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哲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為他又要開始搓手,又要說出那句「她是我媽」。
但他沒有。
他只是站起身,從衣架上取下外套。
「我回去一趟。」他的聲音沙啞,卻異常鎮定。
我心裡一緊:「你現在回去?」
「嗯。」他穿上外套,看著我,「她是我媽,這事兒,得我去了結。」
這一刻,我看著他的背影。
忽然覺得,那個在我媽和我婆婆之間左右為難,只會和稀泥的男人,好像真的不見了。
第二天,陸哲一個人開車回了老家。
我沒有問他打算怎麼做,他也沒有說。
有些事,男人需要自己去面對。
下午,大哥給我打來了電話,聲音里是藏不住的興奮和八卦。
「弟妹!牛啊!陸哲這次是真爺們兒了一回!」
我心領神會,讓他開了免提,順便把電話錄音打開了。
電話那頭,背景音嘈雜,鑼鼓喧天似的。
只聽大哥眉飛色舞地描述著,陸哲的車一進村口,就被聞訊而來的村民們圍了個水泄不通。
村長帶頭,身後跟著那個容光煥發的王叔叔,熱情地握住陸哲的手。
「小哲啊!你可算回來了!你真是我們村的大孝子啊!」
王叔叔更是激動,穿著嶄新的確良襯衫,頭髮抹得油光鋥亮,一口一個「好孩子」,親熱得仿佛陸哲是他親兒子。
陸哲一臉「感動」,挨個跟村裡的長輩握手,說自己工作忙,疏於對母親的關心,現在母親能找到自己的幸福,他這個做兒子的,心裡別提多高興了。
婆婆氣得在老宅里摔東西,指著窗外罵他是白眼狼、不孝子。
可沒人理她。
所有人都圍著陸哲,這個願意出錢給親媽辦婚禮的「大孝子」。
陸哲被簇擁著來到老宅門口,朗聲開口。
「媽,我回來了。」
屋裡沒有任何回應。
陸哲也不惱,他提高了音量,確保半個村子的人都能聽見。
「媽,您跟王叔叔的事,我跟姜瑜都商量過了。」
「我們全力支持!您孤單了半輩子,是時候該為自己活了!」
「我這次回來,就是專門來操辦您的婚事!錢不是問題,排場必須有!彩禮、酒席、三金,所有的一切,我們全包了!」
「必須風風光光地把您嫁出去,不能讓您受委屈,更不能委屈了王叔叔!」
這話一出,人群徹底沸騰了。
王叔叔感動得熱淚盈眶,當場就要給陸哲鞠躬。
「砰!」
老宅里傳來一聲巨響,好像是桌子被掀翻了。
緊接著,是婆婆徹底崩潰的哭嚎,那聲音,嘶啞又絕望。
可她的哭聲,很快就被村民們震天的喝彩和道喜聲給淹沒了。
陸哲對著眾人拱了拱手,一臉真誠地表示,他媽這是喜極而泣,大家別見怪。
說完,他沒再停留,在全村人敬佩又羨慕的目光中,坐上車,絕塵而去。
我掛了電話,心裡說不出的暢快。
這一局,婆婆被自己的「智慧」將死,再無翻盤的可能。
10.
婆婆是在兩天後的一個傍晚回來的。
我和陸哲剛吃完飯,門外就傳來了鑰匙插進鎖孔的聲音。
「咔噠,咔噠。」
鑰匙轉不動,外面的人很不耐煩,又用力擰了兩下。
接著,是震天的拍門聲:「開門!陸哲!姜瑜!死了嗎!給我開門!」
陸哲下意識站了起來,我按住他的手,對他搖了搖頭。
我慢悠悠地擦乾淨嘴,走過去,從貓眼裡看了一眼。
婆婆一張臉又青又白,頭髮亂得像雞窩,眼睛裡全是血絲,哪裡還有半點「村霸」的威風。
我打開門,沒等她開罵,就先笑了起來。
「媽,您回來了?不是說要在老家跟王叔叔操辦婚事嗎?怎麼這麼快就忙完了?」
婆婆一口氣堵在喉嚨口,指著我,手指頭都在哆嗦:「你……你還敢說!你這個毒婦!你把鎖換了?」
「是啊。」我點點頭,往旁邊讓了讓,「舊鎖不安全,換個新的。快進來吧,外面風大。」
我的態度太過稀鬆平常,婆婆準備好的一肚子罵人詞彙,硬是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她憋著氣衝進門,把手裡的布包往地上一摔,直奔自己的房間。
然後,她愣在了房門口。
她的房間裡空空如也,除了原本的家具,她那些鋪蓋、衣服、瓶瓶罐罐,全都不見了。
「我的東西呢!」她回頭,衝著我尖叫。
「給您收拾好了。」我指了指走廊盡頭,那間最小的,原本用來當書房的房間。
「媽,您不是一直說想有自己的空間,不想跟我們攪和在一起嗎?我們想了想,您說的確實對。」
我把她領到那間新臥室門口。
裡面一張一米二的單人床,一個舊衣櫃,東西擺得整整齊齊。
「您年紀大了,是該清靜清靜。這間房朝南,也安靜,離我們臥室最遠,您晚上起夜,我們也不會吵到您。最適合您養老了。」
婆婆看著那間比保姆房大不了多少的屋子,整個人都傻了。
她終於反應了過來,這不是尊敬,這是架空。
「你們……你們把我當什麼了?當成客人了?」
陸哲從我身後走過來,臉色平靜。
「媽,這個家,以後姜瑜做主。」
「你說什麼?」婆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陸哲深吸一口氣,重複了一遍,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
「我說,這個家,以後姜瑜說了算。您如果想住,就安安分分地住下。如果您還想鬧,老家的車票,我隨時給您買。王叔叔,應該還在等您。」
「陸哲!」婆婆徹底崩潰了,一屁股坐在地上,開始用她最擅長的招數,「我命苦啊!我養了個白眼狼啊!為了個外人,要把親媽趕出家門啊……」
她一邊哭嚎,一邊拿眼睛偷偷瞄我們,等著陸哲像以前一樣過來扶她,哄她。
但這次,陸哲只是看著她,眼神里沒有心疼,只有疲憊。
我甚至打了個哈欠。
「媽,您要是哭累了,就回房休息吧。晚飯我們吃過了,廚房還有點剩菜,您自己熱一下。」
說完,我拉著陸哲,轉身回了我們自己的房間。
門關上的那一刻,客廳里的哭嚎聲像是被按下了暫停鍵。
過了幾秒,又以更加悽厲的調子響了起來,還伴隨著摔東西的聲音。
陸哲看著我,嘆了口氣。
我拍了拍他的手:「習慣就好。」
這一晚,客廳里的咒罵聲斷斷續續,一直到後半夜才停。
第二天我起來的時候,婆婆正坐在小房間的床上發獃,眼睛腫得像核桃。
看到我,她張了張嘴,那句習慣性的「你做的飯咸了」在嘴邊滾了一圈,又咽了回去。
我知道,這個家的規矩,從今天起,不一樣了。
11.
此後的日子,風平浪靜,卻暗流涌動。
婆婆不再摔摔打打,也不再指桑罵槐,像一個寄居在這個家裡的遠房親戚。
我知道她在等一個機會。
安安在客廳里搭積木,搭起了一座高高的城堡。
婆婆從房間裡走出來,慢吞吞地挪到沙發上坐下,幽幽地開了口。
「安安,你媽媽現在可威風了,連奶奶都怕她。」
「以後啊,你可得聽媽媽的話,不然她連你都不要了。」
小孩子最是敏感,安安搭積木的手停住了,他抬頭看看我,又看看奶奶,小嘴一癟,有點委屈。
我心裡冷笑,這是圖窮匕見了,知道大的搞不定,開始朝小的下手了。
我還沒開口,陸哲放下了手裡的報紙,先說話了。
他走到婆婆面前,一臉嚴肅。
「媽,您說的確實對。」
婆婆愣住了,大概沒料到陸哲會是這個反應。
陸哲彎下腰,看著安安,語氣認真:「安安,奶奶說得對。媽媽太兇了,爸爸也怕。你看奶奶多可憐,要不,你以後就跟著奶奶過吧?」
他頓了頓,補上一刀:「我這就去查查,你奶奶老家那邊的幼兒園哪個好。以後你就在那邊上學,天天陪著奶奶,多好。」
安安一聽要去一個陌生的地方,還要離開爸爸媽媽,哇的一聲就哭了出來,撲過來抱住我的腿。
「我不要!我不要跟奶奶過!我要媽媽!」
婆婆的臉,青了又紫,紫了又黑。
她想挑撥離間,結果陸哲直接要把孫子塞給她,還是送回老家那個她一輩子不想再回去的傷心地。
她要是敢說個「好」字,陸哲明天就能把安安打包送走。
她要是不接,就是自己打自己的臉。
「你……你們……」她指著陸哲,氣得說不出話。
「媽,您說的都對啊。」陸哲一臉無辜,「您這麼疼孫子,我們做兒女的,肯定要成全您啊。」
婆婆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猛地站起身,狠狠瞪了我們一眼,回了她的小房間。
房門「砰」的一聲關上了。
晚上,陸哲去洗澡。
婆婆算準了時機,敲開了我們臥室的門。
我以為她又要說什麼,結果她看都沒看我,徑直走到床邊坐下,等陸哲出來。
陸哲擦著頭髮出來時,看見他媽坐在那兒,眼圈紅紅的,一副受委屈的模樣。
他動作一頓,看向我。
「兒啊……」婆婆的聲音帶著哭腔,開始了她的表演,「媽知道,媽老了,不中用了。現在你媳婦當家,媽什麼都聽她的。可是你看看她把你變成了什麼樣子?為了她,你連自己的親媽都不要了。我這是造了什麼孽啊……」
這套詞,我聽得耳朵都快起繭了。
陸哲嘆了口氣,在她身邊坐下。
「媽,您說的確實對。」
婆婆的哭聲一滯,眼裡閃過一絲希望。
「都是我這個兒子不孝。」陸哲的表情痛苦又真誠,「是我沒有處理好你們之間的關係,才讓您受了這麼多委屈。」
「既然我無法同時當一個好兒子和一個好丈夫,那我只能選一個了。」
婆婆的眼睛亮了,她等著陸哲說出「我會讓姜瑜改」之類的話。
只聽陸哲繼續說道:「我已經想好了。明天我就去公司辭職,我們把這套房子賣了,錢都給姜瑜和安安。」
「然後我跟您回老家,就在老宅里,我哪兒也不去,天天陪著您,給您端茶倒水,伺候您下半輩子,彌補我這些年的不孝。」
婆婆臉上的表情,徹底凝固了。
她像是第一次認識自己兒子一樣,盯著陸哲看了足足有半分鐘。
「您放心。」陸哲握住她的手,無比懇切,「我說話算話。以後,我就是您一個人的兒子。王叔叔那邊,我也去說清楚,讓他別再來打擾您,有我就夠了。」
婆婆猛地抽回自己的手,像是被燙到了一樣。
她站起身,踉蹌著後退了兩步,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她想要的,是掌控這個家的權力,是兒子無條件的順從。
而不是一個辭掉工作、賣掉房子、要跟她回村裡養老的「廢物兒子」。
12.
婆婆徹底熄火了。
她每天待在那個小房間裡,吃飯的時候出來,夾菜時眼皮都不抬,吃完就回去。
半個月後,陸哲突然對我說:「溫泉山莊的房間,我還留著。」
我的心跳突然加速。
那個差點引爆我們婚姻的旅行,又被重新提上了日程。
我看向婆婆的房門,那扇門緊緊關著。
「她不會再鬧了。」陸哲的聲音很輕,卻很篤定。
晚飯時,陸哲當著婆婆的面,宣布了我們周末要去過二人世界的消息。
婆婆捏著筷子的手緊了緊,臉上沒什麼表情,只是幽幽地說:「去吧,年輕人是該多出去走走。我一把老骨頭了,哪兒也不想去,就在家看看安安。」
那語氣,聽著比直接撒潑還讓人堵心。
我正要開口,門鈴響了。
我媽提著大包小包的水果,笑意盈盈地站在門口。
「親家母!我聽說您最近清凈了,特地來看看您!」
婆婆的臉色瞬間變得比鍋底還黑,她看著我媽,像是看到了什麼洪水猛獸。
我媽像是沒看見,自顧自地把水果放在桌上, 一屁股坐在婆婆身邊, 握住她的手。
「哎呀,瘦了,真的瘦了!親家母, 您就是操心的命, 兒女大了,還不放心。」
婆婆想把手抽回來, 沒抽動。
我媽嘆了口氣,目光掃過我和陸哲:「你看他們倆, 又要去過什麼二人世界, 把您一個人扔在家裡, 多孤單啊。您說的確實對,我們做老人的, 就是不中用了。」
婆婆一愣, 這話怎麼聽著這麼耳熟?
我媽拍了拍她的手, 話鋒一轉,聲音猛地拔高,充滿了激情。
「但是!我們不能認命啊!他們年輕人有年輕人的玩法,我們老年人,要有我們老年人的精彩!」
她從包里掏出兩張嶄新的機票,在我婆婆面前一晃。
「他們去泡溫泉, 算什麼!我帶您坐飛機!去三亞!陽光、沙灘、大花裙子!咱倆也去過二人世界!」
婆婆徹底傻了, 嘴巴張了張, ⼀個字都吐不出來。
「機票我都買好了!明天就走!親家母, 您可不能說不去啊,您要是不去,就是看不起我!咱們妯娌倆,就要活得⽐他們⼩輩還瀟洒!您說的對不對!」
我媽的語速快得像機關槍, 根本不給婆婆思考和反駁的機會。
婆婆被這⼀套組合拳打得暈頭轉向。
她下意識地想反駁, 可我媽說的, 全都是順著她剛才那句「我一把老骨頭」來的。
她要是說不去, 不就是自己打自己的臉, 承認自己剛才就是在陰陽怪氣嗎?
「我……我……」婆婆憋了半天。
「您什麼您!就這麼說定了!」我媽站起⾝, 拉著婆婆就往她的小房間走, 「⾛⾛走, 收拾行李去!裙⼦、絲巾、墨鏡!⼀樣都不能少!」
婆婆被我媽連拉帶拽地拖進了房間。
婆婆還在⽆奈地嘟囔著:「親家母,我算是服了。你確實是槓精的剋星。」
我媽笑嘻嘻地回了⼀句。
「親家母, 你說的確實對。」
「人啊,只有被⾃己絆倒了, 才願意好好學走路。」
我和陸哲面面相覷,都從對⽅眼裡看到了憋不住的笑意。
第二天一早,婆婆頂著兩個碩大的黑眼圈, 被我媽強⾏塞進了⽹約⻋。
世界,終於清靜了。
陸哲伸⼿將我攬進懷裡。
「我們的旅行, 可以出發了。」
這個家裡,從此以後,太陽終於是熱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