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觸的胳膊偶爾貼在一起,就像要將我們粘在一起一樣。
我感覺到一種陌生的情緒順著那皮膚黏糊起來,我站定了,等她走開。
8
我媽想要給我補課,一節課一對一最便宜的也是六百。
補課價格不菲,起初無論我怎麼拒絕,她都不鬆口。
我爸那時候身體不舒服。
家裡正好有一筆存款,夠他的手術費。
我媽跟我說,「現在給你一個機會,不補課呢也可以,但要是你一次考不好,這錢就拿來給你補課。」
她說完了低頭微微看著我,不修邊幅的發福臉龐上那張紫色的嘴緩緩吐出一句話。
「記住,你爸的命就在你手裡捏著。」
有什麼東西瞬間攥緊我的心。
我轉頭看我爸,我爸吃了藥睡著了,他的臉色是青灰色的,帶著霧沉沉的黑,他是在外面累病的。
我媽又說:「你看我們這麼愛你,你怎麼回報我們的愛呢?你還不把進度趕上來的話,就只好我們來幫你了。」
我說不出話,脊背發麻。
「我會好好學習的。」我低著頭。
「說說你怎麼學?」
「認真學。」
「從下一次考試開始,每一次考試的成績……」她露出恩賜一般的笑,「我問過你們老師了,滿分不容易,你只要得到年級第一,就算認真。你能做到嗎?」
看我不應承也不說話,她忽然紅了眼眶:「你這個孩子,心怎麼這麼硬呢?我們這麼做是為了誰?我們還不是為了你。你這樣還不認真,是想看著你爸死在你面前嗎?」
她在這個小家庭裡面辛勤耕耘十多年,早已將我完全洞悉。
然後將世俗那些冷酷殘忍的手段包裹上親情的外衣,用在我身上。
慢慢消磨我的銳氣,慢慢添加新的手段,把我玩弄於手掌中。
我的眼淚流下來,說:「我能做到。」
她笑了:「大聲點,我聽不見。」
我更大聲,帶著哭腔說:「我能做到。」
我爸被驚動,咳嗽起來。
我媽滿意笑了:「好孩子,別站著了,過來吃飯。還有十五分鐘,吃完正好聽英語。」
9
初三有段時間我出現了很奇怪的症狀,總是頭髮昏,走著走著在路上站著就能睡過去。
無論喝多少的廉價的速溶咖啡,還是睜不開眼睛。
我媽有天下課帶我去看中醫,中醫給我號脈。
然後問我昨晚幾點睡的,今天幾點起的,症狀持續了多久。
問完了老中醫嘆了口氣讓我出去,他的話從診室恰到好處地傳出來。
「孩子這是太累。就算是牛,上了枷也要取下來休息。」
「行,那給她開點補神醒腦的藥吧。」
「這不是藥的問題。」老中醫說,「孩子身體到了極限,這是困得。」
我媽停了一會兒,很為難問:「我看百度說針灸可以提神。要不弄個針灸吧……不行啊,電擊也行。」
我聽著想笑,笑著笑著我趴在桌上睡著了。
不一會兒,我隱隱約約聽見我媽叫我名字。
身體幾乎本能地就自己坐了起來。
桌子上不知道是眼淚還是什麼。
護士小姐姐伸手拍了拍我肩膀,遞給我一杯水,她眼裡的同情讓我一下沒控制住眼睛再度紅了。
我媽沒過來,她還在和醫生掰扯,拿著她不知道哪裡得來的偏方和網上搜索的結果來問。
最後醫生生了氣。
我媽終於閉了嘴。
等她出來的時候,非常不樂意地說:「醫生說得對,你需要多點休息時間,我想了下,學校方便,你住校吧。」
現在住在出租房我媽覺得我爸會分散我注意力,我媽見不得我一回家就先去看我爸,還要和我爸說話,給他弄水什麼的。
還有一個原因,宿舍也更便宜。
我媽說,我們家裡確實沒什麼錢了。
10
雖然那時候我和班級里的同學關係很差,但是至少短暫住校,能讓我稍微有點自己的空間。
那是我最快樂的一段時間。
就算獨來獨往,但是我卻感覺到前所未有的輕鬆。
但快樂似乎總是一種轉瞬即逝的奢侈。
還沒等我中考,父親就過世了。
那天是周二,我媽甚至沒有通知我回去見最後一面。
等我周六回去,我媽只帶我去了墳上燒了炷香。
我在地上跪了很久。
從小我爸就少語沉默,幾乎所有的事情都由著我媽折騰,但他也會抽空帶我出去走一走,或者回來給我帶個小玩意兒之類這些在我媽看來沒用的東西。
在我媽扔了我的小黑狗後,他給我買了一個很像的小黑狗鬧鐘,並找到小黑狗送給另一個親戚幫忙養著。
這一點很小很小的愛,已經足夠強勢占據我的心。
天上下著小雨,我分不清臉上是淚水還是雨水。
好像很傷心,傷心得有點喘不過氣,又好像不是那麼傷心,因為還能很清楚聽見周圍的一切,聽見我媽在給她姐妹打電話,說終於走了,說以後輕鬆了之類的話。
我磕了一個頭。
我媽掛掉電話,走過來說:「這是你爸給你省下來讀書的買命錢,該怎麼辦你知道了吧。」
我心裡升起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憤怒,那種找不到出口的憤怒,被擠壓被扭曲被揉捏。
我猛然站起來,狠狠看著我媽。
我媽也看著我,她臉上的笑迅速消失,她的短睫蓋不住眼底的凌厲。
「你這麼看著我幹什麼?」
我站起來,只到她下巴。
我仰著頭,看著她:「你為什麼不告訴我?為什麼?」
她輕蔑地看著我:「告訴你?你忘了自己的身份?你是個學生,你不是說你要好好學習?為什麼體育沒有得第一?」
我體育測驗那天來大姨媽了。
肚子痛得如同鉛鐵一樣沉重,我當時已經拼盡了全力,但還是跑不動。
嗓子眼在冒煙,我一激動,就根本不受控制地湧出眼淚。
我顫聲問:「你就因為這個?」
我媽皺眉:「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就不要承諾,違約了就要受到懲罰。」
我一下沒忍住大喊起來:「我承諾了嗎?我承諾了嗎?是你!都是你!是你!」
我媽看著我瘋狂喊叫了一會兒,忽然就哭了起來:「我真是好命苦啊,你這是什麼態度?!我這一輩子,心心念念的都是為了你!我把心都掏出來給你,你就是這樣對我的?我讓你好好學習有錯嗎?為了讓你過得好有錯嗎?」
只要有道理就得理不饒人,沒有道理她就會叫嚷你什麼態度。
她一邊哭一邊號叫,叫著叫著就開始坐在地上,手拍打著雨水和地面,聲嘶力竭:「我是作了什麼孽,生了你這麼一個女兒!我還不如死了算了,死了算了!」
她一邊說一邊去撞我爸的墓碑,撞得砰砰作響,眼淚鼻涕到處甩。
我承認,我被嚇住了,我所有的憤怒都像打進了棉花里。
我從來不知道。
人還可以這樣。
11
雖然體育不好,但中考我還是考到了縣城最好的高中。
最好高中的重點班。
這回必須住校。
我媽為了近距離照看我,在我們學校找了個清潔工的工作。
她可以一節課將我們教室外面的走廊拖十次。
每一次,都會仔仔細細看我上課的表情,寫字的姿勢。
連老師都開玩笑:「我們都是沾了蘇成楓的光啊。」
無心的玩笑,我再怎麼麻木,心裡仍然感覺難受。
我已經十六歲了,我不需要我的父母大富大貴,我也不需要他們多麼光鮮亮麗,但我也有微薄的自尊。
我希望至少在開家長會的時候,我媽不要當著同學的面去拿他們家長還沒喝完的飲料。
我媽看著我難堪的表情,她又露出那種苦哈哈又狡黠的笑:「你看看,不努力學習,以後就只能跟你媽一樣撿垃圾。這樣的日子,你想過嗎?你能過嗎?」
我面無表情地說:「我不想。」
她滿意點頭:「不想就好好學習。把第一保持下去。」
她在周圍家長羨慕又帶著同情的眼神中,得意洋洋將塑料瓶一個一個拿過來,遞給我。
聽著家長們恭維客套「你可真不容易」「你家孩子教育得真好」「你真是好福氣,女兒成績這麼好又聽話」,她抿著嘴笑起來,臉上露出得意洋洋的表情。
然後使喚我越發大聲。
只要我動作遲緩一點,她就問:「你是不是覺得你媽是清潔工丟你的臉了?」
我無法解釋,我嘴笨,說不出反駁的話。
她就開始教育我說:「子不嫌母醜,狗不嫌家貧。我是你媽,你就算丟臉,也擺脫不了我。」
這回,我沒有反駁說我沒有嫌棄。
我只是看著她,我甚至已經不再難受,我看著她,只是不懂她為什麼要這樣。
很快,她給了我答案。
12
我那時住寢室,六人寢。
我媽借著打掃的機會總是來我寢室,有時候是拿我換洗的衣服,有時候給我打掃衛生,有時候整理我的書桌。
每一件衣服都有具體的位置,每一本書都不能錯位。
一旦我沒有做到,她就會反反覆復地念叨直到我改正。
我只覺厭煩,小心避開可能和她見面的時機,我沉默地逆反著。
反正只剩一年了,大學我會考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
那天周五的時候,寢室里一個室友生日,她媽送了昂貴的蛋糕和小點心來,就在寢室小小聚了一下。
我這個邊緣人陰差陽錯也得了機會一起給她慶生。
另一個室友偷偷從外面帶了兩瓶酒。
就是那種 RIO 飲料,酒精含量很低。
唱完生日歌,切完蛋糕,大家就端著小杯子喝了一小口。
我從來沒喝過,只覺得味道新鮮。
喝完了我媽打電話說她給我做了新炒的菜,裡面都是肉。
她今天是自己吃了撿的剩的素菜,現在要把葷菜給我送過來。
她總是這樣,明明我們的家庭根本沒到這個地步,我爸留下來的錢足夠我們過普通日子,但是她就要自苦,然後將這自苦說成是她對我的愛。
我立刻拒絕。
但下一刻,我媽已經在敲門了。
這敲門也是在我們室友抗議很多次後才學會的。
我頓時一驚,連忙開始收拾我的杯子。
過生日的妹子還沒意識到問題的嚴重,等我媽進來,看到裡面的情景就開始皺眉,看到我前面的蛋糕完好她神色稍緩。
再看到酒瓶臉色已經暗沉得可以出水。
她問我:「你喝了嗎?」
我說:「沒有。」
我媽冷笑點了下頭,然後走過來,她將酒瓶里的酒倒到一個杯子裡,然後看了剩下的量,再數了數杯子。
「少了。」
壽星妹子打圓場:「阿姨,沒事的,就一點點飲料,沒度數的。」
我媽黑著臉:「滾。」
然後轉身走向我,我想跑,她一把按住我肩膀,轉身捏著我的下巴,將我的嘴巴捏開,將鼻子湊到我面前聞了聞。
她的呼吸很近很近,帶著酸味和蒜味,帶著汗味和說不出的味道。
「你喝了。」她得出了結論,下一刻,她猛然一巴掌扇在我臉上,「你竟然喝酒!你竟然喝酒!你竟然又騙我。上次你騙我,我說了什麼?」
我慌張看向四周室友,甚至來不及捂臉。
臉火燒火辣,血都涌了上來。
好像又回到了小學,被她罰跪在人來人往的大院裡。
所有人都在看著我,而她就享受著這種矚目。
她尖厲地叫道:「我是不是說過,再有下次,我會讓你好好長個記性。」
13
她開始抽腰帶,我死死抓住她打下的腰帶:「這也是騙?一句話也是騙?你不也騙過我嗎?」
她騙我爸爸沒事,騙我不用回去,她騙我初中就讓我自己決定穿什麼衣服出門,她騙我高中就不會管我那麼多,她騙我她是愛我的。
我媽看著我:「還不是為了不耽誤你學習,反正你回不回去人都活不了,有那時間還不如多做兩道題。我這麼愛你關心你,你竟然這麼說我。這是騙嗎?我做的這些還不是為了你好?」
「做你媽。」我說。
我從來不知道我還會說這種話。
而在我說的時候,正好宿管阿姨也來了。
我媽瞬間就像是打了雞血一樣,猛然撲了上來,臉上是她的巴掌,耳邊嗡嗡。
我掙紮起來。
並不是溫順乖巧並不是言聽計從並不是逆來順受就能安穩。
身體裡面有什麼東西在萌發,在燃燒,在吶喊,在掙扎。
我想要將這個裹在我身上的繭撕碎,碾成齏粉!!
我跌跌撞撞爬起來,我拿起了那份蛋糕,一把全部塞進了嘴巴里。
甜膩的奶油順著喉嚨滑下去,鮮美柔軟而又香甜。
14
但我的反抗沒能持續超過一刻。
我媽沒有成功收拾我,反而被拉開後。
她看著我吃了蛋糕,氣得渾身發顫。
這時,她忽然想到什麼,目光一掃,然後冷笑:「行啊,你這麼能,你這麼能,你們在寢室喝酒,這麼多人,有一個算一個都要被處分。我立刻去找你們校長舉報,校長不管我就去教育局,我還不信治不了你。」
我的室友都愣住。
我也愣住。
我媽看我們表情,嘴角開始露出笑意,她知道抓住了我的軟肋。
「你也不想看著你的室友被處罰吧。你們學校不能喝酒吧。」她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