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說:
「你真以為這底下埋了人?
「我逗你的。」
我剛想撤回我震驚的表情,他卻繼續淡淡道:
「聞家的叛徒,怎麼可能有這麼好的待遇。
「叛徒,當然只配——
「剁碎了喂狗,或者,切成塊丟進海里喂魚。」
這回他沒再理會我的反應。
牽起狗鏈扯著我繼續往前走。
一路無話。
直到路前出現了一個小土包。
土包前,插著個矮小的無名牌位。
聞應覺帶我走過去,他開口道:
「來看看你的救命恩人吧。」
這座墳的主人,是蔣英。
聞應覺說,蔣英原本是他媽從蔣家帶來的家僕,私下裡卻給聞青山當了狗。
他邊說著,卻邊點了根煙,插進墳前的土裡。
煙頭上冒出青灰色的煙霧,被風一吹,就散光了。
「但是不聽主人話的狗,都活不長。」
聞應覺告訴我,蔣英扶持聞青山當上老大後,也起了心思。
他不再滿足於只當一條狗。
他開始不聽從聞青山的命令。
「知道他怎麼死的嗎?」
聞應覺對我微抬下頜,我就被他的小弟們按著跪在地上。
他拿起槍,打開保險閂。
槍口正對我的前額。
「就像這樣——」
「砰」的一聲槍響。
「他的腦袋,就炸開花了。」
飛射而出的子彈,從我的太陽穴旁瞬間擦過。
而在那一槍後沒多久,聞家的人就都知曉了一件事。
聞應覺又成功地訓出了一條聽話的狗。
16
從安全屋回來後,聞應覺讓我搬進了他的別墅。
我們的關係變得曖昧不清。
白天我依然是他的跟班狗腿子。
夜晚便不止了。
但他並不經常回這棟別墅。
他不在時,我會睡在客房。
這晚也是如此。
然而睡到半夜,我被吵醒了。
聞應覺回來了。
其實聲響並不大,但我睡眠很淺。
他在樓下跟心腹說事情,而我扒著門偷聽。
聽了半天也沒聽到什麼重要內容,我又百無聊賴地鑽回被窩。
我開始裝睡。
我知道他會自己來找我。
半小時後。
他推開了我房間的門。
很快,沐浴液的香氣撲面而來。
有溫熱濕潤的東西輕輕地觸碰我的嘴唇。
我一動不動,繼續裝睡。
那人很有耐心,也很壞心眼。
有一隻手順著我的臉頰划過。
再緩慢地經過脖頸。
最後停留在鎖骨。
帶著薄繭的手指在那裡流連。
有點癢。
他突然靠近我的耳朵。
呼出的熱氣噴洒上來,我的耳朵開始發燙。
「小笨蛋。」
他得意地哼笑。
「還要裝嗎?」
我睜開眼,伸出右手推他,抱怨他擾人清夢。
卻被他握住手腕。
他說,不乖的小狗要受懲罰。
我看見他另一隻手上拎著的皮帶。
於是我乖乖地把左手也伸了過去。
我說,哥,那你懲罰我吧。
他的眸色暗沉著,臉上笑意漸濃。
我以為他要把我的手捆起來。
但他沒有。
他啞聲道:
「今晚不捆手。
「今晚哥想看看。
「捆住雙腿的小狗。
「要怎麼辦才好。」
17
此夜漫漫。
夜風吹散窗紗,深藍色的天幕便緩緩地展開。
繁星點點。
我望向它們,萬千星子搖晃著闖入我的眼睛。
整個世界仿佛墜入動盪不安的星海。
浪潮翻湧,我被高高地抬起,又重重地落下。
我想我快要溺死在這片海里了。
但有人不讓我解脫。
他親吻我的後頸,又惡趣味地堵住我。
他說,求我,我就放過你。
可我知道,求他沒用。
聞應覺就是個滿嘴謊話的壞胚。
他喜歡誘騙人求他,然後變本加厲地折磨。
安全屋裡的三個月,我早就領教過了。
我側過頭,罵他是個騙子。
他就用手捂住我的嘴,低聲地教訓我,說乖小狗不許罵人。
淚水落下的時候,他將我拉入懷中,緊緊地摟住我。
溫熱的呼吸急促地噴洒在我的耳垂。
他在低聲地問我,是不是快要死掉了。
我緊咬著下唇,不願出聲回應他。
此刻,我的靈魂正在深淵裡掙扎。
我是要死掉了。
痛苦地死掉。
18
人的感受有時會錯亂、扭曲。
肉體的歡愉,卻伴隨著成百上千倍精神上的痛楚。
歡愉與痛楚,其實都是折磨。
最終使人瘋魔,或是毀滅。
可我無法回頭。
我只能一條路走到黑。
19
我在聞應覺手底下,是從看門狗混起的。
當初他把我丟到個鳥不拉屎的地兒,讓我看大門。
一丟就是小半年。
我老老實實地當了半年看門狗。
他很滿意。
便提拔我成為他的跟班小弟。
不過他始終只讓我打雜,我能接觸到的人和事都有限。
我原本的計劃,是一路從跟班小弟混上去。
努力地混個心腹親信。
我沒想到,這條路會偏離得這麼嚴重。
跟著混久了,我大概也知道聞應覺的取向不是女人。
但我第一次意識到不對勁,是在他的新夜場開業那晚。
他腿上坐著個清瘦的年輕男孩。
男孩喝了半杯酒,白皙的臉蛋便逐漸地泛紅。
嬌嫩得像沾滿露水的花蕾。
他眼神迷離地摟著聞應覺索吻。
聞應覺笑著扣住男孩後頸,與他吻得情迷意亂。
我跟其他小弟一樣,安靜地站在昏暗角落裡當背景板。
聞應覺卻忽然睜開眼。
他明明還在跟人熱吻。
眼裡卻無半分沉醉。
那雙眼微眯著,投射而來的目光里滲出毫不掩飾的侵略與占有意味。
像一隻伺機而動的獵食者,正盯著獵物,緩緩地露出森森獠牙。
我試探性地挪動位置。
目光卻依然鎖定在我身上。
我停下身來,繼續面無表情地當一塊背景板。
但我的掌心已被冷汗浸濕。
我意識到——
被盯上的獵物,似乎是我。
20
老實說,我偷偷地做了很久心理建設。
我甚至思考過,如果聞應覺要硬來,我要怎麼做。
結果他什麼都沒來。
來的是另一件事。
聞家海上的貨要到了。
這批貨對聞家很重要,它跟聞青山多個重要境內業務都掛鉤。
它對我們的計劃也很重要。
因為接手這批貨的人,需要至少在境內待上一年。
那時我的任務,是打探消息,見機行事。
聞青山原本指定聞應覺來接手。
但聞野也想要。
出乎意料的是,聞應覺居然主動地要把貨和路子讓出來。
我當時猜測,他大機率是挖了坑,想要日後狠狠地陰一把聞野。
要不然,就是拉聞野當個墊背的。
這樣聞青山跑路前,若是想拿兒子當替死鬼,也沒那麼容易。
其實還有一種可能。
但太過荒謬,我那時並沒有往深里去想。
聞應覺的計劃,是讓我假裝背叛他。
他讓我跟對家接頭,並故意讓聞野發現。
聞野確實玩不過他大哥。
後面的事情幾乎全都按照聞應覺的計劃順理成章地發生了。
只有一點意外。
那就是他失憶了。
21
失憶後的聞應覺,誤會了我們的關係。
但這是一次豪賭的機會。
時間寶貴,我不能一直當個打雜小弟。
被他從背後環住的那刻,我做出了決定。
我順勢誤導他,讓一切都發生。
也是從這個決定開始。
往後的每一天,我都無比清醒地,看著自己在一寸寸地腐爛掉。
可又能怎麼辦呢?
我不能回頭了。
22
窗外的天空已泛起魚肚白。
聞應覺叼著煙,靠坐在窗邊沙發上。
他上身赤裸,精壯的軀體覆蓋著大片刺青。
從胸前一路蔓延至腰後。
刺青下,交錯分布著很多陳年傷痕。
我伸出手,順著刺青的末尾,一寸寸地撫摸,直到撫上他的心口。
那裡的皮膚平整光滑,毫無痕跡。
而後我的手就被他握住了。
我想要跟他對視時,他卻吐出一口煙氣。
那張臉便隱藏在青灰色的煙霧之後。
讓人看不真切。
我低聲地問他:
「哥,我們現在是什麼關係?」
他仍舊抽著煙,並未說話。
但他始終面對著我。
似乎在隔著煙霧凝望我。
這讓我有一絲錯覺,仿佛面前這人是一位故人。
他忽然回答我的問題。
「就是你想要的那種關係。」
而此刻,煙霧恰好散去。
他卻轉過頭,不再看我。
23
有了這層關係,日子好過很多。
聞應覺嘴上不說,但對我愈發寵溺。
我能接觸到的東西越來越多。
我更加頻繁地送出情報。
明明是刀口舔血的事情。
卻進行得特別順利。
順利得過於異常,讓人不禁有些背後發涼。
我隱隱地覺得有事要發生。
而不久之後,還真出事了。
聞青山之所以還敢留在境內,主要是因為警方還未掌握能把聞家及其背後保護傘、產業鏈全部連根拔起的關鍵證據。
這條陰險狡詐的老狐狸確實有幾分道行。
但他兒子不太行。
這次出事的是聞野。
聞野太貪。
可他做事不幹凈。
這次終於被人揪住尾巴。
聞青山對自己的親兒子也一樣狠。
聞野被打得不成人形。
他滿頭滿臉的血污,匍匐著爬到聞青山腳邊,拚命地磕頭,求他爹饒他一命。
他說這次有警察混進來。
他能把警察揪出來,他要用警察的命換自己的命。
「混進聞家的兩隻耗子——」
他停頓下來狠狠地喘了口氣,而後突然轉頭。
那張血淋淋的臉直直地朝向聞應覺和他身後的我。
聞野吐了口血沫,繼續說道:
「其中一隻——
「就藏在大哥身邊。」
24
有多少臥底潛入聞家,其實連我也不知道。
臥底身份都是高度保密的。
畢竟牽一髮動全局,我們只跟自己的上線聯繫。
我並不確定自己是否已經暴露。
但這時候跑路,反而是不明智的。
一是聞家盯得太緊,基本跑不掉。
二是容易主動暴露。
我只能賭一把。
好在前期送出過很多重要情報。
真被抓住……也不算虧。
25
很快。
聞家抓出來兩人。
其中一個,是聞應覺手底下的司機。
聞青山讓我過去的時候,兩人已經遭受過酷刑折磨。
他招手讓我到他身邊。
我只得踩著滿地鮮血走向他。
他攬住我,指著地上的兩個血人,問我怕不怕。
其實他們已經沒有人形了。
四肢不正常地扭曲摺疊。
但大概是被打了藥,他們依然清醒著。
聞野坐在輪椅上,獰笑著用鐵棍來回地戳弄其中一人的下肢。
聞應覺站在不遠處,冷眼看著一切。
我只覺心臟發緊,喉頭乾澀。
恨不得立刻就將身旁的禽獸就地正法。
但我不能。
我只能竭力地裝出害怕的模樣。
聞青山曲著手指在我臉頰滑動,他靠近我,貼著我的耳朵說:
「你害怕的樣子跟你母親真像。
「就像一隻小兔子。
「讓人……心生憐愛。」
他拿起一杯酒讓我喝下去。
杯中暗紅色的酒液。
就像地上的血。
他不是在跟我商量。
酒杯壓在我的嘴上,整杯酒被一股腦地全灌進我嘴裡。
我嗆得猛烈地咳嗽。
他卻大笑起來。
他誇我是聽話的乖孩子,說要帶我見見世面——
聞青山要我親眼看他是如何處決那兩人。
我被帶去了狗場。
裡面全是飢餓難耐的烈性犬。
我才發覺,聞應覺當初說的話並不是開玩笑。
人被丟進去。
竟然像一塊麵包,輕易地就四分五裂。
聞青山讓手下架住我。
我被迫看完全程。
而他坐在一旁,饒有興趣地欣賞我的臉色。
結束後,他的手下鬆開我。
我腿一軟,直挺挺地跪倒下去。
血腥味瘋狂地湧入鼻腔,刺激得我嘔吐不止。
血液急速地衝擊太陽穴。
劇烈耳鳴中,我聽見聞青山在說話。
他很得意。
他說,這就是和他作對的下場。
真他媽操蛋。
再後來。
聞青山帶著手下人走了。
而我跪在地上吐得直不起身。
直到驚雷砸下,我被瓢潑大雨淋滿全身。
淚水才敢混著雨水落下。
26
淋雨後,我發起高燒。
我像一條死狗,無力地癱在床上昏昏沉沉。
一旦昏睡過去,便會陷入亂七八糟的夢境。
我夢見中學時期的一天。
那時我父母去世,我被接到舅舅家。
雙親去世打擊太大,我整日都很消沉。
我學會逃課、打架、抽煙……
壞小孩啥樣我啥樣。
那天我又逃課了。
起因是班主任找我談話。
其實她沒有任何惡意,只是她說的話刺激到了我。
她問我,天天這樣對得起我的父母嗎?
她懂個屁。
我爹媽以前根本不管我。
他們總說忙。
我知道他們很忙,忙著滿世界抓壞人。
後來他們死了。
我就被他們丟下了。
我躲在教學樓天台抽煙。
下午的太陽依然毒辣,照得我的眼睛想要冒眼淚。
我眯眼往樓下看。
樓底下靜悄悄的,一個人也沒有。
如果這時候跳下去。
可能都要等很久才會被發現吧。
我自嘲地笑了兩聲,一回頭卻被嚇一大跳——
班長站在我身後。
這人也不知道站了多久,一聲都不吭,真他媽嚇死我。
「你幹啥啊?嚇我一跳。」
我沒好氣地問他。
其實他不僅是我班長,還是我舅鄰居家的小孩。
我倆原本不熟,成為鄰居後才稍微地熟悉一點。
他沒回答我的問題。
只是對著我坐下,又從校褲口袋裡掏出一包煙。
是我沒抽過的牌子。
他熟稔地摸出一根煙點上,而後徑直放進嘴裡。
在我詫異的目光中,他把煙盒遞過來,問我要不要來一根。
我也不客氣,直接拿了根,也抽起來。
他的煙,比我的好抽。
我抽著煙問他,好學生也會抽煙啊。
他笑了笑,說放鬆而已。
那天我們在天台一直待到放學。
夕陽的暖光中,他問我,去不去他家吃晚飯。
我還未回答,他忽然又伸手攬住我。
他說,走吧,跟我回家。
27
我們就這樣莫名其妙地相處著。
他這人也有意思。
我逃課他也不舉報,他還陪我一起逃。
我們大多數時間都是在天台抽煙。
也不聊天,就是面對面地坐著。
有時我看向他,會發現他也透過煙霧在看我。
我偶爾會逗他。
說你老盯著我看幹啥,我太帥,把你迷倒了?
他就笑笑,不承認也不反駁。
其實他長得特好看,尤其笑起來。
我要是女孩,我一定追他。
28
後來也不知道從何時開始,我倆愈發親近。
可能是他陪我抽的煙足夠多。
也可能是他陪我在天台上看過太多日落。
又或者是他家飯很好吃,他媽媽對我很好,很照顧。
我們逐漸地形影不離。
我願意聽他的話,開始好好地學習,好好地生活。
我舅感謝他,說幸好有他在,不然真沒人能管住我。
其實我舅說得不對。
不是他管住我。
是他救了我。
他救過我兩回。
第一回是在天台上。
第二回是在巷子裡。
那晚我燒到 39 度多,人都快燒沒了。