屬於年久失修,我懷疑年檢都是花錢買通過去的。以付衛平父子和付元韜的能力,這也不是什麼大事。我舉起手錶,對著賓館的外牆拍了幾張。
這也不算事兒啊,該怎麼進去搞第一線的照片......
「看,她有電話手錶!」
我聽到身後傳來喊聲。我回頭,突然看見四個男孩正往我這走來。
他們髒兮兮的,看到我,那幾張小臉上都帶上了不懷好意的笑容:「走,咱們給她搶過來!」
什麼?
「這是我媽給我買的!有本事,也讓你們的媽媽買啊!」我對著他們大喊,「不會吧不會吧,眉目清秀你們不會只占了前三個字吧!」
那幾個男孩氣得大喊著向我衝過來。然而其中個頭最矮的卻愣了愣,然後對我喊:「李妮?」
我定睛一看,好傢夥,這不是王傳宗嗎?
才見了他姐姐,今兒個就見著他了,真是冤家路窄啊。
我蹬上滑板就跑。王傳宗在我身後叫道:「她是從我們家跑了的,快抓住她!」
我心裡頭的火噌地冒起,但只管往前跑。
那群小崽子雖然大多歲數比我大,但兩條腿畢竟遛不過輪子。我繞著工廠轉了還不到半圈,就把他們累得氣喘吁吁了。
他們在工廠側門的一邊停下。我躲在轉角的陰影處,偷聽他們的談話。
最壯的男孩捶著腿,問王傳宗:「她是你們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