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忙道:「小遙,可別掃大家的興啊。」
我一怔。
對面的父親和沈宏宇不約而同咳嗽了一聲。
邵廷錚淡淡瞥了母親一眼,對我說:「去後面的房間休息一下吧,到了我叫你。」
我看了看有些尷尬的母親,點點頭。
機艙中間的休閒區,邵駿還坐在原處,面前的平板上密密麻麻全是英文。
為了不打擾他,我特意貼著過道一側走。
「你上次說想要我的尊重?」
我一愣,轉過身。
邵駿從平板里抬起眼,漆黑的眸子像冰冷的水晶,帶著毫不掩飾的侵略性。
「你告訴我,我要怎麼尊重一個為了錢出賣自己的人?」
我皺眉道:「我什麼時候為了錢出賣過自己?」
他語氣嘲諷:「你和我大哥結婚難道是因為你愛他?」
我聞言雙目微睜,身側的手瞬間攥緊。
自衛的本能讓我脫口而出:
「你大哥事業有成、溫文爾雅,我為什麼不能愛他?」
邵駿一言不發盯了我半晌,最後冷笑一聲:
「OK。那我祝你們幸福。」
說完,他不再看我,低頭繼續處理工作。
平靜得好像剛才的劍拔弩張只是我一個人的幻覺。
我一口氣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來,煩躁抬眼,猝然與通道門那頭的邵廷錚遙遙對上視線。
邵廷錚神色平靜,不多時就移開眼,繼續同旁邊的人講話。
雖然知道他聽不見,我還是出了一身冷汗。
8
十個小時後,飛機在夜色中降落在邵家莊園。
透過舷窗望出去,莊園占地廣闊,佇立在中央的城堡燈火輝煌,和《唐頓莊園》里的那座很像。
大廳里,僕人悄無聲息地搬運行李,父母對著家具擺設不住讚嘆。
我看見邵駿走到邵廷錚身邊說了什麼,邵廷錚微微皺眉,最後點了點頭。
隨後邵駿叫住一個僕人,將他的行李單獨放在一旁。
我茫然地看著,不明白髮生了什麼。
房間收拾好了,我跟著僕人上樓,走過轉角時我再次看向邵駿。
華麗的吊燈底下,他坐在沙發上看著手機,始終沒有抬頭看我一眼。
幾分鐘後,我站在房間門口,呆呆地望著床邊正在松領帶的邵廷錚。
被邵駿一打岔,我完全忘了這回事了。
現在找藉口不一起睡還來得及嗎?
我正躊躇,邵廷錚掃了我一眼:「進來吧,把門關上。」
我只好照做,心中忐忑不已。
邵廷錚看了我片刻,開口道:「等晚一點長輩們都睡了,我會去別的房間。你安心在這裡休息。」
我一愣,臉一下子漲紅了:「邵先生……」
「飛了一天,你應該很累了。浴缸里放好了水,去泡個澡吧。」
浴室里溫暖明亮,我脫光衣服,坐進浴缸里。
水溫正適宜,讓人舒服得想要嘆氣。
寂靜之中,能聽見外間微弱的聲響,是邵廷錚在整理文件。
我將身體往下沉,讓水漫過頭頂,以此抵禦心中不斷上漲的愧疚感。
等我披著浴袍走出浴室,邵廷錚已經離開了。
床邊的扶手椅上還搭著他解下的領帶,書桌上的文件擺放得整整齊齊。
我站了片刻,默默關燈上床。
沒多久,我被手機提示音吵醒。
母親:「小遙,睡了嗎?媽媽有話想對你說,沒睡的話出來一下。」
我看了眼時間,凌晨一點。
我換好衣服打開門,走廊上壁燈昏黃,母親穿著睡袍站在樓梯口,沖我招了招手。
9
一樓大廳空無一人,樓梯旁的兩件行李也不見了。
我跟著母親一直走,直到走出一道小門,來到城堡外面,她才停下。
她轉過身,一臉嚴肅地看著我。
我心中一緊,忙問:「出什麼事了?」
「廷錚沒和你住一個房間?你是不是惹他不高興了?」
我一愣,磕磕巴巴地解釋:「沒有,只是我和邵先生的關係還沒到那一步……」
母親皺眉打斷我:「我跟你說過很多次,這不是你一個人的事。邵家的投資關乎你爸公司的存亡,咱們家的未來都系在你身上,你怎麼這麼不爭氣呢?你太讓媽媽失望了。」
我腦中嗡的一聲,某個開關被打開,恐慌感讓我全身僵硬。
夜色里,母親的臉遙遠而模糊,我盡力睜大眼睛,輕聲說:「媽媽,你別生氣,我以後會努力的……」
母親沉默片刻,語氣緩和道:「媽媽知道你有委屈,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答應媽媽,明天好好表現,好不好?」
我點點頭。
她笑起來:「好孩子。走吧,回去睡覺。」
我請她先走,我想再待一會兒。
母親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盡頭,我轉過身,望著眼前的草坪出神。
起了一陣風,風裡裹挾著淡淡的煙味。
我衝著煙飄來的方向低聲道:「誰在那裡?」
幾秒後,不遠的拐角處轉出一個高大的人影。
單手插著兜,姿態隨意。
是邵駿。
我一怔:「你沒走?」
邵駿緩緩走近,聲音帶著諷刺:「媽媽的好寶寶?」
我皺起眉:「你聽到了?」
他在我面前站定,神色晦暗不明:
「你知不知道你剛才聽起來就像個小學沒畢業的孩子?」
我冷冷地道:「與你無關。」
我轉身離開,被邵駿抓住手腕。
「這麼拙劣的情感操控你識別不出來?」他語速很快,透著煩躁,「在我面前挺機靈怎麼碰上那女人腦子就一團糨糊?你就這麼缺乏母愛?一點有毒的關心都能讓你退行成幼兒對人言聽計從?你看過心理醫生嗎?」
我猛地甩開他的手:「你說夠了沒有!」
邵駿看著我,慢慢皺起眉。
我直視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沒有向你解釋的義務。如果你的優越感實在無處發泄,我建議你去做慈善,而不是一直對我品頭論足。」
說完我頭也不回地轉身離開。
10
狩獵活動在第二天一早開始。
我換好衣服下樓,昨晚沒露面的邵家成員都已到達餐廳。
母親正向邵母展示帶來的禮物。
我一一打過招呼,邵廷錚朝我抬手,我走到他身邊坐下。
「昨晚休息得好嗎?」
我點點頭:「邵先生呢?」
不知道他昨晚在哪裡睡的。
邵廷錚正要回答,邵母發出一聲輕呼:
「哎呀,這是什麼?」
我們一齊朝那邊看去,就見邵母手裡拿著一張卡片,面前一隻精美的長方形紙盒,裡面依稀是用雪梨紙包裹的高級成衣。
那顏色質地我莫名覺得眼熟。
邵父問:「怎麼了?」
邵母對著手裡的卡片念道:「親愛的媽媽,祝您生日快樂、身體健康!希望能一直陪伴在您身邊。您的兒子,去遙。」
話音落下,桌上寂靜一瞬。
站在邵母身旁的母親神色慌張地瞟了我幾眼。
有人發出嗤笑。
邵母放下卡片,微笑著看著我道:「小遙,我的生日在十二月,你現在送我生日禮物,是不是有點早?」
我勉強笑道:「是我考慮不周。」
父親惱怒地瞪了母親一眼,賠笑道:「想是禮物太多,弄混了,夫人別見怪。」
我低頭默默吃著三明治,不去理會其他人或憐憫或嘲笑的目光。
吃完早餐後,眾人出發前往圍場。
跟著邵廷錚去倉庫取獵槍時,我遠遠看見圍欄邊正和管理員聊天的邵駿。
他穿著灰綠色的獵裝,手裡拿著一桿步槍,額頭髮全部梳了上去,顯得英氣逼人。
在他看過來前我先一步移開目光。
「小駿的槍法是家族裡最好的。」邵廷錚說,「你們關係好,可以讓他教教你。」
我尷尬道:「我和他才見過幾面,談不上關係好。」
「是嗎?」邵廷錚道,「他昨晚訂了凌晨飛紐約的機票,後來不知為何又決定留下。你知道原因嗎?」
他語氣如常,我卻本能地感到危險。
我鎮定地看著他:「我完全不知情。」
邵廷錚看了我片刻,笑道:「緊張什麼,我不過隨口一問。」
我跟著笑了笑:「沒緊張。」
「有沒有人說過你的眼型很像狐狸?」他說,「可愛中藏著狡黠。」
為了方便戶外活動我今天戴的是隱形眼鏡,聞言不由一愣:「……是嗎?」
11
進入樹林後,邵駿獨自帶著狗不知去了哪裡,邵廷錚也被長輩們叫走。
我背著一把霰彈槍,跟在一群年齡相仿的小輩後頭緩慢跋涉。
來之前我查資料了解過英國的狩獵文化,自知水平不過關,因此只是看看景色,試著放鬆心情。
前方突然傳來刺破空氣的槍聲,驚起一群飛鳥。
這麼快就有人打到獵物了?
寂靜中我聽見一陣雜沓的腳步聲,混著人聲和狗叫,接著又是幾聲槍響。
一個熟悉的聲音叫道:
「快看,我獵到了一頭鹿!」
我心中升起不好的預感,快步朝前面眾人聚集處走去。
草叢邊,沈宏宇一臉興奮地舉著手裡的步槍,腳邊是一隻奄奄一息的雌鹿。
那鹿腿部腹部有好幾處窟窿在流血,最後的致命傷在頭部。
空氣里一陣靜默。
見狀沈宏宇臉上的笑容微微凝固:「怎麼了?有什麼問題嗎?」
邵家為首的一個年輕人冷冷道:「沒人告訴過你,狩獵時如果做不到一擊斃命就不要貿然出手嗎?你這是在虐殺。」
沈宏宇急忙分辯道:「你別汙衊我!怎麼就是虐殺了?我第一槍和最後一槍間隔才幾秒鐘,它根本感覺不到多少痛苦!」
其他人紛紛朝他投去反感鄙夷的眼神,相繼轉身離開。
沈宏宇站在原地氣急敗壞地喊:「喂!別走啊!至於嗎你們!」
我離開的速度慢了一秒,他瞬間像找到發泄的對象,不管不顧地沖我吼:「黎去遙,你他媽有什麼資格嘲笑我,你比我還要不如!」
我冷冷地道:「你想多了,我沒工夫嘲笑你。」
他急需將我踩在腳底下以挽回他的面子,表情惡毒而瘋狂:
「之前聽媽說你小學三年級的時候被棄養過,我還很同情你,現在看來你就是活該!你這種人根本不會有人喜歡!」
我瞳孔驟縮,垂在身側的手瞬間攥緊。
周圍人的目光聚集在我身上,我一動不動地站了幾秒,一言不發地轉身離開。
12
我獨自往林子外走,剛看到草地上白色涼篷的一角,身後傳來一聲槍響,緊跟著一個男人的慘叫。
我愣了一下,就見保鏢紛紛朝林子裡趕去。
那邊涼篷里的眾人也紛紛聚集過來,不安地朝林中張望。
母親走過來握住我的手,將我帶到一邊,低聲說:「不知道是哪個倒霉鬼出了事,還好你出來得早。」
我勉強沖她笑了一下,眼睛緊緊盯著出口的小路。
不一會兒,幾個保鏢抬著一副擔架出來了,後面緊跟著表情凝重的醫護人員。
呻吟聲剛一傳來,母親臉色大變,一把將我推開,踉蹌著迎上前。
「宏宇?!是宏宇嗎?!」
擔架上躺著的沈宏宇雙眼緊閉面色蒼白,右胸有一處明顯的槍傷,鮮血正不斷從槍眼裡冒出來。
母親尖叫了一聲:「怎麼回事?不是獵畜生嗎?誰沖宏宇開槍了?」
醫護人員指揮保鏢安置傷者,無人理會她的責問。
很快,邵家人陸續聞訊趕來,邵廷錚聯繫了去醫院的直升飛機,長輩們安撫著父親母親。
過程中母親一言不發,只盯著擔架上昏迷的沈宏宇不住流淚。
「小遙,」邵母叫我,「陪你媽媽說說話,她神經太緊繃了。」
我遲疑了一下,試著去握母親顫抖的手:「媽媽……」
她陡然揮開我,歇斯底里地沖我喊道:
「滾開!都是你的錯!如果不是你我們根本不會來英國!中槍的怎麼不是你!」
我怔怔看著母親,感覺渾身血液都停止了流動。
眼前的女人的臉變得無比陌生,變幻成一條噴射毒液的毒蛇的形象。
我驟然發覺,這向更弱者泄憤的行徑,和沈宏宇如出一轍。
沈宏宇的呻吟聲在一片沉寂中顯得更清晰了。
邵廷錚走過來摟住我的肩膀,對邵父邵母道:
「我先帶遙回去休息。」
邵母道:「快去吧,這裡有我們。」
邵廷錚低頭:「去遙?」
我垂下眼,不去看母親開始動搖的表情:「走吧。」
才走了幾步路,有人從後面拉住我的手。
我回過頭,一怔,是邵駿。
邵駿看了看我,抬眼對邵廷錚道:
「我送他回去吧,這裡許多事還需要大哥作決定。」
13
不遠處的天空傳來直升機的聲音。
邵廷錚看著邵駿,眼神意味不明。
「我覺得你最好還是留在這兒,好好想想怎麼洗脫自己的嫌疑,你說呢,弟弟?」
我聞言心中一顫,邵駿一言不發地看著邵廷錚。
片刻後,他垂眼看向我,聲音柔和:
「好好睡一覺,什麼也別想。我會去看你的。」
說完,他鬆開我的手腕。
我呆呆望著他,直到被帶著向前走,不得不收回視線。
房間的遮光簾被拉上,視野里一片昏暗。
「睡吧。」邵廷錚低聲說。
我閉上眼睛。
夢的開始是一片暖色,是剛和父母相認的日子。
母親的體貼關懷讓我逐漸打開心防,開始走出被兩度遺棄的陰影。
突然間,那張慈愛的臉開始流淚,不住地乞求我。
和他結婚……為了我們的家……
為了不被再次拋棄。
溫暖的夢境蒙上一層陰影,沈宏宇死去時,天空電閃雷鳴,母親變成一頭母狼守在屍體旁邊,綠眼睛怒視著我,突然伏低身體猛撲過來將我撕咬成碎片。
痛,好痛。
醒來時,眼前一個模糊的人影,正俯身擦拭我眼角的淚水。
他身後的窗外,陌生的夜空繁星低垂。
我握住那人的手,更多的淚水湧上來。
「我要回家……」
那人沉默良久,俯身在我額頭印下輕柔一吻。
「好,我們回家。」
得知沈宏宇並未傷到要害後,我提前回國。
沒有知會任何人,我從沈家搬出來,拉黑了所有相關人的聯繫方式。
之前的租房經驗再度派上用場,新住處距離公司四十分鐘地鐵,將通勤時間壓縮了一半。
我將全部精力撲在工作上,每天早出晚歸。周末就在家補覺,從軟體上買菜自己做飯,偶爾下樓喂喂小區里的流浪貓狗,去公園裡散步,看鯉魚。
我感覺自己像一張被大力揉皺的報紙,在這樣平靜的日常中慢慢被展平。
14
回國後,邵廷錚一共給我打了兩通電話。
他打給我想必是出於禮貌的關切,但我很沒禮貌地沒接。
我已經和沈家斷絕關係,和他的婚約也自動解除,我不想再和他們兩家人有任何瓜葛。
我此前和他在一起只是因為利益。他也是。
我不愛他。他也是。
兩次電話沒接,他便不再打來。
不久後,沈家一家三口回國,沈母跑來公司找我,在我工作的地方聲淚俱下,求我跟她回家。
經理 Alicia 叫來保安,將她請了出去。
之後沈宏宇再開著跑車來公司樓下辱罵我,同事們毫不猶豫地報了警。
聚餐時大家聊起這事,打趣我:「按照套路,接下來就該惡毒假少爺和那對偏心眼夫婦倒大霉了!你的好日子在後頭呢!」
誰知一語成讖。
幾天後,沈家的藥企被曝出造假醜聞,輿論沸沸揚揚,恰逢一筆大額貸款即將到期,銀行不肯展期,藥企現金流斷裂,很快面臨破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