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沉下去:「你想幹什麼?」
我媽看著我:「你好好想想你今天什麼態度,你錯在哪裡了,想好了按照家法給我說,我什麼時候滿意了,這事情就算了了。」
我跪在寢室中間,四周一片寂靜。
我聽見蠟燭燃燒的聲音,聽見奶油融化的聲音。
我機械地給她道歉,說我錯了,說我以後不敢了。
她居高臨下穿著那身髒兮兮的舊衣服,耳朵戴著金耳環,踩過垃圾的腳,蹺著二郎腿放在我臉的前面:「錯了?哦,那你說說,錯在哪裡了?」
她是主人,而我就像一條狗。
我在那一瞬得到了曾經百思不得解的答案。
這些年,她將那些世俗殘忍的手段都用在我身上,控制著我,就像控制一個牽線木偶。
只要我有一點違逆,就會遭到嚴厲的斧正。
這種斧正就像鈍刀殺人,一點一點打磨,以關愛的名義,以母愛的身份,一點點碾壓自尊,把人變成一個亦步亦趨的寵物。
這不是養孩子,這是在馴狗。
是的,我忽然明白了,她需要的不是孩子,是一條狗。
一條比她低賤卻比她成功的狗,一條可以證明她的能力,可以證明她的人生並不失敗的狗。
同時,需要這條狗保持馴服。
好滿足她作為主人的天然優越感和掌控權力的慾望。
而狗,是不需要自尊的。
只需要主人偶爾施捨一點剩飯剩菜和廉價的愛。
無期徒刑也有減刑結束的一天,但這種廉價的愛沒有。
可我,不想當狗。
15
那天之後,我再度失去了我那些關係略微緩和的室友。
但這次已經沒有那麼難受了。
高三開始,我所有的時間都用在了學習上,我媽很滿意,眼睜睜看著我從年級第一變成全縣第一。
我成了重點班裡的重點,甚至在她打飯的時候,因為是我媽媽,打飯阿姨還會多給她撈一勺。
她臉上開始露出得意洋洋的類似於久貧乍富的笑容。
甚至還在走廊和教務主任討論關於孩子的學習培養。
我收斂起了所有的反抗,重新變得乖巧溫順。
我媽很得意,甚至還專門在班會上給大家分享我的學習方法。
我帶著淡淡的笑看著她,陌生而又厭惡。
她在講台上大放厥詞,還說以後會好好指導我考大學,會一直陪著我。
「我這輩子最愛的就是小楓,等有一天你們當了父母就知道,能為孩子全心全意付出的父母多麼珍貴。」她自我感動著,「從小學到現在,每天她穿什麼衣服都是我給她拿好,我早上四點起來給她做早飯,家裡無論多困難,都只給她吃有機食品,每一個包子每一碗粥都是我親手做的……」
我看著她說話,她的嘴唇很薄,說話的時候上嘴唇就翻起來,露出下面的牙齒。
有點像地包天。
她又開始說起我初中的時候騙她考試分數的事情,說起我暗戀那個男生的事情,說她如何幫我懸崖勒馬,讓我能夠成功考上高中。
我看到了她白胖的手,她的手上結婚戒指早就取了。
我爸死的那天就摘了下來,她手腕上是一個漂亮的金鐲子,她喜歡一切金色的東西,我爸的買命錢現在變成了她手腕上和脖子上亮晶晶的東西。
我想像那亮晶晶的東西緩緩收緊,就像是建築用的扎帶,只能一扣一扣向里收緊,不可逆,不能松。
這麼想著我不由微微笑起來。
她說得興起,也看著我笑起來。
16
她完成了表演,然後晚上來新寢室給我送飯的時候,在英語聽力背景音中,她給我規劃我們美好的未來。
她說聽另一個掃地阿姨說金融很好,金融很賺錢,叫我大學就學金融。
又說另一個廚房大姐兒子是學法的,以後也可以學法律考公。
她喜滋滋地安排著我的未來,仿佛一切都在她的掌握。
我的喜好並不重要,我的想法也並不重要。
畢竟,是狗嘛。
她的牙齒上甚至還有一片中午的韭菜,嘴裡的惡臭讓我想吐。
我剛剛乾嘔一聲,她忽然警惕地看向我。
我沒明白過來,她一下站起來,惡狠狠地盯著我:「你上次什麼時候來的大姨媽?」
我忘了。
我好像很久沒來了,自從上一次慶生事件後,我好像就沒來了。
我媽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一把將我摔在地上,顫聲問:「你乾了什麼?怎麼會想吐?」
我說:「我沒有!」
她忽然說:「你讓我檢查一下。」
我說不。
但最終她還是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
我將衣服拉下去,蓋住已經沒有的自尊。
我輕輕問她:「你那麼愛讓我學習,有沒有聽過一句話,士可殺不可辱。」
她不以為意:「我是你媽,你身上我什麼地方我沒見過。還辱?你又開始腦子發昏了是不是?媽這是關心你!你以後讀了大學工作了,要談戀愛,媽會幫你找!現在著什麼急?別想偷懶,還有一個月就考試了,快去看書,我給你掐表啊,你早上做卷子的時間比之前可慢了。」
她站起來,跨過我身體去拿東西。
我伸手抓住了她的腳。
下一刻,緩緩鬆開。
「媽,你最想看什麼呢?」
她回過頭,笑:「這還用說,當然是看你考個全縣,不,最好是全市第一名!」
我的身體還在疼:「嗯。」
17
高考如期而至,我媽像養繭一樣養了我十八年,就像春天種下的莊稼,秋天到了馬上就可以收穫了。
她早早穿上了她的新旗袍,扭著肥胖的身體站在校門口,接受每一個家長的矚目。
「看,那就是第一名她媽。」
第一科是語文,一出來我媽就激動無比,拿著手機上的答案給我對答案,背誦全部命中,幾個選擇題也都全對,她心滿意足,更加高興。
第二科是數學,這科我稍弱,但對了答案,只有寥寥幾分的丟分。
我媽很激動,又找了兩版答案給我對,都是如此。
她高興大笑:「明天就是你生日,媽為了這天,專門給你準備了一個特別的生日禮物。你一定會喜歡。對完答案,再做兩套卷子再睡。」
第二天一切順利,我媽等我高考完慶功。
最後一科考試的時候,我坐在八樓邊緣不去。
我媽說:「你下來。」
我看著她,看著她從最開始的凌厲漸漸著急再變成歇斯底里的憤怒。
我開始笑,說:「我不。」
出租屋附近認識的人都看著我媽,我媽大聲罵走了他們:「滾,看什麼看!沒看過管孩子嗎?」
那些人搖著頭嘆氣走了。
我媽開始勸我,這麼多年的苦心孤詣,就要成功了。
按照我的成績,一切順利,勝利在望,她甚至已經想好了在全校全市的榮譽會場上穿什麼衣服。
她說這輩子的臉都長在我身上了。
就像早上出門時說的:「這成績還不錯。媽媽為你付出這麼多,終於有回報了。以後你上班,工資交給媽媽管,媽媽保准給你弄得妥妥的,就跟現在一樣。」
那時候我跟她說好。
上午那科考完,我媽幾乎勝券在握,走路恨不得將臉仰到天上去。
但就在這最後一刻,我偏偏打碎了她的一切。
她從賣慘到賣萌,到最後幾乎聲嘶力竭:「對過其他科目的答案了,只要你下來,只要你去考試!你就是第一名啊!努力了這麼多年,就這最後兩個小時了——告訴我,你想要什麼?!」
我看著她,開始笑:「我想死。」
她氣得發瘋,跌跌撞撞地爬樓,旗袍撕爛了,頭髮也亂了。
無比憤怒地向著我走過來。
這是準備最後來硬的了。
18
我伸出手,給她看我那個很舊的小黑狗鬧鐘,因為反覆摩挲,小黑狗都掉漆了:「你看兩點五十五了,從這裡下去要五分鐘,再到考場要十五分鐘。遲到十五分鐘就不能進考場了。」
我媽終於開始慌了,那一直高高在上的表情露出了裂縫,她說:「你……你是故意的。」
「媽媽你也不笨啊。」
「為什麼!?為什麼?!我心心念念為你,你為什麼這麼對我!」
「媽媽不是說這是我的考試嗎?我的考試我會負責。」
「你負責?你怎麼負責?你負得起責嗎?你讓我怎麼給那些人說!你要讓多少人看我們的笑話!你說我每天辛辛苦苦是為了什麼!等你長大,你會感謝我,沒有我今天怎麼有你明天。有我這樣的媽,你還想幹什麼?」
我一點不生氣,我看著她,只想笑。
我看著她氣得發瘋,我說:「可我,每天都想發瘋啊。」
她想要來我拖我走。
我站起來,站在台階邊緣,個子比她高。
她臉上居然露出了怯意。
這才是藏在那不可一世的面具後面的真正模樣。
被馴服的狗站起來,才發現牽住自己繩子的不過是個怯弱的失敗者。
我用她曾經無數次用過的假笑看她,慢吞吞地說:「可是,來不及了,現在五十七了。但還有一個辦法,可能會快些。」
她又驚又怒又無奈,又有了一絲希望:「小楓,你說,你說什麼辦法?媽都聽你的。」
我看著她,就像曾經她覺得我犯錯的時候看著我:「我說可以啊,但是——」
沉默是強者對弱者的酷刑。
她想要哭一下,但是她流不出來眼淚,她只能幹號著表示後悔:「我錯了,小楓,我不該逼你那麼緊,我不該當著你同學面說你。我不該干涉你,我答應你,你考完了,你可以去喝酒,你請客,媽媽給你錢,等你大學了,媽媽就不管你,你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好不好啊!好不好啊!!你先跟媽說什麼辦法?」
她在地上跺腳,竭力控制最後的情緒:「媽知道這麼多年你受委屈了,但這都是為了你,也是為了這個家,天下無不是的父母, 你難道還要和媽媽計較嗎?啊?下來, 你要媽跪下求你嗎?」
看吧,其實他們什麼都懂。
她知道我在意什麼,知道我要做什麼, 她只是想要馴服碾壓而已。
她所有的後悔都是轉瞬即逝的謊言。
只要過了今天, 滿足了她的願望, 明天, 所有的都會繼續。
這回, 騙不了我啦。
我向她勾手:「不用求,你過來些, 我說給你聽。」
……
砰。
絢麗的花在地上蔓延開, 從上面看下去,就像是破繭的彩蝶。
我仰起頭,陽光落在我眼睛裡, 睜大眼睛,前面是遼闊的長空。
彩色的世界,四面八方吹來的風擁抱了我。
手裡的小黑狗鬧鐘響起來。
與此同時, 考試的鈴聲同時響起, 遙相呼應, 就像一場綿長的謝幕。
——
所有的話都已經說完, 我轉頭看向審訊室的單面鏡, 一片平和的灰。
沉默的審訊員最後抬頭問我。
「所以, 這就是你殺你媽媽的原因?」
「嗯。」
番外 1
審訊的警官翻看著手上的資料。
我的身份證是 6 月 8 日滿十八歲。
按照刑法規定,犯罪的時候不滿 18 歲的人, 審判的時候懷孕的婦女和已滿 75 周歲的人,不適用死刑。
這個十八歲, 過生日當天都不算滿,過了 00:00 才算, 所以我還能過一個安靜的生日。
審訊室外, 外面有人敲門。
緊接著一份新的資料送進來。
這也是我媽給我的十八歲特別的生日禮物。
那就是, 她改了我的年齡。
我實際出生年齡是 6 月 6 日。
為了讓我成人時處在最榮光的時刻, 她將我的出生年齡改了兩天,正好放在 6 月 8 號考完這天。
竟然……
竟然啊——
我忍不住笑出聲來, 笑著笑著,眼淚流了出來。
番外 2
那晚, 在冰涼的屍體旁邊,我睡了一個從未有過的安靜的覺。
呼吸平穩,一夜天明。
天快亮的時候, 我做了一個夢。
夢到一切都並沒有發生, 我成功上了大學,按部就班得到了一份工作。
我媽終於開始操心我的人生大事。
她有她的標準,她喜歡的男人類型都是我厭惡的。
但她樂此不疲地推薦給我,並要我見面。
「我不去相親。」
「你要不穿上次去大姨家你穿那條裙子, 顯白。」
「我不要去。」
「你記得定好鬧鐘, 準時點。」
「我不去。」
「算了,我還是給你打電話。」
「聽見了嗎?我不去。」
「記得哈,明天八點。今晚早點睡,媽媽愛你。」
丁零……
鬧鐘響了。
還好是個夢。
我睜開眼睛,陽光灑進眼睛裡, 明亮得讓人流淚,就像戳破了一層厚重的繭,而眼前只有一片刺痛而不可視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